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2月7日下午一點二十分,泛美航空公司101號航班平穩(wěn)降落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從飛機上走下四位留著齊耳卷發(fā)的男青年。早早守候在機場大廳內(nèi)的三千余名美國青少年一片尖叫,他們終于看到了風靡大西洋世界的流行音樂偶像:“披頭士”(“甲殼蟲”樂隊)。
他們身處的機場,幾周前剛剛更名,以紀念兩個多月前遇刺身亡的、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當選總統(tǒng)約翰·肯尼迪?!芭^士”的到來,沖淡了美國年輕人失去政治偶像的傷痛。數(shù)千萬人(三分之一的美國人)通過電視看到了這四位新生代和新文化的代表人物,創(chuàng)下了美國電視收視率之最。美國的少年留起了“披頭士”式的劉海與卷發(fā),女孩子們瘋狂地愛上“披頭士”的中性裝扮與嗓音,當然,還有其歌聲中的無羈與反叛。這一切,都讓二戰(zhàn)后出生、成長于富足郊區(qū)的一代年輕人興奮不已,也令他們的長輩驚訝萬分。他們驚呼,這些年輕人到底怎么了?
十天后,“披頭士”飛往佛羅里達參加另一場活動,正趕上邁阿密舉辦世界重量級拳王爭霸賽?!芭^士”本想跟衛(wèi)冕拳王合張影,但是衛(wèi)冕拳王不屑一顧地表示,他才不跟這些娘娘腔照相呢。舉辦方于是找到了挑戰(zhàn)者,后來聞名于世的拳王穆罕默德·阿里。披頭士與阿里一起走上拳臺,十分配合地“倒在”阿里的拳下。渾身肌肉、陽剛十足的阿里,與身材瘦弱、顧盼生情的“披頭士”形成鮮明對比。任何人都沒有想到,如此不同的兩類人,日后會成為美國青年反叛運動的偶像。更沒有人預料到,一開始如此歡快的1964年,會成為美國青年學生參與政治運動的新起點,給美國社會帶來無盡的困惑與沖突。
1964年夏天,一千余名來自美國各州的青年學生奔赴密西西比州,開展了為期十周的民權支教之旅。他們逐家逐戶拜訪黑人,動員他們登記為選民,參加投票;他們利用教堂、學校幫助黑人兒童識字、了解自身的歷史與文化,在種族歧視最嚴重的南方,掀起了一股影響深遠的“自由之夏”運動。(參見胡曉進:《美國黑人的“自由之夏”》,《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4年8月24日。)其中一名志愿者,是來自加州大學(伯克利)的白人學生,名叫馬里奧·薩維奧(Mario Savio)。他從“自由之夏”運動中獲得的斗爭經(jīng)驗,將點燃1964年的另一場學生政治運動。
那年秋天,二十二歲的薩維奧從密西西比返回加州伯克利,打算在校園內(nèi)為“自由之夏”運動募集資金,但是校方禁止學生在校內(nèi)開展政治活動。因為就在當年3月,伯克利校區(qū)的數(shù)百學生曾走出校園,為服務業(yè)的黑人爭取平等就業(yè)、晉升權利,并因此沖擊警察設置的糾察線,上百學生被捕,其中就包括馬里奧。為了避免更多學生卷入政治運動,伯克利校方嚴禁學生社團在校內(nèi)擺桌子、發(fā)傳單、招募成員、籌集經(jīng)費。但是,富有反叛精神的青年學生,不愿遵守校方的禁令,他們認為自己從事的是正義的事業(yè),是在為國家的前途吶喊。自1963年11月肯尼迪總統(tǒng)遇刺以來,美國的青年學生深切地感覺到,他們有責任挺身而出,繼承總統(tǒng)遺志,喚醒國人,完成未竟的民權事業(yè)。他們甚至希望,以自己的行動制造沖突,引起社會的關注。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1964年10月1日上午,伯克利校警準備強行帶走在校園內(nèi)聚眾發(fā)表政治演說的學生領袖(事后證明,此人不是伯克利在校學生),更多學生聞訊而來,他們團團圍住校警的汽車,架起麥克風,脫下鞋子,爬上車頂,發(fā)表演說,要求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見解,開啟了美國學生運動史上著名的言論自由運動(FSM)。
這場學生與校警的對峙持續(xù)了三十二個小時,吸引了數(shù)千學生。馬里奧帶領學生代表與校方對話,最終迫使校方答應修改禁令,放開校園政治活動管制。然而,校方事后并未遵守承諾,反而將學生視為受共產(chǎn)主義蠱惑的狂熱分子,極力壓制學生的政治呼聲。感恩節(jié)假期結束后,返校學生驚奇地發(fā)現(xiàn),學校準備處分幾名爭取言論自由的積極分子。12月2日,上千學生聚集在史普羅大樓(Sproul Hall)的臺階前,要求校方兌現(xiàn)承諾。面對群情激憤的同學,馬里奧發(fā)表了一份名垂后世的演講, 認為大學不是工廠,學生不是原材料,不應該將學生視為無思想、無需求的被加工對象。他號召學生以公民不服從的方式,抵制校方的高壓措施。演講結束后,他們列隊進入學校的標志性建筑史普羅大樓,占領了學校的行政機關。
馬里奧等人的行動,得到了各地青年的支持,一年前,曾在“向華盛頓進軍”的大游行中帶領民眾高唱《我們終將獲勝》的瓊·貝茲(Joan Baez)也前來聲援。雖然馬里奧后來被警察逮捕,但學生們的呼聲最終還是有了回音。加州大學教授委員會通過決議,支持學生的言論自由權,學生們也獲得了在史普羅大樓前發(fā)表政治見解的權利(馬里奧去世后,他當年發(fā)表演說的地方,被命名為“馬里奧·薩維奧之階”)。
在占領史普羅大樓的過程中,瓊·貝茲帶領學生們再次唱起《我們終將獲勝》。借助記者的鏡頭,這首歌也再次傳遍全國,打動人心。數(shù)月后,林登·約翰遜總統(tǒng)赴國會發(fā)表演說,呼吁兩院通過《投票權法》時,在演說結尾兩次強調(diào)“我們終將獲勝”。當時,馬丁·路德·金等人正在籌備從塞爾瑪?shù)矫筛珩R利的第三次長途游行,在前兩次不成功的游行中,黑人民權領袖們也是一路高唱《我們終將獲勝》。當他們在電視上看到來自南方的約翰遜總統(tǒng)以他們的語言,表達出他們的心聲時,不禁熱淚盈眶。
當然,約翰遜所說的我們,含義更為廣泛,作為一國總統(tǒng),他希望看到的勝利,不僅僅是黑人的平等,更是民眾的富足和社會的穩(wěn)定。他希望建立一個“偉大社會”。
1964年5月,約翰遜在密歇根大學畢業(yè)典禮上發(fā)表演說,正式提出“偉大社會”構想:繼續(xù)向貧困宣戰(zhàn),推進新的民權立法,為民眾提供住房、教育與醫(yī)療方面的保障。約翰遜的“偉大社會”構想,延續(xù)了羅斯福“新政”以來民主黨的改革傳統(tǒng),希望在杜魯門“公平施政”和肯尼迪“新邊疆”的基礎上,進一步改良美國社會。
早在當年1月初,繼任總統(tǒng)職位不到兩個月的約翰遜到國會發(fā)表國情咨文時,就曾提出要與國會攜手,建立一個免于匱乏的國家,一個遠離仇恨的世界。為此,他首先要做的是完成肯尼迪總統(tǒng)的未竟事業(yè),推動國會通過《民權法》。正如肯尼迪遇刺身亡一周后,他在國會兩院聯(lián)席會議上所言,“沒有任何紀念演說和頌詞,能比盡早通過肯尼迪曾為之奮斗許久的‘民權法’更好地紀念這位總統(tǒng)”。1964年7月2日,肯尼迪生前提出的《民權法》,終于沖破參議院的阻撓,由約翰遜總統(tǒng)簽字生效。這是美國內(nèi)戰(zhàn)重建結束以來的第一部民權法,它賦予不同種族平等的政治與社會權利,也給予聯(lián)邦政府極大的執(zhí)法權。
約翰遜在1964年《民權法》上的全心付出,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在當年的大選中,約翰遜戰(zhàn)勝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巴里·戈德華特,成為真正的民選總統(tǒng),走出了肯尼迪的影子。當年,來自亞利桑那州的聯(lián)邦參議員戈德華特,在7月份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異軍突起,成為總統(tǒng)候選人。戈德華特心直口快,意志堅定,立場鮮明:反對增加聯(lián)邦稅收與擴大社會福利,也不贊成民主黨的民權立法。實際上,戈德華特并非種族主義者,反倒是十分支持黑人的平等呼求,只是不希望因此擴大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他覺得民權問題最好由各州自行解決。他所提出的保守主張,深受南方白人歡迎,直接導致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保守主義在美國的復興,戈德華特也因此為譽為美國當代保守派政治家的鼻祖??梢院敛豢鋸埖刂v,1964年大選,改變了美國的政治版圖,重構了兩黨的選民基礎,被后人視為美國當代保守主義運動的新紀元。
然而,無論是民主黨的約翰遜,還是共和黨的戈德華特,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他們才是美國自由的真正捍衛(wèi)者。在民主黨眼中,自由需要得到政府的保護,而共和黨則認為,自由就是要遠離政府的干涉。對自由這個美國人視若珍寶的詞匯,兩黨截然不同的理解,分裂了美國政治。而夾在這兩種自由觀之間的黑人,則開始尋找自己的自由之路。
1964年6月,美國黑人領袖馬爾科姆·艾克斯在紐約成立“美國黑人統(tǒng)一組織”(OAAU),號召美國黑人采取一切必要手段,爭取自由、公正與平等,不必等待白人恩賜的所謂民權。此前,艾克斯曾到非洲訪問,專門考察非洲統(tǒng)一組織(OAU),深感黑人只有團結起來,才有自由與權利可言。
當年7月,艾克斯再赴非洲,與恩克魯瑪、納賽爾等非洲領袖廣泛接觸,在當?shù)毓纹鹨还砂怂剐L。在非洲期間,艾克斯還意外地遇到了美國“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diào)委員會”(SNCC)代表團,與幾位黑人學生領袖相談甚歡。
1964年,也是艾克斯從黑人至上、信奉暴力對抗,轉向種族和解、接受非暴力抗爭的關鍵一年。當年春天,他與美國黑人穆斯林組織徹底決裂,開始尋求與其他黑人組織合作,共同推進黑人的民權事業(yè)。3月26日,艾克斯與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在國會大廈不期而遇,互相致意,留下珍貴的歷史鏡頭,這是兩位黑人領袖的唯一一次會面。
4月12日,艾克斯在底特律發(fā)表名為“選票與子彈”的著名演說,認為自己和馬丁·路德·金一樣,都是為黑人事業(yè)奮斗宗教領袖,所不同的是,金信仰基督教,而他信仰伊斯蘭教。金主張非暴力,他主張暴力與非暴力并用。在演說中,艾克斯將1964年定位為“選票與子彈”之年,如果國會無法改善黑人的生存狀態(tài),等待他們的將是黑人的暴力反抗。
艾克斯一語成讖,當年7月,紐約白人警察槍殺黑人少年,引發(fā)大規(guī)模騷亂,導致一百多人受傷。8月,賓西法尼亞、伊利諾伊、新澤西等地的更多黑人走上街頭,以暴力手段抗議白人政府的“暴政”。很多反對白人至上的黑人相信,“白人的天堂,即是黑人的地獄”。拳王穆罕默德·阿里即是其中一員。
阿里本名卡修斯·克萊,1960年獲得奧運會拳擊比賽冠軍。1964年初,他以二十二歲的年紀,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重量級拳王。隨后,他不顧父母的反對,加入黑人穆斯林組織,拋棄帶有白人奴隸主色彩的名字,改名阿里。阿里改宗穆斯林,艾克斯是其精神導師和引路人,在更名為阿里之前,他一度自稱卡修斯·艾克斯。阿里的黑人至上思想,深受艾克斯影響。阿里剛加入黑人穆斯林組織不久,艾克斯就宣布退出,這讓阿里異常憤怒,兩人從此分道揚鑣。
改名后的阿里,頂著冠軍頭銜,到非洲尋根問祖,受到非洲穆斯林英雄般的歡迎。在國內(nèi),阿里的反叛精神也鼓動眾多青年反抗現(xiàn)有體制。但是,阿里最具反叛精神的行動,還不是更名改宗,而是拒服兵役。他說,自己從良知上反對越南戰(zhàn)爭,不愿參加基督徒與非宗教信徒之間的殺戮。但是,征兵委員會不認可他的主張,為此,他被判刑、罰款、禁賽、剝奪冠軍頭銜,職業(yè)生涯遭受重創(chuàng)。阿里不服,在法院起訴美國政府,官司一直打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1971年,最高法院作出終審判決:下級法院沒有查明阿里是不是出于宗教原因反對一切戰(zhàn)爭,就判定他逃避兵役,不符合先例,應該撤銷阿里的罪名。
阿里最終獲勝,他的反戰(zhàn)行為,也得到更多年輕人的認可與支持。正如馬丁·路德·金在遇刺前的一次演講中所言,無論如何看待阿里的宗教信仰,你都不得不佩服他反戰(zhàn)的勇氣。
越南戰(zhàn)爭的烏云,是整個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揮之不去的噩夢。越戰(zhàn)撕裂了美國社會,也葬送了約翰遜的偉大社會構想,他因此放棄繼續(xù)競選連任總統(tǒng)的打算。而這一切,正是始于1964年8月國會兩院通過的《東京灣決議》,它授權美國總統(tǒng)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打擊北越的武裝進攻,恢復東南亞地區(qū)的和平與安全。后來的學者多認為,這份決議,等于是給了總統(tǒng)一張隨意使用武力的空白支票,導致美國全面卷入越南戰(zhàn)爭。
12月底,美國著名黑人歌手山姆·庫克(Sam Cooke)以一首《改變即將來到》(A Change Is Gonna Come)概括了1964年的主題,正如歌中所唱,“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我知道改變即將來到”。1964年既是一個偉大社會的開端,也是一個偉大社會的結束??上?,山姆已經(jīng)看不到后來的巨變,12月11日,他被旅館經(jīng)理槍殺于洛杉磯,時年三十三歲。但是,他的歌聲將永留人間。五十年后(2014),美國公共廣播公司(PBS)推出紀錄片《1964》,片尾就引用了這首歌,以紀念山姆和他所代表的那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