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偉++陳偉麗++高子然
摘要:與北朝的《木蘭詩》并稱為“樂府雙壁”的《孔雀東南飛》是漢樂府民歌中非常成功的悲劇詩,也是我國第一部長篇敘事詩,詩歌通過敘述焦仲卿與劉蘭芝兩人殉情的家庭悲劇,深刻揭露了封建禮教的本質(zhì),熱情謳歌了焦仲卿與劉蘭芝忠于愛情、敢于反抗的精神。而作為詩歌開篇的“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兩句歷來都解釋為借物起興,但這兩句起興的目的何在?意義何在?到底這兩句從何而來?有何深意?本文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考釋。
關(guān)鍵詞:樂府;孔雀;比興;考釋
樂府民歌是漢代最有藝術(shù)和思想價值的詩歌,《孔雀東南飛》是漢樂府民歌中反應愛情婚姻問題最成功的敘事詩,也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最長的敘事詩,還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悲劇長詩。詩歌最早見于南朝徐陵編訂的《玉臺新詠》卷一,題目為“焦仲卿妻”,《樂府詩集》載入“雜曲歌辭”,全詩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寫了男女主人公劉蘭芝與焦仲卿因封建家庭,從結(jié)婚到分手,以及死后合葬的全過程,情節(jié)完整,語言通俗,劉蘭芝的能干、美麗、聰明、堅強,焦仲卿的忍辱負重、忠貞不渝,焦母的蠻橫無理、封建大家長等形象都躍然紙上,詩歌最后運用浪漫主義手法來結(jié)局,增添了瑰麗動人的神秘色彩。沈德潛評價此詩歌:“淋淋漓漓,反反復復,雜述十數(shù)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音面目,豈非化工之筆”。
《孔雀東南飛》詩歌題目是詩歌正文的第一句話,詩歌開篇“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兩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千百年來,多個名家注本都一般認為這兩句是為全詩起興,是借孔雀的顧念徘徊形象預示故事的悲劇氣氛,因為漢樂府中寫夫妻離散,就常用鳥飛來起興,如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再如 “孔雀東飛,苦寒無衣。為君作妻,中心惻悲。夜夜織作,不得下機。三日載匹,尚言吾遲”,聞一多先生還引了《襄陽樂》、《蘇武詩》來證明漢樂府的詩歌常用鳥起興,可見這里用孔雀起興是沿用民歌的套語。其二是為什么孔雀要向東南飛呢?不向其他方向飛呢?近來也有學者認為,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故事發(fā)生在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小吏港,從地理位置上看,劉家正好位于焦家的東南方向,故“東南飛”暗指焦仲卿對劉蘭芝的顧念;還有學者解釋中國五行與四季相配,東南方位所對應的季節(jié)是春夏之交,或者說是春末夏初,而這個季節(jié)正好是非常溫暖的,是一年之中希望和生機最為充盈的時候,代表著劉蘭芝和焦仲卿對自由愛情的無限追慕和向往;其三是為什么孔雀要“五里一徘徊”呢?而不是“十里”呢?不是“百里”呢?有專家認為這因為“五里”亭是當時迎賓送客的場所,是話別的地方,代表著離別,故“五里”一詞蘊涵著依依不舍、徘徊顧念之意。
總的說來,注家?guī)缀醵颊J為《孔雀東南飛》開篇兩句是以鳥起興的運用,目的是以孔雀的徘徊不前,相互顧念,指劉蘭芝和焦仲卿的不忍離別。但是這種普遍的解釋存在著許多的問題。胡適先生就曾認為“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兩句是“千古不可解的疑案”,故在解釋這兩句詩歌的時候,存在幾個問題:
第一,“孔雀”這個意象與全詩的思想內(nèi)容完全沒有聯(lián)系。中國古人特別喜歡將個人的主觀感情和客觀物體交融在一起,即讓客觀的某一物體蘊含著人某種特殊的情感和意義,這就形成了中國詩歌獨特的意象,并且在寫詩作文的時候,將這種獨特的意象加以運用和發(fā)揮,會收到一種無以言表的美感。例如菊花代表著隱逸、荷花代表清廉、竹子代表高潔、梅花代表傲骨……而“孔雀”在中國古代詩歌中一般象征的是富貴和繁華,根本不象征愛情,也不象征離別。而這首詩歌主要是以敘事的方式寫了劉蘭芝和焦仲卿的離別愛情故事,并通過這個愛情故事來歌頌忠貞,控訴封建宗法制度,“孔雀”所代表的富貴與繁華意象與本首詩歌所要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完全無關(guān),故詩歌創(chuàng)作者似乎不應該用 “孔雀”來起興全篇。
第二,詩歌的解釋和理解不應該太過準確。中國古典詩歌的解釋不應該像語言學研究那樣字字解釋,句句翻譯,也不應該像文獻學、考證學那樣仔細、精確,因為詩歌應該給人一種朦朧的,似有似無的美感,如果太過準確,就失去了這種獨特的美態(tài)。例如許多注家將陶淵明詩歌中“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的“三十年”解釋成為“十三年的倒寫”,因為陶淵明從第一次當官到辭去彭澤縣令正好是十三年,如果這樣細致的解釋,就讓詩歌失去了朦朧的美了,故解釋成為“許多年”則可,不需要太過精確。同理,《孔雀東南飛》中的“東南”要從地理位置上去考證,到底劉蘭芝與焦仲卿的家在哪里;“五里”具體是多少,到底有多遠,這都失去了詩歌本來的韻味,這也不應該是文學本身的功能。
第三,詩歌開篇提到了“孔雀”這個意象后,全文一千余字就再也沒有提到“孔雀”這個意象了,好像這個意象就憑空消失了一般。一直到了全詩歌的結(jié)尾處寫道:“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開篇的“孔雀”變成了“鴛鴦”,這非常不符合古代詩文前后照應的原則。而“鴛鴦”這個意象自古就象征著愛情、幸福、忠貞,就非常符合全文描寫忠貞愛情這個主題了,鴛鴦的仰頭相向鳴叫,也非常吻合全詩所要表達的愛情不朽的主題。據(jù)說“孔雀”這種鳥是一夫多妻制,很難與忠貞不渝的愛情聯(lián)系起來。
第四,從押韻的角度看,全詩只有“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兩句是自己押韻的,接著詩歌是劉蘭芝的訴說,馬上就換了韻。中國古代長篇敘事詩歌兩句就換韻是非常不合適的,從這首詩歌的后面敘述來看,基本上是按照一個故事情節(jié)一換韻,只有開篇的這兩句例外,讓人感覺有些格格不入。
從這四個原因,可以大膽推測:“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這兩句并非是這首詩歌本來就有的句子,應該是在流傳的過程中,由后人增添在這首詩歌開頭的,原因有幾點:
首先,在《孔雀東南飛》詩歌誕生前后,有許多詩歌寫有與“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相似的詩句。例如同收錄在《玉臺新詠》中的的《飛鵠行》:“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忽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再如曹丕的《臨高臺》中有:“鵠欲南游,雌不能隨。我欲躬銜汝,口噤不能開。我欲負之,毛衣摧頹。五里一顧,六里徘徊”,這些詩歌都與“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兩句非常相似,有可能是有人將這些詩歌中對孔雀的描寫改加在了《孔雀東南飛》這首詩歌前面的。
其次,《孔雀東南飛》這首詩歌的名稱,古題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這個古題非常符合全首詩歌的內(nèi)容,也可以說是全詩內(nèi)容的最簡單的概括,而《孔雀東南飛》這個題目完全與全詩內(nèi)容無關(guān),且也是因為這首詩歌的首句為“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后人才改為這個題目的,并非是詩歌本來的題目。因為在漢樂府詩歌中有許多詩歌的題目都是文章第一句詩,如《戰(zhàn)城南》、《十五從軍征》、《有所思》這些名篇的題目都是將詩歌正文的第一句作為題目的,《孔雀東南飛》的題目也是這樣的。
最后,據(jù)《孔雀東南飛》這首詩歌的小序中提到的“漢末建安中”可知這首詩歌創(chuàng)作于建安末年,但最后這首詩歌是經(jīng)過南朝梁陳時期的詩人徐陵編定、收錄在了《玉臺新詠》這本詩集中,從創(chuàng)作到最后收錄,其在民間靠口頭和傳抄流傳了三百余年,詩歌早已不是原來的面目,詩歌的許多地方都有明顯的加工、修改的痕跡,如詩中“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qū)遣,小姑如我長”,劉蘭芝在焦仲卿家只有兩二年,不可能長得那么快,所以有專家認為這幾句詩歌是從唐代顧況的《棄婦詩》“記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棄妾,小姑如妾長”幾句竄改至《孔雀東南飛》詩歌中的,既然這幾句是后人所加,那么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這兩句很可能也是在流傳過程中添加上去的。甚至有學者具體指出,《孔雀東南飛》是直接從《艷歌何嘗行》的基礎上加工演繹而成的。
綜上所述,《孔雀東南飛》的故事框架基本定性于漢代,但在流傳的過程中經(jīng)過了許多人不斷的增刪和修改,其開篇“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的兩句與全詩內(nèi)容關(guān)系不大,不應該是這首詩歌本來就有的詩句,應該是后人在閱讀、修訂這首詩歌的時候增添上去的。
注釋:
引自清代沈德潛的《古詩源》卷四。
引自魏晉曹丕的《艷歌何嘗行·白鵠》。
引自漢代無名氏的《古艷歌》。
引自《胡適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飛鵠行》:樂府民歌,又名《艷歌何嘗行》。清代的陳祚明就明確提出《孔雀東南飛》中的開篇兩句改至《艷歌何嘗行》。
也有專家認為這首詩歌創(chuàng)作于南朝時期,如梁啟超為了迎接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時所作的演講《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關(guān)系》中指出這首詩歌創(chuàng)作于南朝,但是后世許多專家都表示懷疑。
馮舒在《詩紀匡謬》中云:“此四句是顧況《棄婦詩》。宋本玉臺無‘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qū)遣十字,《樂府詩集》、左克明樂府亦然……至竟是后人妄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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