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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歷史與個體間的詩性飛揚
      ----論張翎長篇新作《陣痛》的詩學突破

      2016-11-25 14:41:40于京一
      當代作家評論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張翎小桃武生

      于京一

      作家作品評論

      在歷史與個體間的詩性飛揚
      ----論張翎長篇新作《陣痛》的詩學突破

      于京一

      新世紀以來,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的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進一步夯實了她在華文文壇的實力派地位。繼《望月》《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和《金山》等長篇之后,其最新力作《陣痛》由《中國作家》雜志隆重推出。在延續(xù)以往文筆細膩、情感豐沛和結(jié)構(gòu)精妙的同時,這部新作實現(xiàn)了審美詩學上的有效突破,標志著張翎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在歷史動蕩與時代轉(zhuǎn)捩的巨大背景下,小說將三代女子“愛痛”交織的人生歷程娓娓道來,逐一呈現(xiàn);她們的一生既有被時代裹挾的無奈,也有生活錘煉養(yǎng)就的本真,更有命運之手無情的撥弄。小說語言飽滿優(yōu)美、敘述舒展縝密、姿態(tài)哀婉大氣,于舉重若輕之間將民族苦難與時代更迭的“大”同個體悲歡與家庭離合的“小”進行了有效地碰撞和交融,不僅釋放出動人心魄的感染力,而且展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歷史觀。無論在開掘歷史的豐厚性和人性的深邃性上,還是在反思傳統(tǒng)認知、樹立新視界的創(chuàng)造力上,《陣痛》都實現(xiàn)了不可忽視的突破,達至歷史與個體的詩性飛揚。

      一、女性敘事的歸元

      一直以來,我們在慣性思維的引導下面向歷史,在壟斷一切的男權(quán)社會里,歷史只能固化成為男性世界的超級劇本。那些看起來斬釘截鐵的重要時刻、改朝換代的宏偉壯舉、波譎云詭的歷史潮流,無不鐫刻著男性的烙印;男性是歷史的主宰,無論是西方的“菲勒斯中心”,還是東方嚴酷的家國倫理秩序,人類社會的歷史從來都是男性的舞臺。《陣痛》卻一反常態(tài)地將女性推向了歷史的宏闊現(xiàn)場。上官吟春(勤奮嫂)、孫小桃(小陶)、宋武生,這一家三代女性在歷史的煙云中踽踽而行,在民族的劫難中委曲求全,也在時代的巨變中隨遇而安。她們不僅經(jīng)歷了小說題記引述《舊約·創(chuàng)世紀》所說的“懷胎的苦楚”和“生產(chǎn)的苦痛”,而且在國破家亡、“夫”離子散和夢想破滅的重重打擊下,遍嘗了人世的甜酸苦辣和痛徹心扉。她們的肉體遭受了無以復加的摧折和痛疼,她們的內(nèi)心與靈魂也承受著長久而沉重的壓抑與夢魘。正是在這種摧折與痛疼、壓抑和夢魘中,一幕幕時代的巨影逐漸清晰,一個個人性的傳奇不斷凝鑄,歷史與個體的本真逐漸得以敞開。

      眾所周知,自20世紀之初的新文學運動以降,中國女性解放的訴求幾被遮蔽于啟蒙的宏大敘事之下而變得斑駁陸離,直到新時期才得以次第呈現(xiàn)。然而,新時期文學的女性敘事也并非一片坦途,首先崛起的是對傳統(tǒng)社會男權(quán)文化的批判,以激憤的態(tài)度面對性別戰(zhàn)爭,如《方舟》(張潔)、《人到中年》(諶容)等,其敘事策略往往以女性的社會責任和公民意識來展示不輸于男性的存在價值,終究難脫男權(quán)觀念的拘囿。繼而興起的是對女性自我身體、道德與情感等欲望的探究和放逐。如20世紀90年代以來紅極一時的陳染、林白、海男等女性主義捍衛(wèi)者及衛(wèi)慧、棉棉等享樂主義宣揚者,她們大多放逐歷史而經(jīng)營個人,一頭扎進自我的感官世界和內(nèi)心隱秘;此時的性別對立非但沒有減弱,相反卻愈加緊張激烈。尤其在消費主義的裹挾下,女性在獲取表面自由和權(quán)利假象的同時,也逐步淪為社會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的附屬品。與此同時,也有作家試圖跳出性別對立,以女性個體的方式回歸歷史,如《長恨歌》(王安憶)、《玫瑰門》(鐵凝)等小說以王琦瑤、司猗紋等女性跌宕起伏的個體命運和詭譎奇異的人性變遷剖展出時代更替的復雜的立體面影,萌生了“書寫歷史、質(zhì)疑歷史、乃至解構(gòu)歷史”*荒林、王光明:《兩性對話——20世紀中國女性與文學》,第180頁,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的寫作姿態(tài),但其個體的單一性與傳奇性又無疑削弱了對歷史拆解和顛覆的力度,顯得弱不禁風。小說《陣痛》卻以沉實而冷峻的思維、宏闊而高邁的識見,將女性個體與大千世界及廣闊歷史密密勾連,以三(多)代女性相似的生命痛疼體驗,呈示出恒常又普世的人性秘密和生命本質(zhì),順理成章地完成了對宏大歷史敘事的質(zhì)疑和解構(gòu)。尤其三位女性在歷史大河中的隱忍、委曲、奮不顧身和隱秘成長,著實令人感佩又震驚。

      毋庸置疑,相對于此前女性主義文學的極端和尖叫,*女性主義者對性別的敏感和強調(diào),固然有打破男權(quán)主義的功績,但過分地強調(diào)女性與男性對立,在某種意義上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并不益于有效地促成男女之間的和諧與融洽?!蛾囃础烦尸F(xiàn)出的卻是樸素和圓潤的審美品質(zhì),這是對于歷史性別更為廣闊和深刻的展示與詰問。首先,無根的廣闊。眾所周知,在生物進化的鏈條上,雄性比雌性在更大的意義上肩負著繁衍生息、擴大種族的生存使命,而且往往“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作為“勝者”或“適者”,它的基因會得到更加久遠的遺傳,生命將獲得綿長的延續(xù),這是一種“根”的接續(xù),由此造就了一種“根性”的無意識。而相對于雄性對種族、榮耀等宏大問題的傾心,雌性卻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生存與生活的細節(jié)。歷史表明,人類可能是最講究“根性”的一種生物,而男性是毫無疑問的“根性”攜帶者和決定者,女性在某種意義上則成為“無根”之人。然而有趣的是,男性們很容易為了種族的綿延而陷入爭奪、廝殺甚至戰(zhàn)爭,并由此塑成其思維方式的某種偏執(zhí)和盲從;而作為無根之女性,在面對共同的生存價值和存在機率時,她們的思維往往周全而通達,從而獲得一種廣闊的視野,這似乎頗具反諷意味。*錢鍾書曾借方鴻漸之口對此有過戲謔式的論斷,于玩笑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錢鍾書:《圍城》,第6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小說《陣痛》中的三代女性,在經(jīng)受和領(lǐng)略了生命中的刻骨之疼和銘心之愛后,在母性的感召、呼喚和啟迪之下,都無一例外地走向了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為了舉起生命的大旗而放下了所有——聲譽、名利甚至愛情和仇恨。這是一種超越了男性之根的偉大,也是一種超越了性別戰(zhàn)爭的廣闊。其次,價值選擇的圓通和質(zhì)樸。如前所述,對女性而言活著講究的是“生存之道”,而非“拼命之道”,當厄運降臨、災難席卷,這種居于她們潛意識深處的選擇往往占據(jù)上風。以上官吟春為例,她的第一個災難來自侵略者日本軍人的劫持和羞辱。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男性道德觀的體現(xiàn)),她原本可以用剪刀自殺,或者撞上日本人的刺刀,也可以撞墻而死。然而她沒有,不是因為不敢,而是因為不想,因為她“怕死”,她想活著。即使在遭到羞辱后,也竭力將其埋藏于心底,因為她要與心愛的大先生(陶之性)在一起,她有自己期盼的生活之夢需要實現(xiàn)。也就是說,在“恥辱”的活和“勇敢”的死之間,她選擇的是“活”。這是一種女性的選擇。她的第二個災難來自大先生和婆婆的死。家里的頂梁柱倒塌后,她逃亡異地化名勤奮嫂靠開老虎灶維持生計,然而生活的磨礪和時代的粗糙讓她明白,需要尋找一個堅實的臂膀。她衷情于谷醫(yī)生甚于仇阿寶,因為一方面谷醫(yī)生有大先生那樣的書卷氣,她有知識分子情結(jié),另一方面谷醫(yī)生同她一樣都經(jīng)歷過苦難的折磨和赴死的體驗,更易心靈溝通;而仇阿寶的性情過于粗糙和玩世,且沒有文化。但她卻沒有急于選擇谷醫(yī)生,因為一方面谷醫(yī)生“右派”的身份讓她躊躇,怕影響女兒小桃的前途;另一方面,性情真切的仇阿寶每每可以幫助她解決具體的生存問題,為了一家人的存活特別是小桃的健康成長,她不想推開仇阿寶??傊瑢ι鼘嵲谂c質(zhì)樸的理解讓上官吟春面對生活中的苦難時總能做出最符合人性的選擇,盡管這種選擇可能包含著不符合傳統(tǒng)道德價值判斷的因素,然而這卻是歷史和人性最為真摯的一面。后來的小桃和武生面對愛情和婚姻的選擇同樣如此,或許價值最大/優(yōu)化是女性思考生命意義時最具誘惑性的選項。

      總而言之,“張翎不落男性話語窠臼對女性主體性的真實展現(xiàn),并不事先帶有反男權(quán)的主觀動機,但在客觀上起到了打破男性‘天然’的書寫權(quán)利、消解男性敘事權(quán)威的作用?!?林丹婭、朱郁文:《從互文性看張翎與嚴歌苓之敘事特征與意義》,《東南學術(shù)》2010年第5期。從這個意義上看,小說《陣痛》徹底顛覆了我們對歷史敘事性別的傳統(tǒng)認知,甚至將進一步引發(fā)對整個歷史觀照思維和價值判斷的重新思考與設(shè)定。小說結(jié)尾,宋武生與杜克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杜路得為糾正老師的錯誤觀念而嚴肅地聲明:“我外婆和我媽媽都說,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丈夫”,*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以孩童字正腔圓的純真道出了“皇帝新裝”的秘密,意在淡化男性在種的繁衍和文明凝鑄中的人為砝碼,也凸顯出女性在此間的堅強和韌性。至此,張翎挑戰(zhàn)正統(tǒng)歷史敘事的意圖清晰可見。作為進化鏈條上的普通一環(huán),我們確實應(yīng)該破除那種偏頗的、帶有男性中心傾向的歷史觀念和意義取向,而回到更為成熟、圓滿和周密的思維向度,還男女以個體生命維度上同樣的尊重和愛惜。如此,小說在不動聲色中完成了歷史倫理與個體倫理的有效平衡,實現(xiàn)了歷史真實與女性個體的雙重回歸。

      二、人性探析的深廣

      除卻歷史維度,小說《陣痛》帶來的沖擊主要表現(xiàn)在對樸素人性和真摯情感的描摹與展示上。毫無疑問,這是一部人性的大書,小說在詩性的基調(diào)下蕩漾著關(guān)于人性廣闊與深邃的細密探究,文本中密布交織的親情與愛情之網(wǎng)在在打撈的全是人性的閃光。

      恰如小說的題目所示,“痛”是人性深處最脆弱、最素常的生命體驗。小說通過綿密而曲折的敘述,一一展示了三代女性各自人生中無所不在的痛疼。

      首先,愛戀之痛。三代女性都曾出自本能而堅定地認為愛情是他們靈魂與生命的依托,并心甘情愿為之飛蛾撲火,然而到頭來卻總是傷痕累累。上官吟春與大先生一見鐘情、互生愛慕,一個嬌羞賢惠,一個儒雅風流,難得的好姻緣。婆婆呂氏更是喜上眉梢,歡天喜地。然而吟春在探親路上遭遇日本兵的欺侮,大先生因脾性耿直而慘遭日本人毒打致殘,禍不單行的家仇與沒齒難忘的國恨兩相連接,爆發(fā)出令人驚嘆的破壞力,風馳電掣般撕碎了這段美好的姻緣。面對大先生或無言的冷漠審判,或發(fā)自內(nèi)心充滿惡心的“賊種”式鄙棄,吟春只能在命運的無情捉弄中痛徹心扉,屢屢自殺而未果。小桃的戀愛經(jīng)歷了青春期的朦朧與苦澀,不僅沒有獲得理性的反芻,反而因摻雜了與生俱來的自卑而顯得更加偏執(zhí),因此當她遭遇黃文燦,再次獲得那種源自心底的朦朧感覺時,便十分主動且迫不及待地想抓住它。然而,這場以單純與熱烈為底色的愛戀,在傾心付出之后,收獲的依然是遍體鱗傷——作為越南留學生的黃文燦,在越戰(zhàn)的國破家亡中,主宰其人生命運的是民族之情與正義之慨,面對民族和正義的召喚,他只能犧牲個人的愛情。而身處和平年代的宋武生原本可以與志同道合的劉邑昌共守一片愛的天空,但是時代的大潮卻將她卷出國門,殘忍地用時間和空間的凌遲來考驗這份看似魚水之歡的愛情。最終窮困與自私,或者說生存與欲望戰(zhàn)勝了短暫的歡娛,愛情折戟在煩瑣生活的泥淖之中??偠灾?,三代女性的愛戀之痛,固然共同掌控于時代的大手,但其內(nèi)在肌理在在展示的無不是人性深處的孱弱本質(zhì)。

      其次,生育之痛。這里所說的不僅是女性在生育過程中所遭受的生理創(chuàng)傷和劇痛,而且更大程度來自于心理上的巨大壓抑和無盡傷痛。懷孕對吟春而言意味的不是幸福,而是罪惡和恥辱,因為無論大先生還是她本人都認為這是日本兵的“賊種”,是鐫刻在她身體上的罪惡印記,更是銘刻在大先生內(nèi)心深處的恥辱。因此,在墮胎甚或自殺屢屢失敗之后,她只能離開陶家,把這個罪惡的攜帶者生于天寒地凍的山洞,甚至想悶死它。相對于母親生育的驚心動魄和一波三折,小桃生育時的心情則相對安穩(wěn)和平靜,一方面她終于以另一種自己滿意的方式留住了黃文燦,另一方面她回到了老虎灶,不僅重續(xù)母女之情,而且終于懂得了母親之于她生命的真正意義。她的痛苦主要來自外在世界的混亂和生命的卑賤,在子彈橫飛中,從未接生的谷醫(yī)生用一把剪刀迎來了武生的生命。而相對于外祖母與母親,武生的生育其實最為痛苦。她在巴黎苦苦尋覓自我精神生命的痕跡,在生產(chǎn)之前的剎那,突然頓悟了生命的意義和愛情的真諦,然而這頓悟竟是以兩段愛情的錐痛和杜克臨死的呼吁換來。僥幸的是,對武生而言,女兒杜路得的出生既是她精神生命的重生,也是她愛情生命的延續(xù)。

      再次,生命之痛。這里主要指的是那些命中注定的缺憾,生命中的一切皆有定數(shù),人需要做的只能是默默承受。當命運以嘲弄的方式向吟春展示女嬰是大先生的親生骨肉時,大先生與婆母卻已經(jīng)在絕望的痛疼中離世,吟春暫得的喘息和欣喜頓時煙消云散,于是她只能獨立支撐。在老虎灶的苦熬日子里,殷勤的仇阿寶幫她撐起一片天,卻無法填滿她的心,當阿寶為她而死時,她只能默默抱緊他的尸體泣不成聲;輾轉(zhuǎn)20年,雖然最終與相知相依的谷醫(yī)生走到一起,但兩年之后谷醫(yī)生卻突發(fā)心臟病而亡?!爸链饲趭^嫂才明白,走過她生命的每一個男人都不是來和她相守過日子的,他們僅僅是上蒼派來供她長長遠遠地緬懷的。從此她便死了再嫁的心?!?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孫小桃的生命里充溢著一種倔強的自卑以及由此而來的孤獨,這種自卑主要來自她對出身的想象。日常生活中,母親和二姨娘的諱莫如深和閃閃爍爍讓小桃對自己的出身狐疑滿腹卻又無能為力。她甚至為此而恨母親,恨那“老虎西施”的出身,而且“從小她就像憎恨老虎灶一樣地憎恨自己的名字,她覺得‘老虎灶西施’的綽號是表,而孫小桃的名字是里,這個里襯著那個表真是表里如一的相宜”。*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因此,小桃最大的夢想就是離開母親,離開老虎灶,離開恥辱。高考可以改變身份和命運,然而考官的嘲笑卻讓小桃瞬間喪失信心,“她知道,她的夢在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②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八蝗痪秃苁钦J命了”③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而當她收到錄取通知書閑逛至五馬街時,又是另一番“得志有力”的心理感受了。④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此外,小桃在學校中身處三個群體之外而孤零零的情狀,其實是以自卑的拒絕姿態(tài)顯示著向往,尤其是對抗戰(zhàn)和趙夢痕的隱秘向往;也因此,當遭遇燦爛“微笑”的黃文燦時,她便無可救藥地被俘獲了,因為這“透亮澄明”的“微笑”足以將她身經(jīng)的冷漠融化殆盡?!八奈⑿鹦抛铀频某蜻^來,她像一團蠟一樣無筋無骨地化成了水。跳上他車座的時候她想到了快活,也想到了死,在這里快活和死幾乎是同義詞?!雹輳堲幔骸蛾囃础罚吨袊骷摇?014年第2期。前后差異如此之大,入木三分地顯示出小桃命定的自卑。武生的命運之痛主要來自政治的裹挾和母親“弄巧成拙”的“錯上加錯”。身世之謎被隱瞞了30年的武生,在命運的牽引下發(fā)現(xiàn)了這彌天大謊,由此墜入了精神崩潰的深淵,在那一剎那,她的整個世界、生命和價值觀統(tǒng)統(tǒng)轟毀了,而且緊隨而來的是生父的中風和死亡,以及養(yǎng)父的生命垂危。總之,在細密交織的敘述洪流中,所有這一切都以一種命中注定的方式無可阻遏地上演著。而這密集的“痛疼敘事”恰如一條金線貫穿小說的始終,成為照亮整個文本、提升小說蘊涵的精髓所在?!叭绻覀儧]有自己的思想,那就是我們沒有在意識與語言活動中兌換自己的痛苦?!?耿占春:《修辭越界》,《人民文學》2014年第1期。而張翎對三代女性痛疼的敘述如此駕輕就熟,豈不正彰顯出其內(nèi)心深處無法壓抑的思想的水到渠成?而且也正是這種水到渠成的思想成就了《陣痛》的深邃和偉大,“偉大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必須能夠挖掘精神痛苦的深度,找出人類罪惡的根源,以此重建人類尊嚴?!?李歐梵:《光明與黑暗之門》,《李歐梵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191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

      當然,《陣痛》的撼動人心絕非止于對無邊痛疼的咀嚼,更來自于對人間大愛的凝視和頌揚。小說中那些命中注定的痛疼背后,無不閃現(xiàn)著與生俱來的愛意綿綿,在痛與愛的密密纏繞中人性的真諦獲得升華。是對大先生的深情摯愛使吟春在死亡面前一次次猶豫徘徊,哀婉凄慘;在生不如死的困境中,也是這份愛讓她忍辱負重,獨立支撐。是黃文燦的愛點燃了小桃內(nèi)心深處的火焰,讓她從自卑中脫離而出,由對生命的負面理解走向了正面闡釋,從而感受到生命的璀璨和輝煌;是母親對屈辱的默默承擔和對親情的無限敞開,讓小桃懂得了母愛的無私和偉大。是母親小桃在親情覆蓋下的卑微和哀求,是生父數(shù)十年如一日對母親(和自己)的思念和懺悔,讓武生懂得了包容和理解;是杜克臨死對愛的堅執(zhí)與呼喚,以及新生命孕育的神奇和感動,使武生徹悟了生命的真諦和意義。是谷醫(yī)生看似木訥的醇厚和溫和,讓我們感受到愛的謙卑和廣闊;是仇阿寶對勤奮嫂的一往情深和至死不渝,讓我們倍感愛的辛酸與愴然;是宋志成對小桃的庇護和對武生的至親,讓我們深切體悟真愛的承擔和犧牲;是杜克對武生的小心呵護和真誠尊重,使我們領(lǐng)受愛的自由與純粹;是抗戰(zhàn)與夢痕的相互牽掛、相互依戀,讓我們看到愛的無限與超越。如此等等,可以說《陣痛》循著人性深處的潛流,將關(guān)于痛和愛的人生故事闡釋到了極致。也許愛需要有痛疼作鋪墊才顯珍貴,而徹骨銘心的痛疼若沒有愛作依托則極易陷入絕望和憤怒的暗夜。《陣痛》中,如果說痛疼讓人情不自禁地黯然泣下、撕心裂肺,那么愛戀則讓人無法自抑地熱淚盈眶、心生敬畏;痛疼讓我們對人生充滿無奈和慨嘆,愛戀則給我們以無限的溫暖和力量,痛疼展示了歷史的本真和人生的質(zhì)地,愛戀則引導我們超越這種本真和質(zhì)地,參悟到人性的博大與永恒??傊趷叟c痛的交織與激戰(zhàn)中,小說獲得了相得益彰的情緒張力和敘事魅力,不僅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而且人生世態(tài)悉數(shù)呈現(xiàn),豐富了整個文本的包容性和表現(xiàn)力,收獲了一種詩意與人性的雙重變奏。

      小說關(guān)于人性書寫的另一亮點是對“文革”的別樣呈現(xiàn)。新時期以來,關(guān)于“文革”的敘事大都以展示暴力和斗爭為主流,揭露的是人心的愚昧、殘酷和黑暗。從最初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到其后“先鋒文學”,再到新世紀以來的《兄弟》《河岸》《蛙》《古爐》等無不如此。然而,《陣痛》卻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別樣的敘述。

      一是溫情。谷開煦作為被貶謫到朱家?guī)X的右派醫(yī)生,不僅沒有遭受作為右派習見的打罵和刁難,反而憑借其醫(yī)術(shù)為人排憂解難而獲得了當?shù)厝说淖鹁春陀H近。村里人娶親請他做證婚人,當勤奮嫂來看望他時,村人在自然災害的窮困情況下卻傾其所有來招待她;而這些看似單純的農(nóng)人,其實也懂得時代的暴力,當勤奮嫂擔心谷醫(yī)生再次禍從口出,暗示其不要發(fā)牢騷時,農(nóng)民卻勸她“山高皇帝遠,誰也管不得誰”,勤奮嫂在朱家?guī)X農(nóng)人和谷醫(yī)生的關(guān)系里深切地體會到了一種在城里找不到的和諧和溫情:“只覺得他們是水,谷醫(yī)生是槳。槳插在水里,水裹住了槳。槳劃著水,水推著槳,兩下都是說不出的自如暢快。”*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以至于多年之后,當“文革”的風暴襲來而無法在城中安身時,谷醫(yī)生、勤奮嫂和小陶帶著武生,再次投奔朱家?guī)X且得到人們的關(guān)愛、照顧,勤奮嫂甚至心生了在此扎根的自私念想??偠灾?,小說雖也有關(guān)于“文革”暴力的呈現(xiàn),但其著墨更多的卻是這種知識右派與農(nóng)人打成一片的融洽氣氛,不禁令人耳目一新。這與楊絳先生在《我們仨》中關(guān)于他們一家在“文革”中得到普通人幫助的敘述可以彼此呼應(yīng)。*楊絳:《我們仨》,第145-149、14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二是悲苦。這里所說的悲苦不是來自暴力,相反恰恰來自對暴力的抑制和反抗。如仇阿寶為了保護勤奮嫂而向他的老婆白麗珍屈服妥協(xié),但平心而論,白麗珍的瘋狂主要緣于阿寶的冷漠虐殺和她對勤奮嫂的嫉妒憤恨;阿寶的死亡雖讓勤奮嫂愧疚一生、凄苦無告,但更令白麗珍的生命一片空白、了無生氣。因此,夾雜在他們?nèi)藧酆耷槌鹬械摹拔母铩北┝χ皇潜硐?,而掩蓋在這種瘋狂與隱忍下的悲苦和哀嘆所呈現(xiàn)的人性之痛才是作者的真正旨意所在。再如流行于“文革”敘事中的親情破裂和反目成仇,在《陣痛》中也情節(jié)迥異。小桃并非“大義滅親”式地與母親劃清界限,她的絕交信只是出于自我保護的潛意識,是悲苦無奈和驚慌失措之舉,而她最終回歸老虎灶,并與母親重歸于好、情感更濃。這又與錢瑗在“文革”中與父母“明絕交,暗照顧”異曲同工。③楊絳:《我們仨》,第145-149、14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三、敘事整合的圓融

      閱讀小說《陣痛》總給人一種沉浸其中的享受,懸念的勾設(shè)、情節(jié)的宛轉(zhuǎn)、敘述的密實、人性的開闊、心理的細膩,一切都渾然一體、自然而然,熔鑄成一個熠熠生輝的詩性文本,實現(xiàn)了敘事倫理的有機融合。

      首先,敘述方式多姿多彩,游刃有余。小說由三代女性各自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聯(lián)綴交織而成,但每一部分的敘事都不落俗套,顯得渾然天成。這其中插敘、倒敘、預敘和補敘的靈活穿插功不可沒?!短赢a(chǎn)篇》(1942年-1943年)開篇就是吟春繾綣哀婉的跳河自殺場景,為什么要自殺?又為何如此依依不舍?我們不得而知,只能迫不及待地依文而下,在重重懸念的彌漫中,小說經(jīng)由舒緩而細密的倒敘一一展現(xiàn):吟春與大先生的愛戀、鬼子對她的侮辱、鬼子對大先生的戕害、大先生與吟春無法解開的心結(jié)以及最終家破人亡的命運悲苦合盤托出,如流水般縱橫交匯、汩汩有聲、清澈明了。《危產(chǎn)篇》(1951年-1967年)處于一個重生的時代,也是一個巨變的時代,所有的新奇都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噴涌而出。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依然輕盈柔韌。開篇關(guān)于勤奮嫂的故事似乎與《逃產(chǎn)篇》突然中斷、脫節(jié)。但小說敘述沒有流露絲毫慌亂,在日常生活的緩慢節(jié)奏里徐徐展開,且“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枝緊緊圍繞老虎灶和勤奮嫂發(fā)散,把谷醫(yī)生和仇阿寶的人生與命運裹挾進來,展示出那個時代成年人遭遇的愛恨情仇與甜酸苦辣。一枝則開始慢慢向此篇的主人公小桃生發(fā)開去,且一路長成大樹,枝繁葉茂,最終通過一代青年小桃、抗戰(zhàn)、趙夢痕、黃文燦、宋志成的成長歷程與感情交集,向我們呈示出那個時代不可抗拒的歷史巨影和命運起伏。小說十分巧妙地以“文革”中司空見慣的“舉報”情節(jié),還勤奮嫂以吟春的本來面目,既揭示出那個時代世道人心的真實、可嘆,又接續(xù)上“上篇”由吟春而來的生命故事,令人驚喜又水到渠成?!堵樊a(chǎn)篇》(1991年-2001年)則更加出奇制勝,直接將時光的鏡頭推向了世紀之交的當下社會。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思維習慣和價值觀念都發(fā)生了和正在發(fā)生著耀眼的裂變。武生以主人公的姿態(tài)在屬于她的篇章里登臺亮相,撲面而來的首先便是愛情、事業(yè)這些屬于現(xiàn)代青年生活和生命核心的關(guān)鍵主題。與劉邑昌纏綿無盡的愛情,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若有若無的生意朋友杜克等等,小說似乎已經(jīng)遠離吟春和小桃的生命視線而生斷裂之感,就在我們于內(nèi)心深處暗暗替作者捏汗著急時,趕時髦出國留學的武生遭遇了她人生中一個接一個的驚喜和疑惑,在種種神奇和偶然鑄就的情節(jié)中,小說帶領(lǐng)我們迎回了黃文燦(現(xiàn)化名為法國人克勞德·布夏教授,他與孫小桃共同謀劃了武生出國的事宜),作為武生的導師,布夏教授在交往中發(fā)現(xiàn)武生竟是自己的女兒,于是小說在這里又重新回到了吟春和小桃這條生命的鏈條上來,接續(xù)地天衣無縫。而《論產(chǎn)篇》(2008年)中杜路得關(guān)于生孩子的驚人之語,一方面是對此前三代女性生育經(jīng)歷看似輕描淡寫的總結(jié),另一方面則是對小說開篇引言關(guān)于女性懷胎與生育苦楚的再次回應(yīng),并進一步提升了小說的深刻蘊涵??傊≌f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中,其實步步設(shè)伏、草蛇灰線,既放得開、又收得攏,不僅達到了收放自如、調(diào)控有度的敘事效果,而且擴展了小說的敘述空間和時間,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涵和意蘊,使小說顯得搖曳多姿,極富張力和詩性。

      其次,敘述風格密實、婉約。張翎的小說在敘述風格上的密實有點類似于巴爾扎克,只不過巴爾扎克注重的是環(huán)境的精雕細刻,而張翎更善于把心思和筆力用于對人物心理的細膩琢磨,而且又特別注意控制這種筆墨的繁簡與密度,使其緊緊與小說的整體基調(diào)和文氣相適宜,因此雖然密實卻不呆板,反而透露出一種款款的婉約。

      一方面是表現(xiàn)手法的多面和妥帖。人物心理在《陣痛》中不僅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有效手段,而且某種程度上也是小說敘述的背后推手,這需要對其進行恰如其分地呈現(xiàn)。第一,白描。小說很多地方通過直接呈示的白描手法來展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極盡言語之功,以有限寫無限。如吟春過門,婆婆呂氏喂她喝“早生貴子”的紅棗蓮子湯,“她喝完了,呂氏卻沒有走,依舊站在床前,定定地望著她,目光在她的臉頰上鑿出一個個洞眼。她感到了熱,也感到了疼。她躲開她的眼睛,垂下了頭。呂氏嘆了口氣,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來,嘴唇抖了抖,說你,你多留他,住幾天。那天呂氏的眼神是急切的,像刀也像火;但是呂氏的語氣卻是懦弱卑微的,像剔去了筋骨的肉?!?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聊聊幾筆,既栩栩如生地寫出了初為人妻、年方二八的吟春的羞怯,又入木三分地刻畫出年過60卻沒做成娘娘(奶奶)的呂氏作為封建家長急切又無奈的心境。再如吟春從鬼子那里受辱后逃回陶家,“吟春那天哭得很怪,兩眼大大地睜著,如同兩個黑咕隆咚的巖洞,不見悲也不見喜。嘴角緊抿,像是兩扇上了重鎖的門,沒有一絲聲響。只有眼淚,源源不斷地從那巖洞里流出來,先是一顆一顆,再是一條一條,再后來,就成了一片一片?!雹趶堲幔骸蛾囃础?,《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此時的吟春腦袋里一片混亂與矛盾:既為活命而歸感到慶幸,又為自己的受辱感到羞恥,同時又不敢講出事情的真相;她已經(jīng)喪失了思維,因而變得麻木、癡愣、失控,只能任由情感自行泛濫。第二,襯托。主要是以環(huán)境描寫來襯托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如“日頭在樹梢上顫了幾顫,終于甩脫了枝葉的纏繞,一躍躍到了半空。四下突然光亮起來,日光把水、樹和岸邊的蘆葦洗成了一片花白。天像是一匹剛從機子上卸下來的新布,瓦藍瓦藍的,找不著一絲褶皺和瑕疵。雖是秋天了,日頭無遮無攔地照下來的時候,天依舊還和暖,安靜了好久的知了又扯著嗓子狠命地嘶喊了起來。知了一出聲,萬樣的蟲子都壯了膽,也跟著吱吱呀呀地聒噪,水邊立時就熱鬧開了”。這一段生命招展、純凈美妙的文字寫出了“一年里也遇不上幾回”③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的好天,而在這樣的好天吟春卻選擇要自殺。極其深刻地展示出吟春關(guān)于死去與活著的糾結(jié),她的悲傷與無奈、留戀與決絕得到了有力的呈現(xiàn)。再如“勤奮嫂咬著嘴唇,目光直直地盯著窗外。日頭行了一天的路,終于累了,咚的一聲墜在天邊,砸起一天的血。窗臺上不知是誰擱了一個臟碗,有一只餓得只剩了一層皮的雀子,正當當?shù)刈闹氲子驳孟耔F的剩飯粒。掛瓶里的葡萄糖水淺得只剩了一個底,水走得極慢,水珠子憋足了勁道,半晌才落下去,聲氣大得驚天動地”。④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這里的實景意在襯托突出勤奮嫂內(nèi)心深處對現(xiàn)實和生活的妥協(xié),谷醫(yī)生的右派身份會影響到小桃的前程,為了女兒她只能無奈地選擇暫時放棄這段情感。

      另一方面是語言的柔韌和通脫。小說敘述的成功與否,與語言的優(yōu)劣大有干系?!蛾囃础窡o疑是張翎實現(xiàn)語言魔力、展示敘述魅力的美妙舞臺。小說的語言隨著故事和情感的起伏而搖曳生姿,無數(shù)閃爍著生命體驗和人生智慧的比喻、擬人、象征、通感等流貫其中,自然妥帖、沁人心脾。如大先生質(zhì)問吟春欺騙他,在吟春聽來“大先生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擠得太辛苦,話肉都擠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禿禿的骨頭,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咯疼了,哆嗦了一下”。⑤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呈現(xiàn)出相愛的人互相試探的痛苦及不信的絕望。當大先生吐露自己無生育能力時,“他把頭埋進手掌里,她聽見他的聲音泥漿似的從指縫里艱難地擠出來,滿是皺褶和裂紋?!雹迯堲幔骸蛾囃础罚吨袊骷摇?014年第2期。既寫出了大先生男人自尊的塌陷,又表明大先生對吟春身孕的懷疑和痛惜,同時也透露出吟春最后一絲僥幸的粉碎。而當小桃自感大學夢碎、向命運妥協(xié)時,小說寫道“心思原來是有重量的。心思像沉甸甸的鐵鉤,一個一個地掛在睡眠上,就能把睡眠鉤出千瘡百孔。可是現(xiàn)在她放下了,她終于放下了所有的鐵鉤,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捅破她的睡意。”⑦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蛾囃础肪褪沁@樣,在整個故事文本的講述中特別注重語言與表現(xiàn)手法的精心打磨,其實也正是這種細膩的功夫賦予一個典型文本在故事的骨骼之外以溫潤、彈性的生命光澤。就此而言,《陣痛》順理成章而又令人驚喜地完成了從故事文本向意義文本的回歸和升華;或者說,《陣痛》最淺層次的故事已經(jīng)足以打動我們,但其最為震撼人心的卻是包蘊在故事文本之內(nèi)的由語言、情緒、風格等凝鑄而成的生命體悟和智慧閃光。

      再次,敘述姿態(tài)兼容并包、水乳交融。眾所周知,20世紀的中國充滿了動蕩與革命,血與火、生與死、成功與失敗成為這個世紀糾纏不清的主題,政黨的興衰、個體的存亡在歷史的洪流中顯得脆弱又卑微。對于這個天翻地覆的世紀,作家們紛紛從各自的世界觀和認識論出發(fā)進行了精彩紛呈的闡釋,形成了或史詩型或家族型亦或個體型的書寫,因此成就了各個時代文學的不同面影。在《陣痛》中,張翎既沒有遵從政治史詩性的“大敘事”,也沒有單單凸顯家族敘事的文化寓意或個體民間敘事的解構(gòu)沖動等這類“小敘事”,而是十分巧妙地將個體與歷史、家族與政治進行了辯證呈現(xiàn),形成了“輕”“重”交融、相得益彰的敘述倫理,在文本中將“大敘事”與“小敘事”進行了完美融合,產(chǎn)生出令人驚嘆的藝術(shù)效果。第一,小說的主體是三代女性的愛情沉浮和生育痛疼,個體的生命體驗與生活體悟構(gòu)成小說豐盈的故事空間,她們尤其以女性特有的溫婉和敏覺賦予生活本身更具可感的溫度和彈性。因此,日常生活的瑣碎與繁雜、敏感與纖弱、平實與多變構(gòu)成小說敘事之河的主流,它以“小敘事”的人間性闡釋并顛覆了“大敘事”的渺遠和冷硬。在聆聽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之后,勤奮嫂順口嘆息道“我總覺得,出門打仗的孩子,可憐啊?!薄暗锢掀挪辉谏磉?,這些孩子,在別人的地盤上,出門久了孤單啊。”*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小說對時代洪流中的“個體之重”進行了真誠的呈現(xiàn):成年之前的小桃陷入了一種與生俱來的孤獨,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從小城市到大城市,小桃不過是從一種孤獨走進另一種孤獨;她沒有朋友,小時候沉溺于兒童連環(huán)畫,上大學則埋頭于專業(yè),甚至在“文革”中也無法融入所謂的集體中去,在匆匆串聯(lián)幾天后,便心生厭倦,踏上歸程。在暴烈的時代洪流中,小桃的個人身影依然清晰可辨。而且,為了成全自己的情緣,小桃甚至罪孽的期望美國和越南的戰(zhàn)爭永無止境地拖延下去,這樣黃文燦就可以一直留在她的身邊。當黃文燦接到命令不得不離開中國時,小說寫道:“她恨他的國家,也恨自己的國家,她甚至恨那個大老遠趕到他的國家撒野的國家。她覺得它們是老天爺指派了來合著伙欺負她的——老天爺不惜毀了三個國家,只為了不讓一個女人成全一段普普通通的情緣?!雹趶堲幔骸蛾囃础?,《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個體生命的感受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超越了政治與國家的視界。小說還特別安插了資本家之女趙夢痕與南下高干之子抗戰(zhàn)之間暖人心脾的愛情故事。在出身決定命運的年代,趙夢痕與抗戰(zhàn)原本處于對立世界,他們的命運幾無交集的可能,他們之間的鴻溝與生俱來,“雖然‘一視同仁’的話一直在報紙上喊,可是就連二姨婆這樣大字不識一個完全看不懂報紙的人都知道,功臣的兒子哪能和罪臣的兒子坐在同一條板凳上?”③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然而最終,小說卻脫離意識形態(tài)的拘囿,十分令人信服地讓喪失父愛、陷入孤獨的抗戰(zhàn)最終在趙家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并在與趙夢痕的精神交流中獲得了愛情。一根線上最遠的兩個端點在亂世的推動下意想不到地連到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較為完滿的圓。小說因此寫道:“階級不是高墻,也不是鴻溝,階級只是水。風從東邊吹過來,水就往西邊走;風從西邊吹過來,水就往東邊去。階級沒有定性,階級只跟風走?!雹軓堲幔骸蛾囃础?,《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傊≌f中的三代女性都曾與歷史的洪流進行過隱忍而艱難的抵抗,并以個體性的體驗在歷史的冷硬處切開了人性的豐富和柔軟,至少在某一瞬間獲得了屬于個體自我的溫馨和生命質(zhì)感。第二,小說并沒有真正完全摒棄“大敘事”的痕跡,而是十分巧妙地進行了虛化處理,使其在很大程度上作為人物活動和故事展開的歷史背景。如在吟春/勤奮嫂的命運軌跡中,日本侵華和文革占據(jù)了舉足輕重的位置,這兩個重大歷史事件直接決定或者改變了她的人生方向;在小桃/陶的一生中,新中國和“文革”所帶來的身份觀念則自始至終成為她無法掙脫的夢魘,是她所有孤獨和自卑甚至帶有破壞欲的沖動的來源;而在宋武生的人生旅途中,改革開放走出國門和“9·11”事件成為重塑她人生觀與價值觀的重要推手。毫無疑問,沒有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作背景和映襯,《陣痛》的故事空間將大大縮小,人物形象可能無法如此豐滿立體,主題意蘊可能不會如此豐厚精深,文本的歷史感和穿透力也將會大大削弱。由此可見,《陣痛》將敘事倫理中的“大”和“小”、“輕”與“重”拿捏到位,并發(fā)揮地淋漓盡致、渾然一體,它以開闊的敘事姿態(tài)贏得了豐盈的文本意蘊。

      綜上所述,小說《陣痛》實現(xiàn)了歷史闡釋與個體書寫的完美融合,無疑將成為張翎近十年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者。她既輕而易舉地卸下了《郵購新娘》中編排故事的處心積慮和苦心經(jīng)營,也瀟灑自如地走出了創(chuàng)作《金山》時對歷史的小心翼翼和深切依賴;她已經(jīng)敢于放開俗套與歷史的技巧性支撐,而探尋到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審美體驗、時空觀念和人性認知。這預示著張翎小說創(chuàng)作新境界的到來。當然,我們無意將《陣痛》宣揚成完滿的小說文本,在尊重閱讀體驗的基礎(chǔ)上,小說的瑕疵也一目了然。比如,《危產(chǎn)篇》關(guān)于趙夢痕與抗戰(zhàn)的書寫篇幅過長,他們存在的意義在展示歷史背景的維度要遠比塑造小桃形象方面更有力,這打破了與前后兩個單元之間的平衡感,是作者內(nèi)在思維過度膨脹而失控的呈現(xiàn)。再如小說中渲染了過多的傳奇色彩,像小桃與劉邑昌的繪畫天賦,小桃與黃文燦的跨國之戀以及后來武生出國與生父的相遇,這仍然是此前通俗寫作的遺留痕跡,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的普遍意義和恒常價值。還有讀小學的小桃懷疑自己身份的理由是“我爸要真是種田的,我怎么生來就會畫畫”?①張翎:《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明顯超出孩童的思維范疇;勤奮嫂去朱家??赐赓H謫的谷醫(yī)生時,高調(diào)而主動地在眾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太符合她一貫謹小慎微的性格;吟春在遭遇鬼子羞辱時,居然將鬼子的身體與大先生相比較,甚至產(chǎn)生低賤的快活感,這里貌似要凸顯凡庸的人性,實則陷入了消費時代庸俗的濁流;而趙夢痕的形象塑造,明顯帶有一種后設(shè)的渲染精英貴族、貶抑革命的無意識沖動;如此等等。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些細微的瑕疵不會遮蔽《陣痛》作為一部經(jīng)典之作的光芒和銳利,而其在詩學領(lǐng)域的有效突破,不僅預示著張翎本人創(chuàng)作高峰的到來,而且有可能成為當代華文文壇的嶄新豐碑。

      (責任編輯 王 寧)

      于京一,博士,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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