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燁
一次瑕不掩瑜的改編
白燁
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自1992年問世并在1994年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之后,既在圈內好評如潮,又在圈外廣受歡迎。近年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著作,都把《白鹿原》作為家族文化和鄉(xiāng)土題材寫作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列出專章進行評說?!栋茁乖放c作者陳忠實,也日漸成為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重點課題和研究生撰寫論文的熱門選題。2012年《白鹿原》出版20周年之際,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的《白鹿原》已累計印刷了140萬冊,在當代小說的常銷圖書中名列前茅?!栋茁乖芬逊€(wěn)步進入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行列,既確定無疑,也名副其實。
但經(jīng)典的小說作品難以改編為其他形式,改編之后的作品很少取得成功,這似乎又是文藝領域里的一個基本共識?!栋茁乖返母木幨?,似乎也是在給這樣的看法提供著例證。
近20年來,《白鹿原》先后被改編為秦腔、歌劇、舞劇、話劇和電影等多種形式,看了其中一些改編作品,我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越來越相信經(jīng)典難以改編的說法的不可移易。
記得在2007年間,受陳忠實之邀與他一起在京觀看了舞劇《白鹿原》。小說《白鹿原》原有的豐厚意蘊,在舞劇中被提煉為一個女人——小蛾和三個男人的情感故事,由小娥的獨舞和草帽舞等群舞構成的舞蹈場景,使劇作充滿了觀賞性,但總覺得那已和小說《白鹿原》沒有太大的關系,已被演繹成了另外的一個故事。在觀劇之后的簡單座談中,有人問我有何觀感,我說作品從觀賞的角度來看,確實撩人眼目,煞是好看,但基本的內容已與《白鹿原》關系不大。而寬厚的陳忠實則補充說:舞劇《白鹿原》畢竟是根據(jù)小說《白鹿原》改出來的,還是有所關聯(lián)。
在電影《白鹿原》上演之前的2011年,陳忠實說電影已做好合成樣片,要我找?guī)孜晃乃嚱缛耸砍榭障热タ纯?。我約人去了導演的工作室,從晚間8點一直看到半夜12點。影片中,迎風翻滾的麥浪,粗狂蒼涼的老腔,使?jié)庥舻年兾鬣l(xiāng)土氣息撲面而來,張豐毅飾演的白嘉軒也稱得上筋骨豐滿,但在圍繞著小娥的特寫式敘述和以此為主干的故事走向中,電影在改編中有意無意地突出了小娥的形象,強化了小娥的分量,把小娥變成了事實上的主角,并對白嘉軒、鹿子霖等真正的主角構成了一定的遮蔽。觀影之后,與陳忠實通話談起電影,他問我看后的印象,我說電影改編超出了我的想象,總體上看是在向著小說原作逼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使小娥的形象過于突出了,因而把情色的成分過分地放大了。陳忠實聽后稍稍沉思了一陣,隨即表示說,你說的的確有道理,我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據(jù)說話劇改編也有不少版本,但最為接近于《白鹿原》原作內容與精神的,還是孟冰編劇、林兆華導演的北京人藝的話劇《白鹿原》。這個在2006年首演,之后又于2013年公演的話劇,在以話劇方式詮釋《白鹿原》上,盡其所能地還原原作故事,不遺余力地再現(xiàn)原作精神,這種優(yōu)秀編劇的超常發(fā)揮,加之杰出的導演藝術和實力演員出色表演的協(xié)同努力,使《白鹿原》由小說到舞臺的改編與演繹上,幾乎創(chuàng)造了國內文藝界少有的成功先例。而新近由陜西人藝演出的孟冰編劇、胡宗琪導演的話劇《白鹿原》,雖然基本使用了孟冰編劇、林兆華導演的北京人藝版劇作,但因某些方面的進而提煉,陜西方言的精彩表演,幾乎是原汁原味地再現(xiàn)了《白鹿原》“民族秘史”般的故事,也使陜西人藝自身創(chuàng)造了演藝事業(yè)上的新的輝煌。
看完陜西人藝版的《白鹿原》已近半月時間,但劇中的情景與情節(jié),人物與風物,時常會在腦中浮現(xiàn),令人回味,引人思忖。這個劇作使我印象深刻的、讓我意外驚喜的有很多方面,這里略談三點:
第一,多種功能的“議論”形式。陜西人藝版的話劇《白鹿原》,從開場到轉場,以及一些場面與橋段,都有由一群鄉(xiāng)民組成的群口“議論”,不斷發(fā)聲,眾口一詞,有如旁白,又有如和聲,構成劇作的一大特色。這些“議論”,既非旁騖,又非閑筆,反而在劇作中起到了多方面的作用,發(fā)揮了其特殊的功能。簡而言之,這些“議論”至少有著四個方面的作用:一是交代背景和勾連場次的“敘事”功用;二是傳揚閑話、透露隱事的“揭露”功用;三是評說人物、評點是非的“評論”功用;四是添油加醋,渲染情感的“烘托”功用。這些群口“議論”,常常以“就是的”落尾,在不斷地重復之中,漸漸又顯現(xiàn)出群眾的眼睛,代表著鄉(xiāng)民的口碑,個中又透射出“人在做,天在看”的深遠意蘊。
第二,兩條主線交織而就的復雜內涵。小說原作《白鹿原》是復線推進、多重敘事的,話劇形式很難生硬照搬和安全呈現(xiàn),于是,話劇《白鹿原》主要突出了兩條主線,一條是由國共雙方的政治斗爭體現(xiàn)的民主革命的進程,一條是由白鹿兩家相互較勁體現(xiàn)的農(nóng)耕文明的式微,這兩條主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解難分地交織在一起。由此,劇作就經(jīng)由“白鹿原”這個舞臺,演出了歷史的、家族的、人性的一幕幕活劇。事情最終的結果,是民主革命走向了勝利,傳統(tǒng)的家族承續(xù)與鄉(xiāng)土文明被完全改寫。但劇作又由小娥、白靈和黑娃等人不同內涵的非常態(tài)的冤死,留下了令人咀嚼不盡的伏筆,讓人們看到了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所付出的一定的代價,人們在隨之前行中經(jīng)歷的身心創(chuàng)痛。這種含而不露的意思,引而不發(fā)的意味,使得話劇《白鹿原》寄寓和釋發(fā)的意蘊,遠遠超過了人們看得到的故事本身。
第三,各有特色的人物形象。小說《白鹿原》中的白嘉軒、鹿子霖、小娥、白靈、黑娃、朱先生等主要人物,在話劇《白鹿原》里都悉數(shù)登場,一一亮相,但更為典型、形象的當數(shù)白嘉軒、鹿子霖、小娥和黑娃,這四個人物形象,不僅個性鮮明,形象生動,而且各具光彩,交相輝映,使得話劇《白鹿原》做到了以事寫人,以人成戲。作為白鹿兩家掌握實權的家長,白嘉軒代表著抱誠守真又抱殘守缺的傳統(tǒng)家族力量,而鹿子霖則代表了不甘后人又不擇手段的現(xiàn)代鄉(xiāng)紳勢力。鹿子霖以各種手段使白嘉軒陷于難堪和不斷丟臉,而他自己終究也敵不過更為強勁的時代洪流,與白嘉軒一起被以鹿兆鵬、白孝文為代表的新生力量無情取代。話劇《白鹿原》里的小娥,因為追求個人幸福而被人利用,最終被當成“妖孽”葬于塔下,劇作以欲揚故抑的方式,使這個人物成為映照白嘉軒、鹿子霖等正人君子的非人行徑的反光鏡,她看起來是亦邪亦正的浪蕩女,實際上是以邪求正的女斗士。而黑娃這個人物,由率性、莽撞,到讀書、求知,再到落草、革命,跌宕起伏的命運轉換,寫出了一個青年農(nóng)民由自發(fā)走向自覺的人生成長。而他的被意外處決的結局,顯然也不只是屬于他個人的一己悲劇,也是白鹿原的悲劇,歷史的悲劇。劇作中,白靈的質樸可愛,鹿兆鵬的深沉莫測,白孝文的精于世故,朱先生的儒雅正直,都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可以說,陜西人藝版話劇《白鹿原》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做到了精雕細刻,精益求精。圍繞著人物形象的塑造,劇作還營造了一些別有意味的符號性意象,如用“臉面”來表現(xiàn)白嘉軒的尊嚴受到的侮辱與挑戰(zhàn),用“銅錢”來描寫白靈和鹿兆海難以遂愿的愛戀,這些小中見大,寓繁于簡的意象,既讓人物的獨特性情昭然若揭,又使人物的各自形象令人過目難忘。
從我個人的觀感看,話劇《白鹿原》的不分場次的敘述方式,有其長,也有其短。不分場次,沒有間隔,使得劇情在自然而然的敘述中順流而下,一氣呵成,總體上具有一種渾然性;但不分場次的演進,卻也帶來敘事的某些繚亂,歷時性的進展較為模糊,使得觀眾很難確知劇情的進度與劇作的時長,有時會如墜云霧。還有一個包裝層面上明顯的瑕疵,是劇中人物對話語言的電子滾動顯示。因沒有認真做好校對工作,錯別字比比皆是,本來是以此來起到語言的提示與解讀作用,結果卻構成了某種干擾,這種并不高級的錯漏是極不應該的,也是可以避免的。
總的來說,話劇《白鹿原》的改編是極其成功的。這種成功當然是由編劇、導演和演員傾其心力共同完成的。能把難以改編的《白鹿原》成功的搬上話劇舞臺,這個團隊顯示出了非凡的藝術功力、深厚的創(chuàng)作潛能及其完美的通力合作。而這種看得見的才力和看不見的內力,預示了他們在經(jīng)典作品改編上的新的可能。而這,比一出《白鹿原》的成功改編,更加令人欣喜,也更值得人們看重。
白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