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臣
(江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西 南昌 33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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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學(xué)】
晚明詩文僧蘊璞如愚考論
李舜臣
(江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西 南昌 330022)
[摘要]蘊璞如愚是晚明賢首宗宗匠雪浪洪恩的門徒,自負(fù)才藻,使性重氣,因思篡其講席,謗毀乃師,而招致錢謙益等人極為嚴(yán)厲的批評。不過,蘊璞之詩,基本未受僧人身份的制約,慷慨使氣,敢于在詩中攄一己之胄臆,實為晚明“性靈”一派,在晚明叢林中亦堪稱卓異之僧。
[關(guān)鍵詞]蘊璞如愚;雪浪洪恩;錢謙益;詩文僧
晚明賢首宗雪浪洪恩(1545—1607)力倡“詩為普賢行門”,一門風(fēng)雅鼎盛,蘊璞如愚、巢松慧浸、一雨通潤、蒼雪讀徹、汰如明河等皆精擅詩章,廣泛接跡吟壇。此系僧侶且多脫略形拘,個性卓異,頗遭時人非議。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稱,洪恩“性佻達,不拘細(xì)行”,終為當(dāng)?shù)浪餥1]692-693。《利瑪竇中國札記》更稱他是一個“瀆神的神秘主義者”,辯論時“掩飾著一種目空一切的態(tài)度”“帶著一副輕蔑的腔調(diào)”[2]362-369。此種形象,顯非慈眉善目、威儀三千的正統(tǒng)大德。洪恩的門人蘊璞如愚,則因“思篡其講席”,謗毀乃師,招致錢謙益極為嚴(yán)厲的批評。廖肇亨先生嘗試從文化史、詩歌史的角度探討了雪浪洪恩的卓異個性、論學(xué)風(fēng)格、詩歌創(chuàng)作和文藝觀念,極具啟發(fā)價值[3]201-237。本文擬對蘊璞如愚及其詩歌作初步探討,期望能更加清楚地認(rèn)識此系詩文僧的特質(zhì)。
蘊璞如愚的碑傳資料,目前尚未見到。后人對他的了解多依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中《蘊璞如愚小傳》(以下簡稱“《小傳》”)。不過,這篇《小傳》帶有極濃厚的感情色彩,需認(rèn)真辨析?!缎鳌吩疲?/p>
如愚,字蘊璞,江夏人。少為書生,跅跎負(fù)俗。削發(fā)為僧,居衡山之石頭庵。自楚來金陵,居石頭城南碧峰寺,遂號石頭和尚。自負(fù)才藻,剃染后,使性重氣,時時作舉子業(yè),思冠巾入俗,與時人角逐,已而復(fù)罷。為雪浪受法弟子,思篡其講席,譖于郭祭酒,使之噪而逐之。雪浪之門人,相與鳴鼓而攻
牧齋之所以痛詆蘊璞如愚,即在于他實為雪浪洪恩被逐之“幕后元兇”。此種背叛師門的行徑,自是難以容忍。爬梳文獻,牧齋敘蘊璞的性情和事跡,基本屬實;但對于其詩的評價,則難免有“因人廢詩”之嫌。
蘊璞如愚的生年,據(jù)其詩歌可考,為嘉靖四十年(1561)。《石頭庵集》卷1《己亥初度前一夜四首》有“我笑愚和尚,錯生此夢世。三十九年來,何曾成一事”①下引蘊璞如愚詩文,以及傅新德、袁宏道、袁中道、劉戡之、周應(yīng)賓等的詩序,皆出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93冊之《空華集》《飲河集》《止啼集》《石頭庵集》,僅隨文標(biāo)出頁碼,不另注。,“仲尼大圣人,四十而不惑。我唯差一年,行藏猶反側(cè)”(第111頁)句,卷2《庚子初度二首》有“一電浮生四十臨,百年少半去光陰”(第130頁)句?!凹汉ァ睘槿f歷二十七年(1599),“庚子”為萬歷二十八年(1600),由此,蘊璞生年為嘉靖四十年(1561)。其卒年,則難詳考。袁中道嘗曰:“記二十年前,與中郎同會石頭于維揚,彼此論禪不契,遂大罵而別。今又會于都中,故人零落,伯修、中郎皆下世,昔之罵者,相視而淚數(shù)行下矣?!盵5]463袁中郎卒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則蘊璞如愚應(yīng)卒于該年之后。
萬歷七年(1579)前后,蘊璞即離開了家鄉(xiāng)江夏②蘊璞如愚《空華集》卷上《懷凈國詩七首》之二有“自吾離鄉(xiāng)井,飄零已十冬”句。按,此詩或作于如愚萬歷十七年至京師期間。,爾后“削發(fā)為僧,居衡山之石頭庵”。傅新德《蘊璞上人石頭庵集敘》云:“上人籍江夏,嘗游衡山,山故有石頭庵;頃自江夏來金陵,所居寺又近石頭城,總而名其集曰《石頭庵集》?!保ǖ?1頁)
《小傳》稱,蘊璞“自楚來金陵,居石頭城南碧峰寺,遂號石頭和尚”。蘊璞“自楚來金陵”的時間不可確考,但在萬歷十七年(1589)前后即赴北京,三年后復(fù)返金陵,參學(xué)于雪浪。蘊璞《上雪浪和尚書》云:“愚自幼投忱和尚,伏事巾瓶,奈五濁昏煩,三心未信,……爰壬辰冬,歸自都門,再親軌范,罄折前心,容趨后步,得隨參于吳門蓮花峰下,打失布袋,方知到門?!保ǖ?-8頁)蘊璞在京師期間,嘗奉旨至南方飯僧,《空華集》中有《辛卯春日奉內(nèi)旨飯僧南海樂石帆廣文雨中來別贈余以劍賦以紀(jì)之》詩,這里的“南?!笔钦憬貐^(qū)。蘊璞在京師還投書給時為太子講官的郭正域?!吨固潺S集》中《與郭明龍大司成》云:“己丑春,乞食都門,得居士大舍法喜,不奪貧道之缽,何其幸也!不期福輕如羽,值居士丁令先尊大人艱,佛事人情,遂成畫餅矣。壬辰秋,居士雖起復(fù),而貧道南歸?!保ǖ?8頁)蘊璞南歸之后,尋居金陵碧峰寺。《飲河集》卷下《自解二首》序云:“余自壬辰冬北歸,欲旋荊楚,不期跡由業(yè)系,值諸宰官婆羅門為買碧峰山房,勉掛衲焉?!保ǖ?1頁)蘊璞附翼雪浪門下后,曾至皖山(又稱“皖公山”,即今安徽安慶天柱山)行腳說法,其《為吳念郁給諫書歸來辭于淵明小像跋》:“余于丙申(萬歷二十四年,1596)秋九月二之日得縱觀其真本于皖城劉方伯齋頭,私謂生平所希覲者。越明日,余有皖山之役?!保ǖ?1頁)《飲河集》卷下《宿黃梅庵》《投三祖寺》《皖山雜詠》《皖山除夜示眾》諸詩,皆為此時之作。次年春,蘊璞離開了皖公山,其有《丁酉春日皖山解制一首》。
牧齋稱蘊璞“自負(fù)才藻,剃染后,使性重氣”,揆諸文獻,亦可驗之?!讹嫼蛹肪硐隆蹲越舛住沸蛟疲骸坝辔闯黾視r,心懷大志,視取世上青紫,如俯首拾遺穗耳。”又,《飲河集》卷下《九月十六夜丘長孺招同石城河下泛月各述所懷因而賦贈》詩云:“三袁與丘生,次第成相知。……念我同桑梓,方外尤相喜。任誕率心情,本色征操履?!译m出家兒,少年多意氣。足跡遍四方,交游滿天地。無人服道德,何況憐才藝?不惟不相憐,從而增妒忌。”(第82-83頁)又,《寶善堂詩集》卷1《贈唐君平孝廉》“有引”:“余方外人也,時人皆以性氣目之,眾口鑠金,君平獨中流砥柱,可謂好惡必察,賦以贈之?!笨梢?,“使性重氣”確是時人對蘊璞如愚普遍的印象。
錢謙益稱:“為雪浪受法弟子,思篡其講席,譖于郭祭酒,使之噪而逐之。”茲事在《列朝詩集·雪浪法師恩公小傳》所載更詳細(xì)些:
江夏郭文毅公為南祭酒,僧徒譖公于郭公,偽為公批抹郭公詩集,銜袖以示之。郭公大怒,逐公,僅而得免。先是憨大師在長安,郭公以詩就政,大師信筆評定,多所是正,郭公心弗善也。已而聞雪浪嗤點之語,頓足曰:“何物二老禿,皆有意揶揄我!”其怒益不可解。憨公為余言如此[4]704。
郭正域(1554—1612),字美命,江夏人,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著有《合并黃離草》存世?!睹魇贰す騻鳌吩疲骸埃ㄈf歷)三十年(1602)征拜詹事,復(fù)為東宮講官,旋擢禮部右侍郎,掌翰林院?!盵6]5944又,據(jù)張光莉《明代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表》,郭正域升任南國子監(jiān)祭酒的時間是萬歷二十六年八月一日[7]54。由此,“逐雪浪事”必定發(fā)生在萬歷二十六年(1598)至萬歷三十年(1602)間。筆者略考訂了蘊璞詩集的詩歌系年,以為茲事更可能發(fā)生在萬歷二十六年(1598)至萬歷二十七年(1599)間。蘊璞策劃驅(qū)逐雪浪洪恩之事,晚明文獻少見確載。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載:“或云雪浪曾背誹郭詩,為其同儕緇徒所譖,以致郭切齒。未知然否?”“同儕”即“同輩”之意,蘊璞乃雪浪門徒,似乎這個“幕后推手”不應(yīng)是他。依據(jù)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材料,還不能直接證明這個“偽為公(雪浪)批抹郭公詩集的“僧徒”就是“蘊璞如愚”。不過,從蘊璞的詩集看,主要收入他撰于萬歷二十七年(1599)至萬歷二十九年(1601)間的詩作的《石頭庵集》中,就鮮有與洪恩相關(guān)文字;而此前的《飲河集》《止啼齋集》《空華集》與雪浪的相關(guān)文字則極多。這似乎表明,自萬歷二十七年后,蘊璞與雪浪一系僧人的關(guān)系已大非從前。
《小傳》稱:“后入燕京,居七指庵,遘惡疾,舌根眼根及手足皆爛壞?!碧N璞晚年事跡亦不可考,《帝京景物略》稱,桐城諸紳曾迎請他住金剛寺(般若庵)八年。而稱其遘惡疾之事,則未見諸其他文獻。
牧齋評“石頭七言詩吊太白、東坡諸篇,不徒為野狐外道,直是牛頭阿旁波波叱叱口吻”。按“吊太白、東坡諸篇”,即《石頭庵集》卷1《采石吊李太白先生》《宿赤壁吊蘇東坡先生》二詩,系懷古之作。試舉前首觀之:
言不奇,不足以贈先生;心不同,不足以名后進。愧我乎釋子,吊先生乎玄圣。何遭時乎靡藏,遇力士乎善譖,不怨天而尤人,敢安心而聽命!前席宣室授簡,梁園調(diào)羹賜錦,異代同恩。伯陽函谷,方朔金門,宮中蜀道,同心異言。辭不枝兮性亦閑,不居廊廟即深山。百年窮達皆歸盡,何似名懸天地間?磯頭流水聲潺潺,亭上清風(fēng)日往還。不辭濁酒邀明月,吾將與而破愁顏。千秋萬世誠知己,我何曾生君何死。江山略無古今殊,愿君心地常歡喜。一代文章有數(shù)奇,清新豁大敢相師。孤帆明日別君去,萬里煙波無盡悲。(第98-99頁)
此首歌行,無論章法和意脈,皆顯凌亂,學(xué)太白歌行而未得神髓。不過,所表達的情感尚且清晰,故總體雖難允佳構(gòu),卻亦不至于像牧齋所評“野狐外道”也。
《小傳》又稱:“吾師傅文恪公,學(xué)佛作家也,敘《石頭庵集》,拈出此中末一句:‘去去,石頭路滑’?!薄案滴你」保茨暇﹪颖O(jiān)司業(yè)傅新德,其序《石頭庵集》末云:“嘗戲謂上人,此中末后一句謂‘何肯容學(xué)人同參否?’上人聽然而笑曰‘去去,石頭路滑?!保ǖ?2頁)傅氏所云,意謂蘊璞詩頗為高妙,且問“可令學(xué)人同時參學(xué)否”?蘊璞答以馬祖道一與百丈懷海著名的“石頭路滑”公案??墒?,牧齋卻引申為“石頭畢竟死此句下”,意味蘊璞一生累系詩事,所論明顯過于牽強。
《小傳》稱:“存石頭詩,仍附雪浪門徒之后,為渠末后發(fā)露懺悔?!苯駲z《石頭庵集》卷4有《與耶溪兄》一文:“兄念與弟舊交,能垂一臂作苦海浮曩耶?抑坐視而不顧,如路人耶?”(第152頁)耶溪兄,即耶溪志若,年二十六,聞雪浪洪恩開法南都,乃瓢笠而往,依雪浪座下,執(zhí)業(yè)十二載,生平見憨山德清所撰《耶溪若法師塔銘》。蘊璞在這封書札中,只是請求耶溪志若的幫助,但未言自己究竟深陷何種困境,不知這是否即錢謙益所云“發(fā)露懺悔”?
蘊璞如愚的著述頗多,內(nèi)學(xué)、外學(xué)皆備。其內(nèi)學(xué)著作,今所存者有《妙法蓮花經(jīng)知音集》是《妙法蓮花經(jīng)》的注解。據(jù)其序稱,此注“歷地凡三郡一邑,始于南京應(yīng)天府碧峰寺之石頭庵注兩品,次于鎮(zhèn)江府之焦山寺注一品,次于徽州府之松蘿庵注四品,次于高淳縣之淳西庵及韓鄉(xiāng)官止庵精舍注十五品,末復(fù)于石頭庵注六品也。歷年凡三載有奇,始于萬歷三十年壬寅夏六月十五日,訖于三十三年乙巳秋七月十五日也。”是書今已收入《卐續(xù)藏經(jīng)》中。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16又著錄了《金剛筏喻》二卷、《金剛重言》一卷、《心經(jīng)缽柄》一卷、《陰符經(jīng)解》一卷”[8],今俱未見存。又,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1《金剛寺》載:“方僧爭宇以訟,桐城諸紳,迎蘊璞住之。蘊璞同省南師雪浪者,雪浪具大辯才,講經(jīng)四十年,然不著一字。蘊璞居此八年,則著《金剛筏喻》《心經(jīng)缽柄》等書?!盵9]6
蘊璞如愚的詩集亦有數(shù)種?!端膸烊珪偰俊贰笆^庵集提要”云:“是集凡四種,初曰《空華集》,詩二卷;次曰《飲河集》,詩二卷;次曰《止啼集》,文一卷;次曰《石頭庵集》,詩三卷,文二卷?!瓝?jù)《自序》,最后有《寶善堂集》,今亦未見。”[10]1626
《空華集》前有張民表撰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袁宏道撰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于若瀛撰于萬歷三十年(1602)序,卷上署“石霜山僧如愚著,武陵龍膺選,剡溪周汝登?!?,卷下署“石霜山僧如愚著,柞林袁宏道選、豐干潘之恒?!薄<忻鞔_系年的詩作有《戊子長安除夜》《己丑春雨》《辛卯春日奉內(nèi)旨飯僧南海樂石帆廣文雨中來別贈余以劍賦以紀(jì)之》《壬辰元日》《壬辰小年夜歸靜海寺》,此集蓋收錄蘊璞撰于萬歷十六年(1588)至萬歷二十年(1592)間的詩作,涉及的事跡多是他在京師與人唱和,以及奉旨飯僧南海,往來京師、江南途中之作,應(yīng)是他最早結(jié)集的詩集。
《飲河集》前有阮自華撰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序,周應(yīng)賓撰于萬歷二十九年(1601)秋日之序,署“石霜山僧如愚著”,有明確系年的詩作有《甲午春日詠懷十二首》《乙未春日留別松蘿山忠上人》《丙申春日投華山贈雪浪師》《丁酉春日皖山解制一首》《戊戌春日同蓮宇應(yīng)供陳明府齋中賦贈》,等等。所收之詩當(dāng)為萬歷二十二年(1594)春至萬歷二十六年(1598)冬所作之詩,所涉主要是蘊璞參學(xué)雪浪,并至皖山等地講法之事,是諸集中涉及雪浪文字最多者。
《止啼齋集》所收皆文,無序,題為題“石霜山僧如愚著,公安袁宏道選,夷陵劉戡之校梓”。內(nèi)中可系年的作品有:《劉王君和游仙詞五十首序》①內(nèi)有“今年丁酉仲夏”語,丁酉為萬歷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栋蠒下浠ㄔ娋砦病罚┦稹岸∮蠚q五月”)、《碧峰寺募造參金佛像補遺序》(末署“丁酉八月試日”),蓋收蘊璞萬歷二十五年前后之文。
《石頭庵集》情況比較復(fù)雜。今存《石頭庵集》,前有郭正域序(未明確系年)、傅新德序(未明確系年)、湯賓尹序(末署“辛丑佛降生日”)、顏素序(末署萬歷己亥夏端陽)、曹學(xué)佺序(未明確系年)、祝世祿題辭(末署“萬歷辛丑重陽后三日”),題為“石霜山僧江夏如愚著”。集中可系年之作有:《己亥元日答劉昆邪試筆之作》《己亥初度前一夜四首》《己亥冬夜雨聞雷電有感》《己亥黃州除夜》《庚子初度二首》《辛丑元夜同胡起巖舟中看月》。此集所收,蓋為萬歷二十七年(1599)至萬歷二十九(1601)間的作品。不過,頗為蹊蹺的是,于若瀛《空華集序》中稱:“久之成集,曰空華集,丙申(1596,萬歷二十四年)曾以敘屬不佞,逾六年矣,俄見公于北固山下,始了夙諾,公更有《石頭庵集》行于世,世爭誦之?!睋?jù)此,《石頭庵集》似乎較《空華集》結(jié)集的時間更早。我們以為,今存《石頭庵集》與于若瀛所說的《石頭庵集》,并非同一書,很可能蘊璞最早結(jié)集的詩集亦名為“石頭庵集”,后來一仍其名,但內(nèi)容已不同。傅新德序中稱:“上人籍江夏,嘗游衡山,山故有石頭庵,頃自江夏來金陵,所居寺又近石頭城,總而名其集曰《石頭庵集》。則《石頭庵集》又是蘊璞詩集的總稱。因此,萬歷三十六年(1606),劉戡之刻《寶善堂詩集》時,不僅全部移錄了《石頭庵集》諸家之序,而且版心上方亦記《石頭庵集》。值得注意的是,今所見《石頭庵集》中已絕少涉及道雪浪洪恩的文字,殆雪浪被逐之后,蘊璞已逐漸疏遠和他的關(guān)系。
從以上所考來看,四庫館臣以為此四種詩集,刊刻的先后順序為《空華集》《飲河集》《止啼齋集》《石頭庵集》,大體正確。但是,《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在影印這些書籍時,不知何故,將《止啼齋集》置于最前?蓋未能仔細(xì)辨清他們刊刻的時日。
四庫館臣未能見到的《寶善堂詩集》,實際今仍見存于國家圖書館,《禪門逸書初編》亦有影印本。此本為(萬歷三十四年,1606)劉戡之南京刊本,版式行款:每半葉9行,行18字,左右雙欄,白口,單白魚尾。此一版式與前幾集完全相同,蓋皆劉戡之所刻?!秾毶铺迷娂非坝胁軐W(xué)佺、傅新德、湯賓尹、顏素、郭正域、祝世祿、湯賓尹等序,均與《石頭庵集》諸人之序完全相同,只是多出了劉戡之序,劉序末署“萬歷丙午夏(萬歷三十三年,1606)”,序中稱:“余之所以知師者止此,若師之所以自知者,自有師之文在。余實不文,余又安能盡余之情?故盡授師之文于梓。”此集明確系年的作品有:《壬寅(萬歷三十年,1602)春住焦山枯木堂》《壬寅小年為立春前一夜同孤云養(yǎng)中慎諾諸門人詠懷二首》《癸卯高淳縣西庵除夕篇有引》《甲辰(萬歷三十二年,1604)冬立春前兩夜對月》《丙午(萬歷三十四年,1606)夏日宿王月松庵贈松屏上人》??梢姡思蟮质仗N璞從萬歷三十年(1602)至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所撰詩文,所涉主要為蘊璞在焦山、松蘿山、黃山、高淳等地講法之事。
《千頃堂書目》卷28還著錄了“《四悉稿》四卷”,未見。不知是否為他后來至京師傳法時所撰之詩文集?
錢謙益因人廢詩,直詆蘊璞詩為“野狐外道”“鄙俚穢雜”,但是,蘊璞各種詩集前的諸家序言,卻予以極高的評價。例如,傅新德讀其詩,以為“若置身于陶、韋諸人之前”(第91頁);袁宏道更云:“余謂愚公于詩為伯,于禪為宗,人天為眼,于義學(xué)為虎?!保ǖ?0頁)這些撰序的文人,多與蘊璞過從甚密,難免過譽、推獎之嫌。清初著名遺民杜浚、邢昉對他的詩也評價甚高。杜浚說:“吾楚詩僧五十年前,有江夏愚公蘊璞,才氣縱橫,發(fā)為篇章,如關(guān)河放溜,所著《空華》《飲河》諸稿,同時聞人如郭美命宗伯、湯嘉賓祭酒,皆極口稱許,于是詩名噪宇內(nèi)?!盵11]邢昉則有詩追懷:“髫歲逢師早,題詩在此山。錢劉堪縱步,郊島正同班。點鼠窠余燼,靈蛇伏故關(guān)。徘徊空佛火,追想淚成斑。”[12]
平心而議,蘊璞之詩,既不似牧齋所指斥那樣不堪,亦無需像晚明諸子那樣過分拔高。他的詩,在僧詩中自有特色,頗能反映當(dāng)時的叢林風(fēng)氣;但置于文人詩中,則總體仍顯稀松平常。
晚明諸家之序,提及蘊璞詩歌之“真情”“至情”頗多。例如,周應(yīng)賓《飲河集序》:“愚上人亦喜言詩。其為詩也,必極其情之所至,才之所至,見之者皆以為風(fēng)云月露之致語而不知其于禪教固甚精也?!保ǖ?1頁)劉戡之《石頭庵集序》:“余所禮之師石霜和尚得此至情,故能妙悟三乘,歸根一義,譚塵之余,內(nèi)外典謨、諸子百家,以至稗官小說,恢談俾語,寓目即穿,粘筆即成,寫情寫景,凜凜生氣而如畫,此其故何在!蓋本于一念慈悲真實不二,而得其正者也?!笨梢姡N璞詩歌最大的特點在于直抒胸臆,是真情、至情的流露,庶幾為晚明“性靈”一路。事實上,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頗受“公安三袁”的影響。袁中道《石頭上人詩序》就指出:
石頭初作詩,步趨唐律;已晤中郎,始稍變其故習(xí),任其意之所欲言,而不復(fù)兢兢盡守古法。世之譽者半,毀者大半,而石頭不屑也。予聞而嘆曰:石頭真不朽人也。天下之傳者,皆有意于傳者也,一有意于傳,則避世譏彈之念重,而精光不出矣。今石頭之集具在,其精光燦人目睛者,豈文人學(xué)士所可及其耶?彼其視世間之毀譽,如飛蚊之過于前,而不能為之動也。巖頭云:“一一從自己胄臆中流出,蓋天蓋地?!庇兄荚眨?/p>
蘊璞早期詩歌,“步趨唐律”,蓋受復(fù)古思潮影響,乃時流所向。但在結(jié)識袁中郎后,則祛除古法,摒棄世間毀譽,攄一己之胄臆。袁中郎論詩,最核心的觀念就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敘小修詩》),此對蘊璞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蘊璞與袁中郎之交接,頗為密切。中郎撰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空華集序》云:“余往住京邸,聞家伯修(袁宗道)與愚公談禪,心竊喜之。然余于禪本不甚解,亦不知作何語也。今秋過白門,訪愚公于碧峰,復(fù)見愚公,……”中郎嘗于萬歷十七年、萬歷二十年兩次入京會試,時蘊璞亦在京師,中郎聽其談禪,“心竊喜之”。萬歷二十五年秋,中郎與中道、丘坦、僧無念、潘景升、袁中夫等游金陵,嘗至碧峰寺訪蘊璞?!讹嫼蛹肪硐隆锻欣膳司吧蟹蚯痖L孺袁小修攝山紀(jì)游作》《九月十六夜丘長孺招同石城河下泛月各述所懷因而賦贈》《讀錦帆集贈袁中郎明府》,蓋皆為此一時之作。其中,《讀〈錦帆集〉贈袁中郎明府》云:“讀君《錦帆集》,知君高世志。鳳鳥豈毛群,麒麟非蟲類。龍性果難馴,兔罝徒見制。千古得若人,佛法有靈氣?!保ǖ?2頁)《錦帆集》由方子公刻于萬歷二十四年,內(nèi)中正收有《敘小修詩》。蘊璞此詩,雖未能直接評議中郎之詩學(xué),但對中郎不拘羈絆、卓爾不群的個性,尤為敬佩。
中郎倡導(dǎo)的性靈詩學(xué),除突破詩法、詩格的束縛,更強調(diào)擺脫禮法、世俗的牢籠,追求詩歌之真性情、真面目。今讀蘊璞之詩,印象最深刻者,即他基本不受僧人身份的制約,敢于在詩中抒寫一己之情。蘊璞原本心氣甚高,皈依佛門,實非初志;故當(dāng)其踟躕山林,有志難騁,郁悶愁思,自難排遣。此類詩作,最典型的無過于《空華集》卷上收入了《懷凈國詩七首》。試舉其中的第二首:
伯陽之戎狄,仲尼居蠻貊。矧伊遭亂世,游盤思自適。何如火宅中,不離憂患索?窮劫受艱辛,甘心虛抱責(zé)。天地有傾頹,山川多改折。無情最堅強,敗壞猶難革。況我風(fēng)波民,業(yè)惑將何釋。寧無懷歸志,流落肯自劃。仰止法藏師,悲號心嗚咽。自吾離鄉(xiāng)井,飄零已十冬。煙霞懷所賞,泉水隔音容。目擊人間世,憎愛煩心胸??屯お氀觼?,忽忽日下春。頹陽逐歸鳥,深淵自潛龍。鼷鼠穴神丘,鳴鶴戀喬松。安得久忘歸,伶俜疏自傭。(第26-27頁)
“懷凈國詩”,即佛門盛行的“懷凈土詩”,乃勸勉學(xué)人念阿彌陀佛,祈往凈土世界。但蘊璞的《懷凈國詩七首》,完全突破了此類詩作的陳套,直抒一己之悲愁,這的確堪稱古代凈土詩的特例。又如,《飲河集》卷上《甲午春日詠懷十二首》,應(yīng)是他投雪浪洪恩后所作,第一首“乙錐徒有地,八口豈無身。狡兔慚營窟,饑鷹恥就人”句,剖露自己不甘寄人籬下的愿望;第五首“安心空有術(shù),托業(yè)竟無涯。繞指剛雖在,悲絲色已加”句,表達了對前途的悲觀;第六首“淵魚難脫水,澤雉敢辭樊。念爾凌霄鶴,榮生豈在軒”句(第55頁),則自擬為淵魚、澤雉,難以奮智而進。又《飲河集》卷上的《祖堂山中詠懷(二首)》:“我本煙霞姿,移根托市井?!颜紳擙堌?,更足滄浪詠。無道圣人生,余將全所秉?!薄皾擙堌场北砻髯约旱闹鞠?。“萬事吾心定,浮生不可欺?!瓑哿晔Ч什剑颖亟z。更衣嫌犬吠,鞭后恐羊遲。時陰不我待,形與老相期。碌碌浮沉者,終焉將胡為?”(第58頁)“壽陵”二句,是說自己受到世俗熏染,慨嘆不可自拔;“更衣”后四句,則感慨自己碌碌無為,老之將至,彌漫著悲觀的情調(diào)。曹學(xué)佺所選《石倉歷代詩選》雖頗受世人非議,但他指出“愚公詩古體有氣力,五言律奇而險,頗多慷慨悲憤之句”(第94頁),卻頗具只眼。
蘊璞在詩中坦陳心跡,固非僧衲應(yīng)有的本色。但從詩家角度而言,卻頗為難得。詩者,緣情而發(fā),詩人的真性情、真志趣,乃藝術(shù)魅力之根本。蘊璞拋開佛門戒律的束縛,既沒有依傍佛門的清凈莊嚴(yán)以掩飾對功名的渴求,更沒有迻錄禪語、佛典來標(biāo)榜自己的身份,所以讀來反而令人覺得真實?!讹嫼蛹肪硐碌摹峨y為詩二首(其一)》更像是他的“人生宣言”:
富須極侯王,貧當(dāng)如丐子。貴賤形有殊,快活心相似。莫作中樣人,高低兩不是。體面存朝夕,肝腸時彼此。(第84頁)
拒絕平庸,要不富極侯王,要不貧若乞丐,決不作“中樣人”!或許正是如此強烈的功名心,使蘊璞鋌而走險,篡乃師之法席,令世人笑罵。
蘊璞大概還是明代攝入綺語、艷詞最多的僧人。《飲河集》卷下有《百六詩四首為長孺賦》,風(fēng)格極哀婉頑艷。例如第二首云:“明知妾薄命,偏愛爾多才。記得生前曲,都成死后哀。玉環(huán)雖在手,破鏡已空臺。云雨巫山隔,千秋夢不來?!保ǖ?3頁)此詩本意雖是借婦人口吻,抒寫他對丘坦(字長孺)的懷念,但通篇綺麗哀婉,殆同艷詞。又,《空華集》卷下《估客樂效齊寶月體四首》,是擬作南齊釋寶月的艷情詩,亦是極綺麗之辭:
莫作估人妻,歡樂難久攜。昨朝來江東,明晨去遼西。
三歲與郎別,一夜與郎交。怕聞司晨雞,喚郎與儂拋。
送郎出郭門,再送向前村。四顧執(zhí)郎手,愿郎保寒溫。
郎為儂辛苦,儂為郎思憶。身心莫相忘,有便寄消息。(第46頁)
《止啼齋集》中有一篇《詩成》載,時人即質(zhì)疑蘊璞為詩“立言多使氣”“艷辭相雜殆非僧之本色也”。蘊璞釋曰:“士人才子不得志于功名,多假怨女曠夫以比興,吾沙門釋子不得志于道,亦藉此以見其情。”(第17-18頁)可見,蘊璞詩中的艷詞當(dāng)是別有寄托,不能以世俗眼光觀之。
蘊璞的詩歌,情感豐富,除以上所及抒寫個人情志之外,頗為難得的是,他也經(jīng)常表達對時局的關(guān)切。例如《石頭庵集》卷二《時艱》:“隕星動地怯時艱,更報平原出五山。妖孽豈容傳戶口,禎祥猶望格天顏。此時鄉(xiāng)國愁將別,他日兵戈苦欲還。卻笑一身同海鳥,行藏不合向人間?!保ǖ?13頁)又如,《飲河集》卷下《炎熱行》:
中天懸烈曜,大火司南辰。金石焦且流,通衢繞炎塵。三農(nóng)無蔭庇,六月何苦辛。所嗟富貴者,誰念賤與貧。綺羅盈下服,冰紈互相陳。阿閣啟北窗,金罍會嘉賓。嬌娥卷湘簾,清謳半含嚬。伏事靡愜懷,動輒生憎嗔。焉知負(fù)與擔(dān),求蘇氣未伸。(第81頁)
萬歷年間,旱災(zāi)連年,今日學(xué)者甚至認(rèn)為明朝的覆亡即源于自然環(huán)境之惡化,但這其實只是誘因,根本仍在于人為因素。蘊璞此詩,除描寫夏日炎熱,萬木焦枯,農(nóng)夫之悲辛,更運用了強烈的對比手法,揭示出了貧富懸殊的社會現(xiàn)象,而此正是社會動蕩的根本原因。
明清之際,很多人在評價蘊璞詩時,常將他類比于賈島。例如,袁宏道《送蘊璞之通州》云:“譚詩宗島瘦,運筆想懷顛?!雹僭甑馈对欣扇肪?7,明崇禎刊本。邢昉亦云:“錢劉堪縱步,郊島正同班?!倍贾赋隽怂钏伎嗑w,頗近于賈島“苦吟”一派。但實際上,蘊璞的詩風(fēng)前后變化很大,早歲因志氣難舒,故多愁苦之思;中年之后,在佛禪的作用下,他“使性重氣”性格略有改變,抑或是他在篡得雪浪法席后,個人所欲基本實現(xiàn),因此在《寶善堂集》中,很少再有類如《飲河集》《空華集》中的苦悶和愁思,而更多是描寫他行游于江南叢林的感悟。例如《寶善堂集》卷1《松蘿雜詠三首(其一)》云:
暑色揮難去,松陰可就涼。心灰溪共冷,形倦鳥同藏。煙際人如豆,草見石似羊。藤花幽處落,風(fēng)送欲沾裳。
“心灰”“形倦”兩句,頗反映了蘊璞在松蘿山時的心態(tài)。又同卷《中秋松蘿丁看月同孤云交廬善權(quán)慎諾諸門人作》:
中天孤月晶,秋色最宜人。桂影流千壑,蟾光滿一輪。山河俱到眼,星斗不離身。松頂微云霽,菁華絕點塵。
詩風(fēng)清新,如寒蟬冷月,沁人耳目,充滿著法喜禪悅。
總之,根據(jù)目前所能及見的史料,蘊璞如愚的確在人品和僧品上皆有可指斥之處,尤其是他策劃驅(qū)逐乃師雪浪洪恩之事,無論以世間法還是出世法看,皆非道義之行。但是,蘊璞的詩歌敢于抒寫自己的真性情,坦陳心跡,展現(xiàn)自家面目,在晚明叢林中亦堪稱卓異之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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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任屹立)
[中圖分類號]I207.99
[文章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0304(2016)03-0106-07
[收稿日期]2015-12-15[網(wǎng)絡(luò)出版時間]2016-06-12 00:49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歷代釋家別集敘錄”(14BZW 085);全國高校古籍整理委員會直接資助項目“元明清釋家別集提要”(教古字〔2014〕097號);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禪宗與詩學(xué)”(JD1427)。
[作者簡介]李舜臣,男,江西永豐人,江西師范大學(xué)當(dāng)代形態(tài)文藝學(xué)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佛教文學(xué)、古典詩學(xué)研究。之,不使仞其師門,諸方咸惡之,以為法門之獅子蟲也。后入燕京,居七指庵,遘惡疾,舌根眼根及手足皆爛壞,號呼狼狽而死。愚為人,才辯縱橫,筆舌踔厲,以詩游宰官族性,搖筆數(shù)千百言,觀者爭吐舌相告。曹能始敘其詩,謂其五言律奇險,多慷慨悲憤之句,不作禪語,所以為佳。僧詩不作禪語可也,如石頭七言詩吊太白,東坡諸篇,不徒為野狐外道,直是牛頭阿旁波波叱叱口吻,亦可以其不作禪語而取之乎?“松子誘鼯剝,花神惱蝶過”,鄙俚穢雜,無所不有,道人本地風(fēng)光,應(yīng)作如是觀否?吾師傅文恪公,學(xué)佛作家也,敘石頭庵集,拈出此中末一句:“去去石頭路滑,石頭畢竟死此句下?!庇啻媸^詩,仍附雪浪門徒之后,為渠末后發(fā)露懺悔,庶不負(fù)定襄一片老婆心爾[4]714-715。
Research of Monk Poet RU Yu in Late Ming Dynasty
LI Shun-che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22,Jiangxi,China)
Abstract:Monk RU Yu,disciple of the great master HONG En of The Garland Sect in late Ming dynasty,incurred severe criticism by QIAN Qian-yi and so on because he was so self-conceited that he defamed his master and intended to usurp his lecturship.However,RU Yu’s poems,which were not influenced by his status of monk and dared to express his subjectivity,actually belonged to the“School of Ingenious Poetry”. RU Yu was an outstanding monk among the refined scholars of late Ming dynasty.
Keywords:RU Yu;HONG En;QIAN Qian-yi;monk po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