馮建勇

摘要：近代的中國，外有列強對中國邊疆地區(qū)的侵略與蠶食；內部“中華民族”的整合又滯后于以王朝為框架的國家整固，是以，在近現(xiàn)代國家發(fā)展中，邊疆民族對國家的認同緩慢而曲折，邊疆地區(qū)亦遭遇了種種民族國家認同危機，歷屆中央政府與邊疆地區(qū)關系呈現(xiàn)出相對疏離之圖景。于是，在一個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框架內，如何統(tǒng)合傳統(tǒng)的“各民族”，進而在統(tǒng)一國家之下形成一個擁有廣泛共同利益的中華民族（“國族”）共同體，成為一個現(xiàn)實的時代使命。自民國開創(chuàng)以來，歷屆中央政府曾在規(guī)制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國家認同建設方面盡了諸多的努力，先后創(chuàng)出“五族共和”、“中華民族”、“國族主義”、“宗支”理論，用以統(tǒng)合邊疆民族地區(qū)之國家認同。

關鍵詞：民國中央政府；邊疆民族地區(qū)；五族共和；國族主義；宗支理論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4）02-0151-12

1912年2月12日，歷史意義上的大清帝國，因隆裕太后“退位詔書”的頒布，正式宣告覆滅，于是，此時的中國紀年，便名正言順地記為中華民國元年。以此為標志，存續(xù)中國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王朝之統(tǒng)治亦宣告終結。隨后，中華民國政府合法地統(tǒng)續(xù)中國，繼承了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遺產，開創(chuàng)了近現(xiàn)代中國民族國家的建設歷程。縱觀歷史，若僅就近現(xiàn)代中國民族國家構建之歷程而言，民國實際上居于一個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重要地位；然而，如同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近現(xiàn)代歷史演進的路徑一樣，民國創(chuàng)立之后，亦面臨著后進的現(xiàn)代化國家在政治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所出現(xiàn)的各種危機，其中最首要、最基本的，即是“民族國家認同危機”。

毋庸諱言，在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內部，各民族的國家認同問題是領土統(tǒng)一、國家穩(wěn)定的重要基礎。歷史上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演進的特點之一，是居住在國家邊緣地帶的邊疆民族大多屬于非主體民族，因而形成了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而近代以來境外列強勢力對我國邊疆地區(qū)的侵略與蠶食行徑，致使邊疆民族在國家認同問題上存在著一定的模糊性，甚至在形式上還具有“選擇性的地緣條件和社會條件”；并且，國內政治精英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民族國家構建模式的誤讀，亦讓中央政府在處理國家與民族關系的過程中陷入跋前疐后、進退失據(jù)的尷尬境地。

于是，在中國近現(xiàn)代國家和民族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時間和空間節(jié)點上，民國中央政府必須應對的一個挑戰(zhàn)是：如何強化統(tǒng)一國度內各民族的國家認同，如何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以消弭邊疆民族地區(qū)面臨的割據(jù)或分裂風險。那么，基于這種背景，在民國歷史當中，不同時期的中央政府是如何規(guī)制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國家認同建設，從而保持國家認同在認同序列上的優(yōu)先地位的呢？帶著這一疑問，筆者將研究的視角觸及民國中央政府統(tǒng)合邊疆民族的理論構想和制度安排?；诖饲腥朦c，本文研究的主旨是，將特定條件下?lián)碛兄匾蔚匚坏拿駠鴷r期中央政府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的統(tǒng)合理念作為考察對象，從近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及民族國家認同與統(tǒng)合的角度，探究此期中央政府與邊疆民族地區(qū)之關系，檢討此期中央政府對邊疆地區(qū)的統(tǒng)合歷程及構建邊疆民族地區(qū)之國家認同問題。

一、從“五族共和”概念到“中華民族”理念

18世紀以降，民族國家已經成為整個西歐乃至整個近現(xiàn)代世界典型和主要的國家形式。馬列主義經典作家亦認為，“民族國家是最適合現(xiàn)代的（即資本主義的、文明的、經濟上進步的，不同于中世紀的、前資本主義等等時代的）條件的國家形式，是使國家能最容易完成其任務的國家形式”。顯然，僅從實現(xiàn)國家職能和提高社會效率的視角來看，民族國家無疑是保證國家穩(wěn)定和社會經濟發(fā)展的最好形式。

然而，諸多研究表明，中國歷朝的古代國家和近現(xiàn)代民族國家（modem nation state）雖有承前啟后的繼承關系，但在體制和內容上有諸多的相異。直至19世紀中葉以后，清王朝才在與近代世界秩序的對峙中，開始逐步將其版圖整合到一元化的中國（中華）之中，通過同構型、排他性領土主權的確立，試圖將傳統(tǒng)的“天下中國”概念調整為近代民族國家。自是，近代中國開始模仿歐、美、日各國，將民族國家構筑的終極目標亦設定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這一政治訴求意味著最終否定居民（或臣民）中的族群多樣化與文化多樣性，希冀將整個版圖上的居民（或臣民）鑄造成國民，并使其統(tǒng)合于一個“民族”（國族）之下。但是，受制于內外諸多因素的影響，清統(tǒng)治者對民族國家的整合并不成功。例如，北方外蒙古等邊疆地區(qū)，臨近辛亥革命之際，外有沙俄的蠶食與蠱惑，內有朝廷“新政”引發(fā)的某些負面作用，當?shù)夭糠置褡迳蠈訉χ袊鴩艺J同之態(tài)度出現(xiàn)游離。

清末革命派和立憲派中的先賢們目睹朝廷的無奈和無措，遂各自對中國民族國家之未來做了設計。它們圍繞未來中國民族國家的構建提出了兩條不同的道路：革命派從推翻清朝“滿族”統(tǒng)治出發(fā)，結合傳統(tǒng)的華夷觀和西方的民族建國理論，提出“十八省漢族建國理論”；而立憲派在論爭中認識到了革命派建國理論的缺陷，遂提出“建立多民族的近代民族國家”理論。此兩種理論之間的爭執(zhí)一直持續(xù)到辛亥革命的爆發(fā)。

其時，革命派率先提出了“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的口號，由此引發(fā)的一個問題即是：“哪些人才是中國人？”在革命派看來，中華民國應當是西方民族國家理論所說的單一民族國家，不少革命派主張“合同種，異異種，以建一民族的國家”。由此認定：在未來的國家構建中，漢族以外的其他民族要么被排除在外，要么被漢族同化：“夫一國之中，數(shù)種雜處，不相為謀，而唯利是競，其非福也明矣。于是欲求解決之方，不出二途。其一即為同化……其一則為分離……故革命者，所以解滿漢之傾軋，或與割然分離，或遂相同化，皆有利而無弊?！痹谙喈旈L的一段時間內，孫中山在文章和演說中亦有強調恢復漢族政權的內容，在未來國家設想中忽略了其他民族的政治地位，強調未來的中華民國，“是民族的國家、國民的國家、社會的國家；皆得完全無缺的治理，這是我漢族四萬萬人最大的幸福了”。endprint

辛亥革命前夕，革命黨人的民族主義，具有明顯的二元論性質。一方面，試圖通過創(chuàng)建民族國家來振興中華民族；另一方面，又無法改變中華民族整合滯后的局面，在理念上無法擺脫種族民族主義因素，在清朝貴族集團專制統(tǒng)治的特定歷史條件下，倡導創(chuàng)建民族國家必須通過“驅逐韃虜”來實現(xiàn)。在革命的發(fā)起階段，以“驅逐韃虜”為核心的“革命排滿”口號被放大了許多，較之其國家主義因素來得更為強勢。不可否認，這種強勢的種族民族主義，起到了強大的社會動員效果，對于推翻清朝統(tǒng)治具有積極作用；然而，對于建設一個統(tǒng)一多民族的近現(xiàn)代民族國家而言，其功能卻受到了質疑和挑戰(zhàn)。

辛亥革命初期，內地各省紛紛宣布“獨立”，脫離清朝的統(tǒng)治。而“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口號中所包含的剔除東北、內外蒙古、新疆與西藏，在內地十八行省恢復漢人地盤的理念，對邊疆政治現(xiàn)實的沖擊更是顯而易見的；在此理念下，內地的獨立是脫離清政府，則邊疆的“獨立”意味著要脫離內地中原。對于初創(chuàng)的民國政府而言，從國家治理的立場出發(fā)，首先必須維持構成國家要素的領土、主權、人民合而為一的三要素。作為執(zhí)政者，彼時南京臨時政府面臨著一個重要的任務：民國欲繼承清帝國的主權、國民與領土，必然涉及“驅逐韃虜”問題，即涉及東北三省、內外蒙古與西藏等邊疆地區(qū)是否歸屬民國的問題。與此相悖的是，革命黨人既然把民族和種族等同起來，就很難反對日益發(fā)展的外蒙古獨立運動及“獨立的蒙古國”的建立，亦無法應付西藏和新疆的危險局面。

正是在這嚴重的邊疆危機和國家分裂危險面前，民初中央政府在統(tǒng)合邊疆民族之國家認同方面率先提出了“五族共和”的模式；其次，在具體操作層面，從政治制度建設、權益讓與、文化教育等層面，以培育國民認同。于是，一貫被革命黨排斥的“五族共和”口號便被孫中山等人拾了起來，幾乎原封不動地加以運用。歷史的演變有時候就是這樣令人啼笑皆非，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為號召的革命黨人在政治實踐中放棄了自己的信仰，反而成了自己的政敵——梁啟超學說的實踐者。

1912年元旦，孫中山在《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書》中鄭重宣告：“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日民族之統(tǒng)一?！彪S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以法律形式將民族平等規(guī)定下來：“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qū)別”。袁世凱繼任臨時大總統(tǒng)后，亦發(fā)布命令曰：“現(xiàn)在五族共和，凡蒙、藏、回疆各地方，同為我中華民國領土，則蒙、藏、回疆各民族，即同為我中華民國國民，自不能如帝政時代再有藩屬名稱。此后，蒙、藏、回疆等處，自應統(tǒng)籌規(guī)畫，以謀內政之統(tǒng)一，而冀民族之大同?！笔菫闀r人所謂“五族共和”之思想。

“五族共和”的提出，具有鮮明的指向性，其功效彰顯于一時；但同時亦應看到，“五族”之說未必能夠涵蓋民國政府轄下中國的所有民族和地區(qū)。對此概念，當時就有學者提出異議：“依近世學者之說，謂中國原始之住民，實為苗族?！缱濯毑坏脦谖遄逯?，所謂共和，果如是乎？故我以為不舉種族之名詞則已耳，茍言及種族，則必日六族共和、六族平等，不得僅以五族稱也?！睍r任護理西藏辦事長官的陸興祺亦在致民國政府的電文中提到：“且有廓爾喀者，本一極富強之小國，向修貢職，尊中土為上國，目前尚極恭順。此次藏亂，廓人調停之力，亦頗不鮮。惟謂廓人心中有一疑意，中國動稱五族共和，不知廓人究屬何族。蓋廓人所奉者回教耳。如為回族，則土耳其亦回族也，亦可列于五族共和中耶？”上述犀言直指“五族”口號的局限性，認為此說間接造成了中國內部“五族”與其他民族的對立，亦模糊了此間邊疆民族的國家認同，以故，對“五族”概念做進一步的闡述和提升實屬必要。

“五族共和”的口號具有明顯的缺陷，袁世凱本人可能也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可從他與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往來函件中對“中華民族”一詞的使用可見端倪。顯然，作為政治家的袁氏，他可能較注重于操作層面的實用性，至于理論上的建構尚需由學者來完成。在這一方面，梁啟超的追隨者、《庸言》雜志的實際主編吳貫因先生提出“融合五族為中國民族”的理念，具有相當?shù)膭?chuàng)見。1913年初，他在《庸言》上發(fā)表了《五族同化論》一文，逐個地論證了五族的“混合性質”，進而說明了各族之間血統(tǒng)互相滲透融合的歷史。為此，吳氏建議：“今后全國之人民，不應有五族之稱，而當通稱為中國民族Chinese Nation，而Nation之義既有二：一日民族，一日國民，然則今后我四萬萬同胞，稱為中國民族也可，稱為中國國民也亦可?！逼渲械闹袊褡濉⒅袊鴩袢诤险f，對于當時和后來“中華民族”的統(tǒng)合產生了重要影響。隨后，“中華民族”的理念在處理中央政府與邊疆民族上層的關系中得以確立和應用。

可以這樣認為，辛亥革命使“五族共和”、“中華民族”學說從最初的思想理念變成了政治實踐，因革命而昌盛的“五族共和”觀念作為初創(chuàng)的民國政府整合中央——邊疆地方的思想，形成了當時邊疆民族對中華民族、邊疆地方對中國民族國家之認同的重要動力，并一直影響著中國之中央——邊疆地方政治關系的演進。從民族國家構建的角度來說，辛亥革命的重要意義即在于此。

二、孫中山創(chuàng)建“一族一國”的“國族”理念

民初中央政府建立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是中國民族國家主義運作比較典型的時期。從民族——國家統(tǒng)一體的角度看，于對外層面，國家是民族的政治組織形式，維護、爭取國家利益就是為了民族利益。任何國家代表都應是其民族利益的代表；但在對內層面，一個國家之內，兩者未必能夠等量齊觀。國家表現(xiàn)為行政、立法、司法等具體的組織形式，民族則幻化為由其領導的社會大眾。政府的意志能否代表大眾的利益，則得由具體的制度及歷史情勢決定。以袁世凱政府為例，當它派出代表參與西姆拉或恰克圖會議，與英俄等代表展開交涉，力圖維護國家主權之時，顯然，這時候民族——國家之利益是一致的；相應地，當它以國家利益至上為口號，以武裝力量介入為前導，無視蒙古族王公貴族方面的合理要求，強力推進，實現(xiàn)內蒙古的地域統(tǒng)合，確立中央集權支配體制，則這時候民族——國家雙方的利益是背離的。由此亦可蠡測，民族國家主義是一體的兩面，它承載著民族、國家雙邊利益，但它又容易在具體的情境下分離為互為割裂的兩面：有時候它可能演化為全能的國家主義——盲目地強調貫徹國家意志；有時候則蛻變?yōu)閱渭兊姆N族民族主義——狹義地呼吁維護某一民族的特別利益。endprint

彼時，無論是中央政府的權首，或是掌控一方的地方政要，大都持有這樣一種信念，即近代民族國家主義必須以近代民族國家為偶像與附著物。換言之，近代民族國家主義只能效忠于近代民族國家。正因為如此，在國家與民族關系的處理上，必然會存在一種國家全能化的傾向。袁世凱上臺以后，他從國家、民族、政府、國民的統(tǒng)一性出發(fā)，選擇在民族國家的構成要素中強化“政府”這一要素的權力，而加強政府權力又內化為強化國家政府首腦的權力，即表現(xiàn)為加強袁世凱個人權力。至后袁世凱時代的北洋政府時期，中央政府內部各派系心懷私念，致使爭權奪利的內部政爭甚至超越了國家民族利益至上的意識。此間，雖然不同的經營集團都曾表達過相似的民族國家主義言詞和目標，但是，即便當近代中國面臨嚴重的邊疆危機之時，中央政府自我削弱的內部政治沖突依然持續(xù)，而對于邊疆地方利益的訴求考慮相對較少，以“五族共和”名義頒布的各種邊疆民族待遇條例并未得到切實的施行。在時人看來，民初以來用于統(tǒng)合邊疆民族乃至全體國民的“五族共和”以及“中華民族”理念，似已陷入名存實亡之狀態(tài)。1921年孫中山在桂林的演講中亦不無失望地指出，“五族共和”實為一種欺人之語，這在事實上否定了此前民國中央政府抱持的邊疆民族統(tǒng)合理念。

既然舊有的理論在統(tǒng)合邊疆民族的過程中存在嚴重缺陷，又抑或在實踐中業(yè)已被異化，那么，構建一種新的理論實屬必要。其時，孫中山對此問題的具體構想是，“漢族當犧牲其血統(tǒng)、歷史，與夫自尊自大之名稱，而與滿、蒙、回、藏之人民相見以誠，合為一爐而冶之”，以“漢族來做個中心，使之同化于我”，“融合我們中國所有各族成一個中華民族”。1923年公布的《中國國民黨宣言》明確提出將“一族一國”的民族國家理念應用于多民族的中國，“蓋以言民族，有史以來，其始以一民族成一國家，其繼乃與他民族糅合搏聚以成一大民族”。在同年頒行的《中國國民黨黨綱》中，則開宗明義地規(guī)定：“民族主義：以本國現(xiàn)有民族構成大中華民族，實現(xiàn)民族的國家。”據(jù)此可見，這一時期，孫中山仍然懷有強烈的漢族中心主義思想，主張以漢族為中心，倡導“大熔爐”的民族整合路徑。然而，應當認識到，他以“國父”威望，提出整合中國民族、構建一個統(tǒng)一“中華民族”的理念，并將之貫徹于政治實踐當中，已是在吳貫因“中國民族、中國國民融合說”的基礎上邁進了一大步。毋庸置疑，其對于構建一個“中華民族”的遠景目標不無積極意義。

如果說，1910年代孫中山的民族國家理念經歷了從“驅逐韃虜”到“五族共和”，然后再到以漢族為中心的“大中華民族國家”之演進，那么，時至1920年代，孫中山的民族國家構建理念又有了新的衍變。1924年，孫中山在“民族主義六講”中正式創(chuàng)出了“國族理論”。孫中山對民族主義、民族與國家的關系作了理論分析。他認為，民族主義是國家圖發(fā)達和種族圖生存的寶貝，但與此相抵牾的是，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國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所以中國只有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沒有國族主義，致使中國人的團結力只能及于宗族而止，還沒有擴張到國族。正因如此，中國人眼里只有宗族利益，沒有國家觀念，而對于國家，則沒有相應的犧牲精神。基于此諸狀況，孫中山倡言，要塑造一個統(tǒng)一的“國族”。至于其操作路徑，他提出了一條與傳統(tǒng)中國“家國”觀念具有類似邏輯的理路，即用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家族——宗族”觀念作為較小的基礎，用以整合國族觀念。孫中山對此理論作了推演，他說：“中國國民和國家結構的關系，先有家族，再推到宗族，再然后才是國族，這種組織一級一級的放大，有條不紊，大小結構的關系當中是很實在的；如果用宗族為單位，改良當中的組織，再聯(lián)合成國族，比較外國人用個人為單位當然容易聯(lián)絡得多?！比绱艘粊?，必將在原有的松散的宗族團體之基礎上，結合成一個極大中華民國的國族團體。在其看來，“有了國族團體，還怕什么外患，還怕不能興邦嗎”！

“國族”概念的提出，就理論意義而言，乃是為解決中國民族與國家之間二元關系而提出的制度構建，力圖化解民族與國家之間的張力，用以促使二者達到和諧的統(tǒng)一。不言而喻，在國族構建的征途中，亟需解決的一個根本性問題是“存異求同”，即要在多民族的基礎上建立國族文化，強化國族意識，統(tǒng)一國族身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國族固然是民族，但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民族，而是由國家倡導、并與國家統(tǒng)合于一的民族國家共同體，具有突出的政治屬性。

此外，就實踐意義而言，“國族理論”之要旨，是要建立一個強有力的“大中華民族國家”，更是為了從意識形態(tài)層面化解當時中國面臨的邊疆民族危機，間接地利用“單一國族”的同質性來統(tǒng)合“多元民族”的異質性，用以消除當時西方“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單一民族建國理論對多民族中國帶來的“拆分性”風險。1924年前后，圍繞外蒙古是否具備“獨立”或“自決”資格問題，國內不同政治派系的代言人展開了激烈的論戰(zhàn)。這場論戰(zhàn)中，論者談論得最多的是，倘若遵循“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之建國模式，外蒙古是否可以實行“民族自決”。隨后，民族自決是否適用于蒙古，復細化為如下子命題：其一，通常所謂“self-determination of nations（民族自決）”中之“nation”，究指“民族”抑或“國家”；其二，蒙古是否系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是否有“絕對的自決權”。就在各派系代表學者聚訟不休、爭論紛紜之際，孫中山“國族”理論適時創(chuàng)出，成為影響論戰(zhàn)之關鍵性因素，它推動了國內輿論之逆轉，促使所謂贊同外蒙古“民族自決”之派系因以偃旗息鼓。

依照時人理解的“民族國家理論”，國族認同指稱的應當是社會成員“國”、“族”身份的同一性，其所認同的、具有法理性的國家應與本民族或族群身份完全重疊，從而建構出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亦即堅持“國家疆界”和“民族或族群整體的地域”相統(tǒng)一。設若依照這種理解，孫中山所言的“國族”，就其本初所指，應當是一個與中國國家在時間上和空間上能夠重合、統(tǒng)一，并具有強大凝聚力的中華民族。然而，誠如孫中山本人所言，“大凡一種思想，只看他是合我們用不合我們用，不能說是好不好，如果合我們用便是好，不合我們用便是不好；合乎世界的用途便是好，不合乎世界的用途便是不好”。在民族國家構建層面，孫中山作為一個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其民族主義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服膺于自身的社會政治活動，煥發(fā)著實用主義的色彩。事實上，由于孫氏所能控制的政治區(qū)域范圍僅及于兩廣一帶，故而其提倡的“國族理論”及其演繹的“家族宗族”路徑，從其適用范圍來看，顯然主要是為了統(tǒng)合漢民族內部之各自然的、血統(tǒng)的“宗族”，然后成一同質性國民身份，對彼時中國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大部分族群而言，并沒有與漢人類似的“宗族”概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