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軍,蒲向明
(隴南師范高等??茖W校文史學院,甘肅成縣742500)
試論白馬藏族民間故事中的“殉情母題”
——以《新娘鳥》和《阿拜波與娥曼妹》為例
楊 軍,蒲向明
(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史學院,甘肅成縣742500)
關(guān)于中國民間文學“殉情母題”的研究,目前所見成果較為有限。新疆、甘陜川一線的結(jié)合區(qū)域,是民間文學殉情母題多發(fā)的地區(qū),白馬藏族民間文學就存在這個特定區(qū)域內(nèi)。通過對目前公開出版的白馬藏族民間故事集的題材研究,可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著特征顯著的殉情母題。以《新娘鳥》和《阿拜波與娥曼妹》為例對比分析,可以看出白馬藏族民間故事不僅具備“相愛——干涉——殉情”的母題敘事模式,而且還存在著“傳情——殉情——團圓”的母題情節(jié)模式。在藝術(shù)審美方面,這種“美的毀滅”殉情母題具有悲劇美和崇高美,對喚醒白馬藏族的激情正義,激發(fā)他們追求真理和信念、延續(xù)文化傳承具有重要的人文價值。
白馬藏族;殉情;母題;《新娘鳥》;《阿拜波與娥曼妹》
愛情婚姻是人類永恒不變的主題,文學中的婚戀題材因此而顯得數(shù)不勝數(shù),對于中國文學當然概莫能外。著名的中國民間四大愛情故事因其文化意義厚重,歷史影響深遠,堪稱婚戀題材的民間文學之典型。值得注意的是,這四大民間愛情故事都無一例外地顯示出了難以調(diào)和的悲情主題:源于西周的牛女故事中,癡情男女相隔天漢而“泣涕零如雨”;傳出秦代的孟姜女為夫哭長城,負遺骨而亡于潼關(guān)道;出自兩晉的梁祝故事,二人殉情而亡、化蝶雙飛;成于宋或更早的白蛇傳,白娘子為情所困,竟被鎮(zhèn)于雷峰塔之下。如再進一步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四大民間愛情故事均包含“殉情”因素,除梁祝故事外,孟姜女為夫殉情,牛女為河漢所隔“如”殉情,白娘子壓在塔下為許仙“活”殉情。因而,有論者稱:“殉情”是古今中外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敘事母題,它觸及人類共同遭到的悲慘命運與人類的集體心理深層;在世界各民族文學中,無論作家文學還是民間文學,都存在殉情故事。[1]
但是,目前我國學界對這一殉情母題的研究并不豐富。克熱木提出的一些論斷,也僅限于他對維吾爾族尼扎里愛情敘事詩研究所得的結(jié)果,雖然他的研究視野是開闊的,引證涉及到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愛情與陰謀》、《梁?!贰ⅰ秼杉t記》、《霍玉傳》、《萊麗與麥吉儂》等諸多古今中外殉情母題的杰作,但見著知微的研究并未得到重視。比如說殉情母題的地域特征問題,就值得學界重視,維柯在《新科學》中指出:“一切民族無論是野蠻還是文明的,盡管是各自分別創(chuàng)建起來的,彼此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隔得很遠,卻都保持住下列三種習俗:1.它們都是有某種宗教;2.都舉行隆重的結(jié)婚儀式;3.都埋葬死者?!盵2]可見,殉情所包含的愛情婚姻和死亡喪葬兩大主題,在時空上是存在隔區(qū)的。從維吾爾愛情詩到牛女故事、孟姜女故事,再到《牡丹亭》卷首所言題材來源之晉武都郡(治所在今甘肅省成縣西)太守李仲文女“還魂故事”(見《搜神后記》卷四)看,新疆、甘陜川一線的結(jié)合區(qū)域,是一個民間文學殉情母題多發(fā)的地區(qū)。趙逵夫先生近十年來對牛女傳說起源于西漢水流域的研究,以及織女原型為秦人先祖女修的論證、刑天神話和氐族淵源、三目神崇拜和白馬藏族文化的探討*限于篇幅,趙逵夫先生的具體觀點在此不一一引述,可參見他自2005年以來發(fā)表的30余篇相關(guān)論文。,都為我們考察這一殉情母題多發(fā)地區(qū)的民間故事提供了理論支持。對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殉情母題的探索,可以豐富我們對這一地區(qū)民族文學的了解,為研究中國文學開拓一個新穎的認知空間。
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極其豐富,僅從今所見正式出版的四川平武白馬藏族民間故事集《新娘鳥》和《隴南白馬人民俗文化研究·故事卷》兩個集子*周賢中搜集整理的《新娘鳥》一書由重慶出版社1984年出版,邱雷生、蒲向明主編的《隴南白馬人民俗文化研究·故事卷》由甘肅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即可知一二。此前,筆者曾探討過白馬藏族難題故事母題的情況,認為該“母題類型故事反映出來的種種思想觀念,充滿著明顯的平民意識和較為深邃的民間智慧”[3]。相應(yīng)地,對白馬藏族民間故事的“殉情母題”加以研究,能使我們在另一層面加深對白馬藏族民間文學的深刻了解。
對白馬藏族民間故事的分析和研究,漸成熱點之勢,也不乏取得一系列重要的學術(shù)成果,但是專家學者涉及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母題研究的并不多。筆者試圖運用母題敘事的有關(guān)理論,以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新娘鳥》和《阿拜波與娥曼妹》*《新娘鳥》見故事集《新娘鳥》第35-48頁,《阿拜波與娥曼妹》見《隴南白馬人民俗文化研究·故事卷》第271-282頁。為對比研究對象,探查這兩個殉情故事的母題敘事模式及其特征。
《新娘鳥》主要流傳于四川平武縣托博河流域白馬藏族村寨。故事講述的是:一對相戀的白馬藏族青年生前被土司迫害不能成婚,死后變成了一對美麗幸福的鳥兒比翼雙飛。女青年鵝滿早、男青年姚得波互相仰慕、自由相愛,在媒人的說合下,經(jīng)其父同意,雙方訂了婚事。后來,土司的兒子暗珠看上了鵝滿早,便委托殺巴帶著豐厚的聘禮(錢、銅鈴、牛羊)去鵝滿早家提親。鵝滿早的父親不敢違背“山神要暗珠和鵝滿早結(jié)婚”的旨意,收下了暗珠的聘禮,悔掉了女兒和姚得波的婚事。姚得波和鵝滿早傷心欲絕,相約逃跑。暗珠聽到姚得波、鵝滿早準備逃跑的消息后,設(shè)計射死了姚得波。殺巴叫人焚燒姚得波的尸體,尸體經(jīng)火焚燒,終不得燃。鵝滿早走到尸體旁,一邊唱歌,一邊焚燒平日里給姚得波做的繡花靴子、花腿帶、腰帶和狐皮帽子,尸體終于化為灰燼。隨后,鵝滿早縱身躍進了火堆,自焚而亡。兩人死后,變成了一對小雀子,這就是“新娘鳥”。
《阿拜波與娥曼妹》主要流傳于甘肅省文縣白馬河流域白馬藏族聚居區(qū)。故事同樣描述了一對男女青年“生死相許”的愛情悲?。憾鹇玫母改赴雅畠涸S配給了有錢人的兒子阿古來,但娥曼妹對這樁包辦婚姻誓死不從,約定和阿拜波私奔。阿古來在阿拜波、娥曼妹私奔的必經(jīng)之路上放置了毒箭,毒死了阿拜波。阿拜波死后,依當?shù)仫L俗舉行火葬,其尸體卻無法點燃。娥曼妹來到火堆旁,一邊哭著唱著,一邊往火堆里扔衣物,阿拜波的尸身終于被燒完了。娥曼妹唱罷后,跳進了熊熊大火之中,實現(xiàn)了和阿拜波生死不分離的諾言。后來,在埋兩人骨灰的白馬河的兩岸(南岸、北岸),各長出了一棵燈籠木樹。兩棵燈籠木樹枝葉相連,成了鳥兒的家。一對美麗的鳥兒在樹上唱著歡快的歌兒跳來跳去,一刻都不分離。據(jù)說,那對鳥兒就是阿拜波與娥曼妹的化身。
比較而言,《新娘鳥》和《阿拜波與娥曼妹》的故事情節(jié)大抵相似,從故事的敘述格局來看,文本都是由四個情節(jié)單元構(gòu)成的,即:(1)男女青年相愛;(2)愛情遭到家長干涉反對;(3)一方被害身亡;(4)另一方殉情自殺。湯普森曾指出:“一個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持續(xù)在傳統(tǒng)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須具有某種不尋常的和動人的力量?!盵4]這兩個故事的不同尋常和動人之處在于男女主人公不僅具有敢于大膽追求自由愛情的奮斗精神,而且還有著封建社會婦女對美滿婚姻的渴求,故事主題表現(xiàn)了對理想的幸福家庭給予肯定并盡情贊頌。換言之,故事令人震撼之處就在于:有了這樣的愛情至上者,為了真愛什么都可以放棄,甚至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其愛情故事“相愛——干涉——殉情”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在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進而固化為一種敘事模式,并在不斷的描述和反映中凸顯了相戀的青年男女“不能愛,毋寧死”的悲壯和崇高,使得作品獲得了“死亡即永恒”的藝術(shù)生命力。由此,故事的情節(jié)單元已形成“相愛——干涉——殉情”的母題敘事模式,呈現(xiàn)出其作品敘事方式高度的類型化特征。
這兩篇故事,客觀上也存在著互為“異文”的可能。陳建憲指出:“母題既可以是一個物體,也可以是一種觀念,既可以是一種行為,也可以是一個角色,它或是一種奇異的動、植物,或是一種人物類型,或是一種結(jié)構(gòu)特點,或是一個情節(jié)單元。這些元素有著某種非同尋常的力量,使它們能在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中不斷地延續(xù)。它們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但是它們通過各種不同的組合,卻可以變化出無數(shù)的民間文學作品?!盵5]不同地域的白馬藏族都存在著的“殉情”母題,作為該族民間敘事文學作品內(nèi)容的最小元素,在一定意義上喚醒了當?shù)厍嗄昴信膼矍橛^念和行為,從而產(chǎn)生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為不斷延續(xù)的白馬藏族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傳承推動。
白馬藏族的婚姻奉行一夫一妻制,多主張近親結(jié)婚,推崇“親上加親”,婚姻形式上主要是由父母包辦。大多數(shù)男女青年在婚前有一段交往自由。選擇對象不能超越規(guī)范。只要經(jīng)父母、族長同意,婚姻關(guān)系就算成立。[6]由于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有些家長在兒女婚姻問題上更多看重男方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致使“戀愛自由、婚姻不自由”的現(xiàn)象時有出現(xiàn),并最終發(fā)展為“殉情”?!缎履秫B》、《阿拜波與娥曼妹》等故事就體現(xiàn)出這樣的價值判斷。
《新娘鳥》中,姚得波和鵝滿早倆人的婚事被土司的兒子暗珠所扼殺,其原因就在暗珠豐厚的聘禮(五頭犏牛、十只山羊等)以及“山神”的旨意(說媒人殺巴夢見山神扎里瓦為鵝滿早和暗珠主持婚禮)。此時,鵝滿早被氣得死去活來,悲憤地唱道:
成對的金雞喲,被鷹趕散了/結(jié)伴的青鹿喲,被箭打散了/流向大河的山泉水喲,被石頭塞斷了/姚得波阿哥喲,你的阿妹給賣掉了。
姚得波氣得咬碎了牙,他拿出弓箭,馬上就要去找暗珠算賬。
《阿拜波與娥曼妹》中,阿拜波和娥曼妹的相戀因為阿拜波家境貧寒遭到了娥曼妹父母的反對,他們硬是把女兒許給了模樣丑陋好吃懶做、有錢人的兒子阿古來。娥曼妹誓死不從,阿古來仗著有錢有勢,欲強娶娥曼妹為妻,設(shè)計毒死了阿拜波。
經(jīng)濟條件的富裕程度是傳統(tǒng)婚姻考量的重要指標,是決定相愛的雙方能否實現(xiàn)婚姻理想的現(xiàn)實基礎(chǔ)。鵝滿早、娥曼妹的家長從經(jīng)濟條件、家庭背景的角度出發(fā)衡量婚姻本身是否幸福,也許有一定的現(xiàn)實合理因素,但這畢竟不是當事雙方真實的情感感受。家長的極力反對,導致相戀的男女青年雙雙殉情,將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和結(jié)合的相愛,演變?yōu)樗劳鲋蟮木裰異酆挽`魂之愛,從而形成了一種極具心理震撼力的的悲劇情感。黑格爾曾經(jīng)說過,“悲劇人物的災(zāi)禍如果引起同情,他就必須本身具有豐富內(nèi)容意蘊和美好品質(zhì),正如他的遭遇的倫理理想的力量使我們感到恐懼一樣,只有真實的內(nèi)容意蘊才能打動崇高心靈的深處?!盵7]姚得波、鵝滿早、阿拜波和娥曼妹等四人勤勞勇敢、忠貞不渝,是白馬藏族群眾理想人物的化身,他們的殉情死亡是婚姻理想的破滅,他們的悲劇深深地震撼了人們的心靈。
《新娘鳥》中的男女主人姚得波、鵝滿早相互傾心,以歌傳情,表達了他們對自由愛情的渴求以及對未來幸福生活的無限憧憬。
姚得波鼓起勇氣,向木樓唱起一支歌子:
你那明亮的眼睛/如海子水的清澄/我的心在海子里溶化了/姑娘啊,救救淹沒的獵人/你繡的靴子是輕盈的小船/你織的腰帶是船上的風帆/送我這些珍貴的贈品吧/姑娘啊,你的剪子別把懸望剪斷。
鵝滿早聽出了姚得波的聲音,止不住一陣激烈的心跳,在窗后輕輕地唱起來:
繡花鞋是給愛人穿的/愛人才能用姑娘的腰帶/阿哥啊,你若真心來相愛/快把咂酒*咂酒,系“咂桿酒”或“咂桿子酒”的簡稱,因喝酒時要使用蘆葦或竹子做的長咂干(類似吸管),故名。該酒又稱五色糧食酒,是白馬藏族人用青稞、高粱、玉米、小麥、豌豆等五種糧食,經(jīng)過蒸煮晾干后裝缸,放酒曲發(fā)酵而成的純糧酒,為其標志性特產(chǎn)之一。送過來。
《阿拜波與娥曼妹》中,阿拜波和娥曼妹借助多首情歌來抒發(fā)彼此的愛慕思念之情,表現(xiàn)了愛情的堅貞以及對包辦婚姻的抗爭:
阿拜波唱道:美麗漂亮的姑娘啊娥曼妹/你的臉龐像金貢山里的花兒一樣/你的身材像白馬河畔的楊柳一樣/你的歌聲像美妙動聽的銀鈴一樣/你那動聽的歌聲駕著彩云飛翔/飄呀飄,飄進了阿拜波的心房。
娥曼妹隔山唱道:
世上的男子有千千萬萬/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愛戀/你頭上的白氈帽插著白羽毛/像一朵白云飄進了我的心田/羊群是我白日里的伙伴/你是我枕頭上夢鄉(xiāng)的田園。
在愛情遭到破壞之際,阿拜波和娥曼妹相互鼓勵,依然用對歌的方式來表達愛情的忠貞不渝,并以此和惡勢力(阿古來)做著堅決的斗爭。
娥曼妹唱道:
只要和哥哥天天來相逢/青石板做床也安穩(wěn)/泉里冷水洗臉也溫暖/頓頓粗茶淡飯也心甜。
阿拜波唱道:
世上的姑娘數(shù)不清/只有娥曼妹最稱我的心/攔路的荊棘要除盡/一定要把阿妹迎進門。
男女主人公用民族地域特色極濃的語言(情歌)將所渴慕的情人的容貌(眼睛、臉龐、身材等)和女工(織的靴子、腰帶)加以贊頌和描繪,充分反映出在熾熱愛情支配下的青年將自己心上人高度美化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獨特的民族審美方式。
忠厚老實的男青年姚得波、阿拜波分別和漂亮聰明的女青年鵝滿早、娥曼妹相互愛慕,自由戀愛,但美好的愛情婚姻理想?yún)s被傳統(tǒng)的包辦婚姻無情扼殺,并最終導致相愛的男女雙雙殉情。
這種“傳情——殉情——團圓”的母題情節(jié)模式,表明兩個故事中男女主人公雖然沒有實現(xiàn)肉體的結(jié)合,但它們死后化而為鳥,用另一種形式得到了“團圓”。也就是,如果這些情侶們生時沒有走到一起,那死后也會如愿以償。[8]
《新娘鳥》、《阿拜波與娥曼妹》作為白馬藏族殉情母題的代表性作品,集中反映了存在于白馬藏族社會的愛情悲劇。悲劇常常表現(xiàn)生活中最富有激情、最莊嚴壯麗的事情,常常以死來加強它的莊嚴和壯麗。白馬藏族這種殉情母題的悲劇魅力,實際類似于納西族民間文學的悲劇因素*納西族故事的男女之愛是生活中富于激情和幻想的部分,這一富有詩情的生活內(nèi)容遭到不幸或者毀滅時,必然會在人們的心靈引起震動。參見楊福泉《東巴經(jīng)敘事長詩〈魯般魯饒〉芻議》一文,載《民族文學研究》1996年第2期,第14頁。,作品以男女主人公毀滅生命來實現(xiàn)理想婚姻的悲劇震撼著人們的心靈,同時又增加了故事本身的悲劇藝術(shù)魅力。
作品通過悲劇人物(男女主人公)的成功塑造將白馬藏族青年“戀愛自由、婚姻不自由”的痛苦進行了高度的藝術(shù)凝練,并借助作品結(jié)尾的殉情幻化(新娘鳥、燈籠木樹),深刻反映了白馬藏族男女青年執(zhí)著于愛情理想的從容和堅毅,以及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決心和勇氣。鵝滿早聰明美麗,“她的嗓子像深山里的福馬雞一樣動聽,她會唱的歌子像達布河里的白石頭一樣多,她織的花帶像五月的杜鵑花一樣美”,她勤勞、癡情、純真,給人一種憐愛之美;娥曼妹不僅模樣俊俏,而且還有一雙巧手,“織出的彩帶比天上的五彩云霞還美麗,縫制的五彩花衣就像山花一樣漂亮”,她善良、果敢、執(zhí)著,不畏阿古來等人的迫害,縱身跳進火海,以求和她心愛的人同死;姚得波、阿拜波忠厚老實、勤勞勇敢、誠實善良,都是白馬山寨里的好青年,但是卻最終被惡勢力(暗珠、阿古來)殘忍毒殺。男女主人公可以說是真善美的化身,他們真摯而自由,向往一切美好的東西。彼此深沉地愛戀著對方,卻又遭受著以一己之力無法抗拒的外力干涉,強弱明顯的對比下,也特別類似與哈薩克族青年男女無所畏懼地進行抗爭,甚至甘愿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哈薩克族民間殉情故事體現(xiàn)了一種豪放而悲壯的敘事模式,無畏抗爭直至獻出生命。見潘帥、范學新、努力哈麗帕《論哈薩克族民間愛情敘事詩中的殉情母題及其文化內(nèi)涵》一文,載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57頁。他們的殉情,在一定意義上講是“美的毀滅”,是對人的生命力之美、抗爭精神的肯定和贊美?!爸挥薪?jīng)歷了死亡的冰原般的考驗,人類的愛才得到理想光輝的沐浴,才走向神話般的浪漫和永生”。[9]
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時,又大量運用了對歌、烘托和渲染等多種表現(xiàn)形式,提升了作品的悲劇藝術(shù)張力,并由此產(chǎn)生了“生之毀滅”的悲壯美和崇高美。娥曼妹得知阿古來欲毒死阿拜波的消息后,就用唱歌的方式為阿拜波通風報信;“樹上臭不過屁巴蟲,世上狠毒不過虎狼心,阿拜波呀阿拜波啊,請你一定要當心。上面的路上安有毒箭,下面的路上挖有深坑。上面的路上你走不得啊,下面的路要你繞著行”(《阿拜波與娥曼妹》)。阿拜波被毒傷以后,兩人對歌互致問候、互相安慰。娥曼妹惦念著阿拜波的病情,用歌聲安慰阿拜波:“我的心上人啊,我的可憐的人,毒箭傷在你的身,好似萬箭穿我心。天大的悲痛要忍住,你要安心養(yǎng)傷病”。阿拜波聽到歌聲后,感到莫大的安慰,輕聲唱道:“你的問候好親切,字字句句暖我心。只要你心中還有我,天大的傷痛我能忍”(《阿拜波與娥曼妹》)。起伏跌宕的描寫,烘托出女主人公殉情前濃郁的悲劇氛圍。阿拜波死后,娥曼妹哭聲感天動地,高聲唱道:“雷公啊,你快快地扯起火閃(閃電),風神啊,你快快地刮起狂風。我的心上人啊,你不要把我牽掛?!薄半S著娥曼妹的歌聲,狂風大作,雷鳴電閃,風助火勢,柴火燒得更旺了?!倍鹇贸旰?,跳進了火海,實現(xiàn)了和阿拜波“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愛情諾言。頓時,“風停了,雨住了,天邊出現(xiàn)了一道美麗的彩虹”(《阿拜波與娥曼妹》)。
中國的民間愛情故事有著二元對立的“結(jié)構(gòu)語法”,形成了自身獨特的美學特征。作為一種二元對立的故事結(jié)構(gòu),對立性對故事的矛盾激化和戲劇沖突有著重要意義,從而形成講述故事時的一種對立性的悲劇美學。在《新娘鳥》、《阿拜波與娥曼妹》中,男女青年堅如磐石的自由愛情和封建家長包辦婚姻以及暗珠、阿古來等惡勢力的對立激化了故事矛盾。在矛盾的進一步擴大中,對立性一直是故事沖突的推動者,最終以雙方殉情結(jié)尾,并以化身新娘鳥、燈籠木樹實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愛情追求,從而形成一種悲劇美。從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人應(yīng)該具有的“為理想而不惜付出生命”的強烈的反抗意識和抗爭精神。作品的悲劇美和崇高美具體體現(xiàn)在能夠喚醒人們的激情正義、激發(fā)人們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信念的真性情中,正如郎加納斯所言:“沒有任何東西像真情的流露那樣能夠?qū)е鲁绺摺?。[10]
白馬藏族故事希冀的理想愛情是以超越金錢、門第的認同感為基礎(chǔ)的。這種愛情、婚姻的認同感和現(xiàn)實世界里的道德、倫理、情感以及價值追求相悖時,相戀的男女雙方必然會為自由婚戀而奮起抗爭,甚至選擇死亡殉情,并最終實現(xiàn)殉情母題的“大團圓”結(jié)局。在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以及強大的惡勢力(暗珠、阿古來)面前,姚得波、鵝滿早、阿拜波、娥曼妹等普通民眾的反抗,其力量終究是薄弱和有限的,他們唯有以殉情來做最后的抗爭,以生命的最后吶喊來控訴這種制度、價值觀念的不合理。我們覺得,恰恰是殉情母題所做醞釀的這最后抉擇,才最終升華到信仰的高度,情感精靈們的生命本身才獲得了存在的價值。[11]
白馬藏族故事中的男女青年視自由婚戀為生命意義的全部,他們甘愿為情而生、為情而死。事實上,極度的愛的本身,就意味著死的沖動。[12]“愛和死:永恒一致。求愛的意志,這也就是甘愿赴死。”[13]他們認為,不能如愿以償?shù)幕閼伲渖钭⒍ㄊ遣恍腋5模c其在痛苦的深淵中沉淪,還不如以毀滅生命來逃避痛苦。從這個意義上講,殉情母題故事對死亡的追求,亦即對幸福的追求。較之納西族,白馬藏族的殉情母題故事只是個別現(xiàn)象,并不具有普遍意義。隨著白馬藏族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快速發(fā)展、各民族之間相互交往的進一步密切以及婚戀觀念的不斷解放,白馬藏族故事殉情母題的“土壤”已不復存在,殉情母題已經(jīng)成為民族故事殘存的文化記憶。但是,研究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殉情母題敘事,對于深入了解白馬藏族的民族性格、民俗文化心理仍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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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俊虎]
2015-03-15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白馬藏族文學的整理與研究”(11XZW023);甘肅省高等學校研究生導師科研項目“隴南白馬藏族民間文學整理和研究”(1128A-01);隴南師范高等??茖W??蒲许椖俊澳割}類型視野下的隴南白馬藏族民間故事研究”(2014LSSK02008)
楊 軍(1978—),男,甘肅徽縣人,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史學院副教授;蒲向明(1963—),男,甘肅天水人,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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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975(2015)03-007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