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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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轉(zhuǎn)向與“革命文學”生成
——郭沫若赴廣東大學考
周文
摘要:郭沫若赴廣東大學擔任文科學長是1920-30年代“革命文學”生成、建構(gòu)、擴張過程中的關(guān)鍵事件,但長期以來相關(guān)史實細節(jié)卻并不清晰。追問郭沫若南下的邀請人及其動機,以及相關(guān)的人事糾葛和思想交鋒,有助于呈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政治的特殊關(guān)系。同時,在民國社會歷史情態(tài)和“大文學”視野下重新梳理這一文藝事件,可以探討文學參與社會的路徑和方式,亦能揭示現(xiàn)代文人精神面貌的深刻變化。
關(guān)鍵詞:大文學;郭沫若;陳公博;廣東大學
“當知識分子遭遇政治”是一個廣為學人關(guān)注的話題,在現(xiàn)代中國更是如此。從“二十年不談政治”到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主張“好人政府”、從《新月》雜志的犀利政論到出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胡適與政治尤其是他與蔣介石之間復雜的所謂“君臣”關(guān)系,不斷激起后世學者的關(guān)注,成為燭照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的一面鏡子。與胡適經(jīng)歷相似的還有丁文江、蔣廷黻、翁文灝、傅斯年等。相較于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從政的普遍關(guān)注,多數(shù)人將“左翼”知識分子的從政視為一種革命理想和激情的必然選擇,缺少對時代語境、思想脈絡(luò)乃至現(xiàn)實人事糾葛的分析和梳理。比如郭沫若是怎樣由以“純文藝”為事業(yè)的詩人轉(zhuǎn)變?yōu)椤案锩摺??僅僅因為翻譯了河上肇《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須知那封郭沫若說他因翻譯該書而發(fā)生思想劇變的信件是在翻譯完成近兩年之后發(fā)表的,與其南下赴廣東大學一起構(gòu)成“轉(zhuǎn)向”事件,這本身實際是一種立場的選擇和姿態(tài)的宣告。以往的研究過分強調(diào)翻譯帶來的思想轉(zhuǎn)變,而對史實細節(jié)缺少足夠的關(guān)注,這導致現(xiàn)實的偶然性被過濾,相應的必然性被夸大。
1926年3月18日,郭沫若與郁達夫、王獨清等一起乘新華輪赴廣州任廣東大學(同年九月改為中山大學,以下簡稱“廣大”)文科學長。這是郭沫若從“窮文士”邁向“革命者”的關(guān)鍵步驟,更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青年投身革命經(jīng)典范式的開啟。長期以來,關(guān)于這段史實,學界多依據(jù)郭沫若的相關(guān)回憶,認為“他經(jīng)瞿秋白同志推薦,由林伯渠同志代表黨組織安排廣東大學聘任郭沫若為文學院院長”,①肖斌如、邵華:《郭沫若傳略》,《郭沫若研究資料》上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4頁。郭沫若也“立即回信表示接受邀請,并要求添聘郁達夫和王獨清”。②龔濟民、方仁念:《郭沫若傳》,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100頁。然而,郭沫若的回憶只是他的聽聞或猜測,可信程度究竟幾何他也沒有把握,因為“秋白自己卻不曾對我說過”。③《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第278頁。廣大作為國民黨欲“黨化”的大學,是國民黨內(nèi)部左、右勢力爭奪的要地,而文科學長又不是普通的教職,故中共在聘請郭沫若的過程中能否發(fā)揮決定性作用很值得懷疑。有研究者就認為,“郭沫若的南下廣東,理應主要是由國民黨人的意愿促成,共產(chǎn)黨人則從旁推動了此事”。*蔡震:《在與國共兩黨的關(guān)系中看郭沫若的1926—1927——兼論與此相關(guān)的史料之解讀及補充》,《郭沫若學刊》2007年第1期。那么,廣東大學抑或廣東革命政府選擇郭沫若擔任文科學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促使郭沫若下定決心遠赴廣州,以及田漢為何未隨郭沫若等一起南下?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進行探討。
一、郭沫若與陳公博
以郭沫若所取得的成就來看,廣東大學文科學長在其諸多頭銜中顯得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但該職位卻是他“從政”抑或說是其革命事業(yè)的起點。在當時的文化界,論學問、資歷,郭沫若等人作為文藝界的后起之秀,并不具備十分崇高的威望;論關(guān)系、人脈,他們與廣東國民政府也無直接可靠的聯(lián)系;而且他們都還很年輕:1926年郭沫若34歲,郁達夫30歲,成仿吾29歲,王獨清28歲,但四人卻均被聘為教授。同時,除郭沫若擔任文科學長外,郁達夫也有任英國文學系主任的行政兼職,后改任出版部主任。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據(jù)中山大學校史所載之《國立廣東大學規(guī)程》,“文科學長”不僅是“中國文學系、英文系、史學、哲學4系”(后來包括教育系、社會科學組、心理系)等學系的最高決策者,更是當時廣大“全校最高決策機關(guān)”校務會議的核心成員。*以上資料見黃義祥編著:《中山大學史稿(1924—1949)》,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7、62-63頁。綜合該校對創(chuàng)造社其他成員的聘任,廣大及其背后的“革命政府”對文科學長郭沫若的重視,堪比蔡元培治下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這種支持在后來的“擇師運動”中也得到了有力的體現(xiàn)。顯然,誠如前述研究者所言,這種聘請和支持的力度均非中共所能直接參與和完成的。那么,郭沫若的“蔡元培”究竟是誰呢?
陳公博在郭沫若南下廣東的過程中發(fā)揮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但由于此人的漢奸身份,相關(guān)文獻史料長期未受重視。陳公博當時是國民黨的核心人物之一(在39人組成的國民黨權(quán)力中樞——第二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中,陳位居宋慶齡之后,排名第七),兼任廣東大學代理校長,該校函聘郭沫若正是在陳執(zhí)掌期間醞釀,而完成于褚民誼任代校長之時。換言之,假設(shè)僅有瞿秋白的推薦,沒有陳公博的積極推進,郭沫若南下廣東很可能付諸東流。如此,則郭沫若與陳公博又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
在郭沫若的回憶錄中有多處涉及陳公博,但幾乎都是輕描淡寫,無褒無貶,但若仔細審查,卻似另有乾坤。郭沫若在《北伐途次》中說陳當時已被“任命為湖北財政廳長”,*《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第80頁。但陳公博卻說“這次湖北省政府……將省政府分為兩個委員會,一個是政務委員會,以鄧演達為主任委員,一個是財政委員會,以我為主任委員”。*陳公博:《寒風集》(第四版),上海:地方行政社,1945年,第68頁。另據(jù)《郭沫若全集》的注釋,詹大悲“一九二六年隨北伐軍往武漢,任湖北省政府委員兼財政廳長”。*《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3卷,第37頁;又據(jù)陳文學《掬一腔熱血,鑄不朽豐碑——記著名政治活動家詹大悲》(《黨史天地》1998年第8期)記載:“北伐軍攻克武昌后,詹大悲回到了他曾經(jīng)多年戰(zhàn)斗過的武漢。他先后擔任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武漢分會委員、湖北省政務委員會委員兼建設(shè)科長、湖北省財政委員會委員、代理財政廳長兼湖北官錢局產(chǎn)業(yè)委員會主任、國民黨漢口特別市黨部常務委員兼組織部長等職?!彪m然當時是戰(zhàn)時,官員體制常處于變動之中,但核心人員的位置等級還是可以理清楚的。陳公博無論是邀請郭沫若赴廣大時還是北伐時期都是郭的上級,在即將成立的湖北省政府中的位置是與鄧演達并駕齊驅(qū)的,*在國民黨內(nèi),陳公博的位置比鄧演達高,北伐時期,陳在國民黨權(quán)力中樞第二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39人)中位于宋慶齡之后排名第七,而鄧演達只是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24人)之一。參見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第172-173頁。可在郭沫若的筆下卻只是一個“湖北財政廳長”。這又是為何?
在郭沫若寫作《北伐途次》的1936年陳公博尚不是漢奸,作為郭沫若赴廣大的邀請人,陳在郭沫若自傳中多次以“路人甲”的身份出現(xiàn),這種看似無愛無憎的平常表述的背后卻是郭對陳有意無意的輕視。筆者以為其原因當和陳公博與鄧演達及郭沫若在革命過程中方法策略的對立有關(guān)。
陳公博在其回憶錄中多次表達對鄧演達的不滿和詆毀,如:
鄧演達拿著總司令行營主任的名義,亂發(fā)軍餉的條子……我氣極了,后來在武昌總部行營我們便抬起杠。
“湖北的財政情形你知道不知道?怎樣你可以亂下條子?”我氣極了說。
“難道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這個軍的犒賞費十萬,那個軍的犒賞費五萬,又是必要的嗎?每個月連正當軍餉都沒錢,那里再可以隨便犒賞?”
“這是總部的命令,不是我的”,演達還很倔強。
“那里是總部命令,還不是鄧演達的胡鬧嗎?”我斥責的說,“這樣命令我絕不接受,我請你來接收這個財政委員會,我來干你的行營主任?!?/p>
陳公博在回憶錄中甚至通過丑化鄧演達來標榜自己:
一夜我剛跑到校外,遠見一叢人正在那邊扎梯,忽然聽了有些嘈雜聲音,原來是鄧演達在那里指揮士兵和農(nóng)民扎梯子。
“限明早五時以前都要扎起,不扎好便槍斃”,鄧演達這樣命令。
“你看梯子這樣多,人這樣少,今夜沒有法子扎好”,一個湖北口音的農(nóng)民這樣申訴。
“非扎好不行,違抗命令的槍斃,”鄧演達又大聲的重申命令。
“我們不是士兵,不受誰的命令,我們是來革命的農(nóng)民”。幾個農(nóng)民喧雜著抗議。
我走上前去,看這臺是下不了,農(nóng)民都停手不工作了。我拉著鄧演達說:“我們還有別的任務,走罷”,一面對那班農(nóng)民說:“今夜一定能扎好,只要你們努力。你們要明白,武昌城能否攻下全靠你們,你們?nèi)舨慌?,那是你們愿意北軍長住在湖北”。
陳公博與鄧演達及郭沫若的沖突,并非爭權(quán)奪利抑或意氣之爭,而是在革命方法與策略上的根本不同。郭沫若在《北伐途次》中回憶的“郭聘伯”事件,即是這種沖突的典型反映。據(jù)郭沫若回憶,因為不能理解鄧演達對郭聘伯的處理,他甚至負氣要辭職,鄧演達一方面耐心地解釋說:“你的見解是很正確的,但是實際上是舊社會的力量太大,我們的力量太弱。我們革命軍的內(nèi)部便有極大的舊勢力磅礴著,我自己是有好多說不出來的苦處的”;另一方面,鄧又在給他與郭共同的朋友孫炳文的信中訴苦說:“革命的苦楚易吃,同志們的氣難受,我恨不曾在武昌城下戰(zhàn)死”。那么,究竟是什么讓鄧演達抱怨郭沫若“不懂策略,辦事太幼稚,……是一位感情家”*《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3卷,第98-99頁。呢?實際上,迫使鄧演達批評郭沫若、釋放郭聘伯的,正是以陳公博為首的“財政委員會”。
根據(jù)陳公博回憶,郭聘伯的靠山劉佐龍,即派一個營的士兵找郭沫若要人的倒戈軍閥(陳公博恭稱為“劉先生”),實際掌控著北伐軍在武漢的主要財政(軍費)來源:
可是那時財政委員會雖然叫做湖北全省的,但實際的范圍只握有漢口和漢陽兩鎮(zhèn),各縣新占領(lǐng),實在談不到有錢糧,……這樣財政僅留下一個法門,那就是特稅了,所謂特稅就是一種鴉片煙捐,特稅在吳佩孚治下的漢口,素不公開,……財政是沒得可談,還是籌餉要緊,不管鴉片煙不鴉片煙,非把特稅拿到手上,財政是絲毫沒有辦法?!囟惡望}稅依然支配于劉先生的人,鹽稅收入不多,倒可請他維持,至于那特稅就非設(shè)法拿過來不可,……這件事情后來又經(jīng)過無數(shù)曲折,才決定仍有劉先生所信任的趙先生辦理,不過可以許可我們派一個監(jiān)察員,每月所收特稅可以交給我們,但我們?nèi)绻徊蛔闶遘姷能婐A,應該在特稅照扣。*以上所引陳公博的相關(guān)回憶,參見其《寒風集》(第四版),第101、67、101、103、79-82頁。
郭沫若要殺郭聘伯,劉佐龍派一個營的士兵去要人,眼見著郭沫若可能要斷送北伐軍在武漢的錢糧,鄧演達又怎能不著急呢?文人從軍,最難克服的是講服從和講策略。郭沫若說他對“革命的現(xiàn)狀”“最大的不滿意是萬事都講‘策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3卷,第101頁。雖然郭沫若可能對鄧的苦處有深切的體味,但他仍然難以接受妥協(xié),對陳公博在新舊勢力間游走、無原則地講策略自然也極為反感,這種對立情緒也是日后郭沫若公開反蔣的思想根源。也就是說,郭沫若與陳公博在大革命開始后不久就已然分道揚鑣,二人的革命實踐未能真正合轍同軌。這種分歧無疑影響到郭沫若的回憶敘述,對他赴廣東大學的邀請人陳公博,郭沫若顯然不愿多提。可以說,郭、陳二人在郭沫若南下廣東之前并無交集,此后亦未深交。那么,陳公博最初積極邀請郭沫若的動因何在呢?
二、革命與文藝
陳公博邀請郭沫若南下?lián)螐V東大學文科學長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方面,出于個人政治利益的算計,陳公博急于從廣東大學代理校長的任上抽身;另一方面,郭沫若反對“革命和文學是冰炭不相容”,主張“文學和革命是完全一致”,認為“文學是永遠革命的”,*《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34-37頁。這一認識引起了陳公博的深切共鳴,也應和了廣州國民政府的革命主張和革命需求。國民政府對郭沫若的禮聘,并非單純地指向郭沫若個人,而是對以郭沫若為中心的“革命文學”的召喚。革命與文學由曖昧真正走向聯(lián)姻,此次創(chuàng)造社核心成員集體南下是標志性事件。
廣東大學第一任校長為鄒魯,1925年11月“西山會議”后被罷免。此后,據(jù)1925年12月1日《廣州民國日報》報道,國民政府聘請北京大學教授顧孟余擔任校長,但由于顧氏不能即刻赴任,校長一職暫由陳公博代理。由于鄒魯在廣大經(jīng)營多年,勢力深厚,自其離任后,不少教授亦隨之辭職,廣大的經(jīng)費問題也隨之凸顯,陳公博為此頗為頭疼。廖仲愷曾經(jīng)評價陳公博“過于聰明”,而陳公博自己理解“所謂太聰明,就是對于個人的利害太清楚”。*陳公博:《寒風集》(第四版),第241頁。在身兼數(shù)職的陳公博眼中,廣東大學代理校長微不足道且是個苦差事,多次請辭,以致謠言四起。為此,1926年1月29日《廣州民國日報》“學務消息”特以《廣大學生會注意校長問題》專事問詢,稱“現(xiàn)社會風傳有顧氏不來,陳氏辭職謠言,聞該校學生會對于此事非常注意,決定開會討論”;又據(jù)該報1926年2月4日“學務消息”記載,廣大學生會因校長問題于“三日上午十時,謁見汪主席”,獲得的答復是“政府自接陳代校長辭職書后,以難覓人主持,已請陳代校長延任一個月,在此延任期內(nèi),政府自當極力物色其人”。*《廣大學生會注意校長問題》《廣東大學消息種種》,《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1月29日、2月4日。從開始定期兩個月到被迫延期一個月,當時尚屬國民黨“左派”要人的陳公博,對于個人利益得失算計得十分精細,眼見無法推掉廣大的責任后,因急于做出成績,陳著手清理鄒魯勢力的同時極力招攬人才,尤其是支持革命的左翼知識分子。郭沫若當時在上海與“孤軍派”“醒獅派”混戰(zhàn),其主張旗幟鮮明、文筆形象生動,引起了革命陣營的廣泛關(guān)注,瞿秋白、蔣光慈亦因此與郭相識。在這種情勢下,無論是出于瞿秋白的推薦,還是陳公博自己的關(guān)注和考量,郭沫若的確能解陳的燃眉之急。因此,出于清理鄒魯“右派”勢力的需要,也出于個人政治利益算計的考慮,廣大代理校長陳公博對“左派”知識分子,尤其是能堪當重任的革命文人,真可謂“求賢若渴”。
1926年2月18日《廣州民國日報》刊文《陳公博代理廣大校務之措施,四大計劃經(jīng)已次第實現(xiàn)》,并稱“現(xiàn)陳氏以代理時期已滿,本身兼職務過多,精神不能集中,疊請政府開去校長職務,早日選員接替”。在即將離任之際,為再度彰顯自己的成績,在同一天同一版面,陳公博刊文《陳公博函催郭沫若等南歸》,其“南歸”二字意味深長,至少在陳公博的宣揚中,郭沫若已經(jīng)答應他的邀請了。顯然,陳公博是將聘任郭沫若擔任文科學長視為自己代理廣大校長的主要政績之一來加以宣揚的。陳公博的這篇催促郭沫若赴任的文章是一篇頗具時代特色的公開函,副標題是“現(xiàn)在廣州已充滿革命緊張空氣,愿全國有思想學者集中努力革命”。在這封850多字的函文中,陳公博用極少字數(shù)簡單客套地稱“已經(jīng)讀了不少先生的著作”,并且“還拿夜間編輯的余時來讀先生和國內(nèi)文學家的文章”之后,就直奔主題,現(xiàn)身說法闡述“革命”對“文學”的倚重。哲學專業(yè)出身的陳公博借反駁哲學與革命無關(guān)論,來強調(diào)“至于文學與革命的關(guān)系,在各國文學,更無地無時不表現(xiàn)其精神”,并以自身經(jīng)歷來舉證,說他“二十歲以后的行動,全受了文學的影響”。筆者以為,陳公博在函文中的表態(tài)理應是真誠的,其邀請的方式也可謂特別,幾乎沒有對郭沫若個人的吹捧,更沒有攀結(jié)所謂的私人情誼,通篇所言的核心,正是“革命”與“文學”的關(guān)系。
實際上,此時郭沫若“文學和革命是完全一致”的主張,與其早期所力行的純文藝事業(yè)并不一致,而郭沫若的文字之所以能夠引起廣泛的同情和關(guān)注,也與其純文藝事業(yè)的困頓體驗有關(guān)。以創(chuàng)造社諸君為代表的文學青年“棄X從文”,獻身文藝事業(yè),一個重要的前提是:文藝是社會根本改造的步驟之一。然而,這只是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的文學青年的美好初愿,后“五四”時期,各種“主義”與“問題”的論爭,尤其是以“三·一八”慘案為代表的嚴酷現(xiàn)實不斷擊碎青年的“文學夢”。在不斷重新思考文學與現(xiàn)實社會的關(guān)系后,1925年5月郭沫若做了一次名為《生活的藝術(shù)化》的演講,強調(diào)“生活的藝術(shù)化”;對此,郁達夫也曾說“我們的生活過程,就應該沒有一段不是藝術(shù)的。更進一步說,我們就是因為想滿足我們的藝術(shù)的要求而生活,我們的生活的本身,就是一個藝術(shù)的活動,也就可以說是廣義的藝術(shù)了?!囆g(shù)畢竟是不外乎表現(xiàn),而我們的生活,就是表現(xiàn)的過程,所以就是藝術(shù)”。*郁達夫:《文學概說》,《郁達夫全集》第10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16頁。在《藝術(shù)家與革命家》一文中,郭沫若宣稱只有象牙宮殿里的頑民和自詡為實行家的好漢才會認為藝術(shù)家與革命家是不能兼得的,因為“言說便是行為的一種”,而“藝術(shù)的制作便是藝術(shù)家的事業(yè)”,雖然藝術(shù)家不能嚴格踐行自己的“宣傳”,但卻和“實行家拿一個炸彈去實行革命是一樣,一樣對于革命事業(yè)有實際的貢獻”。比如,“俄國的革命一半成功于文藝家的宣傳,高斯華士(Galsworthy)的《法網(wǎng)》(《Justice》)一劇,改革了英國的監(jiān)獄制度,這是周知的事實”。由此,郭沫若大膽地斷言:“一切真正的革命運動都是藝術(shù)運動,一切熱誠的實行家是純真的藝術(shù)家,一切志在改革社會的熱誠的藝術(shù)家也便是純真的革命家?!?郭沫若:《藝術(shù)家與革命家》,《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192頁。該文最初發(fā)表于1923年9月9日上海《創(chuàng)造周報》第18號。這已不僅是“生活的藝術(shù)化”,而是“革命的藝術(shù)化”了。
郭沫若對文學的越界和泛化行為必然招致批評,對此他連發(fā)數(shù)文辯解。對敵意的批評,他表示把“文學家”摒諸化外的,“真是笑話”,主義學說并非被某類人所包辦;對善意的規(guī)勸,他亦聲明:
我從前是誠然做過些詩,做過些小說,但我今后也不曾說過就要和文藝斷緣。至于說到我的思想上來,凡為讀過我從前的作品的人,只要真正是和我的作品的內(nèi)容接觸過,我想總不會發(fā)見出我從前的思想和現(xiàn)在的思想有甚么絕對的矛盾的。我素來是站在民眾方面說話的人,不過我從前的思想不大鮮明,現(xiàn)在更鮮明了些,從前的思想不大統(tǒng)一,現(xiàn)在更統(tǒng)一了些罷了。但是要說從事于文藝的人便不應該發(fā)表些社會思想上的論文,這是無論在哪一國的法律上都不會有這樣的規(guī)定的。要說從事于文藝的人便不應該感染社會思想,這是根本上的一個絕大錯誤。*《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6卷,第22、23-24頁。
郭沫若通過“表現(xiàn)”而完成的由文藝向生活、革命的跨越可謂是當時知識分子普遍心理的反映,也是文藝與政治在現(xiàn)代中國近一個世紀的親密聯(lián)姻的思想根源。因此,陳公博所言絕非虛詞,而是“革命”和革命家對文學的期待和熱望的真實反映。
三、郭沫若的態(tài)度
陳公博對郭沫若的招攬,其實正是“革命”對“文學”期待。有學者在考察北伐時期南北雙方的宣傳策略之后總結(jié)說:“北伐時期‘宣傳’之功用被南北各方視為一種‘無形之戰(zhàn)力’,首次受到國人的高度重視和嫻熟運用?!?王奇生:《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1924—1927)》,《中國近代通史》第7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93頁。郭沫若與廣州革命政府之間深刻的互動關(guān)系在此得到生動的說明,郭沫若呼喊著的“革命的藝術(shù)化”對廣州革命政府有著極強的吸引力,尤其他在與“國家主義派”論戰(zhàn)中的突出表現(xiàn),贏得了國共兩黨職業(yè)革命家普遍的尊敬,這本身即是他勝任廣大文科學長的資本,是其南下最核心的內(nèi)在動因。至于無論是瞿秋白的推薦,還是陳公博的招引,均是外在的因素。郭沫若與陳公博并無交際,與瞿秋白也不過一面之緣,無論如何相見恨晚,也不能成為依托,郭沫若回憶他南下前的心情時所說的,“當時的廣東雖然是我們的希望所寄系著的唯一的地方,而又有仿吾先在那兒,有達夫答應同去,但我不知怎的,總覺得有點畏途,覺得這一去好象要受著欺負”,*《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 第293頁。即是這種外在人事關(guān)系顧慮的一種真實寫照。事實證明,這種顧慮是多余,在廣東,因為“革命”他又結(jié)交到更多影響到他后半生人生軌跡的朋友。
關(guān)于廣東大學邀請其擔任文科學長的真實內(nèi)因,郭沫若雖未明言,卻也是有自知的。在談到廣大聘請他的因由時,郭沫若先說“后來陳豹隱對我說過,這事是出于秋白的推挽。但秋白自己卻不曾對我說過”。緊接著下一節(jié)又說:“文學和革命的關(guān)系,在當時的人多是認為不能兩立的。就在現(xiàn)在,有好些風雅之士依然在維持著這種見解,所謂‘反差不多’運動便是這種見解的具體表現(xiàn)了。這種人的根本見解是以‘藝術(shù)’或‘美’那種東西為先天存在的什么,這種東西是超絕時空的,因而以這種東西為對象的人也就應該‘度越流俗’,于是乎他也就不差不多了。這種想法,正是典型的觀念論,因為他們把那種由歷史的發(fā)展所生產(chǎn)出的東西,不作為歷史的成果,而認為歷史的起源?!娴?,當吳稚暉還未風雅化,唱著文學與革命不能兩立的時候,我受了他的反面的暗示,卻想到了文學與革命的一體?!?《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278、279-282頁。因為分節(jié)的關(guān)系,這好幾頁的議論文字與對瞿秋白的回憶分開了,因而研究者多側(cè)重郭沫若對瞿秋白推薦的猜測,而忽略了后文對“革命與文學”關(guān)系的長篇大論,這些議論在《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回憶文體中顯得冗長,且與后文赴甪直參加婚禮的回憶不相干,因此其用意很明顯在于承接前文的敘述,對國家主義、對“孤軍派”、對瞿秋白的來訪以及其赴廣州的原因做一種自我合理化的敘述。可見,郭沫若對自己赴廣州內(nèi)外各種因由與契機有著相應的認知。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郭沫若赴任廣東大學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不是瞿秋白推薦、廣大聘請,郭沫若就必然應招。且不說郭沫若曾有謝絕北大和多次推拒“武昌師大”延聘的先例,當時廣大同時還聘請有田漢,田漢即因受到“醒獅派”的遏阻*《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292頁。沒有與郭同行。以往研究稱“一九二六年二月底,當他接到廣東大學的來信,聘請他去做文科學長的時候,他很快就決定接受聘請,而且不久即擇期啟程,奔赴廣州”。*易明善:《郭沫若在廣州》,《郭沫若研究??返?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3頁。這一說法沿襲郭沫若多年后的回憶,包括時間在內(nèi)的多處細節(jié)均不準確。赴廣大任教對郭沫若而言絕非一次輕松的選擇,實際上僅就雙方達成協(xié)議來說,就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時間。1926年2月3日《廣州民國日報》“廣大學務之近訉”中刊出一條以“聘郭沫若為文科學長”為題的專訪消息,其中贊揚了郭沫若“作品之妙,幾乎無人不知”,且“有革命精神”;2月10日陳公博寫信催促郭等南歸赴任(該信發(fā)表于2月18日《廣州民國日報》,即前述函文);3月5日廣大似乎已經(jīng)確信聘請郭沫若為文科學長;*《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3月5日發(fā)布消息稱“文科學長一職,前代校長陳公博,經(jīng)聘請郭沫若主持,在郭氏未到任之前,由陳公博代理……”。3月10日左右郭沫若收到聘書和旅費,3月18日啟程赴廣州。*《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294頁。值得一提的是,“文科學長”的誘惑并未徹底消除郭沫若的疑慮,所以此次南下他會“總覺得有點畏途,覺得這一去好象要受著欺負”。綜合上述材料,可以看出郭沫若對赴廣東大學任教考慮甚多:在可見的利益與長遠的發(fā)展之間,郭沫若更看重后者。“文科學長”固然可誘,但成仿吾、郁達夫、王獨清的同聘才是促使其動心的客觀要素,郭沫若多年之后還坦言,他將傳說中王獨清“和汪精衛(wèi)的秘書曾某相識”視為“援兵”。*《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293頁。作為一名著眼于未來的浪漫主義詩人,郭沫若經(jīng)歷過泰東書局的招聘、創(chuàng)造社的聚合離散,在上海、日本之間徘徊之后,依舊在滬賣文為生,在“歧路”“漂流”中生活于“水平線下”。所以盡管思想觀念上的阻礙早已不是問題,但影響郭沫若是否去廣東的因素還有很多,其中的現(xiàn)實因素也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比如,與“孤軍派”、醒獅派決裂后,郭沫若當時在上海的生存空間不斷受到昔日同鄉(xiāng)、同學的擠壓,導致他的生活壓力徒增,這無疑也是促使其南下的客觀外因之一??墒羌幢闳绱?,郭沫若的妻、子一開始并未隨行。作為四個孩子的父親,郭沫若已深知理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故而盡管他早已申明自己的轉(zhuǎn)向,早已經(jīng)和曾經(jīng)的同鄉(xiāng)、好友、國家主義者們分道揚鑣,而把革命的廣東視為“希望所寄系著的唯一的地方”,但與當年“棄醫(yī)從文”相比,郭沫若對這一次的選擇實際非常慎重。
四、“到民間去”
郭沫若關(guān)于南下廣州的回憶在既成事實的前提之下有一個自我合理化的潛在敘事邏輯,這種以結(jié)果為導向的“后見之明”對糾纏不清的思想分歧而言,就猶如一盞“明燈”規(guī)定了敘事的方向。誠如有學者所言“信奉了馬克思主義的郭沫若與信奉國家主義的孤軍社同人有著相同的知識起點”,*李怡:《國家與革命——大文學視野下的郭沫若思想轉(zhuǎn)變》,《學術(shù)月刊》2015年第2期。郭沫若也將自己政治意趣的產(chǎn)生歸為孤軍社同人。*參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144頁。但由于郭沫若的南下,國共兩黨對國家主義派的批判政策無疑加劇了他對國家主義派的敵視態(tài)度,這種“自我清算”有明顯擴大化的傾向,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其關(guān)于南下廣州的回憶敘述。
首先,孤軍社并非“國家主義派”,且據(jù)何公敢的回憶,在孤軍社同人眼中郭沫若被視為其早期成員之一。何公敢是孤軍社繼陳慎侯之后的“主腦”,“曾留學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經(jīng)濟系,歷任廈門大學總務處主任、商務印書館什纂部部長、福建省政府秘書長、福建鹽運使、財政廳廳長等職,一九三三年‘閩變’時任閩海省省長,抗日戰(zhàn)爭以后,從事民主活動,建國后曾任福建司法廳廳長、省人民代表、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盟福建省委員會副主委。終于1977年”。*參見何公敢:《憶〈孤軍〉》,《福建文史資料》第13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內(nèi)部資料),1986年,第134、153頁。在郭沫若上海“賣文為生”期間何公敢予以其很大的幫助。郭沫若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時,何公敢擔任“總政治部設(shè)計委員兼任第三廳第四科科長”。孤軍社中與郭沫若發(fā)生沖突的林靈光,與國家主義派曾琦等人走得很近,然而他也不是“國家主義者”。林靈光(原名林植夫)出身福建海軍世家,同盟會會員,曾加入“復興社”,同時也是葉挺的秘書、中共特別黨員、出色的敵工部部長。*林靈光的經(jīng)歷十分復雜,很難將其簡單歸類。他不僅是中共特別黨員、新四軍出色的敵工部長,也曾答應過劉健群加入復興社(俗稱“藍衣社”);他見過孫中山、宋教仁,與蔣介石也能直接聯(lián)系,陳果夫、陳立夫亦曾一度將其視為自己人,在被俘的新四軍高級將領(lǐng)中,除了葉挺,唯一活著的就是他;他在蔣介石、陳銘樞之間做雙面間諜,在對“中共”的態(tài)度上也很難窺見真意,作為新四軍出色的敵工部長,解放后他去見上級饒漱石,時任華東局書記的饒漱石卻不肯和他見面。詳見陳子谷:《懷念林植夫同志》,《革命人物》1985年第1期。顯然,將孤軍社稱為“國家主義派”是值得商榷的,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在諸多政治、歷史、哲學大辭典中,查閱不到“孤軍派”詞條。“孤軍派”作為一個政治派別只在郭沫若筆下或《簡明郭沫若詞典》中*李標晶:《簡明郭沫若詞典》,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51-452頁。存在。郭沫若將孤軍社視為國家主義派來批判,有濃厚的“自我清算”意味——郭沫若深知那些與孤軍社同人共享的知識起點如果沒有合理的走向,可能導向危險的境地。因而,對“國家主義”的批判一直是郭沫若思想邏輯自我合理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實際上,正如我們今天很難對“國家主義”或“國家主義派”作出明確的指認一樣,郭沫若對“國家主義派”或“國家主義者”的指認同樣模糊而不準確。郭沫若的判斷多基于以下具體而明確的事實:這些孤軍社的朋友們反對與蘇俄聯(lián)合的暴力革命,將蘇俄與主張階級革命的中共視為洪水猛獸,將國民政府視為軍閥之一,主張在約法的框架下進行漸進式的改良——這正是激烈反共、激烈反對與蘇俄合作的“醒獅派”曾琦等人的主張,他們積極鼓吹所謂“國家主義”,自稱“國家主義派”。而殊不知,當時不少知識分子對蘇俄、對暴力革命都持謹慎的保留態(tài)度。
郭沫若的這種自我清算自然也影響到他對朋友田漢的敘述。如前文所示,廣東大學一開始不只邀請郭沫若,同時也邀請有田漢,但田漢卻并未前往。郭沫若后來回憶說:
壽昌是少年中國學會的人,那個學會本來就帶有很濃厚的國家主義色彩。壽昌在前雖不必便是怎樣鮮明的國家主義者,但他在那一方面的朋友特別多。一種團體無論是怎樣自由的集合,多少總是有點立場的。一個人無論是怎樣超脫的性格,入了一種團體也自會帶著那個團體的意識。壽昌以少年中國學會的會員而參加創(chuàng)造社,他在出馬的時候便不怎樣熱心,可以說僅是出于對我個人的友誼。初期創(chuàng)造社本沒有標榜甚么主義,但至少可以說是非國家主義的。這種意識和少年中國學會的宗旨隱隱成為對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165頁。
少年中國學會有濃厚的國家主義色彩不假,但卻也有李大釗、毛澤東、惲代英、張聞天等中共領(lǐng)導人活躍其中,顯然說少年中國學會是田漢南下的羈絆是不準確的。實際,可能影響田漢選擇的是少年中國學會中的兩個人——左舜生和曾琦,他們是田漢加入少年中國學會的介紹人,彼時正是“國家主義派”的兩名核心骨干。
有學者甚至將田漢視為“醒獅派”成員,如小谷一郎就在其論文的注釋中認為,“醒獅派”的機關(guān)刊物《醒獅周報》(當作“《醒獅》周報”)的發(fā)起人有:“曾琦、李璜、張介石、羅增益、薩孟武、黃仲蘇、余家菊、何公敢、林骙(靈光——小谷注)、田漢、舒新城、陳啟天、左舜生13人?!?小谷一郎:《郭沫若與二十年代中國的“國家主義”、“孤軍派”——論郭沫若“革命文學”論的提倡、廣東之行、參加北伐的背景及其意義》,《左翼文學的時代——日本“中國三十年代文學研究會”論文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31頁。筆者并未在該刊中找到發(fā)起人名單,小谷先生據(jù)何所列尚待考證。其所列“孤軍派”中的羅增益、薩孟武、何公敢、林骙等在1926年左右兩社合并未果后就很少在《醒獅》上發(fā)文章。
其實,田漢與“醒獅派”其他成員有著顯著的區(qū)別,他在《醒獅》上發(fā)表的文章多為文藝作品(如連載翻譯武者小路實篤的《桃花源》),其在《醒獅》上開辟“南國特刊”,采取的是郭沫若、成仿吾所拒絕的“用文藝來作政論的附屬品”*《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第183頁。的合作形式,主要是如“郭沫若與AA女士”“胡適之與白鶴泉”“李季與騾子”等“文藝雜話”“文藝特刊”類內(nèi)容。1967年,田漢在交待“左舜生和《醒獅周報》”時說,“我那時雖向往進步,但對政治派別認識極淺,當左勸我替《醒獅》編副刊的時候我沒有拒絕,只要求出南國特刊。左也答應了。特刊出了幾個月。有人問我:‘你怎么加入國家主義派了?’我說:‘沒有啊?!嬖V我醒獅的政治背景,我才注意問題的嚴重。這不是個人交誼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我才趕忙把特刊停出了。幸虧我不曾參加過整個《醒獅》的編輯工作,更不曾參加國家主義派的組織,所以牽扯還少。”*《田漢全集》第20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573-574頁。經(jīng)查,田漢在《醒獅》主持的“南國特刊”只持續(xù)到1926年初,即郭沫若等人南下廣州之后他便終止了與《醒獅》周報的合作。田漢在《醒獅》的告別之作是電影劇本《到民間去》,連載于《醒獅》第74、75期。這是一部意味深長的作品。
田漢在“南國特刊”上發(fā)表《到民間去》是在1926年3月20日,就在兩天前,郭沫若、郁達夫、王獨清已經(jīng)登上新華輪南下廣州。作品的男主人公叫“郭其昌”,與“張秋白同學于滬上某大學”,二人經(jīng)?!熬埏嬘谛E砸豢Х瑞^,高談社會改造,慷慨悲歌,大有古烈士風”,“但以性格言,張強而郭弱”,女主人公乃咖啡店侍女盧美玉。畢業(yè)后,高談闊論的張秋白不僅大膽地向美玉求愛成功,在接收家產(chǎn)紡織廠后變本加厲從事投機買賣且事業(yè)輝煌,而郭其昌則受青年怪農(nóng)人和貧民窟教育家之影響,變賣所有從事“新村”實驗,為此不惜變賣祖?zhèn)鳌肮牌俊庇趶埱锇住C烙駶u識秋白真面目,遂離開張而與郭“抱吻”于新村的黃昏之中。張秋白投機失敗,“妻父”亦因“政治關(guān)系見殺于敵”,其妻亦隨父下世,張淪為乞丐,攜“古瓶”前往新村,郭、張、盧三人的三角戀關(guān)系以張秋白的自殺而告終。劇尾,郭其昌與美玉于秋白墓旁合跳所創(chuàng)之“新式民間舞”,墳頭之花亦與之共舞。
“郭其昌”顯然是郭沫若與田壽昌的混合體,而張秋白的形象亦隱約可見田漢的影子。廣東大學同時邀請?zhí)餄h、郭沫若,唯郭沫若南下,田漢羈留上海。田漢在郭沫若南下之際發(fā)表《到民間去》,其寄托的復雜情感和思想的矛盾自不言而喻。1923年,郭沫若有一首詩這樣寫道:“朋友們愴聚在囚牢里——/象這上海市上的賃家/不是一些囚牢嗎?/我們看不見一株青影,/我們聽不見一句鳥聲,/四圍的監(jiān)墻/把清風鎖在天上,/只剩有井大的天影笑人。/……啊啊/我們是呀動也不敢一動!/我們到兵間去吧!/我們到民間去吧!/朋友喲,愴痛是無用,/多言也是無用!”*《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323-324頁。多年之后,郭沫若在《創(chuàng)造十年》中還如是解說道:“在出《周報》時吼過些激越的腔調(diào),說要‘到民間去’,要‘到兵間去’,然而吼了一陣還是在民厚南里的樓上。吼了出來,做不出去,這在自己的良心上感受著無限的苛責。”*《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184頁。田漢將電影劇本命名為《到民間去》,又給主人公取名“郭其昌”,其用情感宣泄的指涉自是明確的。田漢十分看重該劇,同年,由南國電影劇社自籌資金,田漢自任導演,借新少年影片公司的場地、器材拍攝該劇,最后因經(jīng)費拮據(jù)未能拍攝完成,對此田漢表示了永久的遺憾。
郭其昌在劇本中“組織新村”實驗,更有明顯的指涉。“新村運動作為一次空想社會主義的烏托邦試驗,……倡導者與活動分子中,相當一部分人,似乎是順理成章地從空想社會主義走向科學社會主義,并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早期創(chuàng)建人和骨干力量,其中最著名的代表就有李大釗、毛澤東、惲代英等人?!?錢理群:《“五四”新村運動和知識分子的堂吉訶德氣》,《天津社會科學》1993年第1期。在劇本“命意”中,田漢寫道:“一念為公,則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弱者或變而為強。一念為私,則患得患失,不知所可,強者或變而為弱?!?《田漢全集》第10卷,第11頁。田漢此時是否真的認同或信奉了共產(chǎn)主義恐怕難以確認,但他對底層民眾的關(guān)心和同情,對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憧憬確是真誠的,這為日后田漢真正的“左轉(zhuǎn)”奠定了基礎(chǔ)。
田漢羈留上海,郭沫若顯然有些耿耿于懷,而與之對應的是,田漢本人的反應同樣很大,這都充分說明,南下廣州對郭、田二人來說,都不是一次輕松的選擇。更可以看到的是,在左翼知識分子的從政經(jīng)歷中,其選擇與文學的勾連往往更加直接和緊密。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他們的文學作品具有非同尋常的時代感召力,但在“純文學”的視域中,其影響力卻得不到有力的體現(xiàn)。盡管“中國的20世紀是一個非文學的世紀”的說法有些夸張,但稱“政治化思潮影響和制約著20世紀大多數(shù)年代文學的基本走向”*朱曉進等:《非文學的世紀——20世紀中國文學與政治文化關(guān)系史論》,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頁。卻也切中肯綮。通過對郭沫若南下廣州諸多史實細節(jié)的梳理,就會發(fā)現(xiàn)《孤鴻——致成仿吾的一封信》《到民間去》《創(chuàng)造十年》《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等作品中濃厚的現(xiàn)實價值關(guān)懷,其意蘊值得我們長久的涵泳;同時更能體會到,在重視文獻史料的梳理和闡釋的前提下,避免政治模式的生搬硬套和概念的固定化、模式化、“上帝化”,*《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第279-280頁。重提回到“大文學”本身*李怡:《回到“大文學”本身》,《名作欣賞》2014年第10期。對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有不同尋常的價值和意義。
(責任編輯:龐礴)
作者簡介:周文,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后、講師(成都610064)
基金項目:四川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研究專項項目“文史互動視域下的郭沫若抗戰(zhàn)歷史劇”(skq201623)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16)04-0097-10
A Textual Research on Guo Moruo Working at Guangdong University ——An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Politics and Literature in the View of Great Literature
Zhou Wen
Abstract:Guo Moruo's working as chairman of liberal arts school at Guangdong University is a key event in the process of gener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during the 1920s.But for a long time the related historical details have not been clear. Uncovering the motivation of the host person who had invited Guo and the relevant complex personnel is vital to understanding the spec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Restudying this literary event in the view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s 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ditions and Great Literature helps explore literature participation in society and understand the change of the spirit of modern intellectuals.
Key words:Great Literature, Guo Moruo, Chen Gongbo, Guangdong University
§民國文學的學術(shù)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