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潘金蓮小姐的優(yōu)點不少,長得漂亮,擅彈琵琶,會包餃子,連點茶,也和旁人不同。
第七十二回,她點了一盞“芝麻鹽筍栗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鹵六安雀舌芽茶”。我看《金瓶梅》數(shù)十遍,至今不能一口氣讀完這道茶名。
就連斷句,也曾經(jīng)讓學(xué)者們大為頭疼。芝麻鹽筍、栗絲、瓜仁、核桃仁還算平常,如果你看過我之前的專欄,便知道春不老說的是雪里蕻咸菜,木樨玫瑰潑鹵指的是用桂花玫瑰花腌制的糖鹵,也不難理解,最難的,便是“海青拿天鵝”五個字。
在學(xué)界,有人認(rèn)為“海青”是青橄欖,“拿天鵝”是白果;也有人說“春不老”和“海青”應(yīng)在一起,意指綠色的咸菜,而“天鵝”指的是白色的核桃仁;也有人說,這茶中有鵝肉,所以以“海青拿天鵝”做比,簡直是匪夷所思了。
“海青拿天鵝”是一套曲子。海青便是海冬青,是一種雕的名稱,遼代貴族冬日狩獵,以海冬青為獵鷹,捕捉天鵝。這種風(fēng)俗被女真和蒙古人承襲,到了元代琵琶大曲中,便有了“海青拿天鵝”一套曲調(diào)。明代中期,此曲流行于北方,徐渭曾經(jīng)寫詩,記載他在河北宣化聽到蘆笙吹奏的“海青拿天鵝”。
根據(jù)這個解釋,林石城教授猜測,“海青拿天鵝”比喻的是吃茶的方法,吃茶時,要伸出指頭到茶里去撈取這些食品,和海冬青捕食天鵝的手法形似。我覺得也很牽強。我的個人觀點,是以“海青拿天鵝”一曲,比喻這道茶手法復(fù)雜,小潘潘此舉,有炫技的嫌疑,因為是專門奉獻(xiàn)給西門慶吃的,西門慶才“呷了一口”,便“滿生歡喜”。我細(xì)想這茶的味道,有甜有咸有酸,不知如何能歡喜?
配合這茶的,還有專門的茶具。西門慶家里的茶具,非金即銀,缺少《紅樓夢》里的古玩名器,但卻常常寫到“金杏葉茶勺”、“銀杏葉茶勺”。喝西門慶家的茶,需要茶勺,為的是撈取茶水中的果品筍干,也可以撩撥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
這一套茶,雖然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在文人眼中,簡直是邪教。陸羽的《茶經(jīng)》中就批評了“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果”等煮茶的方法,認(rèn)為這種失去了茶的真味,變成“渠間棄水”。蔡襄的《茶錄》里,也抨擊民間烹茶,“又雜珍果香草”,“恐奪其真”。顧元慶的《茶譜》里,把西門慶家的喝茶習(xí)俗表述得更為明確:
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點之際,不宜以珍果香草雜之。奪其香者,松子、柑橙、杏仁、蓮心、木香、梅花、茉莉、薔薇、木樨之類是也。奪其味者,牛乳、番桃、荔枝、圓眼、水梨、枇杷之類是也。奪其色者,柿餅、膠棗、火桃、楊梅、橙橘之類者是也。凡飲佳茶,去果方覺清絕,裸之則無辨矣。若必曰所宜,核桃、榛子、瓜仁、棗仁、菱米、攬仁、栗子、雞頭、銀杏、山藥、筍乾、芝麻、呂蒿、芹菜之類精制,或可用也。
顧元慶雖然抨擊了花果入茶,卻仍舊允許芹菜山藥之類,這在我們現(xiàn)代人看來,仍舊是異端邪教,不可理解。不過,我曾經(jīng)在寧夏旅游時,喝過一種甜茶,是用紅糖、枸杞、桂圓、胡桃肉和磚茶合在一起煮出來。寒冷冬日,飽餐一頓羊肉后,喝這種甜茶,簡直是無上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