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陶
摘要:蒲松齡《聊齋志異》中涉及有關(guān)事物名稱眾多,注家稍有不慎就會出錯,乃至以訛傳訛,誤導讀者。筆者于詳注新評《聊齋志異》之余,列舉數(shù)端如下,以與前輩注家商榷并就正于廣大讀者。
關(guān)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名物;注釋;商榷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在《聊齋志異》中,《尸變》、《妖術(shù)》、《驅(qū)怪》、《鬼津》、《查牙山洞》、《青蛙神》(又)、《王大》、《鳥使》等八篇小說,皆非名篇,多不入當今論者法眼。然而小說中所涉及的一些名物,讀者若朦朧讀過,理解似是而非,對于其相關(guān)情節(jié)的把握終有所欠缺,不無遺憾。本文即針對這八篇作品中涉及的有關(guān)名物略作詮釋,篇名前所標卷數(shù)悉依據(jù)齊魯書社2000年出版的任篤行先生所輯?!度⒓u〈聊齋志異〉》一書。
一、搭帳衣
在《聊齋志異》中,卷一《尸變》屬于較為恐怖者。作者善于以簡潔從容的文筆營造陰森蕭殺的氣氛,刻畫個中人物心理細致入微,引人入勝?!妒儭酚浭鲐撠溗娜送兜?,因客滿不得不與店主新去世之子婦尸體在同一屋室中過夜:“入其廬,燈昏案上。案后有搭帳衣,紙衾覆逝者?!焙沃^“搭帳衣”?清呂湛恩、何垠皆未出注。朱其鎧先生《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以下簡稱朱注本)注云:“指靈堂中障隔靈床的帷幛。舊時喪禮,初喪停尸靈床,靈前置幾,設位燃燈,祭以酒漿,幾后設帷。見《萊陽縣志》?!抖Y記·喪大禮》‘徹帷《疏》:‘徹帷者,初死恐人惡之,故有帷也。至小斂衣尸畢,有飾,故除帷也。”盛偉先生《聊齋志異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簡稱盛注本)注云:“指在靈堂中所設間隔靈床的帷帳。舊時民間喪禮,初喪時停尸于靈床,前設供桌、燃油燈,列酒漿以祭之,桌后設帷?!眱勺⒋笸‘?,全以“帷幛”或“帷帳”解釋“搭帳衣”。再看白話譯本的翻譯?!读凝S志異評賞大成》(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以下簡稱漓江本)譯為“帳?!保段陌讓φ樟凝S志異》(中華書局2010年版,以下簡稱中華本)譯為“帷幛”,《聊齋志異全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簡稱上古本)譯為“帳幕”,顯然皆受到上述相關(guān)注釋的影響。
所謂“搭帳衣”若真是帷帳一類物品,則作者以下之有關(guān)描寫就不合邏輯了:“惟一客尚矇眬,忽聞靈床上察察有聲,急開目,則靈前燈火,照視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漸入臥室?!奔扔嗅は喔?,則客何以見“女尸已揭衾起”之狀況?其實,搭帳衣或稱“搭衣架”,乃舊時吊喪者送給死者陪葬的衣衾等物,屬于古代向死者贈送衣衾的吊喪之禮“襚”的遺存。停柩前吊喪者為死者穿衣,或停柩后將送死者之衣置于柩東,皆謂之“襚”。宋高承《事物紀原》卷九《含襚》:“凡始死,以珠玉實口中曰含,以衣衾贈死者曰襚,襚即今俗謂搭衣架是也?!碧贫纬墒健队详栯s俎》續(xù)集卷二:“遂搜其服玩,勘得一簣,簣中悉是喪家搭帳衣,衣色唯黃與皂耳。”由此可證所謂“搭帳衣”絕非帷帳一類的物品。
二、高壺
卷一《妖術(shù)》文字通暢,敘述井然有序,特別是篇末“異史氏曰”,三言兩語,洞悉人心,有畫龍點睛之妙?!蹲髠鳌でf公十四年》議論“妖由人興”,認為:“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故有妖。”俗語又有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之說。這些話對人生皆有警示意義,可以之作為座右銘。小說開首即介紹主人公身手不凡:“于公者,少任俠,喜拳勇,力能持高壺作旋風舞?!焙沃^“高壺”?張友鶴先生《聊齋志異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注云:“這里是指古代一種作盛水、盛酒漿之用的器具,通常為圓口方腹,金屬物制,分量很重?!敝猩酱髮W中文系《評注聊齋志異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版)注云:“高壺不知確指何物,原文疑有誤。”朱注本注云:“疑指壺鈴。壺鈴,一種供習武人提舉,鍛煉臂力的器械。”盛注本注云:“是古代一種盛水的容器,以金屬制成,其狀類壺,分量很重?!痹倏窗自挿g,漓江本譯為“漏壺”,中華本譯為“計時用的大漏壺”,上古本譯為“盛水計時的大壺”。上述注或譯似皆未得“高壺”真義。
其實,“高壺”乃謂古代宴會禮制或游戲中的“投壺”,賓主依次用矢投向高壺壺口,以投中壺口或兩邊小耳者決勝負,負者飲酒。高壺多為銅或鐵制,故有一定分量?!抖Y記·投壺》,漢鄭玄注:“《投壺》者,主人與客燕飲,講論才藝之禮也。”《淮南子》卷一五《兵略訓》:“敦六博,投高壺。”投壺之戲作為古代士大夫宴飲時做的一種投擲游戲,濫觴于西周晚期,《左傳·昭公十二年》:“晉侯以齊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壺,晉侯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中之。齊侯舉矢曰:‘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亦中之?!笨梢娡秹卦诋敃r竟然具有折沖樽俎的外交作用。秦漢以后,它在士大夫階層中盛行不衰,宋司馬光曾有《投壺新格》之作。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一一:“投壺,射禮之變也。雖主樂賓,而觀德之意在焉。后世若司馬公圖格,雖非古制,猶有古人遺意。近時投壺者,則淫巧百出,略無古意。如常格之外,有投小字、川字、畫卦、過橋、隔山、斜插花、一把蓮之類,是以壺矢為戲具耳。予初時于燕集見人寫字畫卦,亦嘗為之,后即慚悔,雖違眾不恤,蓋非欲自重,亦以禮制心之一也。近見鎮(zhèn)江一倅有鐵投壺,狀類燭檠,身為竹節(jié)梃,下分三足,上分兩岐,橫置一鐵條,貫以三圈,為壺口耳。皆有機發(fā)矢,觸之則旋轉(zhuǎn)不定。轉(zhuǎn)定復平,投矢其中。昔孔子嘆觚不觚,其所感者大矣。今壺而不壺,能無感乎?蓋世之炫奇弄巧,廢壞古制,至此極矣,豈但投壺之非禮而已哉!”明代小說《金瓶梅》第七十二回:“抬過高壺來,又投壺飲酒,四個小優(yōu)兒在旁彈唱?!笨勺C“高壺”就是投壺。清人入關(guān)以后,此戲逐漸趨于衰落。21世紀初曾有明晚期一尊長頸球腹的銅投壺出現(xiàn)于廈門古玩市場,據(jù)介紹,此投壺通高30厘米,在壺頸頂端有大小相同、相互對稱的雙耳,均為圓筒狀,直徑與壺頸口的直徑相同,在壺頸外表面上還有兩條盤旋的龍,在壺的腹部有八卦以及動物紋飾。值得一提的是,投壺一般左右對稱,因而能夠抱之作旋風舞,具有一定的美感;若是盛水、盛酒的器皿或是計時用的漏壺,抱之而翩翩起舞就難言優(yōu)美了。
三、如意鉤
卷三《驅(qū)怪》一篇,極有可能是蒲松齡根據(jù)當時的鄉(xiāng)里傳聞加工而成,素材無非是一起陰差陽錯、歪打正著的事件。獸首人身的妖怪可能是當時不甚明曉的一頭較大的野獸,一經(jīng)作者的文學加工,頓覺有聲有色、起伏跌宕,具有了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魅力。小說主人公徐遠公是被動的驅(qū)怪人,他于情勢窘迫之下急中生智,以被子為武器驅(qū)趕走怪獸,屬于應激反應下的意外成功,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事后這位“棄儒訪道”者并沒有無中生有、借機吹噓,而是實話實說,絲毫不失忠厚老實人的本色,這與到處招搖撞騙的江湖術(shù)士自難同日而語。“驅(qū)怪”結(jié)束后,徐遠公曾恨恨地對主人說:“我不慣作驅(qū)怪術(shù),君遣我,又秘不一言,我囊中蓄如意鉤一,又不送達寢所,是死我也!”何謂“如意鉤”?朱注本注云:“一種數(shù)齒多向形如船錨的鐵鉤,柄端系有長繩,可緣以逾垣登高?!比羧?,這類鐵鉤很難用為格斗的兵器,且道教中人的囊中藏此翻墻之物何用?又怎能公開以此炫耀于眾人?確實不合常理,詮釋為“形如鐵錨類的鐵鉤”似有臆斷之嫌。明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六十八回:“只見銀角大王離了席面……取出一件兵器來。只有三寸來闊,卻有二尺來長,彎不彎,直不直,如乙字之樣。拿起來照頭上一撇,一撇撇在半空里面,喝聲道‘變!只見那件兵器一變十,十變百,即時間就變做一百口飛刀,飛的齁齁的響。一口口都插到他自己身上,自己一個身子就像一座刀山的樣兒。一會兒,把個身子一抖,一口口的又吊下地上來,身子上沒有半點傷痕。再喝聲道‘變!那一百口刀還變做那件兵器……這個兵器千變?nèi)f化,不可端倪。憑你的意思,要變甚么,就變做個甚么。所變之物,無不如意,故此他名字就叫做如意鉤?!保ㄈA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541頁)這樣的如意鉤,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蒲松齡很可能據(jù)此情節(jié)再加杜撰,遂成為僅存在于想象中的一種短兵器名,其狀或類似于“L”形或三葉形的“飛去來器”,即回旋鏢,擲出傷敵后可沿一定曲線再飛回擲者手中。當然,蒲松齡也或許另有如下刻畫人物的用心:徐遠公為描摹當時其處境艱險而隨口謅出的一種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兵器,以暗示主人有意隱瞞真情的可怕后果。
四、參蘆
卷五《鬼津》屬于“小小說”,篇中李某白晝見“鬼”,顯然患有中醫(yī)所謂“痰熱互結(jié),阻于氣道”之癥,呼吸不暢,極易心腦缺氧,因之產(chǎn)生幻視幻聽或于白晝做一場噩夢。“肥黑絕丑”婦人的出現(xiàn),與其說是鬼物逞狂,莫如說是缺氧狀態(tài)下的人體應激反應?;颊哂诨秀敝蟹路鹫娴脑庥龅焦砉?,這在科學尚未昌明的清代初年并非不可思議。李某主訴如此,聽者神乎其神,遂令奇聞不脛而走,愈傳愈玄,其間不免腌臜污穢之形容,為文筆擅長的蒲松齡記下,于是就產(chǎn)生了這篇如同六朝志怪的小說。
古人患咳喘之疾,鎮(zhèn)咳祛痰多用催吐方法,小說《鬼津》結(jié)尾:“由此腹脹喘滿,數(shù)日不食?;蚪桃詤⑻J湯探吐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贝思达@示了這種治療方法的有效性。如果將這篇小說視為古代一樁臨床醫(yī)案,也未嘗不可?!皡⑻J湯”何謂?朱注本注云:“中藥方劑,參蘆散的湯劑。人參和蘆根為末。水調(diào)一、二錢,或加竹瀝和服。功能吐虛痰。治虛弱人痰涎壅盛,胸膈滿悶,溫溫欲吐。見《醫(yī)方集解》?!笔⒆⒈咀⒃疲骸盀橹嗅t(yī)之湯頭,參蘆散之煎劑。主要有二味人參與蘆根。治痰涎壅盛,胸膈滿悶?!眱勺⒔砸浴皡⑻J”為人參與蘆根兩味藥,實則有望文生義之嫌。筆者所見三種白話全譯本,皆依原文“參蘆湯”照譯,避免了可能的誤解。其實“參蘆”就是一味藥,即“人參蘆”,又稱“人參蘆頭”,為人參根部頂端的根莖部分,性味苦微溫,功能涌吐、升提,過去中醫(yī)主要用于體虛的痰飲病癥。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序例下·張子和汗吐下三法·吐法》:“凡病在胸膈中脘已上者,皆宜吐之??贾静荩和滤幹嗪?,瓜蒂、卮子、茶末、豆豉、黃連、苦參、大黃、黃芩。辛苦而寒者,常山、藜蘆、郁金。甘而寒者,桐油。甘而溫者,牛肉。甘苦而寒者,地黃、人參蘆……”又元朱震亨《格致馀論》:“又一女子年逾笄,性躁味厚,暑月因大怒而呃作,每作則舉身跳動,神昏不知人,問之乃知暴病。視其形氣俱實,遂以人參蘆煎湯飲一碗,大吐頑痰數(shù)碗,大汗,昏睡,一日而安。”可知“參蘆湯”實為中醫(yī)之驗方,雖只用一味藥,卻有很強的催吐功效。
五、山塑
古溶洞屬于喀斯特地貌,又稱巖溶地貌,為水對可溶性巖石(主要是碳酸鹽類巖石如石灰?guī)r、白云巖、泥灰?guī)r等)進行溶蝕等作用所形成的地表和地下形態(tài)的總稱。中國喀斯特地貌分布廣泛,主要在碳酸鹽巖出露地區(qū),以廣西、貴州和云南東部所占的面積最大;西藏和北方一些地區(qū)也有分布。鐘乳石、石筍、石幔、石盾、石珊瑚、石珍珠等為古溶洞中最令人賞心悅目并嘆為觀止的溶巖樣態(tài)。明末徐霞客曾考察過浙江、湖南、廣西、貴州、云南等地近三百個溶洞,是世界考察喀斯特地貌的先驅(qū),其所撰《徐霞客游記》比歐洲最早記述喀斯特地貌的著作早約二百年。
《聊齋志異》卷六《查牙山洞》是蒲松齡對山東章丘長白山南麓的一座古溶洞的記述,作者似乎并沒有親自考察過查牙山洞,其所記述者也不完全是聽那位幸存者事后的追憶,這就如同宋代范仲淹在河南南陽撰寫地處湖南的洞庭湖景觀《岳陽樓記》一樣,一枝妙筆多憑想象加以揮灑。蒲松齡除了對《徐霞客游記》中有關(guān)溶洞的描寫有所借鑒外,寺廟中的“山塑”當是其瑰麗想象的基礎。不同于寺廟中莊嚴肅穆的佛祖塑像,所謂“山塑”所塑人物、神鬼、動物等當能充分調(diào)動古代雕塑工匠的想象力,因而生動活潑、富于表現(xiàn)力,用以形容溶洞中的“天工”之作,最恰如其分:“兩壁嶙嶙峋峋然,類寺廟山塑,都成鳥獸人鬼形:鳥若飛,獸若走,人若坐若立,魍魎示現(xiàn)忿怒。奇奇怪怪,類多丑少妍?!焙沃^“山塑”?朱注本注云:“山墻下的塑像。山,山墻的省稱。寺廟兩山墻下多塑眾鬼神像。”盛注本注云:“指山墻下的塑像。”再看白話譯本?!吧剿堋?,漓江本譯為“寺廟里的塑像”,中華本譯為“寺廟里的雕塑”,上古本譯為“寺廟中的塑像”。三者大同小異,釋義皆過于寬泛,并未抓住山塑的特征。所謂“山塑”,當謂寺廟中帶有一定故事性的人物、神鬼、動物等的系列群雕塑像。王學堅先生《濰縣的寺廟文化》:“濰縣東關(guān)魚店街綠瓦閣的廟會,別具一格,值得一提。綠瓦閣供奉的是關(guān)老爺?shù)壬袷?。閣里面不僅有關(guān)老爺?shù)钠了芟瘢€有他一生中過五關(guān)斬六將等故事的系列群雕塑像。這些群雕形神兼?zhèn)洌蜩蛉缟?,當時人們稱其為‘山塑……‘正月十五看山塑成為濰縣百姓的一大美談?!保ㄝd《濰坊學院校報》電子版2011年4月22日第19期)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竹林道人鎮(zhèn)澄《重修殊像寺碑記》:“又聞真容大殿,瓦脫椽摧,山塑淋漓,多為廢墜?!保◤堈鞯戎骶帯睹髑迳轿鞅藤Y料選》,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山塑”一詞帶有濃厚的地方民間色彩,因而有關(guān)工具書難以檢索到,謂其為“山墻下的塑像”顯然是不準切的。
六、刺釘拖索
青蛙神屬于漢族與壯族等民間信仰的神祇,當源于原始社會的圖騰崇拜。唐張讀《宣室志》卷一《玄陰池蛙》記述商人石憲在雁門關(guān)遇到群蛙幻形為群僧,屬于志怪。據(jù)《列仙全傳》卷八記述,宋瓊州人葛長庚,母以白玉蟾呼之,后隱于武夷山,號海瓊子。事陳翠虛九年得道,嘉定中,詔封紫清明道真人。舊時民間則有玉蟾大王廟,是為人化之青蛙神,流行于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與花妖狐魅相較,《聊齋志異》中人神相戀篇章的蛙神書寫多了一層腌臜的色彩,《青蛙神》中“門堂藩溷皆蛙”的描寫著實令人不寒而栗。卷七《青蛙神》(又)作為其前篇《青蛙神》的補篇,暴露了清代社會募化集資辦“公益”(斂金修關(guān)圣祠)中為富不仁者的丑惡嘴臉與首事者上下其手的舞弊行為。幸虧有“司募政”的蛙神暗中監(jiān)督,以制造令常人難以忍受的“惡心”法,即大蛙、小蛙爬滿家室,終令淫縱吝嗇者大破其財;蛙神又另有神通,可使暗中克扣善款者遭遇病患,甚至作為蛙神代言者的“巫”,也因監(jiān)守自盜、侵漁公帑而難逃懲罰。其巫于不自覺中在大庭廣眾自我揭發(fā),終于當眾出乖露丑后不得已吐出了貪污所得的所有贓款,蛙神處事公正無私略見一斑。篇末“異史氏曰”有評云:“老蛙司募,無不可與為善之人,其勝刺釘拖索者,不既多乎?又發(fā)監(jiān)守之盜而消其災,則其現(xiàn)威猛,正其行慈悲也?!边@是作者蒲松齡對于老蛙神辦事公正無私并與人為善的正面評價,從一側(cè)面流露出對當時社會上下普遍腐敗的厭惡心理。
何謂“刺釘拖索”?清代呂湛恩、何垠兩家無注。朱注本注云:“刺釘拖索:謂官府酷刑追索逋欠。刺,刺剟,以鐵刺之?!妒酚洝埗愨帕袀鳌罚骸耋讛?shù)千,刺剟,身無可擊者。釘,釘鍱,用以固定刑具?!泵耖g籌募善金與官府催科追逼逋欠的非刑拷打何干?以此同老蛙與人為善的勸募舉措相觀照,豈非不倫不類?然而這一誤解也影響了《聊齋志異》諸多白話譯本,沿襲承續(xù),積非成是?!袄贤芩灸迹瑹o不可與為善之人,其勝刺釘拖索者,不既多乎”四句,漓江本譯云:“老青蛙負責募捐事宜,就沒有不能做善事的人,這比用酷刑來追索拖欠的銀兩,不是好得多嗎?”中華本譯云:“老青蛙主持募捐事宜,就沒有人敢不做善事,比起官府用酷刑來催討久債不是強很多嗎?”上古本譯云:“老蛙主持募捐,沒有不參與行善的人,這比刺鐵釘拖鐵索的不是強得多了嗎?”三種全譯本于前兩句的翻譯皆小有瑕疵,姑不論;后兩句的翻譯,除上古本故意模糊處理,大而化之,未明確意向外,前兩種皆譯“刺釘拖索”為酷刑,顯然與原文意旨大異其趣。盛注本出版于2000年,糾正了此前十一年出版的朱注本訛誤,注“刺釘拖索”四字云:“舊時僧道募化者,有的袒胸露臂,在肌肉上刺上鐵針,拖著長索,以引起人們的憐憫之情?!边@一詮釋無誤,不足之處在于將刺釘、拖索視為一事。這一解釋較官府酷刑說合理得多,唯其如此,方有與老蛙司募之法相觀照比較的基礎,可惜未有旁證,稍乏說服力。所謂“刺釘拖索”,實為舊時僧道通過自殘或自虐希圖引人憐憫而勸善募化的兩種行為。刺釘,謂身上扎滿鐵釘?shù)淖詺埿袨?拖索,謂身拖鐵索行街的自虐行為。清初岐山左臣編次白話小說《女開科傳》第五回《駕薰風背地興波》對于“拖索”曾有詳解:“這還算不得暢意,還要打發(fā)徒弟四處布施,或拖索拜石,敲梆擊板,高聲念佛,沿門叩首,托言某處起建某寺,某處裝修某佛。”(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頁)所言徒弟諸般行徑的目的與《青蛙神》(又)中募建關(guān)圣祠略同,正可與“老蛙司募”之法相比較。這種募化方式在古代社會并不罕見,還有因此名傳不朽者。清末山東堂邑的著名貧民教育家武訓為解決下層平民子弟的教育問題,就曾用錐刺身、刀破頭等自殘自虐的方式乞討募化錢財以購田置地,興辦義學。他因此一時朝野聞名,其堅持不懈的頑強精神至今仍有積極意義。
七、鐵豆
賭博極易滋生事端,甚至鬧出人命,卷八《王大》一篇即屬于嘲諷賭徒的作品。小說中眾賭徒為城隍所捕,賭者紛紛賄賂押送者以減輕處罰,唯獨周子明舍命不舍財,被押者譏諷說:“汝真鐵豆,炒之不能爆也!”何謂“鐵豆”?朱注本未出注。盛注本注云:“用俗語‘鐵豆炒之不爆,比喻其吝嗇,一毛不拔?!比绱藶樽?,仍未能明其取意為何,等于未注。其實鐵豆即“烈豆”,俗稱綠豆中難以煮爛的堅硬豆子。明鄭二陽《烈豆》:“煮綠豆中往往有煮之不爛者,人皆名為烈豆,亦曰鐵豆,其名甚佳。夫以猛火沸湯之中,諸豆盡皆糜爛,而此豆獨能堅挺如鐵,完好自若,毫不為損。真可謂入水不濡,入火不焚者矣,稱之曰烈,宜哉!”“鐵豆”或稱“烈豆”,用于文學作品中,多取其褒義,這與元代關(guān)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中“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的自我調(diào)侃性取義有近似處。蒲松齡特以之形容賭徒冥頑不靈、難以理喻的人物性格,則全屬貶義了,嘲弄不屑中用為恨極之語,堪稱神來之筆。讀者若不明其取義,一切就無從談起了。
八、夫人
卷八《鳥使》也是一篇小小說,篇幅不長,全錄如下:“苑城史烏程家居,忽有鳥集屋上,香色類鴉。史見之,告家人曰:‘夫人遣鳥使告我矣。急備后事,某日當死。至日果卒。殯日,鴉復至,隨槥緩飛,由苑之新。至殯宮,始不復見。長山吳木欣目睹之?!毙≌f中“夫人”何謂?顯然不是史烏程的長輩或平輩親屬,而是神仙中人,否則何來“遣鳥使”的神通?朱注本、盛注本皆未出注,誠屬缺憾?!胺蛉恕彼浦府?shù)貍髡f中三國魏文學家吳質(zhì)之女、劉府君(劉瑤)妻劉夫人,舊長山縣長白山西有“夫人墓”??滴跷迨迥辏?716)《長山縣志》卷七《軼事》:“長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時,清河崔羅什弱冠被征,夜經(jīng)于此。忽見朱門粉壁有青衣出,語曰:‘女郎,平陵劉府君妻、侍中吳質(zhì)女,府君先行,故欲相見。遂引入就床座,女郎在戶東立,與什敘溫涼。什遂問曰:‘魏帝以尊公為元城令,然否?女曰:‘家君元城之日,妾生之年。什乃與論漢魏事,系與魏史合?!卑?,《縣志》此記系節(jié)錄于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三《冥跡》(《太平廣記》卷三二六載錄,明馮夢龍《情史》卷二○《情鬼類·劉府君妻》亦載錄),內(nèi)有云:“什曰:‘貴夫劉氏,愿告其名。女曰:‘狂夫劉孔才之第二子,名瑤,字仲璋。比有罪被攝,仍去不返?!蔽闹小拔盒⒄选?,似當作“齊孝昭”,乃北齊孝昭帝高演(535-561),在位不到兩年。
唐李商隱《無題》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鼻帏B是神話傳說中為西王母取食傳信的神鳥?!端囄念惥邸肪砭乓灰f題漢班固《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漢武帝)于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有兩青鳥如烏,俠侍王母旁?!焙笫浪煲浴扒帏B”為信使的代稱。這篇《鳥使》中的鴉也是作為“劉夫人”的信使出現(xiàn)的,史烏程是否受到西王母之青鳥傳說的影響而將鴉作為傳達自己死期的靈物?可能的情況是,史烏程對于存在于本鄉(xiāng)本土的“夫人墓”甚感興趣,自己意欲如同南北朝時的文士崔羅什一樣,也有冢中獲得劉夫人一番禮遇的榮耀,于是朝思暮想,凝盼成疾。預知大限,顯然已是病入膏肓下的譫語,又孰料一語成讖,回天乏術(shù),終于嗚呼哀哉。這從旁觀者的視角加以考察,自然奇妙無比,不可思議。小說中的“夫人”一詞尤當留意,注家無注,譯者束手,無異于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所謂“夫人”也者,在古代屬于命婦的封號,平頭百姓絕不會隨便以之稱謂自己的已故妻子或其他親屬,因而出自史烏程之口的“夫人”,又不加任何定語,必也特指當?shù)厝怂煜ぶ耢`,長山縣境長白山西之夫人墓的存在,為我們提供了進一步詮釋的余地。白日見鬼,此其是也。至于出殯日有鴉相送,這在古代多未經(jīng)開發(fā)的曠野——特別是墳地中并不罕見。魯迅的小說《藥》在結(jié)尾描寫墳地的場景:“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p>
蒲松齡所處時代與今相距三百余年,《聊齋志異》中所涉及的有關(guān)名物或打有歲月變遷、社會興替的深深烙印,為之作注就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否則望文生義或逞臆為釋乃至不予理會,就有可能貽誤讀者。
Miscellany of Liaozhai:on Name of Things
ZHAO ?Bo-tao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Beijing 100029,China)
Abstract: Pu Songling's Liaozhai zhiyi concerns a great number of names of things. It is very easy for the incautious commentator to make mistakes,even to follow the wrong interpretation and mislead the readers. During making the new comments for this novel in question,I have found some faults about the name of things. Here are some typical examples.
Key Words: Pusongling;Liao Zhai Zhi Yi;name;Notes;discussion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