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暢 然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三書理學(xué)史料來源初考*
李 暢 然
摘要:戴震的《孟子私淑錄》《緒言》和《孟子字義疏證》對宋明理學(xué)做了徹底清算??疾炱涿鞔_引用宋明理學(xué)家的言論系直接依據(jù)何種文獻,可作為全面評價戴震對宋明理學(xué)之把握程度的參考。經(jīng)考察,戴震寫作《疏證》系列三書時大量依據(jù)了明《性理大全》,此外也使用了《近思錄》和《西山讀書記》;具體到《近思錄》,戴震很可能用的是宋葉采注而非其師江永注;至于有關(guān)陸王的材料,則多出自明陳建《學(xué)蔀通辨》。盡管使用二手資料并不影響戴震哲學(xué)的歷史地位,但對其評騭宋學(xué)特別是陸王心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嚴肅性必然會打折扣,所以戴震在寫作《疏證》時已有意掩蓋其使用二手資料的痕跡?!缎岳泶笕烦私o戴震提供論辯的資料外,在立目、編排上或許也對《疏證》有所啟發(fā)。
關(guān)鍵詞:《孟子字義疏證》; 宋明理學(xué); 史源學(xué); 《性理大全》; 《學(xué)蔀通辨》
清儒戴震是乾嘉考據(jù)學(xué)皖系學(xué)者的開創(chuàng)者,不僅訓(xùn)詁考據(jù)精審,開一代風(fēng)氣,而且有自己獨特而完整的義理學(xué)建構(gòu)。他在乾隆三十四、三十七和四十一至四十二年分別作《孟子私淑錄》《緒言》《孟子字義疏證》各三卷,《疏證》曾被戴震生前確認為“生平著述最大者”。三部書內(nèi)容聯(lián)系緊密,可以看作同一著作的三個版本,本文統(tǒng)稱“《疏證》系列三書”①三書年代詳見李暢然:《戴震〈原善〉表微》,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4—5頁。本文凡引三書,附記篇第,例如“《私淑錄》下六”指《孟子私淑錄》卷下第六章,“《疏證》道二”指《孟子字義疏證》“道”字目第二章,等等。?!妒枳C》系列三書尤其是《疏證》對宋明理學(xué)特別是明清官方的程朱理學(xué)做了徹底清算甚至是猛烈攻擊,引發(fā)了清代和后世持久的討論。但戴震對宋明理學(xué)的批判是否完全準確和公允,學(xué)術(shù)界有不同的看法。過去就有不少學(xué)者認為戴震的理欲之辨盡管富有啟發(fā),卻誤解了程朱在話語上的約定。當然對戴學(xué)而言,這根源于戴震整體的哲學(xué)建構(gòu)與濂洛關(guān)閩相比具有結(jié)構(gòu)性差異。筆者曾經(jīng)提出“《疏證》既一心壓倒程朱,其意態(tài)就無法完全平和,其有關(guān)程朱理學(xué)的說法多有偏頗”,具體言之,存在概括不確和一概而論等問題。筆者特別指出,《疏證》引程朱的一處材料,在《私淑錄》和《緒言》相應(yīng)位置前有“近思錄”三個字,“《疏證》隱去此三字,似即為避免未深研程朱理學(xué)之譏。一心立異,卻于所斥之說沒有深入的研究,恐有失學(xué)術(shù)之公允與謹嚴”②李暢然:《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文獻學(xué)考查》,《中文學(xué)刊》第4期,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2005年12月,第245—246頁;李暢然:《清代〈孟子〉學(xué)史大綱》,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393—395頁。后者為詳。。事實是否果真如此呢?
依筆者近年新的閱讀體驗,其實在《近思錄》而外,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對迅速了解北宋五子和朱熹的哲學(xué),是一個極其便利的讀本。乃至關(guān)于理學(xué)發(fā)展史,像現(xiàn)在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為二程之學(xué)得之周敦頤者甚少,而戴震已提出“朱子以周子為二程子所師,故信之篤,考其實固不然”(《私淑錄》下六·《緒言》下七*[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55、121頁。)。因此,本文試圖對戴震《疏證》系列三書明確引用宋明理學(xué)家的諸條材料,做一個史源學(xué)的考察*為簡便起見,關(guān)于史源的版本凡未注明者,皆使用上海人民出版社文淵閣《四庫全書》全文數(shù)據(jù)庫本,出自愛如生公司中國基本古籍庫本者則注明其原據(jù)版本。,以作為全面而公允地評價戴震對宋明理學(xué)特別是北宋五子和朱熹哲學(xué)之把握程度的準備。
史源學(xué)由陳垣先生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確立。歷史研究法的史源學(xué)包括四項內(nèi)容——見聞、傳說、記載和遺跡,陳垣開設(shè)的“史源學(xué)實習(xí)”課程只涉及“記載”一項:“擇近代史學(xué)名著一二種”,“一、看其根據(jù)是否正確:版本異同,記載先后,征引繁簡。二、看其引證是否充分。三、看其敘述有無錯誤:人名、地名、年代、數(shù)目、官名。四、看其判斷是否正確:計算、比例、推理”*陳智超:《前言》,陳垣:《陳垣史源學(xué)雜文》,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頁引陳垣課程導(dǎo)言,第2頁引陳垣教案。。我們無妨把《疏證》系列三書看作哲學(xué)史著作,來檢討其征引的哲學(xué)史資料是直接來源于最原始的史料,還是轉(zhuǎn)據(jù)諸如《近思錄》這樣的二手史料,征引中存在哪些問題,通過這樣的考察來評估戴震對宋明理學(xué)所下工夫的深淺。筆者對宋明理學(xué)尚不精熟,因此本文盡量回避史源研究中的第二、四兩項要求,而以第一項為主*關(guān)于第三項敘述有無錯誤,陳榮捷《論戴震緒言與孟子私淑錄之先后》(原載《大陸雜志》第75卷第3期,1978年9月;本文據(jù)氏著:《王陽明與禪》,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第196、200頁)和周兆茂《戴震〈孟子私淑錄〉與〈緒言〉寫作先后辨析》(《中國哲學(xué)史》1993年第2期,第112—113頁)都指出過《私淑錄》(或包括《緒言》)在數(shù)目、人名等問題上出現(xiàn)的硬傷,而《緒言》《疏證》予以糾正。。
一、對一二手資料及異體字證據(jù)的預(yù)評估
在諸多可能的二手史料匯編當中,我們知道江永早在乾隆七年就出版了《近思錄集注》,戴震早年極可能就是江永的受業(yè)弟子*蔡錦芳的《戴震生平與作品考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7—10、14頁)令人信服地證明二人初識當如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所記在乾隆七年,拜師當在十或十一年,自此開始學(xué)術(shù)交往,十八年至十九年江戴共館,過從最密。,他寫作《疏證》系列三書時,是否即以江永的《近思錄集注》作為重要乃至主要參考書呢?除了《近思錄》及其各種注本以外,明永樂間官修的《性理大全》和清康熙晚期官修的《朱子全書》《性理精義》,也是很引人遐想的“種子選手”。此外則包括明清的各種有名的儒學(xué)專著,以及被現(xiàn)代學(xué)界懷疑影響過戴震思想的各家著作。至于第一手史料,盡管作為清代一流學(xué)人,戴震無疑深知原始資料無法替代的重要地位,然而戴震畢竟不是職業(yè)的講學(xué)家(清代是禁止文人集會和講學(xué)的),尤其不像王懋竑那樣是朱熹研究專家,戴震治學(xué)的興趣極其廣泛,經(jīng)常同時研究多門學(xué)問或?qū)ο?,晚年又把主要精力投入編?!端膸烊珪?,所以筆者估計,篇幅小的宋學(xué)經(jīng)典著作戴震當然會去通讀,然而像朱熹那樣宏富的著述,戴震未必有精力通讀乃至熟記。除了精力因素,戴震家境并不富裕,又經(jīng)常在外游歷,一些大部頭的書不太可能隨身攜帶、隨手查閱。
此外有的資料來源介乎一手與二手之間。如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所引諸家之說,原則上都是二手,然而朱熹引用時,喜歡根據(jù)寫作乃至義理的需要加以調(diào)整和修改(最著名的當然是《大學(xué)章句》的格物補傳)。例如《私淑錄》上一·《緒言》上十三·《疏證》性二云(以《私淑錄》文字為例):
《論語》曰:“性相近也,習(xí)相近也。”朱子引程子云:“此言氣質(zhì)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即是理,理無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29、87、26頁。文字以《私淑錄》為例,《緒言》脫“哉”字。
所引程子語顯然直接出自《四書章句集注》,因為遍檢二程著作,并沒有嚴格與引文相合者?!端绞玟洝分卸ぁ毒w言》上十三·《疏證》性二又引程子云:“凡言性處,須看立意如何。且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謂性,論其所稟也??鬃友孕韵嘟?,若論其本,豈可言相近?只論其所稟也。告子所云固是,為孟子問他,他說便不是也。”*[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1、88、26(《緒言》脫誤較多,《疏證》“只”作“止”),42、104,141—142頁。出自《二程遺書》卷18。原文在戴震引文之上還有一大段文字:“‘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一也,何以言相近?曰:此只是言氣質(zhì)之性,如俗言性急性緩之類。性安有緩急?此言性者,生之謂性也。又問上智下愚不移是性否……又問中人以上可以語上……”《遺書》同卷又有一條云:“問:人性本明,因何有蔽?曰:此須索理會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雖荀揚亦不知性。孟子所以獨出諸儒者,以能明性也。性無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于途人,一也;才稟于氣……”(《疏證》才三、《緒言》中五各有不同程度的引用*[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1、88、26(《緒言》脫誤較多,《疏證》“只”作“止”),42、104,141—142頁。)朱熹《集注》當是撮《遺書》此二條而成。戴震找不到更直接的出處,所以作為不同的材料加以引用,尤其是在《緒言》上十三·《疏證》性二,兩條材料完全共現(xiàn)于同一段落當中。
筆者根據(jù)異體字、古今字之小異,懷疑《疏證》系列三書的材料有出自《論孟精義》或《近思錄》者。例如《私淑錄》中二引程子云:“孟子言性當隨文看。本以告子生之謂性為不然者,此亦性也,被命受生以后謂之性耳,故不同。繼之以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然不害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極本窮源之性?!?[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1、88、26(《緒言》脫誤較多,《疏證》“只”作“止”),42、104,141—142頁?!氨尽弊诛@然是“不”字的形訛。此條源出《二程遺書》卷3,又見《孟子精義》卷11、《性理大全》卷29和羅欽順《困知記》卷上,諸書“以后謂之性耳”之“以”俱作“之”,“耳”俱作“爾”,也只能認為是戴震抄錄不謹。《二程遺書》“被命”之“被”訛作“彼”,四庫本和中華書局整理本(底本是清同治十年涂宗瀛本*[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出版說明》第2頁,正文第63頁。)俱同,但既然較早的《孟子精義》和《性理大全》即作“被”,則《遺書》早期版本應(yīng)該就作“被”。因此或許能起到區(qū)別作用的只有“牛之性猶人之性與”之“與”,《二程遺書》《性理大全》和《困知記》作“歟”,惟獨《孟子精義》合乎《孟子》作“與”。當然《二程遺書》其實是四庫本作“歟”,中華書局本作“與”,但考慮到“被”作“彼”的因素,出自《孟子精義》的可能性更大,除非戴震抄錄時自行校改“彼”為“被”。又如,《緒言》中六·《疏證》才三引周敦頤:“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干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07、42,141、88、26頁。諸書文字無根本性歧異,惟《周元公集》卷1、《性理大全》卷2“強”作“彊”,《近思錄》卷11、《性理精義》卷1同《緒言》《疏證》作“強”。據(jù)本文第二部分的研究,戴震沒使用《性理精義》,因此恐怕出自《近思錄》。
異體字、古今字較之實質(zhì)性異文,其證據(jù)性非常弱,最好能與其他證據(jù)結(jié)合使用,否則只宜作為參考。像下舉程頤的一條材料既然有兩條實質(zhì)性異文,就可以判斷非出《論孟精義》。前揭《私淑錄》中二·《緒言》上十三·《疏證》性二引程子云:“凡言性處,須看立意如何。且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謂性,論其所稟也??鬃友孕韵嘟?,若論其本,豈可言相近?只論其所稟也。告子所云固是,為孟子問他,他說便不是也?!?[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07、42,141、88、26頁?!抖踢z書》卷18“須看立意如何”作“須看他立意如何”*此外“為孟子問他”的“他”,《二程遺書》獨作“佗”,似無足重。,《孟子精義》卷11、呂柟《二程子鈔釋》卷2所引同,惟獨《性理大全》卷31無“他”字;另外“孔子言”,惟獨《孟子精義》作“孔子曰”。綜上可以確切判斷《疏證》系列三書所據(jù)是《性理大全》而非《論孟精義》。
以上是本文展開研究前的預(yù)先評估。
二、戴震大量、長期參考了《性理大全》
由于程朱高居官方哲學(xué)的核心暨制高點,其言論得到后世大量而反復(fù)的引用,因此本文首先避開程朱,轉(zhuǎn)而通過理學(xué)相對次要和冷門的人物,以較快鎖定戴震理學(xué)史料的直接來源。通過檢索朱熹女婿黃榦、門人陳埴和后學(xué)吳澄的材料,我們很容易確定戴震參考過明代永樂間官修的《性理大全》,而且在《疏證》寫作期間仍據(jù)《性理大全》補充過資料。
《疏證》系列三書只引用過一條黃榦的材料?!毒w言》中七:“耳目之能視聽者,魄為之也;此心之所以能思慮者,魂為之也。合魄與魂,乃陰陽之神,而理實具乎其中。惟其魂魄之中有理具焉,是以靜則為仁義禮智之性,動則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情,胥此焉出也?!?[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08頁。《緒言》所引首句脫“所以”。此條不見于黃榦的《勉齋集》和《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而見于《性理大全》卷28“鬼神·論在人鬼神兼精神魂魄”*此外又見于明章潢《圖書編》卷68,然首句脫一“能”字。。
陳埴的材料,《疏證》系列三書引用過三條,有兩條可以確認出自《性理大全》?!端绞玟洝分卸ぁ毒w言》上十三:“孟子時,諸子之言性,往往皆于氣質(zhì)上有見,而遂指氣質(zhì)作性,但能知其形而下者耳,故孟子答之,只就義理上說,以攻他未曉處。氣質(zhì)之性,諸子方得于此,孟子所以不復(fù)言之;義理之性,諸子未通于此,孟子所以反覆詳說之。程子之說,正恐后學(xué)死執(zhí)孟子義理之說而遺失氣質(zhì)之性,故并二者而言之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程子之論舉其全,孟子之論所以矯諸子之偏。”*[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2、88,152、116(《緒言》有一誤字),104,104頁。此見《木鐘集》卷10“近思”、《性理大全》卷31“氣質(zhì)之性”?!爸痪土x理上說”,《木鐘集》多一“他”字,作“只就他義理上說”;《性理大全》同戴震所引無“他”字*此外“孟子時”原作“孟子之時”,當出于戴震手誤。當然,古人本沒有字字相同的引用規(guī)范。。
《私淑錄》下四·《緒言》下四:“仁義禮智者,義理之性也;知覺運動者,氣質(zhì)之性也。有義理之性而無氣質(zhì)之性,則義理必無附著;有氣質(zhì)之性而無義理之性,則無異于枯死之物。故有義理以行乎血氣之中,有血氣以受義理之體,合虛與氣而性全?!?[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2、88,152、116(《緒言》有一誤字),104,104頁。此見《木鐘集》卷10“近思”、《性理大全》卷31“氣質(zhì)之性”、《孟子集注大全》卷5、《理學(xué)宗傳》卷18,文字無異同。
《緒言》中五:“識氣質(zhì)之性,善惡各有著落,不然則惡從何處生?孟子專說義理之性,專說義理,則惡無所歸,是論性不論氣,孟子之說為未備;專說氣稟,則善為無別,是論氣不論性,諸子之論所以不明夫本也。程子兼氣質(zhì)論性?!?[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2、88,152、116(《緒言》有一誤字),104,104頁。此見《木鐘集》卷2“孟子”、《性理大全》卷31“氣質(zhì)之性”和《孟子集注大全》卷5,《緒言》的文字最近《性理大全》?!赌剧娂菲鹗嫉摹白R氣質(zhì)之性,善惡各有著落”兩句作“才識氣質(zhì)之性即善惡,方各有著落”,似更合理;“不然則惡從何處生”與“孟子專說義理之性”之間尚有“以孟子說未備,故程門發(fā)此義”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過渡句;此外“程子兼氣質(zhì)論性”一句,四庫本和同治六年東甌郡齋刻本《木鐘集》脫“氣”字,但《性理大全》《四書大全》所引皆未脫*《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元本《木鐘集》闕卷二,無從比對。又,東甌郡齋刻本或著錄作“溫州江右陳思燏刻本”。。《四書大全》基本同《木鐘集》,只脫“專說義理”四字,蓋嫌于與上一句“孟子專說義理之性”重復(fù)而被刪去。惟獨《性理大全》文字與《緒言》基本相同,起始兩句作“識氣質(zhì)之性,善惡方各有著落”,盡管仍與《緒言》有一字之差,已較《木鐘集》和《四書大全》為近。
《緒言》中五隨即引用吳澄的一條材料:“孟子道性善,是就氣質(zhì)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別性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氣質(zhì)之有濁惡而污壞其性也,故雖與告子言,而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讀《孟子》,亦見其未有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2、88,152、116(《緒言》有一誤字),104,104頁。此條見吳澄《吳文正集》卷2《答人問性理》、《性理大全》卷31“氣質(zhì)之性”和令今人矚目的顏元《存性編》(清康熙刻本)卷1,文字無歧異。四庫本《性理大全》陳埴條在第11頁,吳澄條在第13頁。吳澄在理學(xué)史上的地位顯然要比黃榦、陳埴還次要,所以盡管經(jīng)學(xué)成就突出,戴震涉獵其文集的幾率恐怕仍是微乎其微*戴震《經(jīng)考》三引吳澄,一處出《日知錄》,二處很可能出《經(jīng)義考》,都不見于吳澄文集。參見[清]戴震:《戴震全書》第2冊,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第259、281、300頁。。
戴震引據(jù)《性理大全》并不限于冷門人物。本文第一部分所揭《二程遺書》卷18第二條,《疏證》才三實作:“性無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理,理則自堯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稟于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42頁。“性即理”三字,《遺書》作“性即是理”?!端臅戮浼ⅰ肺淖峙c《疏證》基本相同(“性即理”三字下有“也”字),可惜沒引開頭的“性無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兩句。文字與《疏證》完全相同者,只有《性理大全》卷31。因此,極有可能戴震在寫作《疏證》時,仍然通過翻檢《性理大全》來補充和校驗材料。
戴震使用《性理大全》而非清代官修的《性理精義》和《朱子全書》,如果不是單純、偶然地只能見到《性理大全》的話,也應(yīng)該只是從便利性考慮的,而無涉民族氣節(jié)。清代康熙末年編《性理精義》的指導(dǎo)思想就是比明《性理大全》要簡明,所以筆者檢核的很多材料見于《性理大全》而不見于《性理精義》。戴震對《朱子全書》幾乎沒有使用,頗有些出乎筆者的意料,想來是因為《朱子全書》只收朱熹一人的材料,不像《性理大全》和《性理精義》那樣兼收并蓄。而且以本文檢索的朱熹文字常常不見于《朱子全書》來看,《朱子全書》在編選方面或許存在某些問題,至少不那么側(cè)重性理。從流傳的角度看,《性理大全》在三四百年的流傳中翻刻已眾,而《性理精義》和《朱子全書》作為新出之官書,反而傳本不多*《性理精義》終清之世只有武英殿本一種?!吨熳尤珪酚形溆⒌畋竞凸畔泯S袖珍版兩種(國子監(jiān)本疑與殿本同版),后者是乾隆十三年內(nèi)府刻?!缎岳泶笕烦擞罉穬?nèi)府本外,明代尚有景泰魏氏仁實堂、萬歷吳勉學(xué)師古齋、鄭氏宗文堂等本,入清有康熙十二年官方重刻本、乾隆元年集錦堂等本,而戴震乾隆四十二年自述謂“仆自十七歲時有志聞道”,段玉裁編《戴東原先生年譜》載于乾隆四年(見楊應(yīng)芹:《東原年譜訂補》,[清]戴震:《戴震全書》第6冊,第652頁),戴震所用《性理大全》或許即集錦堂本。直至乾隆四年,《性理大全》依舊廁身于官方頒行的官修經(jīng)說匯纂、《通鑒》、《康熙字典》、清高宗《樂善堂全集》等書之列,詳《大清會典則例》卷67([清]素爾訥《學(xué)政全書》卷4載在三年,清乾隆三十九年武英殿本)。,這對戴震偶然使用《性理大全》提供了一定的必然性。
三、戴震參考過《西山讀書記》、葉采注《近思錄》,附《疏證》掩蓋二手資料之痕跡
《私淑錄》中二·《緒言》上十三·《疏證》性九引朱熹:“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荀揚以(《緒言》《疏證》作“而”)下,是論氣不論性。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然不備但少欠耳,不明則大害事?!?[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42、87—88、36頁?!笆隆?,《疏證》誤作“矣”。
按,此條的三句話,實際上各有不同的出處。中間一句出《朱子語類》卷59“告子”:“(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鄭可學(xué)錄)而末句出自《朱子語類》卷62“中庸一·第一章”:“……(又問明道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曰:論性不論氣,孟子也,不備但少欠耳;論氣不論性,荀揚也,不明則大害事……”(鄭可學(xué)錄)至于首句,大約是隱括朱熹穩(wěn)定的觀點而成,像《語類》卷59所載之鄭可學(xué)一條其上的三條語錄,都表達出“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荀揚以下是論氣不論性”的觀點:“問程子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如孟子性善,是論性不論氣;荀揚異說,是論氣則昧了性……”(王過錄)“……如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也。但只認說性善,雖說得好,終是欠了下面一截。自荀揚而下便只論氣不論性了……”(楊道夫錄)“論氣不論性,荀子言性惡,揚子言善惡混,是也;論性不論氣,孟子言性善,是也……”(甘節(jié)錄)
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卷2當是撮《朱子語類》卷59、62兩條鄭可學(xué)所錄為一條,又加了一句作帽子:“(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朱子曰: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荀揚而下,[]論氣不論性。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然不備但少欠耳,不明則大害事?!北M管存在一兩字之歧(如下劃線所示),我們還是可以推定戴震參考過《西山讀書記》。此外江永《近思錄集注》也引用了后兩句:“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說?!薄安粋鋭t少欠耳,不明則大害事?!钡朗且勒赵疾牧蠂栏駭嘧鲀蓷l,倘戴震參考過江書,依照《疏證》系列三書的引文體例,一定會在后一條“不備則少欠耳,不明則大害事”前冠以“又曰”二字,何況江書有兩個明顯的誤字(如下劃線所示)。
但《疏證》系列三書多數(shù)材料應(yīng)該還是直接出自《性理大全》,即便有些條目可能是當年《性理大全》受到《西山讀書記》的影響?!毒w言》中三引程子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薄妒枳C》性八補充了兩條朱熹的材料,而且破天荒地標明“《朱子語類》”*此外《疏證》系列三書惟在討論朱熹生平時標明了“《朱子語類》廖德明錄癸巳所聞”。標稱“朱子語錄”者,亦惟見于《疏證》(理五、理十三),也是討論性理的([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3、12頁)。:
《朱子語類》云:“問:惡是氣稟,如何云亦不可不謂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止是搭附在氣稟上,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又云:“如水為泥沙所混,不成不喚做水?!?[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34,141、88頁。
按,兩條材料俱出《朱子語類》卷95,但第一條差距較大,這主要在問語:
問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先生舊做《明道論性說》云:‘氣之惡者,其性亦無不善,故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明道又云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蓋天下無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于惡耳?!绱耍瑒t惡專是氣稟,不干性事,如何說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也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只是搭附在氣稟上。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
第二條則只于句首多一個“正”字。此外需要注意的是在《語類》卷95,第二條居前,向下幾頁才是第一條。
《西山讀書記》卷2“氣質(zhì)之性”盡管缺少首條末尾的“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但還是明顯奠定了《疏證》引文的樣子,特別是已經(jīng)沒有“便也”的“也”字:
○問:惡是氣稟,如何云亦不可不謂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只是搭附在氣稟上。○又曰:性本善,而今乃惡,亦是此性為氣所汩。正如水為泥沙所混,不成不喚做水。
《性理大全》卷30“氣質(zhì)之性”較之《西山讀書記》,一是于首條補足了“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一句,二是刪掉了第二條“正如”的“正”字,其余全同:
又問:惡是氣稟,如何云亦不可不謂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只是搭附在氣稟上,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又曰:性本善,而今乃惡,亦是此性為惡所汩。如水為泥沙所混,不成不喚做水。
所以盡管《疏證》破天荒地標出“《朱子語類》”四字,引文仍然直接出自二手資料庫——《性理大全》。
《疏證》標榜“《朱子語類》”的行為正好與筆者過去所揭《疏證》刪掉從《私淑錄》到《緒言》都標明“近思錄”的行為相反相成,因而更容易加深戴震是“為避免未深研程朱理學(xué)之譏”的懷疑。《私淑錄》中二·《緒言》上十三:
《近思錄》程子云:“‘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34,141、88頁。
《疏證》性八:
程子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自注:《朱子語類》云:“問:惡是氣稟,如何云亦不可不謂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止是搭附在氣稟上,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庇衷疲骸叭缢疄槟嗌乘?,不成不喚做水?!?此與“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于“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亦未嘗不兼……程子又云:“‘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朱子釋之云:“……”*[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34,102,141、88、34頁。
可以看到,刪掉“近思錄”三字與破天荒增加“朱子語類”四字正是在《疏證》同一章的同一段文字當中,一般來說也必然屬于同一時機、同一動機下發(fā)生的行為。盡管刪掉“近思錄”三字未必完全可與標榜“朱子語類”四字等量齊觀,因為《疏證》的新文字中,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一條是順接在“有自幼而善”一條之后(事實上這一條在《疏證》系列三書中首見于《緒言》中三*[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34,102,141、88、34頁。,與《緒言》上十三本不在同一語境當中),不可能“有自幼而善”條稱“程子云”,“‘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條改稱“《近思錄》程子云”或“《近思錄》程子又云”。不過兩條程子語原本出自《二程遺書》的同一條,也即程顥著名的以水清比喻性善的典故(《二程遺書》卷1,李籲錄),《近思錄》是全文引用。于是《疏證》刪掉“《近思錄》”三字的問題可以由“有自幼而善”一條合理合法地繼承。清代童子試就考性理論,有關(guān)教材如無意外,就是《近思錄》,所以戴震年輕時一定讀過。以戴震之高才,似乎不可能辨認不出“有自幼而善”條和“‘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條的關(guān)聯(lián)*《疏證》同章最后一個自注引程子130字:“有流而至海,終無所污……水之清,則性善之謂也?!边@正是程顥這段語錄比較靠后的部分。。盡管筆者近年已經(jīng)不再懷疑戴震的哲學(xué)思維能力,但“《近思錄》”與“《朱子語類》”的一刪一增,應(yīng)該都是出自戴震“為避免未深研程朱理學(xué)之譏”、掩蓋其轉(zhuǎn)據(jù)二手資料之痕跡的“小聰明”。其實盡讀程朱全部著述的人是少數(shù),隨時能檢出原文在過去手工條件下更是不可能(《二程遺書》還不像《朱子語類》那樣是分類的),我們應(yīng)該對戴震轉(zhuǎn)據(jù)二手資料持寬容態(tài)度*不過單就本文所涉兩條有關(guān)江永《近思錄集注》的材料而論,江永似乎在追求原始資料方面比較嚴格。。畢竟戴震拋出其《孟子字義疏證》時,其預(yù)計承受的壓力是今人很難想像的;他試圖在資料來源方面減一點壓力,是可以理解的。
戴震《疏證》系列三書引據(jù)資料也有出自《近思錄》注本的。但正如前文確證戴震引據(jù)《西山讀書記》的例子所示,戴震沒參考江永注;反而有證據(jù)表明,戴震很可能參考了葉采注。上一段所述《私淑錄》中二·《緒言》上十三·《疏證》性八引用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云云之后,又都援引了朱熹的解說:“人生而靜以上,是人物未生時,只可謂之理,未可名為性,所謂在天曰命也。才說性時,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墮在氣質(zhì)(《私淑錄》作‘形氣之’,《疏證》作‘形氣’)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所謂在人曰性也?!?[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34,102,141、88、34頁?!吨熳诱Z類》卷95的原文相當繁復(fù),因而與《疏證》系列三書所引文字歧異比較多:“(問‘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一段。)曰:人生而靜以上即是人物未生時,人物未生時只可謂之理,說性未得。此所謂在天曰命也。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者,言才謂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故曰便已不是性也,此所謂在人曰性也?!逼渲形淖制绠愖铌P(guān)鍵的是《語類》口語化的“說性未得”一句被改為更好理解的書面語——“未可名為性”?!缎岳泶笕肪?5和《朱子全書》卷43都是照錄《語類》。然而《近思錄》葉采注與《疏證》系列三書所引文字全同*四庫本葉注“刑氣”之“刑”顯訛,無足重。。江永《近思錄集注》引用不全,且明顯是出自《語類》:“人物未生時,只可謂之理,說性未得?!泵┬莵怼督间浖ⅰ坊就~注,然而“是人物未生時”上有“即”字,似乎仍受《語類》文字的影響。宋趙順孫《中庸纂疏》卷1和明《四書大全·中庸或問》卷上全同葉注。《四書大全》應(yīng)該是遠襲趙書,至于趙順孫與葉采,二人年齡相若,葉氏中進士早幾年,哪個成書更早有待于進一步研究*抑或二書如此處理,另有共有的源頭。,不過到了清代,趙書是遠遠不及葉采所注《近思錄》流行的。所以此例出葉注《近思錄》或《四書大全》都有可能。不過《中庸纂疏》前冠以“文集曰程子說”六字,《四書大全》只冠以“程子說”三字,惟有《近思錄》葉采注不需要任何文字上的加工。
可以確證直接出自《近思錄》正文的材料也有?!端绞玟洝废铝ぁ毒w言》下七·《疏證》理十(權(quán)四:“一者,無欲也”)引《通書》:“圣可學(xué)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哉。”*[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4、121、9、58,151、115、14—15,151、115、27,115,154、121,151、115頁。《通書》“有要乎”前有“曰”字,“請問焉”作“請聞焉”?!缎岳泶笕肪?、《性理精義》卷1同《通書》?!督间洝肪?、《西山讀書記》卷4在這兩個特征上同《疏證》系列三書,但《西山讀書記》“庶矣”前又多了一個“其”字,所以戴震應(yīng)該根據(jù)的是《近思錄》的正文*此外諸書“庶矣”下俱作“乎”;《疏證》系列三書作“哉”,誤。。
四、戴震引陸王基本出自《學(xué)蔀通辨》
《疏證》系列三書引陸九淵四條,只有一條不見于《學(xué)蔀通辨》而見諸《性理大全》;引楊簡一條則必出《學(xué)蔀通辨》。
《私淑錄》下二·《緒言》下二·《疏證》理十四:“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何有闕欠(《緒言》《疏證》作‘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fā)強剛毅時,自然發(fā)強剛毅。”*[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4、121、9、58,151、115、14—15,151、115、27,115,154、121,151、115頁?!断笊秸Z錄》卷4、《學(xué)蔀通辨》(明嘉靖刻本)后編卷上“何有闕欠”作“有何欠闕”。
《私淑錄》下二·《緒言》下二·《疏證》性二:“惡能害心,善亦能害心?!?[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4、121、9、58,151、115、14—15,151、115、27,115,154、121,151、115頁。見《象山語錄》卷4和《學(xué)蔀通辨》后編卷中。此外見顧憲成《涇皋藏稿》卷6、顧允成《小辨齋偶存》卷3、《明儒學(xué)案》卷36“泰州學(xué)案五”。
《緒言》下二:“讀書不必窮索?!?[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4、121、9、58,151、115、14—15,151、115、27,115,154、121,151、115頁。見《象山語錄》卷4和《學(xué)蔀通辨》后編卷中。此外見明張吉《古城集》卷2。
《私淑錄》下六·《緒言》下七:“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此心,心皆具是理。”*[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4、121、9、58,151、115、14—15,151、115、27,115,154、121,151、115頁?!断笊郊肪?2《雜說》“此心”之“此”作“是”?!缎岳泶笕?卷32)等六部書皆同《象山集》,惟獨《學(xué)蔀通辨》未載。如無意外,戴書此條資料當出《性理大全》。
《疏證》系列三書引陸九淵高足楊簡一條。《私淑錄》下二·《緒言》下二:“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鼻能臭,所以能噬能臭者何物?手能運用,足能步趨,心能思慮,所以能運用、步趨、思慮者何物?”*[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4、121、9、58,151、115、14—15,151、115、27,115,154、121,151、115頁?!洞群z書》卷7“家記一”《己易》原文極鋪敘之能事:“姑即六尺而細究之: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運用屈信,所以能運用屈信者何物?足能步趨,所以能步趨者何物?血氣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慮,所以能思慮者何物?”明章潢《圖書編》卷9引同《慈湖遺書》。《學(xué)蔀通辨》續(xù)編卷上引同戴震。
《疏證》系列三書引王守仁四條,有兩條可以確認出自《學(xué)蔀通辨》。
《私淑錄》下二·《緒言》下二·《疏證》理十四(《私淑錄》下六·《緒言》下七復(fù)舉首句):“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疅o所住以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yīng),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無所住處?!?[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1、115、15、154—155,121,151、115、13、45,152、115、17, 115、44—45,168,151—152、115—116、16—17頁。《傳習(xí)錄》卷2《答陸原靜書》其二:“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yīng)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泵麇X德洪編《陽明先生年譜》(明嘉靖四十三年毛汝麒刻本)卷中稍有省略,大體相同。《學(xué)蔀通辨》續(xù)編卷下無“略無纖翳”四字,“而”作“以”,同《疏證》系列三書;有“物”字、“是”字,說明戴震抄脫*戴震《答彭進士允初書》未脫“是”字。參見[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67頁。。
《私淑錄》下二·《緒言》下二·《疏證》理十四(“是致知之功”以上)·《疏證》道二(“佛氏”至“目耳”):“本來面目,即吾圣門所謂良知。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工(《緒言》誤作‘功’)夫,大略相似。”*[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1、115、15、154—155,121,151、115、13、45,152、115、17, 115、44—45,168,151—152、115—116、16—17頁?!秱髁?xí)錄》卷2《答陸原靜書》其二“即吾圣門所謂良知”句下尚有有一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秾W(xué)蔀通辨》續(xù)編卷下所引同《疏證》系列三書。
《私淑錄》下三·《緒言》下二·《疏證》理十五:“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1、115、15、154—155,121,151、115、13、45,152、115、17, 115、44—45,168,151—152、115—116、16—17頁。見《傳習(xí)錄》卷2《答陸原靜書》其一,《陽明先生年譜》卷中、《學(xué)蔀通辨》續(xù)編卷下皆同。
《緒言》下二·《疏證》道二:“養(yǎng)德養(yǎng)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而專志于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1、115、15、154—155,121,151、115、13、45,152、115、17, 115、44—45,168,151—152、115—116、16—17頁?!爸弧弊?,《疏證》《答彭進士允初書》*[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1、115、15、154—155,121,151、115、13、45,152、115、17, 115、44—45,168,151—152、115—116、16—17頁。作“止”,《王文成公全書》卷5《與陸元靜》(辛巳)、《陽明先生年譜》卷中、《學(xué)蔀通辨》續(xù)編卷下皆同《緒言》。
五、《疏證》系列三書引周邵張三子的簡況暨本文尚未處理的材料
北宋五子盡管備受崇敬,但二程以外的周敦頤、邵雍、張載三子相對邊緣。周敦頤的材料《疏證》系列三書引兩條,本文第一、三部分分別推測出自《近思錄》。
邵雍的材料《疏證》系列三書引七條,有六條集中于《皇極經(jīng)世書》卷14《觀物外篇下》。《私淑錄》下三·《緒言》下三·《疏證》理十五就有五條*[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1、115、15、154—155,121,151、115、13、45,152、115、17, 115、44—45,168,151—152、115—116、16—17頁。:
1.“神無方而性有質(zhì)?!庇忠姟缎岳泶笕肪?2“皇極經(jīng)世書六·觀物外篇下”,此外有羅欽順《困知記續(xù)錄》卷上。
2.“人之神即天地之神?!庇忠姟缎岳泶笕肪?2。
3.“道與一,神之強名也?!庇忠姟缎岳泶笕肪?2。
4.“神統(tǒng)于心,氣統(tǒng)于腎,形統(tǒng)于首;形氣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庇忠姟缎岳泶笕肪?1“皇極經(jīng)世書五·觀物外篇上”、《性理精義》卷3“皇極經(jīng)世書”,此外還有元俞琰《易外別傳》、明章潢《圖書編》卷68、清胡渭《易圖明辨》卷3。
5.“氣則養(yǎng)性,性則乘氣;故氣存則性存,性動則氣動也?!庇忠姟缎岳泶笕肪?1、《性理精義》卷3。此外,《私淑錄》下四·《緒言》下四所引也出自《皇極經(jīng)世書》卷14《觀物外篇下》:“形可分,神不可分。”*[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又見《性理大全》卷11。
《私淑錄》下三·《緒言》下三·《疏證》理十五還有邵雍的一條材料:“性者道之形體,心者性之郛郭?!?[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出自《擊壤集·自序》,但后者文字非常繁復(fù):“性者,道之形體也,性傷則道亦從之矣;心者,性之郛廓也,心傷則性亦從之矣;身者,心之區(qū)宇也,身傷則心亦從之矣;物者,身之舟車也,物傷則身亦從之矣?!薄靶哉叩乐误w,心者性之郛郭”二語《性理大全》卷29、33分別引一次,俱出《朱子語類》,《性理精義》卷9凡二引,一標舉邵子,一亦出《語類》?!段魃阶x書記》卷2引邵子有完整的四句:“性者道之形體,心者性之郛郭,身者心之區(qū)宇,物者身之舟車?!?明張九韶《理學(xué)類編》卷7同)不過這樣的四句《朱子語類》已經(jīng)三見(卷1、60、100)。而且筆者并不認為真德秀一定根據(jù)的是朱熹的語錄,因為任何人見到《擊壤集·自序》都可以如此約括,這與前述楊簡《己易》的情況是不同的。
綜觀這七條材料,戴震所據(jù)如果不是邵雍的原書,則比較可能仍是《性理大全》。
張載對程朱的啟發(fā)、影響比較深,所以《疏證》系列三書所引七條張載的言論,有兩條直接見于元明清士子文人必須精熟的《四書章句集注》。《疏證》性九(《緒言》上十九:“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見《孟子集注》“口之于味也”章。《私淑錄》下四·《緒言》下四·《疏證》理十五:“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見《孟子集注》“盡心知性”章?!端绞玟洝废滤摹ぁ毒w言》下四·《疏證》理十五還有四條:“神者太虛妙應(yīng)之目。”“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薄吧?,天德;化,天道。”“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為化,合一不測為神。”*[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此外還有一條惟獨見于《私淑錄》下四·《緒言》下四:“游氣紛擾,合而成質(zhì)者,生人物之萬殊?!?[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所有七條都源出《正蒙》,后世皆見于《性理大全》卷5和《性理精義》卷1?!靶味笥袣赓|(zhì)之性”條和“游氣紛擾”條還見于《近思錄》卷2、卷1。
盡管《疏證》系列三書里邵雍、張載的材料都可以在《性理大全》里找到,但筆者憑對《原善》的閱讀體驗*筆者對《原善》的研究,主要見拙著《戴震〈原善〉表微》,但該書回避了對《原善》所受宋學(xué)影響的研究(參見《自敘》,第9—10頁)。,估計戴震本人對邵雍和張載的核心著作都是精熟的。拿《疏證》系列三書為例,學(xué)界都很熟悉《疏證》(理十五)對張載之學(xué)的肯定,其實《私淑錄》下四·《緒言》下四在肯定完張載之后對邵雍之說也有所肯定:
邵子言“形可分,神不可分”,語可參觀。以人物驗之,耳目百體會歸于心,心者,合一不測之神也。如耳目鼻口之官,是形可分也;而統(tǒng)攝于心,是神不可分也。(《私淑錄》)*[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
邵子言“形可分,神不可分”,其說亦得之體驗。如耳目鼻口之官,是形可分也;而統(tǒng)攝于心,是神不可分也。(《緒言》)*[清]載震著、何文光整理:《孟子字義疏證》,第153、117,151、115、16,36、95,152、116、17,152—153、116—117、17,153、117,153,117頁。
因此戴震對邵、張之學(xué)的把握絕對不是停留在翻翻二手資料補補課的層次。
限于篇幅,本文未及對《孟子字義疏證》系列三書所引二程和朱熹的材料做徹底的盤點。筆者熱切期盼學(xué)界能有相關(guān)的研究出現(xiàn),那不僅對戴學(xué)研究走向深入是一個基礎(chǔ)性工作,更便于推動客觀公允地評價由戴震所引發(fā)的宋學(xué)漢學(xué)是非得失的公案。此外本文主要依據(jù)的是兩個古籍數(shù)據(jù)庫(文淵閣《四庫全書》和中國基本古籍庫),所考察的書目受制于數(shù)據(jù)庫的規(guī)模,明清大量不太有名的儒學(xué)著作,因為沒有電子化,就未能進入本文的視野;特別是《性理大全》七十卷的衍生著作,都是據(jù)《性理大全》增損而成,一般而言在文字上會沿襲《性理大全》的特征。敬請讀者留意*衍生著作中,明清之際應(yīng)謙所編《性理大中》28卷已可排除,因為中國基本古籍庫已收入,證實所輯資料與本文討論之史料并無交集?!督间洝返难苌⒈荆吮疚奶岬降娜~采和江永兩家,《四庫全書》尚收有清茅星來《集注》,中國基本古籍庫于以上三家外尚收有宋楊伯嵒《泳齋近思錄衍注》、清陳沆《補注》兩種,以及張伯行另編《廣近思錄》和《續(xù)近思錄》,都可以排除掉。。
使用二手資料具有兩面性。從根本上講,它是做學(xué)問的大忌,盡管那并不影響戴震自身哲學(xué)建構(gòu)的歷史地位,但對其評騭宋學(xué)特別是陸王心學(xué)時的學(xué)術(shù)嚴肅性必然會打上折扣*筆者注意到,乾嘉時代與戴震年齡相近的著名學(xué)者周永年,其輯《先正讀書訣》(不分卷,清光緒二十一年嚴修刻本)時就毫無心理負擔地連續(xù)四條通過《性理大全》轉(zhuǎn)引了程子、朱子、陳淳和饒魯。。另外,好的經(jīng)典的二手資料利于迅速抓住要點,或較短時間內(nèi)了解較大時段內(nèi)學(xué)界思潮的走勢。像《近思錄》為呂祖謙和朱熹編選,都是周、張、程最精要之處,讀者下工夫最少而所得卻多。研治宋明理學(xué)而不讀《近思錄》,更幾乎是不可接受。《性理大全》除了便于了解濂、關(guān)、閩特別是朱熹的各種說解和言論以外,對了解自宋而元的儒學(xué)流變,自有無法比擬的便利。
我們甚至可以懷疑《孟子字義疏證》所謂按字義編排的組織方式受過《性理大全》的啟發(fā)和影響。后者關(guān)于性理分為理氣、性理兩大部分:理氣分總論、太極、天地、天度(以上卷26),天文、陰陽、五行、時令、地理(以上卷27),鬼神(卷28)諸目;性理則分性命、性、人物之性(以上卷29),氣質(zhì)之性(附命、才,以上卷30、31),心(卷32),心性情(卷33),道、理、德(卷34),仁(卷35),仁義、仁義禮智(以上卷36),仁義禮智信、誠、忠信、忠恕、恭敬(以上卷37)諸目*這兩部分一共12卷,以全書70卷30冊計,差不多有五六冊,再加上《太極圖說》《通書》《西銘》《正蒙》等6卷,總計十來冊,戴震四處游歷時隨身攜帶是比較方便的。,甚至他卷所收《觀物外篇》也是分類重編的?!妒枳C》理、天道、性、才、道、仁義禮智、誠、權(quán)八目的組織和編次除了“理”字目居首、“權(quán)”字目蓋獨創(chuàng)以外,與《性理大全》(特別是性理部分)的立目、編排是依稀仿佛的。即便《疏證》按范疇分類來組織條目沒有直接受到《性理大全》的影響,后者的分類編排至少方便了戴震查找相關(guān)的材料,從而強化了使用上的偏好暨習(xí)慣。
討論陸王卻基本只依據(jù)明陳建的《學(xué)蔀通辨》,可見戴震對陸王心學(xué)只停留于浮泛了解的層面。這應(yīng)該受制于時代背景——清儒廣泛把明亡的責任推到陽明心學(xué)頭上。好在《學(xué)蔀通辨》在朱陸之爭的著作中是最有名的,比清初李紱《朱子晚年全論》等都顯要,所以由朱子學(xué)起家的戴震大約也沒選錯書?!秾W(xué)蔀通辨》的謾罵即便戴震沒有學(xué)到,今人也不妨拿出時間,與戴震《疏證》系列三書的論辯態(tài)度做一個比對。
(本文初稿宣讀于安徽大學(xué)徽學(xué)中心、北京大學(xué)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于安徽合肥聯(lián)合主辦的“儒學(xué)與地域文化:徽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2014年8月20—23日。)
【責任編輯:楊海文;責任校對:楊海文,許玉蘭】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1.008
作者簡介:李暢然,北京大學(xué)《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北京100871)。
基金項目:2011年度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孟子》與清代學(xué)術(shù)研究”(11CZX035);2011年度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孟學(xué)史”(11&ZD083)
*收稿日期:2015—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