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莉 楊新慧
寒山,唐代隱逸詩人,中國主流文學史中詩名不顯,但二十世紀以來,在中國古典詩歌的西方傳播中卻成為一個熱點。迄今為止,寒山詩的各類英譯作品已有三十余種之多,其中在美國最為流行、影響最大的版本當屬生態(tài)詩人加里·斯奈德的24首寒山譯詩,斯奈德因此成為寒山在美國走紅的重要“推手”之一。
寒山詩歌現(xiàn)存313首①,斯奈德翻譯了24首,占總量的13%。從內(nèi)容上看,這24首譯詩絕大多數(shù)反映的是自名寒山或寒山子(人名)的隱逸詩人在寒山(地名、山名)中的隱居禪修生活,字里行間充滿了隱逸之致和禪理的寄托、禪境的營造,只有個別作品如“驅(qū)馬度荒城”和“客難寒山子”從字面上看似乎與寒山的隱居生活少些直接的關聯(lián),但內(nèi)里的禪道之意還是分明的。從意象的塑造上看,24首詩歌中的21首涉及“寒山”意象24次(分別指稱人——寒山子、山——寒山和山道——寒山道),未涉及的只有二、三、四三首,而二、三兩首其實是用“重巖”和“山中”代替了“寒巖”和“寒山”,這幾個意象雖有名稱與空間感的些微差異,但它們的所指基本是相同的。這些數(shù)據(jù)充分說明斯奈德之翻譯寒山詩的活動有著鮮明的選擇性與指向性,對“寒山”意象及其負載的多重象征意味的認同、“寒山”意象的魅力吸引構成斯奈德譯詩的重要驅(qū)動力。
作為一個意指符號,“寒山”及其衍生的“寒山道”意象在中文語境中的語符是固定的,但語意內(nèi)涵卻包含了三層不同的含義。而在斯奈德的譯筆之下,雖然直譯了三層含義,但對應的語符出現(xiàn)了變化,“寒山”語符三種:“Cold Mountain”(運用最多,指稱山的物象,象征禪的心境)、“Han-shan”(特指寒山子)與“me”(代指寒山子);“寒山道”語符四種:the way to Cold Mountain、Cold Mountain trail、Cold Mountain path、the path to Hanshan's place。②“way、path、trail”都有“道路”的含義,其中way表示“道路”時,用法及意義最為寬泛,可以指稱任何形式的路,而且常常用于借喻,所以“the way to Cold Mountain”(譯6“人問寒山道”)的譯法強調(diào)意象的象征色彩及其獨特性,最為貼近原意。path與trail都帶有“小路”、“小徑”的意思,含義較具體,二者的區(qū)別不大,path主要指山野林間常由人或畜走出來的小徑,trail主要指荒野山區(qū)中的崎嶇小道或山間小徑。Cold Mountain trail(譯8“寒山路不窮”、譯9“杳杳寒山道”)既對譯“寒山道”,又對譯“寒山路”,從具體的語境來看,兩句分別強調(diào)了寒山小徑的悠長與幽深。Cold Mountain path(譯8“登陟寒山道”)與Cold Mountain trail的用法接近,大概是譯者為了避免語詞的重復。the path to Han-shan's place(譯1“可笑寒山道”)直譯為“通往寒山住所的小路”,這種譯法將原本高度象征性的意象處理得較為滯實,可能主要是考慮與下句中“車馬蹤”所包含的人世生活痕跡的翻譯相對應??傊?,斯奈德譯詩中的“寒山”意象語符根據(jù)語境的不同做了靈活處理而不僅僅是語言的簡單轉(zhuǎn)換。
1959年,斯奈德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詩集《砌石》,當時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1965年,斯奈德將24首寒山譯詩與之匯總,以《砌石與寒山詩》為名重版,該詩集才漸漸引人注目。斯奈德翻譯代表作與詩歌處女作的成功并置應與二者內(nèi)含的某些共通理念相關,比如同以意象為主的創(chuàng)作目標和對簡單清晰的意象審美風格的追求。
詩集《砌石》中的同名標題詩是理解斯奈德詩學主張的一個關鍵?!捌鍪笔俏⑿s又堅實的鋪路材料,還是一種為了抵御山路的風化而在山間道路上堆砌由鵝卵石打磨的巖石的技術。斯奈德受到“砌石”活動的啟發(fā),聯(lián)想到它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共性,建構了自己獨樹一幟的“砌石詩學觀”:詩就是“a riprap on the slick rock of metaphysics”③。砌石是由溪水沖刷過的鵝卵石的打磨而形成的,精挑細選的石材被靈巧的雙手巧妙地排列、堆放,嚴絲合縫,為人畜鋪墊了粗糙卻堅實便利的行進之路;詩歌不也像砌石?詩人從語料庫中遴選恰當?shù)脑~匯,通過排列、組合后自成一幅優(yōu)美的畫卷,表現(xiàn)意味和情感。正如同砌石是為了便于馬在山間行走一樣,斯奈德同時認識到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手工勞動,詩藝也是一種勞動技藝。斯奈德詩歌觀念的養(yǎng)成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正是從朝夕相處的荒野自然和熟悉的勞動技能中,他參悟了詩歌創(chuàng)作應該秉承的同樣自然、粗獷、堅實、質(zhì)樸的本質(zhì)。
斯奈德的“砌石”意象在對寒山詩的翻譯中也有流露。二十四首寒山譯詩中,“石”意象出現(xiàn)了8次,超過其它自然意象而在數(shù)量上僅次于“寒山”意象?!坝氖?、“石頭”、“石壁”、“石室”、“石巖”……從字面上看,8個“石”意象涉及的形態(tài)豐富,但與“砌石”無關,不過斯奈德的翻譯中卻出現(xiàn)了嫁接“砌石”的蛛絲馬跡。譯詩8中的第三句是“溪長石磊磊”,“磊磊”本意為“大石累積貌”,斯奈德翻譯為“The long gorge choked with scree and boulders”,硬是在累積的大石前加上了無數(shù)“崩落的小石子”,大概文字轉(zhuǎn)譯這一畫面時,斯奈德油然聯(lián)想起西埃拉山間溪水沖泡過的一個個可以充當砌石的鵝卵石吧。
寒山的24首隱逸禪境詩,大多通過對自然山水環(huán)境的寫意描寫來生發(fā)禪意,創(chuàng)作主旨決定了其主導風格既詩意又冷寂,斯奈德的翻譯基本保持了這種意境,但同時悄悄通過一些意象的置換或詞性的改變憑添了一層美國西部高山中鋪有砌石的山間道路的那種硬朗而生糙的氛圍和格調(diào)。比如譯詩9《杳杳寒山道》,原詩因為八句句首均采用了疊字的形式而為人稱道。斯奈德為了最大程度地完美再現(xiàn)中文的形式特征,在一、三、四、六諸句的開頭都采用了連用兩個形容詞或動詞的譯法,第五句起首甚至連用兩個相同的動詞以加強疊字所特有的朗朗上口的韻律感。但這種嘗試并沒有貫徹到底,特別是第二句的“落落冷澗濱”,斯奈德譯為“Sharp cobbles - the icy creek bank.”“落落”原意是“孤寂貌”,譯者翻譯為“尖銳的鵝卵石”,從詞性到詞意都極大地背離了原文。第一句用“Rough and dark”來對應“杳杳”,雖然注意到原文“幽深”所包含的色彩黯淡意,但著力強調(diào)粗糙、粗野亦體現(xiàn)了斯奈德基于“砌石”詩歌觀的有意誤讀。
“A simple, organic form, with generally imagistic lines”③是斯奈德詩歌的典型特色之一,同樣,意象的簡練和準確也是斯奈德譯詩時常??紤]的問題。斯奈德曾認真研修過中國古典詩歌,對其高度濃縮的語言之美印象深刻,為了追求同樣言簡意賅、意象突出的審美風格,斯奈德曾經(jīng)嘗試過在字數(shù)上嚴格對應原文的譯法,凱魯亞克在《達摩流浪漢》中忠實記錄了斯奈德力圖將《登陟寒山道》這首五言詩翻譯為五個英文字的實驗④,雖然種種考慮之下,這一翻譯并沒能完全貫徹同原詩一樣簡練的文字對應,但這種嘗試在24首寒山譯詩中還是不時可見成功范例的:如譯詩4中的“高低舊雉堞,大小古墳塋”(High, low, old parapet walls/Big, small, the aging tombs)、譯詩13中的“晴云洗綠潭”(Bright clouds wash green ponds)。此外,在翻譯時,斯奈德還常常將原詩中概括的意象具體化,比如譯詩9中的“寂寂更無人”——“a lone hiker”;譯詩2中的“鳥道絕人跡”——“no trails for me”;譯詩16中的“免被人來借”——“Borrowers don't bother me”就將原本抽象的“人”落實到“一個單身的徒步旅行者”和“我”,雖然和原文有了一定的出入,但在接受者的心目中意象卻更加準確和鮮明了。
斯奈德曾經(jīng)這樣概括他對“寒山”意象的解讀:“當寒山在詩中提及‘寒山'的時候,他是指他自己、他的家、以及他的心境。”⑤這是翻譯主體對原文本透徹把握后的總結,源于斯奈德對“寒山”意象三層意指的心靈碰撞。更可貴的是,斯奈德將自己的人生閱歷和對世界的感悟融入了對“寒山”意象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之中,從而令“寒山”意象的三層意指在異文化中有了嫁接和置換的契機。
首先,作為人的符號,斯奈德的譯本中,“寒山”在保留山居者的外在身份之余,更被著力“改造”和“升華”為反體制、反正統(tǒng)的流浪漢與文化英雄形象,是寒山“自己”,也是斯奈德“自己”。
斯奈德在華盛頓州和俄勒岡州的小農(nóng)場長大,熟悉并與森林、高山這些充滿荒野意味的自然環(huán)境有著本能的親近:“When I was young, I had an immediate, intuitive, deep sympathy with the natural world which was not taught me by anyone.”⑥他尤其對山情有獨鐘,半工半讀的求學生涯中,斯奈德從事的許多工作都離不開山林:伐木工人、森林測量員、林火瞭望員……這樣的經(jīng)歷無疑為他在眾多中國詩人中獨獨選擇“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的寒山埋下了伏筆。
斯奈德與二戰(zhàn)后美國反文化運動的先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垮掉的一代”有著頗深的淵源,因為為之注入了東方文化尤其是禪宗的因素而被奉為精神導師?!翱宓舻囊淮边\動如火如荼之際,斯奈德正埋首于寒山詩歌的翻譯,于是,寒山的言行與“垮掉的一代”們有了交疊的機遇。寒山詩《山中何太冷》以對寒山異常嚴寒的氣候的刻畫,烘托冷寂自然環(huán)境中“沉迷客”的精神迷惑,是尚處在追尋精神家園過程中的寒山的自畫像。但在斯奈德的譯詩中,“此有沉迷客,窺窺不見天”卻被譯為“And here I am,high on mountains/ Peering and peering, but I can't even see the sky”。“high”本意之一指由麻醉品引起的快感,乃是“垮掉的一代”們熟悉的感受,他們以吸毒作為與主流社會價值觀念勢不兩立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耳聞目睹“垮掉的一代”種種反叛行徑的斯奈德,面對“沉迷客”的意象,完全忽略了寒山詩歌語境中的隱居修行者的心路歷程,為他崇拜的寒山徑直加上了莫須有的嗑藥感受。斯奈德承認這是他的“有意為之”:“爽得就像剛嗑過藥的癮君子?”“這是我的翻譯。它本來的意思是‘我興奮得像山下那些酒色之徒'。我為了讓它有現(xiàn)代感,才譯成這樣?!雹芷鋵崳皠傕具^藥的癮君子”和“山下那些酒色之徒”都不是寒山的原意,這些不準確的理解和明顯的誤譯只有放在斯奈德對寒山的接受包含了“垮掉的一代”的文化觀念才能說得通,或者看作翻譯行為中譯者為滿足特定接受群體期待視野而采取的策略。
斯奈德的寒山詩翻譯包括了托名閭丘胤的詩序,他把其中的“狀如貧子,形貌枯悴”兩句譯為“He looked like a tramp. His body and face were old and beat.”寒山筆下的貧人隱者就這樣被嫁接為一個垮掉的流浪漢。貧子與流浪漢自然不能完全等同,枯悴也不一定垮掉,但在斯奈德的文化想象中,寒山就應該是這樣一個瘋狂的反文化的英雄形象,斯奈德的有意誤讀離不開自身的文化定位和心理認同。
其次,作為物的符號,“寒山”代表了斯奈德心目中最溫暖、最親切的身心寄托的山野自然,是寒山也是斯奈德的“家”。
在詩人寒山的筆下,寒巖是身體安頓的所在,更是心靈安頓的故鄉(xiāng),寒山的隱逸詩歌是一曲尋覓精神家園的無悔獨奏,一千多年后,這位孤獨的吟唱者遭逢了異域知音斯奈德的熱烈合奏。
斯奈德的詩歌很少用人稱代詞,“無我在斯奈德的詩歌中處處可見”⑦。但在斯奈德的寒山譯詩中,這一特色似乎被顛覆了:第一人稱的“我”無處不在。
粗略統(tǒng)計顯示,24首寒山譯詩的原文中,“我”或“吾”的字眼僅8次出現(xiàn)在6首詩歌中,但斯奈德譯文中的第一人稱(包括主格、賓格及物主代詞)頻率卻高達61次,僅有5首詩歌回避了這一視角,原詩未采納而譯詩選用第一人稱的詩歌多達13首。這13首詩歌既有原作中暗含第一人稱敘述角度的情形,如譯詩10“一向寒山坐”和譯詩12“出生三十年”就帶有自述詠懷的色彩。但也有些詩歌,如譯詩4“驅(qū)馬度荒城”,原詩明明使用“客”這樣一個表述第三者的人稱,譯者卻罔顧而用“我”取代,并且以主格或物主代詞的形式接連出現(xiàn)了5次。譯詩9“杳杳寒山道”中,原作者精心選擇了八個極具冷寂色彩的意象組合并置,意圖自然生發(fā)一種清冷空無、幽寂無邊的禪境意味,所以雖有人跡,卻是泛化的套語,但在譯者筆下,卻極力將之與“我”相關聯(lián),連續(xù)3次進行了強調(diào)。敘述人稱最為復雜的是譯詩16“寒山有一宅”,全詩十六句,以“寒山之宅”設喻,面向受眾宣揚禪理,創(chuàng)作宗旨決定了通篇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但在斯奈德的譯詩中卻囊括了三種不同的敘述角度,其中尤以五次“我”的出場令本來針對全體受眾的闡述具有了鮮明的個體經(jīng)驗性。
再進一步從第一和第三人稱敘述視角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比例來看,24首寒山詩歌中,原作為1:3,斯奈德譯詩恰相反,為3:1。從作品對主體自我的表現(xiàn)來看,24首寒山詩大多著意于以隱居之地的自然風物與環(huán)境刻畫來寓意禪境,個體的“我”的痕跡雖有,但并不顯著渲染,“我”的存在有時雖是禪境畫面的有機組成部分,但“我”與“寒山”意象群已渾然一體。從這個角度說,寒山詩歌中的自我表現(xiàn)是一種含蓄的自然投射,是隱逸主體與寒巖、寒山融為一體后的整體移入。而斯奈德的譯詩處處顯揚著“我”的在場,“我”的突出既顯示了譯者對“寒山”的認同共鳴,又表露了譯者向“寒山”的極力靠近,所以其中的自我表現(xiàn)是一種強烈的直露的刻意滲透。
寒山譯詩中第一人稱視角的普及充分說明了斯奈德對“寒山”這一小小宇宙角落跨越時空的認同與傾情,他“一廂情愿”地為本來以客觀面目呈現(xiàn)的詩歌文本增添了濃烈的“我”的烙印,只能用斯奈德是將寒山同樣視作自己的精神家園,力圖強烈地表達出將心靈安頓于斯的滿足感來解釋。
再次,作為人與物相結合的符號,“寒山”映射了斯奈德心目中最理想、最本質(zhì)的人的存在狀態(tài)——自由,它是寒山的“心境”,也是斯奈德的“心境”寫照。
詩人寒山的自由之路走得漫長而艱苦,“老病殘年百有余”的蹉跎歲月中,寒山先是自覺地恪守儒家規(guī)訓,繼而由儒入道,經(jīng)歷過“東守文不賞,西征武不勳”、“煉藥空求仙,讀書兼詠史”的諸般歷練,忍受了“書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緣遭他輩責,剩被自妻疏”的挫折冷遇后,寒山毅然選擇了隱居自然、淡然向佛,把精神的徹底自由作為歷經(jīng)滄桑后的唯一追求,雖然看破紅塵的路途中不時伴隨著“漸減如殘燭,長流似逝川”的情感創(chuàng)痛和“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的孤獨考驗,但目標一旦確立,自由的呼喚讓寒山變得執(zhí)著、充實:“粵自居寒山,曾經(jīng)幾萬載;任運遁林泉,棲遲觀自在;巖中人不到,白云常叆叇;細草作臥褥,青天為被蓋;快活枕石頭,天地任變改?!焙降倪@首詩歌突出地表現(xiàn)了他徹底投身自然,在自然中坐忘禪悟后的物我合一、優(yōu)游自得的人生態(tài)度,表明詩人已經(jīng)臻于禪宗所提倡的無掛無礙的境界,是寒山自由追求的生動投影。
相對而言,自由觀念在斯奈德身上一以貫之的清晰明了,童年起的獨特成長經(jīng)歷拉開了他一生執(zhí)著不悔的荒野情結的序幕,“垮掉的一代”反正統(tǒng)文化的激烈姿態(tài)督促著他不懈地拉開與主流價值體系的距離,加上無政府主義世界觀的影響,斯奈德很早就明確地將不受文明約束的絕對精神自由設為自己人生的最高目標。為此,他一方面在現(xiàn)實和創(chuàng)作中極力反對種種被現(xiàn)代文明所異化了的社會現(xiàn)象,借助于登山、流浪等方式主動逃離,以斯奈德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達摩流浪漢》就是一部在路上自由流浪的精神之旅,小說主人公之一的賈菲(斯奈德)一再感嘆現(xiàn)代人“監(jiān)禁在一個工作—生產(chǎn)—消費”的系統(tǒng)里,被物欲所異化,“可憐又可嘆”,他將自己的人生愿望總結為:背包流浪、在高山上禱告、“寫突然想到的、莫名其妙的詩、把永恒自由的意象帶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生靈”。④另一方面,斯奈德采取了主動從本土和外來文化中尋找“同道者”的方式,通過與他們的對話來強化自由的人生選擇,對具有濃郁東方文化和宗教特色的寒山及寒山詩歌的接近都說明了這一點。
在斯奈德的心目中,“寒山”代表了“永恒自由的意象”,在翻譯寒山詩的過程中,斯奈德時常有意地采取意譯的方式,通過對某些意象背后所代表的異化現(xiàn)實的嘲諷和批判來反證絕對自由之可貴。比如寒山譯詩2中,斯奈德將“寄語鐘鼎家,虛名定無益”翻譯為:“Go tell 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What's the use of all that noise and money”。其中的“鐘鼎家”和“虛名”都非直譯,用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標準配置——鍍銀餐具和小汽車來代替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鐘鼎,象征著“垮掉的一代”對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反叛。
禪宗講究“明心見性”、“見性成佛”,本就蘊含著一種生命超越和精神自由的思想。在Earth House Hold中,斯奈德曾談到禪給自己的啟迪和教益就是“Zen aims at freedom through practice of discipline”⑥,可見斯奈德與禪宗的結緣與禪宗對精神自由的允諾是分不開的。斯奈德東渡日本,選擇了修行臨濟禪的日本寺院,因為臨濟禪律的核心之一是讓信徒“have complete freedom”,“have absolute freedom”⑥。這些都構成了斯奈德宗教情懷背后自由思想的支撐。
斯奈德的寒山譯詩努力切近原文本的精神內(nèi)核,這在“寒山”意象的理解和呈現(xiàn)上充分表露出來,但斯奈德作為一個有著獨特創(chuàng)作個性的詩人譯者,又執(zhí)著地將自己的接受軌跡鑲嵌在對原文本的轉(zhuǎn)換過程中,文本中不時閃現(xiàn)的誤譯說明了這一點。通過對斯奈德譯詩中“寒山”意象面貌特征與寒山原作和斯奈德詩歌創(chuàng)作的比對,我們感受到這種基于認同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造態(tài)度的真摯,這或許是斯奈德的寒山譯詩能在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因素之一吧。
注釋:
①項楚:《寒山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本文所引寒山詩歌均出自該書,不一一注明。
②Snyder,Gary. Riprap & Cold Mountain Poems. San Francisco: Grey Fox Press, 1982.本文所引斯奈德譯詩均出自該書,不一一注明。
③Steuding,Bob. Gary Snyder.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1976.
④[美]杰克·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梁永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
⑤鐘玲:《寒山在東方和西方文學界的地位》,朱傳譽:《寒山子傳記資料之三》,臺北:天一出版社,1982年版第127頁。
⑥Snyder,Gary. The Real work:interviews & talks, 1964-1979. 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 Corp,1980.
⑦陳小紅:《加里·斯奈德的詩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