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軍
小說家是天生長于觀察、了解人的心性的一種人,就如畫家之于色彩、音樂家之于聲音,若沒有那樣的天賦,是不大能成功的。就使不寫小說,有此種天賦的人,也必然在對人的理解上,有過于常人之處,在社會上做事,因此也肯定優(yōu)于一般人,而較為游刃有余,尤其是優(yōu)于同為弄文學(xué)的詩人,事實(shí)上大多數(shù)的詩人,都是傾向于想當(dāng)然、只關(guān)注其自身而忽視他人的人,這比起小說家來,無疑有些太高蹈了。《水滸》的作者,無論其為誰,必是一位偉大的人性的觀察家,這是毫無疑問的;因?yàn)槠鋾坏茖懭说男愿?,對小說中的人在特別境遇中的“心性失常”,也做了極出色的描摹。以筆者之所知,此義似尚未有論及的,長夏無事,聊為拈示二事,并加扼要的評說,以為談助。
第一事,為第十回的結(jié)尾寫林沖打人,林沖在山神廟殺了陸虞候等人,冒著大風(fēng)雪,一氣走到柴進(jìn)的東莊,問莊客討酒喝,一言不合,便把槍去火爐里的火柴頭一挑,來燒老莊客的臉,眾莊家都跳起來,他又用槍桿把他們亂打一頓。此舉在儒雅的林教頭,可謂粗野。林沖的為人,因自幼有家學(xué)(見第七回魯智深對之云:“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rèn)得令尊林提轄?!笨勺C),必然教育甚佳,心氣較平,所以平日是有涵養(yǎng)的,這也就是何以他在柴進(jìn)莊上,與洪教頭比武,洪大喊著“來、來、來”時,他仍不失禮,只說“師父請教”,在洪使了“把火燒天勢”那個驕憤的棒勢,他也只使個“撥草尋蛇勢”,與之對敵,無一毫的矜氣。凡此種種,見出雖在押解之中,他的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的身份、氣度,依然未失!金圣嘆批中就連贊之“儒雅之極”,確是解人。有作家認(rèn)為林沖的為人,“心中積壓了太多的負(fù)能量”,是“黑色的、畸形的、變態(tài)的”,實(shí)為誣妄之談。林沖若是這等人,哪還會立在大相國寺的菜園子外,看魯智深使鐵禪杖,又與之片語即合,結(jié)為兄弟?“不知其人視其友”,與魯智深可以“傾蓋如故”,則他的為人,不難想見。不僅于此,在火并王倫時,他對剛認(rèn)識的吳用說:“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臜畜生,終作何用!”在破連環(huán)馬時,大家要賺徐寧上山,林沖聽了,又說道:“這徐寧的金槍法、鉤鐮槍法,端的是天下獨(dú)步!在京師時,多與我相會,較量武藝,彼此相敬相愛?!毖哉Z之間,可云披肝露膽,英氣畢見,如此的為人,何有于“變態(tài)、畸形”?又何有于“積壓負(fù)能量”?至于他與陸謙往來,那只是小人善佞,適逢其意而已。這在英雄豪杰,是從來有所不能免的。而挑起火柴塊來燒人,則是在連殺了三人之后,他的余怒未消盡,而殺氣猶存所致。大凡不易生氣的人,生起氣來,則其消也亦較不易,余勢在胸,有時遷怒旁溢,也是很怕人的。所以以林沖之儒雅,在柴進(jìn)的東莊上,便發(fā)生了此一突兀之舉,大反于平日的為人,而為失常之事。而此一行為,在小說家,卻也只是借之過入水泊,是所謂的文章的余波。只此一節(jié),便見出小說家的深通人情及文字技術(shù)了。
第二事,為寫宋江殺閻婆惜,其詳見第二十一回,這是自來公認(rèn)的《水滸》中最出色的故事之一,其筆墨之妙,真可以嘆絕了。金圣嘆的批本,在此回,作了一較大的調(diào)改,即將宋江取婆惜為外室,置于劉唐來鄆城送金子之前,此改至佳,不僅針線加密了,文勢也更有精神。原作是宋江收了劉唐一錠金子,當(dāng)晚遇見閻婆,不久要了婆惜,又過了許久,才去殺了婆惜的。這于事理當(dāng)然疏了,于文字也嫌散緩了。不過,此回的妙處尚不在此,而在于宋江的心性,本不是要?dú)⑷说模静灰獨(dú)⑷说娜?,最后卻又把人殺了,而被殺掉的這個人,又是與之共枕的“水也似的妙齡女子”。這自是一失錯之舉。不過,這一失錯之舉,出現(xiàn)在這里,卻有充足的前提,所以事雖出于變故,文卻當(dāng)于神理。宋江之殺婆惜,推原其本心,是并沒有此一念的,此一念之起,無非是在婆惜的過于咄咄逼人之下,宋江被迫得急了,而在二人搶奪招文袋時,袋子里的那把壓衣刀又偏不巧拽出在席上,宋江搶了在手,直至此時,宋江的意中,也并無明確的殺人之念??墒?,婆惜見宋江搶刀在手,偏又鬼使神差,喊叫了一聲:“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叫,叫醒了宋江,便將其所積之怒,一時激起,而殺之一念,亦如電光石火,頓生于心間;小說中寫此云:“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边@一段文字真寫得好,我以前讀至此處,也忍不住在書邊批了兩字:“神手。”極佩服作者的手段。金圣嘆在此處的批,則云:“宋江之殺,從婆惜叫中來,婆惜之叫,從鸞刀中來,作者真已深達(dá)十二因緣法也。”所謂“十二因緣”,是佛經(jīng)中的說法,大意謂一切眾生,皆本來清凈,因過去一念無明妄動,便有無數(shù)的造作,便生出諸煩惱;真所謂如水起波,一波才動,萬波即隨之。圣嘆贊作者“深達(dá)十二因緣法”,是很正確的,只是說“宋江之殺,從婆惜叫中來”,尚欠分疏。因?yàn)?,此事的緣起,不僅為婆惜的一叫,在此之前,已有無數(shù)的因緣和合,造因于前,所以婆惜之死,已是“在劫難逃”,是必然和注定的了。在前一回,婆惜因通張文遠(yuǎn),遂嫌宋江不中意,“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宋江已不悅在心;不過,“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xué)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也就不去上門了。在殺婆惜的這晚,宋江又受了一夜婆惜的冷遇,一肚子氣,挨至五更起來,恨恨罵了句:“你這賤人好生無禮?!笨梢姵鏊谓畼O不平。婆惜卻又不饒不讓,回罵說:“你不羞這臉?!彼谓淌情煷?,也為此“忿那口氣,便下樓來”,出了門,又“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也正因?yàn)閼Y了口氣,才忘了那只惹禍的招文袋。而回來找那只袋子,婆惜又藏了不還,還威脅說什么“該一刀的罪犯”(婆惜之狠而愚,于此可見。其實(shí)婆惜的悲劇,在根本不能了解宋江的為人,而又自作聰明,臆測對方,所以對策大謬;若稍能了解,取別的策略,又何至于此);不但可氣可惱,更為要命的是,這也刺中了宋江的心病。宋江在此種情境之下,情緒波動,理性終于失衡,而平日的心性及操持,一時俱失,遂至意亂無主,卻又被婆惜這一叫,勾起了殺心,而成此一“失錯之事”。必須說明,只有寫本無殺心的宋江殺人,才用得著這種“因緣法”,若是換了李逵,那就用不到這樣了,因?yàn)闅⑷酥诶铄?,乃是家常便飯,無需鋪墊事勢,只有在宋江,才是“失常的行為”。當(dāng)然,若不是為此,小說也不能寫得這么好看了。
說起來,在真實(shí)生活中,無論是誰,也無論其如何節(jié)制、有修養(yǎng),總免不了在有些時候,會發(fā)生“失常的行為”。而這些“失常的行為”,必然與其人的平日為人、性情,是大相徑庭的。不必說小說家,就是我們普通人,只要有相當(dāng)?shù)拈啔v,對于別人行為的失常,一般也都是理解的。史書中的大有名人物,也每不乏例。如東晉的謝安,可說是一個最能節(jié)制的人了,平時坐船行路,一任下人“放船縱橫,撞人觸岸”,略無喜嗔;甚至在泛海時,遇到了大風(fēng)浪,其他人無不驚懼,唯他不為之動,神色如故??墒菫樾炙驮幔漳河昙?,他卻忍耐不住了,發(fā)起急來,“手取車柱撞馭人,聲色甚厲”。臨川王評之云:“夫以水性沉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無得保其夷粹。”可謂知言。人性中的常與變,自然如此,若推明其故,就可以“哀矜而勿喜”了。只是小說中寫此類的情事,大抵著墨無多,不甚引人注意罷了。
(選自《文匯報》2016年8月23日,薦稿人:趙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