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芳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婁底 41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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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浪漫與革命相遇
——論蔣光慈對拜倫的接受
倪正芳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婁底417000)
摘要:蔣光慈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影響和獨特價值的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在內容和風格上都受到了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深刻影響。不僅如此,由于個性的因素和時代的需要,蔣光慈所理解和重構的是一個既有俠義色彩又具革命精神的蔣式拜倫形象,這也使他的“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獨特的氣質。
關鍵詞:蔣光慈;拜倫;革命文學;俠義
中國近現(xiàn)代時期的蘇曼殊和蔣光慈都曾自比為拜倫。如果說清末民初時期的蘇曼殊主要是因為個性情感與人生遭際的相類而將拜倫引為同調,成為第一個自比為拜倫的中國人,那么蔣光慈則是在尋求民族前途的時代旋律里和革命文學的開拓探索中發(fā)現(xiàn)了拜倫的價值,從而立志成為另一個中國的拜倫。蔣光慈與他所理解和重構的拜倫相遇,使他的“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獨特的氣質。
一
拜倫雖然出身貴族,但他的許多社會政治活動卻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叛逆性、斗爭性和民主性,他在議會上公開支持愛爾蘭人民為爭取民族權利所作的努力,為工人階級反對資本家而采取的搗毀機器的斗爭辯護,至于他親自投身意大利民族解放斗爭和希臘獨立革命運動乃至英勇獻身的事跡,更充滿了傳奇般的革命色彩。而熟悉拜倫的創(chuàng)作的人還知道,他的大量作品也充分地反映了上述內容,表現(xiàn)出同樣的思想傾向和情感。
蔣光慈一些言論和創(chuàng)作表明,他非常了解拜倫的這些事跡和傳奇經歷并深深為之感動,因此他對這位異國詩人充滿仰慕之情并毫無保留地獻上自己的懷念和贊美。
《懷拜倫》[1]是蔣光慈在“拜倫歿后百年紀念日”(1924年4月19日)所作,較早也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詩人對拜倫爭取自由、反對階級壓迫、同情被奴役民族和人民的精神的激賞:“拜倫啊!/你是黑暗的反抗者,/你是上帝的不肖子,/你是自由的歌者,/你是強暴的勁敵。/飄零啊,毀謗啊……/這是你的命運罷,/抑是社會對于天才的敬禮?”“黑暗的反抗者”“上帝的不肖子”“自由的歌者”“強暴的勁敵”,這就是作為普羅文學的代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最早的自覺以文學形式反映工人革命運動的蔣光慈對這位去世已百年的英國詩人的“價值判斷”,實際上也道出了作為一位異族的古典詩人的拜倫為什么還能贏得文化背景極為不同的現(xiàn)代東方民族人民懷念和敬意的原因。我們注意到,在1925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少年飄泊者》篇首,作者又將這一節(jié)詩摘錄為序,這表明他對《懷拜倫》一詩所概括出的拜倫的精神特征仍然是認可和滿意的。
在《懷拜倫》中,蔣光慈接著還將自己對拜倫的認識和之所以將其引為同道的理由具體化。他寫道:“我們同為被壓迫者的朋友,/我們同為愛公道正誼的人們:/當年在尊嚴的貴族院中,/你挺身保障搗毀機器的工人;/今日在紅色的勞農國里,/我高歌全世界無產階級的革命……”
經歷了蘇聯(lián)火熱的斗爭生活,革命激情高漲的蔣光慈,是站在中國20世紀20年代工人斗爭和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潮頭,表達對這位貴族叛逆詩人的高度認同和贊許的。蔣光慈進而將自己視作拜倫精神和事業(yè)的繼承者:“拜倫啊!/十九世紀的你,/二十世紀的我;/際此詩人歿后百年的紀念,/我真說不盡我的感想之如何!”
他就是這樣以一種責任在肩、舍我其誰的氣概,自比為20世紀的拜倫,宣示了自己對民族社會歷史責任的一種大義凜然、毫無保留的承擔。
蔣光慈與女友宋若瑜的通信,也表明他們對拜倫及其作品的共同關注和喜好。宋若瑜在給蔣光慈的信里幾次提到閱讀拜倫的作品并談論起對拜倫事跡的感受。如1925年11月13日,宋若瑜致信蔣光慈說:“蘇曼殊著的《英漢三昧集》你看見過嗎?……《拜倫詩選》一小本很好,也是曼殊譯,有原文及中文?!盵1]149-150在另一封信(1925年12月16日)中她又寫道:“讀拜倫的《去國行》:Come hither,hither,my little page!/why dost thou weep and wail?……當拜倫去國的時候,他是何等的悲壯!”[1]157-158這些通信內容無疑也能反映和折射蔣光慈的閱讀興趣和思考焦點。
蔣光慈還曾借小說人物之口表達自己對拜倫高尚品質的贊賞。在小說《沖出云圍的月亮》中,他有這樣的描寫:“曼英還記得,在未上床之前,那位可憐的詩人(周詩逸)是怎樣地向她哀求,怎樣地在她的面前跪下來……她開始嘲弄他,教訓他。她說,他自命為詩人,其實他的詩比屁還臭;他自做風雅,其實他俗惡得令人難以下飯。她說,目下的詩人太多了,你也是詩人,我也是詩人,其實他們都是在放屁,或者可以說比放屁還不如……只有那反抗社會的拜倫和海涅才是詩人,才是真正的天才,只有那浪漫的李白才可以說是風雅……喂!目下的詩人只可以為他們舐屁股,或者為他們舐屁股都沒有資格!”[2]不僅如此,蔣光慈認為,相比拜倫,甚至歷史上一些地位頗高的詩人也不過如此了,他在《新夢·自序》中就明白表達過自己鄙視吟風弄月歌頌醇酒美人的蘇東坡、袁子才,而要以拜倫等詩人作為自己仿效對象去做一個偉大的革命性詩人的決心:“我以為詩人之偉大與否,以其如何表現(xiàn)人生及對于人類的同情心之如何而定。我們讀歌德、拜倫、海涅、惠德曼諸詩人的作品,總覺得他們有無限的偉大;但是一讀蘇東坡、袁子才諸詩人的作品,則除去吟風弄月和醇酒婦人而外,便沒有什么偉大的感覺了?!薄拔疑m值革命怒潮浩蕩之時,一點心靈早燃燒著無涯際的紅火。我愿勉力為東亞革命的歌者……用你的全身,全心,全意識——高歌革命啊!”[1]256
蔣光慈是從內心里將拜倫視為自己為人為文及從事革命事業(yè)的楷模的。特別是拜倫為希臘獨立而獻身的事跡,成為鼓舞他為改變中國的衰弱命運和混亂時代而奮斗的強大動力。當然,我們下面將要談到,蔣光慈受拜倫的影響以及他要做中國拜倫的決心主要落實在創(chuàng)作上。
二
蔣光慈雖然鼓吹和向往革命,但對當時的許多實際革命活動蔣氏往往并沒有積極參加。蔣夫人吳似鴻回憶,蔣光慈曾對她說:“黨組織說我寫作不算工作,要我到南京路上去暴動才算工作,其實我的工作就是寫作?!盵3]蔣光慈對當時的一些革命活動有自己的看法,不過他在自認為最適合自己的、同樣屬于革命工作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始終是在積極表現(xiàn)革命、謳歌革命的。而這些創(chuàng)作特別是他的詩歌中,很多都體現(xiàn)著拜倫式的風格,有些作品甚至可以明顯看到拜倫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
如他的《寫給母親》有這樣的詩句:“我?guī)状蜗胪豆P從軍,將筆桿換為槍桿,/祖國已經要淪亡了,我還寫什么無用的詩篇?/而今的詩人是廢物了,強者應握有槍桿,/我應該勇敢地荷著武器與敵人相見于陣前……”[1]459。這種在民族生死危亡關頭挺身而出與敵人決戰(zhàn)到底的決心與勇氣,包括顯示這種精神的心理活動過程,都與拜倫《凱法利尼亞島上的日記》何其相似:“死者們全都驚醒了——我還能睡眠?/全世界都抗擊暴君——我怎能退縮?/豐熟的莊稼該收了——我還不開鐮?/枕席上布滿了荊棘——我豈能安臥!/進軍的號角天天鳴響在耳邊,/我心底發(fā)出回聲,同他應和……”[4]。
蔣光慈1925年10月創(chuàng)作的《海上秋風歌》與拜倫的《去國行》在情感表達上的共同之處也很多。這兩首詩都是訴說主人公面對浩瀚無涯的大海、抒發(fā)沉痛悠長的故國之思,主人公郁積于心的那種連綿的哀怨與惆悵都是那樣的深沉和真摯。“海上秋風起了,/吹薄了游子之衣”[1]385,中國的游子蔣光慈感到了一股寂冷蕭瑟之氣;“一身孤孤單單,/在茫茫大海漂流”[4]137-141,英國的游子拜倫也是滿懷孤寂和凄清。蔣光慈“哀祖國之飄零”,不知“向何方歸去”;拜倫痛感于“沒有任何人為我嗟嘆”,于是賭氣式的叮囑船兒“任憑你送我到天南地北,/只莫回我的故鄉(xiāng)?!睂嶋H上兩者都表達了天涯孤客渴望寄托和歸宿的沉痛心情。當然,在拜倫的背后,畢竟還有一個強大的帝國;而對蔣光慈而言,祖國積貧積弱、多災多難,即使個人寓居海外,也只是個遭人白眼的弱國子民。這一差異,后來蔣光慈在東京養(yǎng)病時寫的日記中曾明白地作了比較:“唉,我是中國人,一個不幸的中國人!就是旅居在異國里,也沒有什么自由的可言。這較之當年羈留在巴黎的海涅,流浪在意大利的拜輪如何?他們雖然是憤慨,他們雖然是不見容于祖國,然而他們在異國里究竟是自由的人啊!……”[2]431。這就是作為身處異國的落后民族國民的痛苦悲哀和無奈,這些情緒,跟拜倫、海涅的遭遇比較,當然還是有區(qū)別的。
拜倫生前非常關心希臘的民族獨立和復興事業(yè),他曾通過《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告誡尚處于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奴役之下的希臘人民,不要指望別人會無私地使自己擺脫別人的壓迫:“他們巴望著外國的軍器和救助,/卻不敢獨自去反抗異族的欺凌,/或者擺脫可悲可恥的做奴隸的痛苦處境?!盵5]他大聲疾呼:“世世代代做奴隸的人!你們知否,/誰要獲得解放,就必須自己起來抗爭;/勝利的取得,必須依靠自己的手?/高盧人或莫斯科人豈會拯救你們?”[5]108蔣光慈的《太平洋中的惡象》同樣旨在既向同胞們揭露侵略者的猙獰與兇殘,也警示人們小心帝國主義的偽善面孔,鼓勵大家要爭得民族解放還得靠自己的行動:“隱隱躍現(xiàn)著的,那不是/美利堅假人道的旗幟的招展,/英吉利資本主義戰(zhàn)艦的往來,/日本帝國主義魔王的狂蕩?/…… 遠東被壓迫的人們起來吧,/我們拯救自己命運的悲哀,/快啊,快啊!……革命!”[1]273-274
拜倫有一首《致蘇里人之歌》:“蘇里的兒郎!起來,上戰(zhàn)場!/時機已到,把重任承當!/那邊有城墻,那邊有城壕,/沖啊!沖啊!蘇里的英豪!”[4]125這是他在奔赴希臘前線途中所寫,既是對戰(zhàn)士們的動員,也是對自己的激勵,讀來感覺像沖鋒的號角般鏗鏘有力,令人大長士氣。而鼓勵民眾奮起反抗,將自己從帝國主義的壓迫和軍閥的蹂躪中解脫出來,正是蔣光慈詩歌中反復回蕩著的主題,他的《中國勞動歌》更是與《致蘇里人之歌》一樣有著鼓點般的節(jié)奏,傳遞著詩人急切的催促和呼喊:“起來吧,中國勞苦的同胞啊!/我們受帝國主義的壓迫到了極度;/倘若我們再不起來反抗,/我們將永遠墮于黑暗的深窟。/打倒帝國主義的壓迫,/恢復中華民族的自主;/這是我們自身的事情,/快啊,快啊,快動手!”[1]323
最能讓我們看出蔣光慈詩歌受拜倫影響之直接程度的,無疑體現(xiàn)在他的《哀中國》與拜倫的《哀希臘》所具有的鮮明的可比性上。
中國與希臘都曾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歷史文明,又都經歷過遭遇異族奴役的苦難。因而,拜倫的《哀希臘》所表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很能激起中國人的共鳴,本詩僅在中國近代時期就有梁啟超、馬君武、蘇曼殊、胡適等人的翻譯,可以說是當時最有影響和最具社會意義的外國詩歌。蔣光慈無疑對這首詩是非常喜愛的。不然他不會將自己赴蘇回國后在“黑暗萃聚的上?!睂懗傻脑娂麨椤栋е袊?。而其中的“主打詩”《哀中國》[1]391-393,可以說從標題到內容,從內在情感到言說方式,都可看出借鑒《哀希臘》的痕跡。
《哀希臘》[4]147-153首先回顧該民族的光榮歷史和昌盛的文明,然后與其被奴役的可悲現(xiàn)實對照:“希臘群島呵,希臘群島!/你有過薩福歌唱愛情,/你有過隆盛的武功文教,/太陽神從你的提洛島誕生!/長夏的陽光還燦爛如金——除了太陽,一切都沉淪!”同樣,《哀中國》一開頭也歷數(shù)祖國山河美好,緊接著也揭示出其慘遭蹂躪的現(xiàn)實:“你懷有無限美麗的天然,/你的形象如何浩大而磅礴!/你身上排列著許多蜿蜒的江河,/你身上聳峙著許多郁秀的山岳?!钡F(xiàn)在,“滿國中外邦的旗幟亂飛揚,/滿國中外人的氣焰好猖狂!”
命運的今非昔比,兩個民族固然都有相似之處,民眾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也一樣令人痛心。拜倫在《哀希臘》中曾回顧希臘往昔的武功,痛惜今天的人民甘為“順民”奴隸:“置身于披枷帶鎖的民族,/與榮譽無緣,也心甘情愿。”蔣光慈也看到中國的老百姓無聲無息,甘受奴役:“回思往古不少轟烈事,/中華民族原有反抗力。/卻不料而今全國無聲息,/大家熙熙然甘愿為奴隸!”拜倫的《哀希臘》流露出羞憤與自責:“歌唱的時候,我羞慚滿面;/詩人在這里有什么作用?/為祖國落淚,為同胞臉紅!”蔣光慈的《哀中國》也表現(xiàn)出愧疚和愴然:“我今枉為一詩人,/不能報國當愧死!/拜輪(倫)曾為希臘羞,/我今更為中國泣?!?/p>
盡管如此,兩人都意識到不能因此委頓下去,詩人有責任激勵民眾奮起斗爭,把握自己的命運,做振興國家民族的戰(zhàn)士。在《哀希臘》結尾,拜倫慷慨激昂地鼓勵民眾振作起來:“亡國奴的鄉(xiāng)土不是我邦家——/把薩摩斯酒盞摔碎在腳下!”蔣光慈的《哀中國》最終也對災難深重的民族寄予了信心和期望:“哎喲!我的悲哀的中國啊!/我不相信你永沉淪于浩劫,/我不相信你永無重興之一日。”?
三
從以上蔣光慈的議論和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來的傾向看,他所接受和構建的拜倫是一個有著鮮明的俠義氣質和革命色彩的獨特詩人形象。
蔣式拜倫最大的特點是“俠氣”。創(chuàng)作于蘇聯(lián)時期的《我的心靈》(1923年1月24日)一詩中,蔣光慈將拜倫、海涅等一批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情懷的浪漫主義詩人作為自己追慕的對象,他認為拜倫就是為自由的希臘而獻身的“俠”:“多情的拜倫啊!/我聽見你的歌聲了,/自由的希臘——/永留著你千古的俠魂!”[1]309確實,身為英格蘭貴族的拜倫卻去聲援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和工人階級爭取生存權利的斗爭,特別是還冒著生命危險直接投身意大利和希臘的民族解放事業(yè),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仗義執(zhí)言、打抱不平的俠客形象頗有相似之處。
就蔣光慈個人性情而言,他是一個豪爽任性的人,可以說義俠之氣正對他的胃口。因為尚俠,蔣光慈早年曾改名“俠僧”,在與宋若瑜的通信中還自稱“俠生”。在《〈鴨綠江上〉自序詩》中,蔣光慈也表白,對俠的向往是他從小就有的情愫:“我曾憶起幼時愛讀游俠的事跡,/那時我的小心靈中早種下不平的種子……”[1]429所以,蔣光慈把拜倫的義舉跟“俠”聯(lián)系起來,也是很自然的事。
同時,把拜倫永留希臘的英靈比作“俠魂”,還帶有濃厚的民族文化意味。聯(lián)系此前中國知識分子對拜倫的介紹,我們已經可以窺見人們塑造拜倫形象的民族化過程中尚俠傾向之一斑,實際上,人們是把這種俠氣跟當時的民族革命精神等同視之的。自近代拜倫進入中國以來,知識分子將拜倫視作民族復興與革命大業(yè)一面旗幟的“俠”而加稱頌的非蔣光慈始。早在1902年11月15日,流亡日本的梁啟超在《新小說》第2期上刊出了拜倫和雨果的照片并作簡短文字介紹,文中稱:“拜倫又不特文家也,實為一大豪俠者。當希臘獨立軍之起,慨然投身以助之。卒于軍,年僅三十七。”此評語表明梁氏看中的就是拜倫的樂于幫助弱小民族的、他概括為“大豪杰”的“俠義”的精神,而“私人”的拜倫遭到了放逐。
無獨有偶,當時的馬君武也持相同的拜倫觀。他在《十九世紀二大文豪》一文中,也稱拜倫是在參加希臘獨立戰(zhàn)爭中病死的義俠作家。他在比較歌德、席勒、丁尼生、卡萊爾、拜倫和雨果后得出結論說,“(拜倫)英侖之大文豪也,而實大俠士也,大軍人也,哲學家也,慷慨家也”,“聞希臘獨立軍起,慨然仗劍從之,謀所以助希臘者無所不至,竭力為希臘募巨資以充軍實,大功未就,罹病遂死。”[6]
梁、馬二人認識和觀察的出發(fā)點是為半殖民地中國尋找出路,因而拜倫的“豪俠”行為是他們所渴盼和歌頌的。因此他們才撇開了拜倫一生活動中實際比重極大的情感游戲和個人冒險,只將拜倫一生的事跡歸結成詩歌創(chuàng)作與政治革命行動兩種并“絕對地注目于后者”[7]。謝天振、查明建等學者據(jù)此也認為,自梁啟超開始,拜倫是以“大文家”“大豪俠”的形象進入中國,而“后者的形象要重于前者,或者說中國的知識界更看重的是拜倫作為崇尚自由、敢于反抗的‘豪俠’的一面?!盵8]
由此可見,蔣光慈的拜倫形象,同清末民初時期謀求民族復興大業(yè)的前輩所選擇性接受并塑造出來的拜倫形象有相當程度的一致之處。大革命時期的階級斗爭和清末民初時期的民族革命,都需要那種為了多數(shù)的弱勢人群的利益能夠挺身而出、勇于抗爭的具有號召力的英雄,從而導致了身處不同時代的知識界精英們不約而同地看中了拜倫的這種“俠”之形象。他們對拜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可能并非不清楚,但出于政治與革命斗爭實際的需要,他們沒有進行學術研究意義上的全面了解和深入研究,這樣他們表現(xiàn)或塑造出的拜倫便是這種功利性十足的梁式、馬式、蔣式等等中國式拜倫。
不過,與此前及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多數(shù)忽視甚至輕視拜倫詩學方面的成就不同,蔣光慈還對拜倫的浪漫主義特質給予了相當程度的關注并展開了創(chuàng)作上的仿效。他通過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了對拜倫及其創(chuàng)作的個性化理解,在當時來說,這一點是非常獨特而寶貴的。
比如說,蔣光慈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就與拜倫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蔣氏浪漫主義固然是五四運動那個狂飆時代的歷史產物,是詩人革命斗爭生涯以及在蘇聯(lián)這個“新造之邦”特殊經歷的反映,是詩人豪邁不羈的性格氣質以及美學理想的自然表現(xiàn),但是,世界文學中浪漫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特別是作為浪漫主義代表性詩人的拜倫對他的深遠影響,是怎樣也不能低估的。
從《懷拜倫》《哀希臘》等詩即可見拜倫的浪漫主義精神和創(chuàng)作風格對蔣光慈的影響之深,特別是對蔣光慈革命浪漫主義詩歌的催生作用。而在所謂“革命加戀愛”的“革命浪漫蒂克文學”的蔣光慈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可以見出時代思潮與拜倫創(chuàng)作的復合影響。羅成琰在《現(xiàn)代中國的浪漫文學思潮》中談到20世紀20年代后期的“革命浪漫蒂克文學”時指出:“它擯斥了‘五四’浪漫文學思潮的個性意識,強化了階級意識與群體意識,作品表現(xiàn)出一種社會化、群體化的情緒。……在它所推崇的群體意識中,又分明流露出許多知識分子的個人情趣和個人意志;在它所塑造的革命浪漫主義英雄形象身上,也分明可以看到拜倫式人物的影子?!盵9]可以說蔣光慈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是其中的人物塑造正是這段論述的典型體現(xiàn)。如他的《少年漂泊者》,首先是選擇了書信體這種浪漫主義的典型體裁,其次是通過主人公汪中“漂泊之旅”的浪漫敘事,塑造了一個命運坎坷卻頑強不屈,雖然浪跡江湖卻不惜與命運抗爭直至最后毀滅(犧牲)的“拜倫式英雄”。但是,正如“革命加戀愛”的模式無法適應表現(xiàn)殘酷的革命現(xiàn)實的需要一樣,“拜倫式英雄”也不是中國社會革命所真正需要的依靠對象。蔣光慈的絕筆之作《咆哮了的土地》等表明,對社會斗爭復雜性和艱巨性的認識日益加深,對革命文學的本質把握越來越成熟老練的蔣光慈,已經逐漸疏遠了這位昔日的偶像,而將希望更多地寄托在擁有深厚民族根基又接受了革命新思想的本土英雄如張進德、李杰等底層覺悟者或階級叛逆者身上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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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希紅]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021(2015)01-0095-05
收稿日期:2014-09-27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基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11YBA173);湖南省教育廳重點科研資助項目(項目編號:14A077)。
作者簡介:倪正芳(1966-),男,湖南安鄉(xiāng)人,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
When Romance Met Revolution
——On Jiang Guang-ci's Appreciation of Byron
NI Zheng-fang
(Chinese Department, Hu'nan Institute of Humanities,Science and Technology, Loudi Hu'nan 417000, China)
Abstract:Jiang Guang-ci is an important and special writer in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His writings have been deeply influenced by romantic poet Byron both in content and style. Furthermore, because of his character and the needs of times, Jiang Guang-ci has constructed a unique image of Byron who possesses chivalrous quality and revolutionary spirit. Jiang's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creation therefore expresses some distinctive features.
Key words:Jiang Guang-ci; Byron;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chival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