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普平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國文字研究與應(yīng)用中心，上海 200241）

《漢書》假借字間詁

魯普平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國文字研究與應(yīng)用中心，上海 200241）

《漢書》中有許多假借字，其中有不少假借字是前人不曾明確指出其本字，甚至人云亦云，所以給今天的讀者閱讀古書帶來了較大的困惑。先根據(jù)本義及其引申義，確定某些字不具有某些詞義，然后運(yùn)用因聲求義的方法，對《漢書》中前人不曾明確指明或語焉不詳?shù)?0個(gè)假借字進(jìn)行了考釋，指出本字，目的是為讀者及研究者研讀古書、探求古義提供些許建議。

《漢書》；訓(xùn)詁學(xué)；假借；因聲求義

我國古代典籍中有許多假借字，前人或許心知其意，但未明說；或不得本字，以致以訛傳訛。今不揣固陋，取《漢書》中假借字若干，前賢無說或語焉不詳者，試考其本字，正其訓(xùn)釋，望能補(bǔ)前人之失。其中未當(dāng)者，望方家正之。

一 紿：詒①

《漢書·高帝紀(jì)上》：“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shí)不持一錢?！睉?yīng)劭曰：“紿，欺也?！薄队衿椴俊罚骸敖H，欺也?！薄豆攘簜鳌べ夜辍罚骸按似溲垣@，何也？惡公子之紿?！薄妒酚洝ろ?xiàng)羽本紀(jì)》：“項(xiàng)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薄稘h語大詞典》亦將這兩處的“紿”直接釋為“欺誑”。

今按：《說文·糸部》：“絲勞為紿，從糸臺聲?！盵1]本義為破舊的絲，無“欺”義?！捌邸绷x亦不可從本義引申而來，知“紿”為假借字。其本字當(dāng)為“詒”?！霸r”本義為欺騙，《說文·言部》：“詒，相欺詒也?！薄敖H”古音在定母之部，“詒”古音在余母之部，二字古音可通。[2]《列子·仲尼》：“吾笑龍之詒。”《經(jīng)典釋文》：“詒，本又作紿?！薄墩f文解字注·糸部·紿》：“絲勞敝則為紿。紿之言怠也，如人之倦怠然。古人多假為詒字?！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紿，假借為詒?！?/p>

二 鞅：怏

《漢書·高帝紀(jì)下》：“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故與帝為編戶民，北面為臣，心常鞅鞅，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鳖亷煿抛ⅲ瑚摈?，不滿足也，音於良反。他皆類此。”

今按：顏師古釋義固不誤，然未明假借?！墩f文·革部》：“鞅，頸靼也。從革，央聲。”本義為用馬拉車時(shí)套在馬脖子上的皮帶，無“不滿足”之義。“不滿足”義亦不可從本義引申而來，知“鞅”為假借字，其本字為“怏”。“怏”本義為不滿意、不服氣，《說文·心部》：“怏，不服懟也。從心，央聲?！薄镑薄迸c“怏”古音相同，均屬于影母陽部字，古音可通。《漢書·高帝紀(jì)下》：“北面為臣，心常鞅鞅?！薄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將“鞅鞅”作為“怏怏”。

三 禍：猾

《漢書·高帝紀(jì)上》：“懷王諸老將皆曰：‘項(xiàng)羽為人慓悍禍賊，嘗攻襄城，襄城無噍類，所過無不殘滅?！蓖跄顚O曰：“‘禍賊’當(dāng)從《史記》作‘猾賊’?！兑磺薪?jīng)音義》一引《三倉》云：‘猾，黠惡也?！犊崂魝鳌ゅ赋伞罚骸\任威?！且?。猾賊與慓悍義相承，禍賊則非其義矣。隸書‘禍’字或作‘’，‘猾’字或作‘’，二形相近，故‘猾’誤為‘禍’。漢安帝賜豫州刺史馮煥詔‘輕狡猾’，‘猾’字作‘’是其證。輕狡猾，猶言慓悍猾賊耳。《晉語》‘齒牙為猾’，《史記·晉世家》‘猾’字亦誤作‘禍’。又《酷吏傳》‘徒請召猜禍吏與從事’，‘猜禍’二字皆猾字之偽，辯見《史記》?！盵3]

今按：隸書“禍”與“猾”字形差異較顯著，互訛的可能性不大。“禍”實(shí)為“猾”之借字?！暗湣惫乓魹橄荒父璨?，“猾”古音為匣母物部，二者古音相近。

四 盎：紻

《漢書·爰盎晁錯傳第十九》：“爰盎字絲，其父楚人也，故為群盜，徙安陵。”

今按：“盎”應(yīng)為“紻[4]如孔子弟子仲由，字子路，“由”有行走之義，《廣雅·釋詁》：“由，行也。”行走與路相關(guān)涉。春秋時(shí)期，秦國有百里視，字孟明，“明”與“視”意義關(guān)涉。關(guān)于古人名與字的關(guān)系，詳見王引之《周秦名字解詁》、周法高《周秦名字解詁匯釋》等。《說文·皿部》：“盎，盆也。從皿央聲?！北玖x為盆，與“絲”無所關(guān)涉，“絲”義亦不可從本義引申而來，知“盎”并非本字。其本字當(dāng)為“紻”，“盎”與“紻”均以“央”為聲符，古音可通?！墩f文·系部》：“紻，纓卷也。從系，央聲?！北玖x為系帽子的絲帶彎曲而環(huán)繞。與“絲”意義相關(guān)涉。

五 完：寬

《漢書·惠帝紀(jì)》：“民七十以上若不滿十歲有罪當(dāng)刑者，皆完之。”王先謙曰：“完謂免也?！盾骷o(jì)》作：‘免之?！?/p>

今按：王先謙訓(xùn)“完”訓(xùn)為“免”義，固不誤，然不為本字，實(shí)為“寬”之假借字?！墩f文·宀部》：“完，全也。從宀元聲。古文以為寬字。”段注云：“古文以為寬字，此言古文假借字?！蓖?，本義為完全、完備，無寬免之義，亦不可引申為“寬免”之義?！墩f文·宀部》：“寬，屋寬大也。從宀萈聲?！倍巫⒃疲骸啊稄V韻》云：‘裕也。緩也。’其引申之義也。古文假完字為之?！北玖x為房屋闊大，引申有寬免之義，《國語·周語中》：“以敬承命則不違，以恪守業(yè)則不懈，以恭給事則寬于死，以儉足用則遠(yuǎn)于憂?！薄稘h書·常山憲王劉舜傳》：“舜，帝少子，驕淫，數(shù)犯禁，上常寬之?！蓖辏乓魧儆谙荒冈?。寬，古音屬于溪母元部，古音可通。

六 弓、宏：肱

《漢書·儒林傳》：“自魯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魯橋庇子庸。子庸授江東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醜子家?！?/p>

按：馯為姓，臂為名，子弓為字。子弓，《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傳《易》與商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弓?！弊髯雍?。根據(jù)名與字的相應(yīng)原則，宏與弓都并非本字，應(yīng)為“肱”之借字。《說文·肉部》：“臂，手上也。從肉辟聲?！倍巫⒃疲骸啊队植俊吩唬骸畢?，臂上也。此皆析言之。亦下云人之臂亦。渾言之也。渾言則厷臂互稱。”表明厷與臂意義極近，厷與肱為古今字，《漢書·王莽傳中》：“月刑元股左，司馬典致武應(yīng)……日德元厷右，司徒典致文瑞?！鳖亷煿抛ⅲ骸皡殻烹抛??！薄墩f文·弓部》：“弓，以近窮遠(yuǎn)。象形。古者揮作弓。”本義為射箭或發(fā)射彈丸的工具，與“臂”義毫無關(guān)涉，其引申義亦與“臂”無關(guān)?！墩f文·宀部》：“宏，屋深響也。從宀厷聲?！北玖x為房屋深廣，說話有回聲，與“臂”義無關(guān)，引申義亦與“臂”義無關(guān)。肱與弓古音皆在見母蒸部，聲韻相同。肱與宏都以厷為聲符，亦可相通。

七 妄：荒

《漢書·李廣傳》：“廣與望氣王朔語曰：‘自漢擊匈奴，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妄校尉已下，能不及中，以軍功取侯者數(shù)十人。’”張晏曰：“妄猶凡也?！?《漢書·車千秋傳》：“單于曰：‘茍如是，漢置丞相，非用賢也，妄一男子上書即得之矣。’”此“妄”亦“凡”義。

今按：張晏將“妄”訓(xùn)為“凡”義，固不誤。然不為本字，實(shí)為“荒”之借字?！墩f文·女部》：“妄，亂也。從亡女聲。”本義為狂亂，與“凡”義毫無關(guān)涉?！稘h語大字典》在“妄”條下，除本義外，還列出了其它4個(gè)義位，依次為荒誕、不法、胡亂、相當(dāng)于凡（平凡、凡是）?！稘h語大字典》所列義項(xiàng)與之相近?；恼Q、不法、胡亂這三個(gè)義位，由其本義引申而來，是符合邏輯的。然相當(dāng)于凡（平凡、凡是）這一義位，是不能從本義引申而來。我們認(rèn)為“妄”之“凡”義，乃“荒”之假借?！盎摹庇小按蟆绷x，表示范圍之廣，《詩·周頌·天作》：“天作高山，大王荒之。”毛傳：“荒，大也?！薄稘h書·敘傳下》：“靡法靡度，民肆其詐，偪上并下，荒殖其貨?！薄巴惫乓粼诿髂戈柌?，“荒”古音在曉母陽部，古音相近。馬王堆漢墓帛書《六十卦·柰》：“九二：枹妄用馮河。”今本《易·泰卦》作“包荒”。

八 鄭：申

《漢書·王莽傳》：“然非皇天所以鄭重降符命之意，故是日天復(fù)決其以勉書?！鳖亷煿抛ⅲ骸班嵵鬲q言頻煩也，重音直用反?！?/p>

今按：顏師古將“鄭重”釋為“頻煩”義固不誤，然“鄭”非本字，實(shí)為“申”之借字，且“重”音并非直用反，應(yīng)為直容反。《說文·邑部》：“鄭，京兆縣。周厲王子友所封。從邑奠聲。宗周之滅，鄭徙潧洧之上，今新鄭是也?！贝藨?yīng)為后起之義。鄭和奠在甲骨文及金文中用同一個(gè)字形（甲文，金文），本義為隆重祭祀，與“頻煩”義無關(guān)。重音如直用反，則無“頻煩”義，音直容反才有“頻煩、再三”之義。申，據(jù)甲骨文、金文字形，知其本義為閃電，引申有重復(fù)、再三之義，《書·堯典》：“申命羲叔宅南交?！笨讉鳎骸吧?，重也?！薄段倪x·宋玉〈九辯〉》：“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yán)霜?！崩钪芎沧ⅲ骸吧辏匾??！鄙?，古音在書母真部；鄭，古音在定母耕部。兩者古音相近可通。申重一詞為同義連言，在古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荀子·仲尼》：“端愨以守之，頓窮則疾力以申重之?！睏顐娮ⅲ骸吧曛兀q再三也?！避鲪偂渡觇b·政體》：“故古之圣王，其于仁義也，申重而已?！?/p>

九 行：盬

《漢書·百官公卿表》：“鄲侯周仲居為太常，坐不收赤仄錢收行錢論?！鳖亷煿抛ⅲ骸俺鄠?cè)當(dāng)廢而不收，乃收見行之錢?！?/p>

今按：行錢，顏師古釋為現(xiàn)行之錢，釋義不確?！稄埣疑綕h簡·錢律》：“錢徑十分八寸以上，雖缺鑠，文章頗可知，而非殊折及鉛錢也，皆為行錢?！盵5]知行錢乃是一種粗糙、質(zhì)量不高的錢幣，而不是現(xiàn)行之錢。古書中亦有將“行”釋為粗糙、濫惡之義，如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飾行》：“古人謂物脆薄曰行，或曰苦，或曰行苦，或曰行敝，或曰行濫……《唐律·雜律》曰：‘諸造器用之物及絹布之屬，有行濫短狹而賣者，杖六十?！⒃唬骸焕螢橹?，不真謂之濫。’”[6]行，甲骨文、金文字形均為十字路口行，本義為十字路。從本義亦不能演變?yōu)榇植谥x，知“行”之粗糙義，并非本字，應(yīng)為“盬”之借字。“行”古音屬于匣母陽部，“盬”古音屬于見母魚部，兩者古音相近，可通。盬有粗糙義，《玉篇·皿部》：“盬，不堅(jiān)固也?！薄稘h書·息夫躬傳》：“器用盬惡，孰當(dāng)督之?！鳖亷煿抛⒁囌梗骸氨W，不堅(jiān)牢也?！?/p>

十 少：稍

《漢書·武五子傳》：“戾太子據(jù)元狩元年立為皇太子，年七歲矣。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為立謀，使東方朔、枚皋作禖祝。少壯，詔受公羊《春秋》。”顏師古注：“少壯者，言漸長大也?！?/p>

今按：顏師古釋“少”為“漸”甚是，然“少”非本字，實(shí)為“稍”之借字。《說文·小部》：“少，不多也。從小，丿聲。”析形不確。在甲骨文中“少”“小”都是細(xì)小的沙粒形，故古時(shí)“少”“小”通用，“少”之本義當(dāng)為細(xì)小沙粒，與“漸”無關(guān)涉，亦不可能引申為“漸”義。其本字當(dāng)為“稍”?！吧浴惫乓魧儆谏侥赶?，“少”古音屬于書母宵部，兩者古音相近可通。“稍”有“漸”義，《說文·禾部》：“稍，出物有漸也。從禾，肖聲。”《史記·項(xiàng)羽本紀(jì)》：“項(xiàng)王乃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quán)?！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ぷh對》：“魏晉以來，稍務(wù)文麗。”。

注釋：

①前為借字，后為本字，以下相同。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2:271.

[2]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6:63,125.

[3]王先謙.漢書補(bǔ)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楊琳.訓(xùn)詁方法新探[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240.

[5]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釋文修訂本[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93.

[6]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205.

[責(zé)任編輯 張永杰]

Hanshu Under the Guise of Inter-word Gu

LU Pu-ping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2, China)

"Hanshu(漢書)" has many under the guise of characters, many of which are under the guise of the word is clear that their predecessors did not this word, and even others, so give our readers today read old books brought greater confusion. We first according to the original meaning and extended meaning, determine certain word does not have some meaning, and then use the Meanings of the method, the "Han" did not explicitly indicated in the previous 10 or evasive word under the guise of a Dynasty, the purpose is to study ancient books for readers and researchers, and explore the ancient meaning provide some advice.

Hanshu(漢書); Exegesis; Meanings; Jiajie(假借)

H131

A

1008-9128（2017）03-0048-03

10.13963/j.cnki.hhuxb.2017.03.012

2016-09-30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diǎn)研究基地重大項(xiàng)目：秦漢簡語料庫建設(shè)（13JJD77002）

魯普平（1989-），男，安徽馬鞍山人，博士生，研究方向：古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