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斐
〔關鍵詞〕暴力行為;家庭治療;家庭舞蹈
從前,有一位智慧的猶太法師。一次,他饒有興致地聽他兩位最聰明的學生進行辯論。第一個學生激情洋溢且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他的觀點。猶太法師微笑著表示肯定:“說得很對。”
第二個學生提出了與第一個學生相反的觀點,他的陳述井井有條,中肯有理。猶太法師又一次微笑著表示肯定:“說得很對。”
對此迷惑不解的兩個學生向法師提出了異議:“法師,我們兩個怎么可能都說得對呢?”
“說得很對?!敝腔鄣莫q太法師說道。
就像這位智慧的猶太法師那樣,在關于家庭治療的問題上,我們的頭腦中也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在還未學習心理之前,我習得的社會觀念是:孩子的問題都是孩子不好,是孩子的劣根性,等等。剛剛接觸家庭咨詢的時候,曾一段時期內我的腦海中又被另一種觀點占據:孩子的問題都是父母不好,父母生病讓孩子吃藥。如今的家庭治療觀念卻是:孩子沒有問題,父母沒有問題,是父母與孩子之間的交往模式出現(xiàn)了問題。無論我們最初的風格和觀念是什么,它們都會成為一個起點。而在家庭治療的領域里,我們往往會把個人問題演化為關系的問題,因為靠一個人的力量改變難,靠他人的力量改變易。而且有時問題的產生,是因為有人不經意地維持著它的存在。甚至有時候繼續(xù)爭吵,也是一種解決辦法,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幾個人是否仍息息相關,亦即家庭成員之間是否仍有情感的維系。
以愛的名義
母子關系是十分奇妙的。很多時候,母親都會把子女當作自己的一部分,共為一體。母親喜愛的事物,希望子女也能喜歡;母親沒有完成的夢想,希望子女會去完成。子女天生是母親的忠實觀眾,留心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子女也是母親的守護神,一察覺到母親處境不利,就會挺身而出,甚至犧牲自己。很多孩子的心理病,都與保護母親有關。十三歲的小強就是一個好例子。
第一次見到小強著實讓我很驚訝,身高1.55米左右,身材勻稱,白皙的皮膚,眉清目秀的,身上穿著藍條T恤、校服褲、旅游鞋,說話輕聲輕氣,生怕嚇到誰似的。真的很難讓人把一個如此靦腆清秀的男孩與“暴力”一詞聯(lián)系起來??删褪沁@個男孩,在前一天晚上把他的媽媽打得遍體鱗傷,一大早媽媽就給我打電話求助。
初次訪談見面后媽媽只是簡單地說小強很暴力,于是母子倆誰都不再說話了,小強低頭沉默著。我讓媽媽先回避,留我和小強單獨交談。媽媽走后不久,小強就開始抽泣,無論我說什么他依然不說話,感覺他有很多話想說,嘴唇和喉嚨不停地動,但就是發(fā)不出聲來,不停地抽泣后來轉為大哭。我們的交流方式大都是我說,小強用點頭或搖頭來回應。這樣,第一次訪談基本都是在小強的哭中度過的。雖然語言交流很少,但是我明顯感到了面前男孩的壓抑、痛苦、掙扎、恐懼和無助。走時小強告訴我這一整天都沒怎么吃東西,晚上也沒吃飯,白天一天過得很不好,自己也沒有個真正能說知心話的好朋友。第一次見面的結束,讓我腦海中的問號比他來之前更多了,而且我有很強烈心痛的感覺,說不出為什么。
從家庭治療的角度而言,“病人”并不一定是帶有病癥的人。小強雖然有暴力等行為,但是直覺告訴我,他的病源可能與父母有關。
家庭舞蹈的序曲
小強(化名),男,14歲,初三學生。父親在外地做生意,母親全職在家,家庭收入一般。小強性格內向,無家族遺傳病史,無器質性病變。朋友不多,學習成績欠佳。小學時學習成績還不錯,自進入初中以來,脾氣日益暴躁,無法自控,厭學,學習成績每況愈下。經常在家摔砸物品,臟話不斷,并與父母動手打架。2013年10月某晚,再次動手打傷母親,母親在征得該生同意后與我取得聯(lián)系,希望能獲得幫助。
小強是獨子,與父母生活在一起。母親之前做過一些小生意,后來全職在家照顧小強。一年多前父母離婚,母親說為照顧小強雖然離婚卻無法離家,如今三人仍住同一屋檐下。父母關系不好,母親說父親好賭,離婚后經常有些閑雜人等去找他,造成家庭環(huán)境和影響很差。母親從小就教育小強要好好學習,不要像他們一樣,沒文化,沒本事。
小強小時候是個“很聽話”“很乖”的孩子,幾乎沒有讓父母操過什么心,學習成績在小學階段一直不錯。父親常年工作在外,都是母親教育,母子關系很好。父親脾氣不好,認可棍棒教育,自幼小強挨揍不少,父子關系欠佳。上初中后小強變得脾氣越來越壞,沒有什么朋友,有空就趴在電腦上,不學習,不寫作業(yè),母親怎么都拖不下來,認為小強有網癮。小強與父親的關系也越來越差,開始與父親對抗,父子倆兩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當父親罵他時,小強逐漸開始還嘴,父親暴怒要打他的時候,他開始有還手的傾向。有一次與父親發(fā)生沖突,小強沖到廚房拿出菜刀要挾父親。小強這樣的狀態(tài)讓母親非??謶郑痼@的父親后來也不像以前那樣和小強明拼了,但是兩人的沖突依然時有發(fā)生,后來父子的交流方式基本只有兩種:冷戰(zhàn)和對罵。進入初三后,小強的脾氣更加暴躁,逐漸對母親也罵罵咧咧的。當他對母親不滿的時候,就捶打母親的后背。開始母親感覺還能承受,但2013年10月某晚,小強對母親的暴力升級,把母親的頭打出了血。事后小強也害怕了,母親和他商量去心理咨詢,他勉強同意了……
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把人際間的大部分問題都歸咎到子女與父母之間的情結。愈聽話的孩子,愈可能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壓迫得體無完膚,失去平衡。為了從內心的牢獄釋放出來,有時表達的信息令人慘不忍睹。
母親一直以照顧小強為自己的主要任務,對小強的成長寄予厚望。母親表示婚姻失敗后多次想離開,但是放心不下小強,小強的撫養(yǎng)權判給父親,因為自己沒有工作,沒有撫養(yǎng)能力。每日在家中看到前夫的糟亂生活方式甚為不滿。初中后小強的變化折騰得她精疲力竭,她經常對小強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也無法外出工作,我又沒錢,你怎么這么不爭氣……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就離開你,讓你和你爸爸這樣去過吧……”小強的回應有兩種:摔東西、回罵。
小強的花銷很大,不懂得節(jié)儉,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完全不管家里是否有錢。母親總是說自己真的沒錢了,但是小強不管,每次想要的東西如果得不到滿足,就會大發(fā)脾氣,對母親又打又罵,直到母親妥協(xié),所以基本上每次最后都是以母親的妥協(xié)畫上句號……
見過一面后,小強媽媽的描述依然讓我感到無法完全相信,這些行為會出自一個那么清秀靦腆的男孩?但可以確定的是:天下沒有單一的父子關系或是母女關系。父母子、父母女,往往都是三個人的復雜組合,二重奏變成三重奏,故事的層次便大大改變。很多家庭治療師都會提議家庭成員一同參加舞蹈訓練,尤其是話不投機的家庭成員,也許在韻律中他們會發(fā)覺一切盡在不言中,只是身體的溝通并不一定比語言的溝通來得容易。
家庭的忠實守護者
心理學家奈吉在他的著作《看不見的忠心》里,有這樣的描述:“一個孩子要長大,就是要回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作為償還父母的一筆債。還債的方式有二,一是自己做個好父母,把父母養(yǎng)育之恩償還到自己子女的身上;二是永遠忠心,全部情懷放在父母的感情困擾中,做個常伴父母的孩子?!毙娋褪堑湫偷暮笳?。一年多前父母婚姻破裂,為“挽回”父母的婚姻,于是這個乖小孩一改昔日乖巧形象,刻意將自己塑造為頑劣的品牌,以此方式試圖緊緊抓住父母。
為你所重視的人而改變自己,是一份最好的禮物。很少人明白,小強不是天生頑劣,他是無望無助的小孩,被困在父母的矛盾關系中,無法抽身。
滿懷悲憤的母親仍陷于自憐自閉的心態(tài),無法處理孩子的情緒。兒子的心跳,原來是母親的心跳;母親的焦慮,原來是兒子的焦慮。訪談中小強母親經常話語開頭說的是小強,幾分鐘后就轉到了對前夫的各種不滿,以及對自己生活居無定所、前途迷茫的嘆息。曾有一次在電話中我問小強媽媽:“如果小強各方面都非常好,你還會離婚后依然和前夫住一起嗎?”她不假思索地立刻答道:“當然啦!要不我住哪兒啊?”這與她之前說的因小強的不乖而不放心,無奈留下的話語又自相矛盾。母親情愫苦衷的信息讓母子連心的小強接收到,并立刻重塑自己形象,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去幫助母親。在此情況下,好像不停與父母作對的小強,其實像個守護天使,看守著父母的一舉一動,一思一念。他不停地制造麻煩,讓父母把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身上,父母不得不繼續(xù)維持“一家三口”的外表狀態(tài)。只是,小強自己的苦惱,有誰為之排解?看到這種情形,我知道要療愈的是兩顆破碎了的心。
牢固的家庭三人舞
這樣的案例通常情況下是很難處理的,母親對心理咨詢的求助不過是形式而已,并不是真心求助。她希望從我這里得到的只是一個“專家證明”,證明小強不正常,從而繼續(xù)維持這樣的家庭三人舞。小強費盡心機主導的這個家庭的舞蹈更是不能停步。
這個家庭不知道:媽媽需要的是爸爸這個伴兒。父母關系不調和,總是苦了自己的子女,尤其是苦了那個與母親共為一體的兒子!有問題的分明是小強,要處理的卻是他父母間的婚姻關系。
自從小強成為問題孩子以來,父母的吵架少了,父親也很少動手打小強了,換成了單一的罵的形式。一家人在一個餐桌吃飯的時間增多了。父親也開始嘗試主動和小強交流,雖然多以失敗告終(這是必然的,因為小強要堅定地維持三人舞步),但至少有了和以前不一樣的變化了。家庭中只要吵架,一定是小強的主題,基本沒有別的主題了。在這個家庭舞蹈中,小強已經起到了主導舞步的重要作用,但是他也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母親還在不停地到處找心理醫(yī)生,希望能拿到小強是精神病患者的證明,或者小強是網癮患者的證明。雖然我一再明確告訴小強母親,小強是個正常的孩子,但都無效。
母親反復訴說對兒子的愛和擔心,她的所作所為自然而然地被賦予了愛的名義。但是,愛不是通行證,在愛與關懷的大前提下,什么傷害都可以發(fā)生。
前段時間和小強母親通電話得知,當小強發(fā)脾氣的時候,小強媽媽偷偷給他食物里加入了治療精神分裂癥的藥物,這種藥物的副作用很強,在使用劑量和服用方法上都有嚴格的要求,如果間斷用藥,對人體害處更大。我追問小強媽媽是怎么得知這個藥物的,她說沒有帶小強去精神衛(wèi)生中心看病,是從朋友處得知這個藥的,就開始私自給小強使用,小強媽媽語氣中顯露出一副很專業(yè)的樣子。聽后我無比憤怒,我告訴她一個14歲的孩子在沒有任何家族史和臨床癥狀的前提下不能確定為精神分裂癥,并且抗精神類藥物對人體的危害太大了,但很顯然她又是只字未進。通話結束后,我聽筒中“嘟嘟”音持續(xù)了很久,我多么不想掛斷電話,多么想使勁地把這一家拉回來,多么想幫助小強健康地成長,但剩下的只有我獨自一人的嘆息。2014年小強15歲了,除此變化外,小強的家庭三人舞依然在繼續(xù)跳著,如果這樣一直不停歇,多少年后,或許有一天我到精神衛(wèi)生中心去研討的時候,真的會看到小強,真心希望不會有那么一天。但是目前我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等待舞步的疏松、凌亂……
家庭塑造人。每個家庭都是一個神奇的魔幻工廠,有多少家庭,就有多少獨一無二的產品,并且即使同一個魔幻工廠,所出的產品也不同,各具特色,不可復制。曾和一位教師談起:一個班級中,前十名孩子和后十名孩子的區(qū)別在哪里?他們有同樣的智商,在同樣的學校上學,與同樣的教師相處,為何成績差別那么大?為何未來各自的人生發(fā)展相差甚遠?其實答案只有一點,他們唯一的區(qū)別是:他們的父母對待他們的方式不同,或者說,家庭舞步不同,僅此而已!
(作者單位:山東省青島市寧夏路小學,青島,266071)
編輯/丁堯 終校/于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