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源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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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學欄目在《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變遷*
田源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自晚清詩歌與小說領域掀起的變革始,近代文學在制度、形式、語言、思想等層面歷經了決裂與蛻變,報刊的連載與外來作品的譯介為傳統(tǒng)的文學體式注入了鮮活動力,白話作詩作文的先氣與政論引導的話語思想又引領著文學的現(xiàn)代化轉型之路?!肚遄h報》與《新民叢報》是由梁啟超主辦的清末著名刊物,文學欄目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清議報》中的詩文辭隨錄與政治小說是主要的文學元素,《新民叢報》中詩界潮音集與飲冰室詩話構成文苑的詩歌欄目,另辟有小說專欄。從《清議報》到《新民叢報》,文學欄目在橫向的種類與縱向的視角方面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演變,在變遷現(xiàn)象的背后隱藏著刊物創(chuàng)辦宗旨的轉移以及文學語境的深化。
文學欄目;《清議報》;《新民叢報》;梁啟超;小說;詩歌
晚清的詩界革命與小說界革命拉開了文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更新的序幕,作為政界革命的理論陣地,《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也完成了文學改良的使命。兩份報刊均為梁啟超流亡日本時期所編排發(fā)行,《清議報》于1898年12月在橫濱創(chuàng)立,當年晚清爆發(fā)了著名的戊戌變法,梁啟超身為這場政變的領袖,在運動失敗后遂逃至日本,同年創(chuàng)建的《清議報》可謂是對變革的延續(xù)和反思。梁啟超在創(chuàng)刊號中說:“嗚呼!此正我國民竭忠盡慮,扶持國體之時也。是以聯(lián)合同志,共興《清議報》為國民之耳目,作微信之喉舌。嗚呼!我支那四萬萬同胞之國民,當共鑒之,我黃色種人欲圖二十世紀亞洲自治之業(yè)者,當共贊之?!盵1]《清議報》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憂患意識,隱含著東山再起的維新理想,文學自然成為了宣揚與完善民主思想的有力武器?!肚遄h報》在出刊100冊后因火災???,之后由橫濱新民社集結出版《清議報全編》,其中有兩大欄目涉及文學:“本編附有政治小說兩大部,以稗官之體寫愛國之思,二書皆為日本文界中獨步之作,吾中國向所未有也,令人一讀不忍釋手,而希賢愛國之念自油然而生……本編附錄詩界潮音集一卷,皆近世文學之菁英可以發(fā)揚神志,涵養(yǎng)性靈?!盵2]《清議報》的文學欄目既有對日本小說的譯介,也收錄了當時維新派同仁的詩歌。
在《清議報》停刊不足兩個月之際,《新民叢報》正式創(chuàng)刊,它的出現(xiàn)是對《清議報》的延伸與擴展,政論色彩依舊鮮明,在其創(chuàng)刊的第一條宗旨里寫道:“本報取《大學》‘新民’之義,以為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中國所以不振,由于國民公德缺乏,智慧不開。故本報專對此病而藥治之,務采合中西道德,以為德育之方針;廣羅政學理論,以為智育之本原?!盵3]為了普及和感化民眾,《新民叢報》進一步利用文學實現(xiàn)政治的抱負。小說和詩歌亦是《新民叢報》文學欄目的重要組成,在創(chuàng)刊號中對兩者均有概括簡介:“小說或章回體,或片假體,要以切于時事,摹寫人情,使讀者拍案稱快?!脑吩姽盼霓o妙選附錄,亦可見中國文學思潮之變遷也?!盵3]由小說與詩歌組成的文學欄目呈現(xiàn)的嶄新風格還給讀者營造了審美的愉悅感:“本報之雜俎、小說、文苑等門,皆趣味弄深,怡魂悅目,茶前酒后,調冰圍爐,能使讀者生氣盎然。非若尋常報業(yè),滿紙臚載生澀之語,令人如枕古樂,唯恐臥也。”[4]文學欄目在《清議報》到《新民叢報》中既有諸多相似之處,也存在彼此分離的裂隙,它的演變與遷徙既是對文學觀念與實踐的動態(tài)詮釋,也是對所處時代文學語境的深刻印證。
《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均有對小說的引進與介紹。《清議報全編》將小說納入第三集的新書譯叢中,總共兩部,都為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政治小說,分別是柴四郎的《佳人奇遇》和失野文雄的《經國美談》。小說在《清議報》中的數(shù)量極少,且門類單一,但從《新民叢報》發(fā)行伊始,這樣的情況得到了根本的轉變?!缎旅駞矆蟆繁儆行≌f專欄,既有對外來小說的譯介,例如:1902年連載的法國焦士威爾奴所著的《十五小豪杰》、從1903年至1906年連載的共計61回由法國某作家所寫的《美人手》等,也有原創(chuàng)小說的發(fā)表,例如:梁啟超創(chuàng)作的《劫灰夢傳奇》《新羅馬傳奇》等。從新書的嘗試性翻譯,到大規(guī)模引進西方小說并融入自我創(chuàng)作,小說欄目的變遷也引發(fā)了小說觀念的更新。
《清議報》在譯介政治小說之前有一段梁啟超寫的序言,它既拉響了小說界革命的前奏,也闡明小說欄目的創(chuàng)辦宗旨。開篇便點明傳統(tǒng)小說的流弊:
“政治小說之體,自泰西人始也。凡人之情,莫不憚莊嚴而喜諧謔,故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靡靡而忘倦焉。此實有生之大例,雖圣人無可如何者也。善為教者,則因人之情而利導之,故或出之以滑稽,或托之于寓言?!型列≌f,雖列之于九流,然自虞初以來,佳制蓋鮮,述英雄則規(guī)劃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陳陳相因,途途遞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5]
梁啟超雖然批判世俗化的民風對于高雅藝術的褻瀆,但卻將小說視為一種引導民情的重要手段,在陳述本土小說“盜”與“淫”的弊端的同時,斥責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低劣,引進政治小說成為一種勢在必行的改良趨勢。梁啟超進而談到小說對民眾教化的重要性:“故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喻,當以小說喻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5]小說文體的排次在梁啟超心目中已經超越了傳統(tǒng)詩騷史錄。政治小說作為一種特殊的小說形態(tài),它的社會意義極其重大:
“在昔歐洲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經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之于小說,于是彼中綴學之子黌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儈而農氓而工匠而車夫馬卒而婦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為之一變。彼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略之日進,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盵5]
西方國家的文明進步依托于人民的自由言論以及對政治的廣泛參與,小說則是連接人民情思與政黨理念的有效杠桿,在中西社會現(xiàn)狀的對比中,梁啟超認同政治小說的社會功效,期待將之移植到中國社會并發(fā)揮相似的作用,意欲讓中國國民產生類似西方人民的政治熱情。
依照梁啟超的政論構想,兩部政治小說都有涉及政界風云的描寫與論述。在《佳人奇遇》的結尾部分,柴四郎分析了東亞政治的格局以及日本政府的謀劃:
“當時朝鮮,內憂外患,交侵迭至,乞援書至中國,大義所在,故派兵赴援。而日本方當維新,氣焰正旺,竊欲于東洋尋釁,小試其端。彼見清廷之可欺,朝鮮之可誘也,遂借端扶植朝鮮,以與清廷構釁?!室慌e而敗于朝鮮,再舉面陷遼島,割臺灣,償巨款,我日人志趣遠大,猶以為未足也。不意俄、德、法三大國干涉其間,不無所慊,見機而退,理有固然。而在野少年志士,多有以此咎政府者,是未知政府之苦心耳?!盵6]
日本侵略擴張實際上是政府精心策劃方針的實踐,政壇斡旋與策略擇取隱匿地傳遞出政客幕后的良苦用心。對外的武力行動與政府緊密相連,對內的政權更替同樣關涉政府的性質,在《經國美談》第四回中有一段關于政治體制的描述:
“人民參政的弊病,國中有政黨競爭,執(zhí)政的人,屢屢交迭,執(zhí)政的人既屢屢交迭,政界必然不定,所以政府薄弱。政府薄弱,政略不定,那國勢何能振,國威何能張么?”[7]
《清議報》中的小說欄目有統(tǒng)一的綱領和政治范疇的標準,小說風格也呈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化色彩。然而,自《新民叢報》的小說專欄始,小說類型沒有固定的衡量尺度,在政論性基礎上朝多個維度經行拓展,小說樣式也顯得更為豐富。
《新民叢報》中幾乎每部小說都有其獨特的魅力,在譯者前言、某回的評論或是結尾后記中都有對小說性質與意義的界說?!睹廊耸帧吩陂_篇便透露了譯介的緣由:
“世界上各國人類,因為爭一個本分自由的權限,古今來遂演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活劇,斷送了無數(shù)英雄豪杰的生命??垂侔?,試想下,這是何苦來由呢?西人有句話說得好:不自由,毋寧死?!┦俏彝饺黄G羨那文明國度的自由,亦曾知道他們的自由,是怎樣掙得來的呢?平白白地由這個享受慣了的專制政府自己送回來,諒看官也知道無此便宜的事。”[8]
整部《美人手》61回皆圍繞民權自由的曲折獲取而展開故事情節(jié),小說通過生動的人物語言和動作描摹西方社會文明進程的艱辛坎坷?!缎旅駞矆蟆分械男≌f除了關注成人的世界,還將視野投向兒童少年的生存空間。梁啟超在翻譯《十五小豪杰》的第一回的末尾部分寫道:
“此書寄思深微,結構宏偉,讀者觀全豹后,自信余言之不妄。觀其一起之突兀,詩人墮五里霧中,茫不知其來由,此亦可見泰西文字氣魄雄厚處。武安為全書主人翁,觀其告杜番云,‘我們須知這身子以外,還有比身子更大的哩’,又觀其不見莫科,即云‘我們不可以不救他’,即此可見為有道之士?!盵9]
《十五小豪杰》講訴了幾個美國少年航海冒險的經歷。主人公武安的豪情壯志令人嘆為觀止,他的言行中也隱含著西方文明在政治話語外的價值觀念,即是建立在生命之上的人道主義關懷?!缎旅駞矆蟆分械淖g介小說還囊括了當時流行的偵探小說,《歇洛克復生偵探案》便是其中翹楚。該小說在前言部分簡要介紹了西方小說類型的多樣化以及翻譯偵探小說的緣由:
“泰西之以小說名家者,肩背相望,所出版亦月異而歲不同,其間若寫情小說之綺膩風流,科學小說之發(fā)明真理,理想小說之寄托遙深,偵探小說之機警活潑。偶一披覽,如入山陰道上,目不暇給。吾國視泰西,風俗既殊,嗜好亦別,故小說家之趨向,向不相侔,尤以偵探小說,為吾國所絕乏,不能不讓彼獨步。蓋吾國刑律訟獄,大異泰西各國,偵探之說,實未嘗夢見?;ナ幸詠?,外人伸張治外法權于租界,設立警察,亦有包探名目。”[10]
西方社會的文明歷程使得小說種類五花八門,中西文化差異造就了偵探小說在中國的缺失,但隨著租借、警探等新興事物的萌生,偵探小說在中國獲得了基本的認同。《歇洛克復生偵探案》以虛構的方式想象福爾摩斯生還,以高超的智慧和手段演繹、推斷并偵破竊毀拿破侖遺像的案件。
此外,《新民叢報》還有幾部原創(chuàng)的傳奇小說,這些小說實際上都是戲曲的形式,譬如踢繡球、四門泥、金剛石等曲調樣式及凈、旦等角色分工都是日后戲劇出現(xiàn)的重要元素。《新民叢報》中的這幾部傳奇小說延續(xù)了在《清議報》中政治小說的特色,大多抒發(fā)國破家亡的感傷及救亡圖存的憂患意識。梁啟超在《新羅馬傳奇》的楔子一出中以問答的形式講述了創(chuàng)作的動機:
“(內問介)支那乃東方一個病國,大仙為何前去?(答)你們有所不知,我聞得支那有一位青年,叫作什么‘飲冰室主人’,編了一部《新羅馬傳奇》,現(xiàn)在上海愛園戲園開演。這套傳奇,就系把俺意大利建國事情,逐段摹寫,繪聲繪影,可泣可歌。四十出詞腔科白,字字珠璣;五十年成敗興亡,言言藥石?!?內)這位青年,為何忽然做起這套戲本來呢?(答)人孰無情,士各有志。……我想這位青年,漂流異域,臨睨舊鄉(xiāng),憂國如焚,回天無術,借雕蟲小技,寓遒鐸之微言,不過與老夫當日同病相憐罷了。”[11]
梁啟超期望借助重寫意大利的興衰史,喚起民眾的救國之心。該劇以“會議”“初革”“黨獄”“俠感”“吊古”“鑄黨”6出還原了意大利50年的政壇。
統(tǒng)觀《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小說欄目,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的壯大與繁盛,兩份報刊中的小說均有對政治和時事的摹寫,但前者的政論話語過于強烈,小說的情節(jié)退居次席,帶有強烈的說教成分;后者卻增強了小說的故事性,且拓新延展了小說的題材內容與形式結構。
晚清詩界革命的誕生源自《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詩歌欄目,這兩份報刊共收錄一千余首詩歌,它們共同形成了維新派要求變革的文學陣地。《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詩歌欄目的設置有許多相似之處,《清議報》原有詩歌欄目是“詩文辭隨錄”,但在匯集成《清議報全編》時,卻將詩歌欄目的名稱改為“詩界潮音集”,并將其置于主欄目“文苑”之下?!缎旅駞矆蟆返脑姼铏谀恳惭赜昧诉@樣的模式,由此可見,兩者在收錄的“詩界潮音集”中有諸多相似之處,后者在前者開辟的詩歌園地中朝著縱深的方向發(fā)展前行。
一方面,《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詩歌都抒寫了感傷的情緒。中國傳統(tǒng)詩學強調“詩言志”“詩緣請”,詩歌的本質即是志趣與情感的表達與釋放。在兩份報刊的“詩界潮音集”所收錄的一千余首詩歌,有大半都或顯或隱地流露出傷感乃至頹廢的情志。
《清議報》中的感傷詩情基本源自戊戌變法的失敗,許多詩人都沉浸在挫敗的哀痛里。例如:康有為以“更生”為筆名寫道:“歷歷維新夢/分明百日中/莊嚴對溫室/哀痛起桐宮……吾君真可恃/哀痛詔頻聞/未定維新業(yè)/先傳禪讓文?!?更生《戊戌八月國變記事四首》)該詩是《清議報》“詩界潮音集”的第一首詩歌,詩人既描繪出百日維新慘敗的事實,又從連續(xù)兩個“悲痛”中表露出自我壯志難酬的傷懷。有的詩人寄托了對戊戌六君子的哀思:“百日振乾綱/群邪毒怨宿/兇殘忽蔽天/忠良頭血浴/奉詔方在途/望闕淚難掬。”(王照《次韻贈更生》)譚嗣同、楊深秀、康廣仁等6名變法成員被逮捕戕殺,成為了政治運動的犧牲品,作為參與其中的禮部主事王照,對此深感悲慟。光緒皇帝在維新失敗后也遭到慈禧太后的囚禁,這也博得了許多詩人的同情:“不期八月新政倒/圣主瀛臺受苦惱/飲食起居若罪囚/為救我民喪大寶?!?海外義民《忠愛歌》)光緒帝是戊戌變法的中心,運動失敗后也受到懲罰,他被軟禁于中南海的瀛臺,皇位也被慈禧剝奪,這引起了詩人心靈的憐憫和傷痛。
《新民叢報》中的感傷詩意幾乎是對人生的哀嘆。戊戌變法后中國的局勢每況愈下,內憂外患更加嚴重,有識之士深感卑微無力:“頭顱尚讬微軀戴/痛念殘生何所之/當?shù)啦蚶秦澙?碧天尤是血濺時。”(泗澄《前題》)國碎家破的殘局令詩人感到人生無望,猶如無根之浮萍在蒼穹中飄蕩。自我的存在仿佛是多余的擺設,很多人因而心生倦?。骸按蟮夭豢爸伛v足/此身惆悵欲何為/可憐一掬傷心淚/白紵筵前醉酒時?!?楚囚《和因明子即席口占原韻》)茫茫大地都無法承載弱小的身軀,憂愁的方向感在漸漸迷失,淚水亦不能驅除心中陰霾,只有借酒澆愁聊以自慰。詩人蔣智由也感嘆時勢的衰微:“濁濁誰能知總因/但憑愿力入風塵/江湖形狀喪家犬/自作人間補憾人?!?觀云《壬寅正月二日自題小影》)這副詩意的自畫像詮釋出動蕩社會中的無助感,詩人在毫無征兆與認同的江湖中只能盡力做好自己,去彌補一些遺憾。
另一方面,《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詩歌都有國外視野的介入?!肚遄h報》中涉及海外的詩歌相對而言較少,多由康有為根據(jù)自我經歷所作。例如:“櫻花開罷我來時/我正去時花滿枝/半歲看花住三島/盈盈春色最相思。”(更生《諸故人亦足知游者之情也》)康有為在流亡日本期間曾錯過櫻花花期,由異國的春景聯(lián)想到故鄉(xiāng)的春天,心中充滿濃濃的思鄉(xiāng)情。除了緊鄰日本,康有為還介紹了大洋彼岸的加拿大的自然與政治景觀:“三月之末/度加拿大/逾落機大山/千峰積雪/長松覆地/鐵路轉殼曲折/循山逾澗若長蛇/凡經雪架山洞八十余/澗橋無數(shù)/俛瞰碧湍/與雪峰相映/光景奇絕……加拿大雖屬英/而別為民政如美國/其總統(tǒng)由民舉/雖位總督下/而大權一切屬之?!?更生《游加拿大記》)加拿大的自然美景令詩人目不暇接,落基山脈的雄闊,白雪皚皚的山峰與繁茂的松樹林讓人心曠神怡,乘盤山鐵路穿梭其間與山澗洞穴親密接觸,仿佛回歸自然的甜美涌上心頭。詩人在這之后筆鋒一轉,進而介紹加拿大的歷史與政治,尤其介紹了民主共和的政體和民眾的選舉權力。這些異域的見聞也拓展了詩人的視野,在與祖國的對比關照中顯現(xiàn)其獨有的風采。
《新民叢報》中的詩歌涉及異域的數(shù)量更多。在“詩界潮音集”第一首詩歌的開篇,梁啟超便記錄了自己東渡日本的歷程:“亞洲大陸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盡瘁國事不得志/斷發(fā)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讀書尚友既一載/耳目神氣頗發(fā)皇/少年懸孤四方志/未敢久戀蓬萊鄉(xiāng)/誓將彼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問政求學觀其光?!?任公《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扶?!奔词侵溉毡?,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實則是學習日本乃至西方先進的文明體制?!缎旅駞矆蟆方又诘诙柕奈脑窓谀恐袑TO“棒喝集”,開篇序言道:“譯錄中外哲人愛國之歌,進德之篇,俾國民諷之如晨鐘暮鼓,發(fā)深省焉?!盵12]專欄共譯介了4首詩歌,分別是德國格拿活的《日耳曼祖國歌》、日本中村正直的《題進步圖》、日本志賀重昂的《日本少年歌》以及日本內田周平譯的《德國男兒歌》,意欲用國外民族精神感化中國民眾,團結愛國。在植入西方視角的同時,中國詩人也投射出贊許的態(tài)度:“巴黎獅吼女英雄……腥風血雨耶穌墓/十字軍興八百年……希臘詩詞妙天下/至今故國黍離歌。”(鄒崖逋者《詠西史》)詩人歌詠西方文明史,涉及政治、宗教、文學等方面。
此外,在《新民叢報》的文苑欄目里還開設了一個特殊的詩歌專欄:“飲冰室詩話”。從1902年至1907年,第4-95期中間或連載了204條關于詩歌的感悟,“飲冰室詩話”既有對詩界革命得失的總結,也有對當下不同詩人詩作的批評,其選取的詩歌文本皆出自“詩界潮音集”,它包涵了梁啟超的詩學理想與觀念。詩話開篇即樹立了一種嶄新理念:“我生愛朋友,又愛文學,每于詩友之詩文辭,芳馨悱惻,輒諷誦之,以印于腦。自忖于古人之詩,能成誦者寥寥,而近人詩則數(shù)倍之,殆所謂豐于昵者耶?!盵13](P1)在古今之爭中,梁啟超毅然決然地選擇今人,他對擬古派發(fā)出了批判:“中國結習,薄今愛古,無論學問文章事業(yè),皆以古人為不可幾及。余生平最惡聞此言。竊謂自今以往,其進步之遠軼前代,固不待蓍龜,即并世人物亦何遽讓于古所云哉?”[13](P4)在古今中以今人為首選,梁啟超的詩學觀自然也要推陳出新:“過渡時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當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盵13](P51)在社會轉型時期,詩界革命是改良的必然趨勢,要銜接好過往與當下,務必樹立“新意境”,但“新”的標準是整體精神風貌的革新,而非玩弄文字游戲般的新名詞的補充,例如:“喀私德(Caste)”“巴力門(Parliament)”這些外來語的音譯詞。能夠符合“新意境”的詩人,梁啟超特別推崇譚嗣同與黃遵憲,分別稱贊他們“其詩亦獨辟新界而淵含古聲”和“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這些詩學話語融入梁啟超的思索智慧,是對之前詩界革命失敗的反撥與糾正。
縱觀《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詩歌欄目,在彼此相似的基點上朝著深邃的方向發(fā)展演進,前者開創(chuàng)了“詩界潮音集”的某些嶄新模式,后者在此基礎上繼續(xù)深入漸進,尤其是“飲冰室詩話”的出現(xiàn),將詩學思想播撒至詩界革命的每一個角落,在反思不足之處的同時試圖引領新詩創(chuàng)作的“新意境”。
《清議報》與《新民叢報》的文學欄目的變遷不僅是時間結點的先后承接,它從深層話語結構中折射出兩份報刊的創(chuàng)辦宗旨與時代語境的流轉?!肚遄h報》的宗旨共四條:“一、維持支那之清議,激發(fā)國民之正氣。二、增長支那人之學識。三、交通支那、日本兩國之聲氣,聯(lián)其情誼。四、發(fā)明東亞學術以保存亞粹。”[1]梁啟超創(chuàng)辦《清議報》的動機在于開闊人民的視野,形成一種清新自由的言論氛圍,他進而在后續(xù)文章中談到《清議報》的地位,進一步完善四條宗旨:
“敢問《清議報》于此四者中,位置何等乎?曰:在黨報與國報之間,今以何祝之?曰:祝其全脫離一黨報之范圍,而進入于一國報之范圍,且更努力漸進以達于世界報之范圍?!盵14]
欲實現(xiàn)“清議”的終極理想,梁啟超攜《清議報》跳出政黨的狹小空間,并引入國家的概念,將之與世界連為一體。在專論的開篇,梁啟超便寫下了《愛國論》,奠定了《清議報》的基本語境:
“夫愛國者,欲其國之強也。然國非能自強也,必民智開,然后能強焉。必民力萃,然后能強焉。故由愛國之心而發(fā)出之條理,不一其端。要之必以聯(lián)合與教育二事為之起點,一人之愛國心,其力甚微,合眾人之愛國心,則其力甚大,此聯(lián)合之所以為要也??昭詯蹏瑹o救于國,若思救之,必籍人才,此教育之所以為要也,今海外人最知愛國者也,請先言海外?!盵15]
文學欄目的設置完全與《清議報》的性質與責任吻合。詩歌欄目中有號召民眾團結衛(wèi)國的呼聲:“為國犧牲腸要熱/文明有例購以血/競爭世界逆水船/國不富強即摧滅?!盵16]小說欄目中也借助日本維新的英勇事跡來喚醒民眾的戰(zhàn)斗熱情,政治小說《佳人奇遇》中有一段描寫國難當頭時日本一戶人家的言行:
“散士喪幼,也猶放一矢于敵,欲與俱死,不覺跪而訣別于家人,顏色凄愴。慈母叱而罵曰:‘汝雖幼,實武門之子也,宜一斬敵將尸爆戰(zhàn)場,勿損其家聲!’散士蹶起,家人送至門外。祖母呼曰:‘待汝于泉下!’姊妹掩淚而呼曰:‘顧努力!’嗚呼痛哉!多年之恩情永訣,言盡于茲矣。家人聚于神前,燒香而告于祖先之靈曰:‘事已至此,無復可言。與其偷余生于亂離之間,寧潔身以死殉于國家,而絕父兄之顧慮;且以表明三百年來養(yǎng)成之士風,此其時矣!’”[6]
然而,《清議報》希望借助日本明治維新的經驗來拯救中國的夢想隨著報館的火災化為泡影,《新民叢報》則重新承載起梁啟超等維新派變革圖強的使命。此時,梁啟超的創(chuàng)刊策略和方向已經有所調整:
“本報以教育為主腦,以政論為附從。但今日世界所趨,重在國家主義之教育,故于政治亦不得不詳。惟所論務在養(yǎng)吾人國家思想,故于目前政府一二事之得失,不暇沾沾詞費也。本報為吾國前途起見,一以國民功利公益為目的,持論務極公平,不偏于一黨派?!盵3]
將教育提升到辦刊宗旨首位,意味著梁啟超的關注重心由國向民的轉移。在振興國家的手段途徑上也從單一地宣傳維新愛國理想轉移到普及改善國民精神?!肚遄h報》中以愛國論為中心的系列論說都是關于理想國體或政體建構的自我言說,諸如《論中國當知自由之理》《論中國與歐洲國體異同》《論中國之存亡決定于今日》《獨立說》《政黨說》《論政變?yōu)橹袊煌鲋P系》《論救亡當立國》等文章站在國家立場高屋建瓴式規(guī)劃藍圖,但《新民叢報》中的核心卻是人民:
“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渾濁,而國猶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長生久視,則攝生之術不可不明。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盵17]
《新民說》可謂是《新民叢報》的理論基石,它含敘論共20節(jié),從必要性、定義、組成要素等方面架構起一個“新民”的理論體系,其中的《論自治》《論合群》《論尚武》《論私德》《論民氣》等文章都與人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靶旅瘛彼枷氲臍w宿乃是通過教育來改變中國人民閉塞蒙昧的弱點,在現(xiàn)代文明的感召下實現(xiàn)精神面貌的更新,在整合民眾素質的自由氛圍中實現(xiàn)國家的富強。
《新民叢報》中的文學欄目也響應了“新民”的要求,小說欄目中既有直接呼喚民眾愛國斗志的作品,例如:《劫灰夢傳奇》《愛國女兒傳奇》等;也有從反面啟迪民眾智慧的書寫。譬如在譯介的一部小說《外交家之狼狽》結尾處寫道:
“維廉二世反身側顧,佯裝不聞,英國大使,聳肩而去,俾公一場妙計,歸之水泡,于是英國依然自翔于三國同盟之外,未及一月,而俾不任日耳曼首相之報,已變達于五洲矣?!盵18]
俾斯麥原本在《清議報》的《飲冰室自由書》中是政界英雄的形象,但在《新民叢報》中卻淪為了一個尷尬的丑角,小說利用虛構的筆法塑造了法國某平凡睿智的外交官,打破了人民對英雄敬畏中固有的神圣感,這也符合時代語境:“廿世紀以后將無英雄,何以故?人人皆英雄故,英雄云者,常人所以奉于非常人之征號也?!盵19]
在詩歌欄目中,《飲冰室詩話》中的“新意境”亦為“新民說”的一大表現(xiàn)。梁啟超在“新意境”中強調“尚武”精神的重要性,尤其推崇黃遵憲的詩歌:
“中國人無尚武精神,其原因甚多,而音樂靡曼亦其一端……吾中國向無軍歌……往見黃公度出軍歌四章,讀之狂喜……其精神之雄壯活潑沈渾深遠不必論,即文藻亦二千年所未有也,詩界革命之能事至斯而極矣。”[14](P42-43)
黃遵憲的《出軍歌》《軍中歌》《旋軍歌》在結尾處均為一個字的三次疊用,例如:“勝勝勝”“抗抗抗”“權權權”等,能夠感染和鼓舞民眾的意志去投身戰(zhàn)斗,也能貼近“新民說”的要求:“然則尚武者國民之元氣,國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賴以維持者?!盵20]
綜上所述,文學欄目在《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變遷既有樣式的擴充,也有思想的漸進,欄目設置的整體趨勢從宏大理念向細分屬性輻射,其本質卻是話語結構的演變,從國家向人民的過渡,完成了由抽象概念向具象方略的蛻變,一味地傳播與灌輸在很難獲得認同的現(xiàn)實中面臨轉型,啟蒙的新方式也將相對封閉的理論建構引入與民眾的互動之中,小說與詩歌構成的文學欄目在《清議報》與《新民叢報》中的變遷詮釋出文學語境的深化。
[1] 梁啟超.橫濱清議報敘例[J].清議報,1898,(1):3-5.
[2] 本編之十大特色[A].清議報全編第一卷至第三卷[C].橫濱:新民社,1901.5.
[3] 本報告白[J].新民叢報,1902,(1).
[4] 本報之特色[J].新民叢報,1902,(1).
[5] 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J].新民叢報,1898,(1):53,54.
[6] (日)柴四郎.佳人奇遇[A].清議報全編:第十三卷至第十四卷[C].橫濱:新民社,1901.286-287,24.
[7] (日)矢野文雄.經國美談[A].清議報全編:第十三卷至第十四卷[C].橫濱:新民社,1901.19.
[8] (法)某著,香葉閣鳳仙女史譯述.美人手[J].新民叢報,1903,(36):93-94.
[9] (法)焦士威爾奴.十五小豪杰[J].新民叢報,1902,(2):100.
[10] (英)陶高能.歇洛克復生偵探案[J].新民叢報,1904,(7):85.
[11] 梁啟超.新羅馬傳奇[J].新民叢報,1902,(10):80-81.
[12] 梁啟超編.棒喝集[J].新民叢報,1902,(2):101.
[13]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14] 梁啟超.本館第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J].清議報,1901,(100):8.
[15] 梁啟超.愛國論一[J].清議報,1899,(6):322.
[16] 突飛之少年.勵志歌十首[J].清議報,1901,(89):2.
[17] 梁啟超.新民說一[J].新民叢報,1902,(1):1-2.
[18] (法)某著,中國某譯.外交家之狼狽[J].新民叢報,1903,(29).96.
[19] 梁啟超.文明與英雄之比例[J].新民叢報,1902,(1):92.
[20] 梁啟超.論尚武[J].新民叢報,1903,(28):7.
責任編輯:高雪
On the Change of Literature Column in the Two Newspapers The China Discussion and Cein Min Choong Bou
Tian Y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Since the change of poetry and nove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modern literature had undergone transformation at the levels of systems, forms, language and thought. Newspaper serials and translated works had brought in fresh air to traditional literature. Along with political critical thinking, the movement to compose poetry and literary works in colloquial language led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literature. The China Discussion and Cein Min Choong Bou were founded by Liang Qichao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of which literary column were an important part. Poetic essays and political novels were the main literary elements in The China Discussion while Cein Min Choong Bou featured its poetry column dominated by Tide Poetry Collection and Yinbing Poetry Section. Both in The China Discussion and Cein Min Choong Bou, literary column had experienced various changes in literary types and perspectives, which is a reflection of the change in publication objectives and literary context.
literature column; The China Discussion; Cein Min Choong Bou; Liang Qichao; novels; poetry
2015-09-09
田源(1987-),男,重慶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4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專業(yè)方向為中國新詩研究和中外文學關系研究。
I206.5
A
1672-335X(2016)04-01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