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麗超

（中北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山西 太原030051）

《詩經(jīng)》研究在中國已有兩千余年的歷史，其中主旨研究是重要的方向之一，直至現(xiàn)在仍有不少關(guān)于《詩經(jīng)》主旨辨正的文章見諸于世，如《〈詩經(jīng)·關(guān)雎〉主旨近當(dāng)代歧說之辨正》、《〈詩經(jīng)·陳風(fēng)·宛丘〉主旨辨正》、《〈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主旨辨析》、《〈詩經(jīng)·木瓜〉主旨論析》、《〈詩經(jīng)·小雅·甫田〉主旨辨正》、《〈詩經(jīng)·陳風(fēng)·澤陂〉主旨辨正》等，然而，對于《詩經(jīng)》諸篇目主旨紛繁的原因卻鮮有人論析，本文以民國以前的200余部《詩經(jīng)》研究著作為基礎(chǔ)，通過分析《瞻彼洛矣》的主旨，以揭示《詩經(jīng)》主旨紛紜的原因。

1 《毛詩序》的影響

就《瞻彼洛矣》而言，諸多研究者遵循《毛詩序》的觀點，認為主旨是諷刺幽王，漢代著名經(jīng)學(xué)大家鄭玄繼承了這一觀點，而后的唐代孔穎達也認同這一觀點。他在《毛詩正義》中認為：“作《瞻彼洛矣》詩者，刺幽王也。以幽王不能爵命賞罰，故思古之明王能爵命諸侯，賞善罰惡焉，以刺今之不能也?！保?］855另外，宋代蘇轍《詩集傳》曰：“洛之水泱泱其無窮，使洛愛其水無所澤，萬物於洛無加也，而物失其利，洛維不愛其水，故無損於洛，而物蒙其益。王者之有爵命猶洛之有水也。古之王者以其無窮惠天下之諸侯，以結(jié)其驩心，故諸侯之除喪而未命也，服其士服，以朝於王，王遂命之，使將六師焉。傷今幽王愛其無窮，以失天下之諸侯也?！保?］449清代王心敬則在《豐川詩說》中更為詳細地解釋了《毛詩序》的正確性：“各章首二句凄然，有河山今昔之感，與淮水同其慨嘆，其為刺幽王，明也。昔周公營洛都，朝會巡狩以明賞罰，故立政曰‘文子文孫其克詰戎兵以陟禹之跡，方行天下，至於海表，罔有不服’，成康既沒，周道寢衰，久曠盛典。宣王中興復(fù)古，詩人有《攻車》之頌，幽王嗣服荒於酒色，嫡庶不正、父子相傾、賞罰僭濫、武備不修、會同遂廢，故詩人觀洛水而思先烈也。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以周京密邇西戎，故諷之‘以作六師’，慮其有夷狄之禍也；‘保家室’諷太子、申后之事也；‘保家邦’知西周之將亡也；‘君子至止’諷以朝會也；‘福祿’諷以賞善也；戎服、佩刀諷以罰惡也?！缎颉氛f備矣?！保?］275雖然宋人王質(zhì)和清人牟庭認為諷刺的對象不是幽王，但仍遵循了《毛詩序》主張“刺”的觀點。

2 朱熹的影響

宋代大儒朱熹研究《詩經(jīng)》的重要著作《詩集傳》堪稱《詩經(jīng)》研究的第二個里程碑。就《瞻彼洛矣》而言，《詩集傳》是全面批判《毛詩序》的，其認為主旨是諸侯贊美天子，這一觀點也影響了后世諸多學(xué)者。如宋代輔廣在《詩童子問》卷五較為詳細地解釋了全文，認為：“‘瞻彼洛矣，維水泱泱’，此則言天子之所在也；‘君子至止，福祿如茨’，此則言天子所在福祿厚集也；‘韎韐有奭，以作六師’，此則言天子之所事也；后兩章則皆頌禱之辭?！保?］375元代劉玉汝《詩纘緒》也認為：“蓋諸侯以天子之至此，其道德光華、威靈顯赫，諸侯云集而四方，輻湊國勢隆盛而人心齊一，以是為天子之福祿而頌美之作起也?！保?］700明代梁寅《詩演義》曰：“天子會諸侯玉東都以講武事，諸侯美天子而作是詩也?！保?］172還有胡廣、倪復(fù)、許天贈、姚舜牧、曹學(xué)佺、朱朝瑛也持這一觀點：在清代，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也認為：“從《集傅》可也，廣仰視曰瞻，詩曰瞻彼洛矣，其為諸侯美天子之詞甚明?！保?］206另外，黃夢白、劉始興、李詒經(jīng)也主張該篇是諸侯贊美天子的觀點?？梢姡祆鋵τ谠撈髦佳芯康挠绊懼?。

3 對周王好惡的影響

《詩經(jīng)》全書主要收集了周初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間的作品。那么，這期間在位的周王有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恭王、懿王、夷王、厲王、宣王、幽王、平王、桓王、莊王等，其中周先王及“文武成康”可謂彪炳千秋，成為世人歌頌贊美的對象，如《綿》、《生民》、《公劉》主要歌頌周先王，《文王》、《皇矣》主要歌頌文王，《大明》主要歌頌武王，《假樂》主要歌頌成王，《下武》主要歌頌康王等。就《小雅》的內(nèi)容而言，則主要涉及到“夷厲”以后的諸王，其中“夷厲”及宣王、幽王則成為世人抨擊的對象，雖然宣王的“中興”之舉贏得了世人的不少贊譽，但其執(zhí)政后期也讓世人頗有微詞，幽王則更為世人所深惡痛絕，平王也因東遷之事而為人所知，因此，就《瞻彼洛矣》而言，文章雖然氣勢昂揚，卻只有少數(shù)學(xué)者認為是贊譽宣王的，大多學(xué)者寧愿認為是諷刺幽王，即使以朱熹為首的諸位學(xué)者也只能認為是贊美天子，而天子究竟是誰，恐怕連朱熹也很難在夷厲以后的諸王中有所定奪?？梢?，研究者對周王的好惡也影響了主旨的確定。

4 周朝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

在周代，重大歷史事件往往會被載入《詩經(jīng)》中，其對于主旨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就《瞻彼洛矣》而言，眾多著述中涉及到的主要歷史事件就有很多。

4.1 召公卜洛

《史記·周本紀(jì)》記載，武王克商后，與周公所言：“‘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顧詹有河，粵詹雒、伊，毋遠天室’。營周居于雒而后去。”［8］36清代龍起濤據(jù)此認為武王志在營洛，但實際是成王即位后，才派周公主持這件事?！渡袝ぢ逭a》記載：“召公既相宅，周公往營成周，使來誥卜，作《洛誥》?！保?］314這一記載認為召公先于周公卜洛，因此，清人龍起濤認為此詩當(dāng)是武王時期詠召公卜洛一事。

4.2 宣王中興

宣王中興是指周宣王即位后，任用召穆公、周定公、尹吉甫等大臣，整頓朝政，使王道已衰落的周朝王室得到一時的復(fù)興。他在晚年中興之志大減，常深居宮中，貪圖宴樂，甚至為了扶持魯孝公，而不惜興兵伐魯，從而出現(xiàn)同姓諸侯不睦情況。有些貴族感到危機來臨而逃跑，也正說明了統(tǒng)治階級的矛盾尖銳。因此，后人對宣王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尤其針對宣王中興的主要成就而言。在《瞻彼洛矣》中，就出現(xiàn)了“美”和“刺”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如明代季本《詩說解頤》曰：“此宣王因車攻之狩會諸侯講武事，而諸侯作此詩，以美之?！保?0］248另外，清代陸奎勛《陸堂詩學(xué)》曰：“《瞻洛》繼《車攻》而作詩，故云成康時詩。余觀‘韎韐有奭，以作六師’，‘君子萬年，保其家邦’為辭猛厲矜張，當(dāng)屬宣王，《裳華》彷《蓼蕭》，而意味差薄，亦屬宣王詩?！渡ｌ琛芬灶愊鄰?，觀《崧高》詩有云‘維周之翰’?！稛A民》詩有云‘式是百辟’疑亦作於吉甫之流?！保?1］285宋代王質(zhì)則認為是君子斥宣王之詩，其在《詩總聞》曰：“此必宣王會諸侯東都之時也，君子斥宣王也?！保?2］637

4.3 幽王亡國

幽王作為西周亡國之君，常常為后人所詬病。幽王繼位后，貪婪腐敗，不問政事，重用佞人，引起國人強烈不滿。他又廢嫡立庶，廢除申后及太子宜臼，立褒姒為后及其子伯服為太子，并加害太子宜臼，致使申侯、繒侯和犬戎各部攻周。最終，幽王在“烽火戲諸侯，一笑失天下”亡國。因而，就《瞻彼洛矣》而言，清代姜炳璋《詩序補義》認為諷刺幽王的原因是：“觀其初政委靡，詩人因述烈祖朝會東都之盛，戎服馭師者，以諷之?！保?3］256明代郝敬《毛詩原解》則認為源于其“荒于酒色、嫡庶不正、父子相傾”［14］326，進而認為是幽王廢太子廢申后之后的詩。

4.4 平王東遷

由于鎬京殘破，又處于犬戎威脅之下，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在鄭、秦、晉等諸侯的護衛(wèi)下，遷都洛邑，史稱東周。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平王東遷”。由此，明代何楷認為：“《瞻彼洛矣》紀(jì)東遷也?！保?5］622清 代 姚 際 恒 也 認 為：“此 詩 正 詠 其 事也。”［16］159明代朱善則認為是感嘆“姬轍既東，而天下無復(fù)中興之望矣”［17］249之詩。

5 《詩經(jīng)》作品排序不同的影響

這一影響因素主要表現(xiàn)在清人龍起濤《毛詩補正》中?！袄畎蚕^：大雅世次最明，小雅《鹿鳴》至《鼓鐘》序亦未紊，獨至《楚茨》以下，復(fù)起初似文武成康詩，《青蠅》以下似厲王詩，《黍苗》明為宣王詩，《白華》明為幽王詩，復(fù)依世次重敘一周?！保?8］614可見，清代學(xué)者李安溪認為《詩經(jīng)》作品是按照周朝歷代帝王即位順序排列。同時，清人龍起濤也認為：“安溪所言是也，楚茨四詩似文王以前至文王時詩，此篇當(dāng)是武王詩?！保?8］614可見，通過作品排序來確定詩歌的時代和主旨也是造成主旨紛紜的原因之一。

6 關(guān)鍵字詞釋義不同的影響

研究者對一篇詩歌中某個字詞的理解不同，都有可能造成主旨的不同。就《瞻彼洛矣》而言，研究者對于“君子”一詞的理解不同，造成其主旨的差異，如清代牟庭《詩切》認為“君子”指《雞鳴》篇中的當(dāng)朝諸侯，龍起濤《毛詩補正》認為“君子”指召公，而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君子”指天子，或更為具體指宣王。另外，對“韎韐”一詞的不同理解也是造成主旨差異的重要方面，清代龔橙認為“韎韐”是諸侯世子的服飾，而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是天子的服飾，由此也影響了不同主旨的產(chǎn)生。

7 時代性和個體性差異影響

漢代董仲舒就《詩經(jīng)》的解讀問題曾說過“詩無達詁”，指出了研究者的時代性和個體性差異導(dǎo)致《詩經(jīng)》研究的見仁見智，這也成為《瞻彼洛矣》主旨研究紛紜的根本原因。如兩漢時期，鄭玄作為一統(tǒng)古今文經(jīng)學(xué)研究的經(jīng)學(xué)大家，其在論《瞻彼洛矣》的主旨時，拘泥于《詩序》，認為是諷刺幽王，其里程碑式的地位也讓這一觀點影響深遠。唐代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對于《瞻彼洛矣》的主旨問題也遵從《詩序》主“刺”的觀點。宋代則出現(xiàn)了以蘇轍為代表的主“刺”派和以朱熹為代表的主“美”派針鋒相對的局勢，但朱熹當(dāng)時身處整個南宋王朝風(fēng)雨飄搖時期，因此他以理學(xué)思想一改宗《詩序》為廢《詩序》，更隱晦地實現(xiàn)了《詩經(jīng)》政治教化的作用，使諸侯贊美天子的主旨成為主流。明清時期的主“刺”派和主“美”派則平分秋色。可見，各個時代對《詩經(jīng)》主旨的研究呈現(xiàn)出多樣性，是由于研究者受當(dāng)時自身環(huán)境和學(xué)識等因素影響的結(jié)果。

8 結(jié) 語

《詩經(jīng)》研究主要集中在對《詩經(jīng)》的性質(zhì)、時代、編訂、體制、文字、音韻、訓(xùn)詁、名物、校勘、輯佚、史料以及各篇的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等方面的研究，其中內(nèi)容方面的研究又主要集中在《詩經(jīng)》的主旨研究，本文以《瞻彼洛矣》主旨研究為例，力圖找到影響《詩經(jīng)》主旨紛紜的原因，以廓清《詩經(jīng)》主旨辨正研究工作中存在的共通的影響因素，為未來《詩經(jīng)》主旨研究提供更多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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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永瑢.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70冊）［M］.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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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永瑢.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74冊）［M］.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5］［清］永瑢.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77冊）［M］.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6］［清］永瑢.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78冊）［M］.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7］［清］永瑢.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72冊）［M］.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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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62冊）［M］.濟南：齊魯書社，1997.

［15］［清］永瑢.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81冊）［M］.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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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四庫未收書輯刊（經(jīng)部捌輯第1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