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強
(廣東警官學院 法學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230)
自人類社會形成以后,盡管具體形態(tài)表現(xiàn)不一,家庭都是其最基本的組成單位,家庭對于個人和社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恩格斯通過《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揭示了不同經濟形態(tài)之下的家庭關系及其制度特點,證明家庭與社會制度之間存在著必然聯(lián)系。我國傳統(tǒng)上是家庭本位社會,至今全社會仍然強調家庭的重要性,“同居共財”的特質依然將個人與家庭捆綁在一起,家庭幸福往往意味著個人幸福。然而,由古至今家庭形態(tài)其實已經發(fā)生巨大變化,其自身及給社會帶來的根本性影響是什么?家庭是私有制產物,作為社會主義公有制國家,理應對其持反對態(tài)度,但我國法律卻對家庭和家庭財產提供多重保護,家庭與公有制之間究竟有何勾連?在社會治理已經論及基層社區(qū)治理的背景下,作為社會最活躍和最重要的組成單元,家庭不應該被遺忘。本文將從家庭及其與公有制和社會治理的關系入手,為上述問題尋求答案,并討論通過家庭而構建的社會治理路徑。
按恩格斯的闡述,人類社會存在群婚、對偶婚及專偶制婚三種主要類型的婚姻形式,并且分別與人類蒙昧時代、野蠻時代、文明時代相適應。以婚姻形式為基礎,人類社會大致依次經歷了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伙婚家族)、對偶制家庭、專偶制家庭形態(tài)及其發(fā)展序列。[1]前兩種家庭形態(tài)已被歷史塵封,而人類步入文明時代后的專偶制家庭形態(tài)仍延續(xù)至今,但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亦發(fā)生巨大變革。在封建時代,個體存在依附于家庭,中西方家庭結構大致呈現(xiàn)出“家長中心主義”,強調家長權威。在西方,最典型者為古羅馬家父權制度。家父權是古羅馬家庭的權力基礎,其時家庭概念與現(xiàn)代意義的自然家庭概念有所區(qū)別,其強調家庭是通過家父權力聚合起來的人的共同體,并且通過家父權力與其他家庭成員義務來追求比現(xiàn)代家庭更高的社會宗旨,實現(xiàn)獨特的政治與經濟功能??偟膩砜?,家父權聚合的家庭本質上強調權力發(fā)揮,形成獨特的自治性的政治、經濟組織來實現(xiàn)國家和社會的大部分職能,這種形式在一千多年后才逐漸被國家職能所替代。[2]及至歐洲中世紀到前工業(yè)化時期,歐洲“家庭”與“家族”幾乎可以劃等號,大體上呈現(xiàn)大家庭制,并且家庭從“權威關系”開始向“平等關系”(或稱“伙伴關系”)發(fā)展。[3]總體而言,西方封建文明時代的家庭以父權發(fā)揮為核心。中國封建社會倫理“三綱五?!敝小叭V”之首要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在家庭內部,父與子形成基本的社會關系。在家庭外部,由于“家天下”的思想和模式,形成“家國一體”體制,實際上讓家庭同樣構筑形成基本的政治、經濟及文化單元,個體之間通過家長權威的連接形成對家庭的依附關系,呈現(xiàn)以家庭為本位的社會形態(tài)。中國封建家長制度相比歐洲父權時間更長,且更具特色,幾千年來始終保持著濃厚的家長權制度,通過“孝”來連接家長權與其他家庭成員的義務。[4]因此,中國傳統(tǒng)家庭也呈現(xiàn)出權力發(fā)揮的形態(tài)。
從世界范圍來看,打破家庭權力發(fā)揮形態(tài)的是工業(yè)文明與資本主義??梢詳嘌?,工業(yè)文明使家庭制度發(fā)生了革命性變革,自由、平等的價值觀讓個人本位占據主導地位,法律保護的重心開始從家族利益轉向個人權利;不平等的家庭結構開始與人人平等的社會理念接軌而發(fā)生變化,開始注重性別、長幼平等,不再強調以身份優(yōu)勢來決定社會地位;婚姻不再附屬家族,開始成為一項自由權利。[5]在這種家庭形態(tài)下,家庭法律制度必然強調家庭成員權利,家庭關系不再是權力義務關系,而是權利義務關系,家長不再具備權威,取而代之社會為家庭管理人或代表。同時,家庭的本質功能在于是公民私人生活領域的空間和實現(xiàn)方式,家庭生活完全屬于私權性質。因此,在這樣特定的時代條件下,家庭從以權力發(fā)揮為核心轉變?yōu)橐詸嗬U蠟橹行牡男螒B(tài),以至于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歐洲社會憲章》等國際性、區(qū)域性法律文件以及許多國家的憲法都確立起家庭的權利保障模式。
中國近代化運動的啟動受西方影響極大,家長制在社會變革與西學東漸過程中不斷瓦解。從清末的《大清民律草案》到《民國民律草案親屬編》,再到《中華民國民法》都可以看出,西方權利本位的思想實質性的影響著中國婚姻家庭立法,“人格獨立”、“男女平等”的理念對摧毀“家長制”起到關鍵作用。對“家長制”形成最終瓦解的是1949年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該文件從廢除對婦女的封建束縛出發(fā),以倡導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方式,嘗試重構新的婚姻制度,對“家長制”產生了根本性的沖擊。此后,從1954年《憲法》到現(xiàn)行《憲法》,家庭保護都規(guī)定在公民基本權利與義務一章。也即是,從新中國開始,中國的家庭形態(tài)基本呈現(xiàn)權利義務關系形態(tài),我國家庭權保障自此步入權利保護時代。
在法律史中,近現(xiàn)代化實際上是“權利本位”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由于資產階級革命,眾多啟蒙思想家通過“自然法理論”和“社會契約論”來推導出自然權利的存在,并提出法律該如何制定的問題。[6]這種自然權利觀讓人類思想及價值追求發(fā)生質的變化,使權利日益成為新的價值追求。啟蒙思想家沒有明確提出“權利本位”概念,但他們倡導了對“權利本位”社會的追求。在這樣的社會共識之下,有學者尖銳的指出一切人定的憲法及法律必須具備權利保障及實現(xiàn)的根本原則。[6]同時,這意味著國家、社會組織(包括家庭)的功能必須轉向以權利保障為核心而不再是權力發(fā)揮。家庭形態(tài)的根本性變化也源于此,現(xiàn)代家庭雖然仍以無異于以往的組織形式呈現(xiàn),但實際上已經成為個人權利實現(xiàn)的組織。
從普遍意義來說,公民同時具備家庭和社會雙重角色,而家庭成員權和社會成員權共同構筑并形成對個人權利的保障。任何人的生存和成長都離不開家庭和社會,按人的成長過程及性別狀況,其不同時期的生存和發(fā)展需要作為家庭和社會成員兩方面的權利保障。如在兒童時期之于家庭成員的權利主要有被撫養(yǎng)權、受教育權、被監(jiān)護權,之于社會成員的權利主要有人身權、財產權、受教育權和相應的從事民事行為的權利等;作為婦女之于家庭成員的權利主要有夫妻平等權、生育權等,之于社會成員的權利主要有人身權、財產權、婦女受特別保護權等。
在現(xiàn)有社會條件下,社會依賴家庭功能的發(fā)揮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F(xiàn)代家庭存在的最大意義在于個人生產及發(fā)展離不開家庭組織。雖然現(xiàn)代家庭保持了傳統(tǒng)家庭的功能,如生育、撫養(yǎng)、養(yǎng)老,但實現(xiàn)這些功能已經從權力發(fā)揮、履行義務、倫理道德的途徑轉變成權利保障的方式。在“權利本位”的時代條件下,家庭實際上是個人權利的實現(xiàn)形式?,F(xiàn)有的社會發(fā)展條件,單一的社會成員權利會讓公民權利保障陷入瓶頸,家庭實質上是通過一種集體模式來建構個人權利的實現(xiàn)方式,以提升個人權利的保障水平?,F(xiàn)代社會,個體“孱弱”與社會強大之間的矛盾愈加凸顯,而宗族體系和“熟人社會”的瓦解使個人與社會的力量更加失衡。更有甚者,計劃經濟的取消一方面使個人依附于“單位”和“組織”的身份得以解放,卻也帶來“組織關懷”力量的消解,并最終導致借助家庭外力量的權利保障難度越來越大,個體借助家庭共同體形式,通過家庭的平臺或力量來實現(xiàn)權利和追求更高層次權利的需求越來越強??偟膩碚f,在個人權利本位時代,國家和社會制度應該堅決摒棄家長制時代的家庭義務觀,同時,家庭作為共同體的概念并不因此而消失,家庭在國家與個人、社會與個人之間具備連接功能,某種意義上是權利實現(xiàn)的平臺?,F(xiàn)代家庭不再強調個人即家庭的依附關系,而是強調家庭即個人的邏輯。
1.所有制的手段與目的面向
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的公有制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上形成的一種福利制度,是資本主義生產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的必然結果。[7]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歷史意義在于取代小私有制形成現(xiàn)代意義上的社會化大生產,但其致命缺陷在于這種社會化的過程實際也是資本集中的過程,最后將導致生產資料等財富的集中而使絕大部分人成為無產階級。從這個角度觀察,資本主義法制所倡導的人權保障是狹隘的,不具有普遍意義,因而有礙于人權的實現(xiàn)。[8]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私有制在繼承與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以社會的生產經營為基礎的資本主義所有制轉化為社會所有制”。[9]據此,馬克思從個人與社會的協(xié)調出發(fā),提出一種全新的社會所有制,也就是公有制。通過對馬克思思想史的梳理可知,社會所有制只是實現(xiàn)人類理想狀態(tài)的一種手段,并非目的。公有與私有之間的關系可以從《資本論》中直接得出:“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的占有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但資本主義生產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這是否定的否定。這種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在協(xié)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對于“共同占有”與“個人所有”會產生兩個所有主體的矛盾,如土地的國家所有或集體所有與個人所有在現(xiàn)實中會出現(xiàn)產權不明的情況。有學者主張通過“共同占有+個人所有”的方式化解這種矛盾,即生產資料作為共同所有物,它的所有權分屬于每位公民,他進一步指出,馬克思強調個人所有是在于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勞動者不所有生產資料,生產資料與勞動相分離的異化狀況。[10]事實上,馬克思認為資本集中本身就是一種否定形式,職能與資本的分離,以及勞動異化加快了這種否定,“生產資料已經作為別人的財產,而與一切在生產中實際進行活動的個人相對立。”在這樣的情況下,“資本主義生產極度發(fā)展的這個結果,是資本再轉化為生產者的財產所必需的過渡點,不過這種財產不再是各個互相分離的生產者的私有財產,而是聯(lián)合起來的生產者的財產,即直接的社會財產。”[11]這種分離現(xiàn)象并不是股份公司成為資本主義經營的特例,而是資本在社會化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于是出現(xiàn)了今天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在公有制條件下,這兩種權利范疇的權能產生分化,實際上讓所有權成為“共同占有”式的直接財產,而經營權成為“個人所有”式的占有方式,這樣“共同占有”便成為避免勞動與資本異化的手段,“個人所有”變成為共同富裕的一種私人占有模式。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實現(xiàn)人類理想的手段是形成一種全新的個人所有制。這種個人所有制主張與社會協(xié)同,并且完全置于社會化大生產中,其與社會所有(公有)密不可分,因為社會所有本身也包含了社會關聯(lián)或集合性質的個人所有。通過個人結合形成一種“勞動者的聯(lián)合體”,實際上就形成公共所有。因此,馬克思所指的社會所有制實際上是每個人享有份額的所有制形式,也就是在市民社會中也可以形成一種社會所有形式,它并不專屬于某種政治共同體。在這樣的安排下,個人所有才是終點,任何社會所有或生存資料的共同占有方式都是為了落實個人的占有或分享。這種公有制可行性在于每個市民社會的公民都是生產資料的所有者,能從根本上保障一種個人占有方式。因此,馬克思強調的公有制是未來社會均勻化、關聯(lián)性都非常好的生產方式,而不是強調國家所有與社會所有形成的單一主體。也即是公有制是防止資本集中或壟斷的一種手段,也是實現(xiàn)全民共享,或者說共同富裕的一種社會方案。
2.我國公有制的“手段”功能
按政治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步入公有制階段需經歷封建私有制、小私有制、資本主義私有制,因而,要發(fā)展到馬克思意義上的社會主義需要經過數個社會發(fā)展階段?,F(xiàn)實矛盾在于,新中國成立時尚處于半殖民、半封建社會階段,要直接過渡到公有制階段起碼需要跨越兩個巨大的“卡夫丁峽谷”(CaudineForks)——跨越封建私有制到小私有制、小私有制到資本主義私有制兩個階段。由此我們可知中國革命任務的艱巨性,而我國在新中國成立后歷經“三大改造”形成的公有制(俗稱蘇聯(lián)模式)并不是常規(guī)意義的公有經濟制度,而是非常態(tài)性質,其關鍵之處在于這種公有制更加凸顯手段功能。在此,本文并非要批評對新中國工業(yè)化產生積極作用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用一種理想的藍圖從外部來衡量它,或者根據它所存在的問題,或者是它的消亡來否定它?!倍窃噲D分析在特定時期如何產生這一特定功能。
新中國成立之初,作為新的民族獨立國家,鞏固內部統(tǒng)一和外部獨立是核心問題。蘇聯(lián)模式通過社會主義運動與國家工業(yè)化結合來解決核心矛盾,因此這種非常態(tài)的公有制實際上體現(xiàn)的是國家主義,也可以稱為發(fā)展主義,即通過國家主導政治、經濟及社會發(fā)展。[12]在這種以國家為主導的公有制下,國家所有不僅讓國家成為所有權的主體,而且蘊含了國家的“經營性質”,導致從所有權到經營權都以國家為唯一主體。這種公有制實際上與馬克思主張的社會所有差別巨大,也是解釋公有制理論與實踐的難點,造成眾多學術與政策論爭難以定論。但是,這種獨特的形式通過公有制與計劃經濟打破了資本主義“資本-市場”的邏輯,集中國家力量來發(fā)展落后的工業(yè)(包括軍事工業(yè)),為公民與民族工業(yè)提供了免受資本威脅的安全空間,比馬克思所主張的社會所有制的手段功能更加凸顯。當工業(yè)化、基礎建設的初步完成以及與之配套的基本社會制度讓國家框架構建完整時,這種保護空間就逐漸鞏固,作為國家肌體的社會相應的就得以豐韻和發(fā)展。此時,我國的公有制開始趨同于馬克思所要構造的社會所有制,以市民社會為基礎形成公平和正義的占有、使用及分配方案。有鑒于此,我國開始采取改革開放的國策,一方面通過公有制經濟為主體繼續(xù)保持國家保障功能,另一方面通過允許多種所有制經濟、引入市場機制及參與全球化來保持國家的發(fā)展活力,同時讓處于市民社會初期的公民在生活上逐步富裕。所以,以改革開放為時間節(jié)點,我國之前的公有制主要體現(xiàn)的是國家基礎建構與安全保障的功能,之后的公有制逐步成為安全保障與實現(xiàn)全民富裕的手段。
自人類社會形成開始,對生活資料的生產及支配就成為家庭存在的最大意義。在物質生產能力低下的社會背景之下,無論是血緣家庭,還是普那路亞家族(伙婚家族)及對偶制家庭,雖然在家庭形態(tài)上不斷進步,人們都只能通過原始公產制度來獲得生活資料。這種共同勞動(不同分工)及共同分配的共產制度以氏族的血緣為紐帶,生活資料的分配以特定的氏族群體為對象。每一個氏族(或部落)對生產資料及生活資料享有絕對支配權,氏族之間的戰(zhàn)爭及交換關系明顯反映出以氏族為主體的私有權。諸如血族復仇、共同勞動、接受贖罪實際上都以氏族私有權為基礎。因此,這種以特定氏族獲得生活資料的方式便成為“目的”,在當時獨特的群婚狀況下,其實際上是以“家庭”占有的形式存在。
到了封建私有制階段,產生與文明時代相適應的專偶制家庭。這一時期農耕文明產生,由于女性在農業(yè)生產中體力、技能等方面處于劣勢,逐漸成為家庭生命延續(xù)的工具,男性則居于統(tǒng)治地位,這種不平等的家庭內部結構無礙家庭在封建社會中的價值。這時的社會表現(xiàn)出以家庭為單元的小農經濟樣態(tài),個人從屬于家庭。就農民階級來說,盡管沒有土地所有權,但通過繳納稅賦和地租的代價獲得土地使用權,以此為代價來獲得對家庭的保障;就地主階級來說,從君主到小地主無疑都將土地當成主要家產,通過稅收、地租、放貸來實現(xiàn)家業(yè)的興盛,以使家庭得到更大、更高層次的物質供應。在封建私有制下,個人與家庭通過家長聯(lián)系為一體,家長是家庭的管理者與代言人,不管地主階級還是農民階級,以婚姻為基礎的家庭形成特定人群的聚集,“同居共財”從根本上體現(xiàn)了家庭的命運共同體特征。從這方面意義來講,家庭超越了個人層面的意義,家業(yè)興盛、家族聲望成為追求的目的。
在資本主義私有制階段,由于自然人、法人制度以及資本社會化集中導致個體家庭的經濟屬性不斷弱化,家庭開始發(fā)生根本性改變,其不再具備管理及經濟組織上的功能,開始成為個人權益集中及實現(xiàn)場所,換而言之,作為個人生活空間的存在成為家庭的最大價值。但與此同時,家庭并沒有因此而解體,“同居共財”、“家庭情愛”、“生育及子女教育”的功能成為新的更強的特征,更加鞏固了家庭作為命運共同體的存在。家庭作為個人的實現(xiàn)方式以及個人作為家庭的最大受益者,無疑使得家庭成為個人及社會追求的目的。此外,資本主義私有制下雖然法律(至少是名義上的)上承認人人平等及婚姻自由,但資本的私有導致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自然劃分和對立,生產資料的占有與生活資料的分配狀況產生了兩種階級的家庭,“婚姻仍然是階級的婚姻,但在階級內部則承認當事者享有某種程度的選擇的自由?!盵21]進而,因經濟基礎、占有方式不同而產生的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家庭的劃分實際上讓法律標榜的人人平等、婚姻自由等人權制度部分落空。但是,不管為何種階級,家庭作為個人實現(xiàn)的目的而存在,是毋庸置疑的。
回到對馬克思公有制理論的關注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個人所有制其實是一種與社會化大生產方式協(xié)同的私人占有模式,并且這種公有制并不否認個人權利的存在,正如學者所言“如果我們承認在個人利益之外還有人所固有的人格和自由可以作為權利的基礎,那么,從這種道德主義而非功利主義的立場出發(fā),不僅在公有制下會存在個人權利,而且,公有制度應該容許和鼓勵個人權利,任何以實現(xiàn)共產主義為目標的社會都沒有理由扼殺個人權利?!盵22]就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實際狀況來看,只要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或者與其近似的對立關系的存在,作為公民在私人領域的實現(xiàn)形式——“家庭”便無法被取代。在社會主義社會,家庭與社會化大生產具有協(xié)調性,在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大前提下,家庭是個人所有制的一種表現(xiàn)和實現(xiàn)方式。因而,家庭作為個人實現(xiàn)的邏輯不能隨著旨在克服生產社會化與私人占有之間矛盾的公有制而滅亡。進而言之,現(xiàn)代家庭具備個人與社會的雙重屬性,全新的家庭概念應在社會主義公有制下被加以維護。同時,在現(xiàn)代條件下,家庭具體提供個人實現(xiàn)平臺和空間的作用,而家庭權益的保護實際上旨在維護更好的個人權利,因而通過個人權利與家庭權利的雙重保護可以實現(xiàn)個人利益的最大化保障,具體說來婚姻自由、生育自主、生活方式選擇自由、婦女、兒童和老年人權益都可以因家庭而得以更大保障。而通過將個人所有制部分嫁接到家庭所有形式上可以讓個人利益的家庭經濟基礎得以保障,這種占有模式不是要恢復私有制下的占有方式和家庭經濟功能,而是要將個人與社會所有通過家庭進一步協(xié)調。既社會所有制是通過集體主義來實現(xiàn)個人目的的手段,通過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來實現(xiàn)社會占有與個人利用的協(xié)調。從具體法律表現(xiàn)來看,個人利用主要通過用益物權形式過渡,而公共機關的職能不在于體現(xiàn)作為組織的掌控力,而在于對社會生產資料的協(xié)調。只要個人所有具備正當的公有制基礎,以個人所有為基礎形成的家庭所有會進一步強化個人占有或分享。如此,一方面資本不再集中或壟斷,不會存在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家庭的劃分標準,自由與平等具備實現(xiàn)社會基礎;另一方面,家庭內部也會構建平行式的家庭結構,家庭成員之間的平等、互助最大的體現(xiàn)出社會正義。通俗的講,在家庭為單元的社會條件下,家庭公有是社會公有的締造因素,在命運共同體的家庭中尚不能實現(xiàn)平等的分享權,社會公有很難有所建樹。新中國成立后的前三十余年實現(xiàn)了國家社會主義,這種集體主義建構在短時間內快速完成了社會的近代化及現(xiàn)代化,但此時,家庭仍是公民生活的追求目標,因此“五四憲法”、“七五憲法”、“七八憲法”都規(guī)定了國家保護包括房屋、儲蓄、勞動收入在內的各種生活資料所有權,允許家庭副業(yè)的存在,由此,也可以得知,家庭仍是社會制度的一種目標。改革開放之后,社會主義公有制與國家社會主義又有所不同,其開始締造國家與公民并重的一種社會主義,在公有制經濟為主體的大前提下,家庭為社會發(fā)展提供了巨大活力,以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為基礎,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家庭經營制)個體工商戶盤活了個體經濟乃至農村社會。這些,都源于家庭作為一種目的追求,在社會發(fā)展程度不高的狀況下社會活力的激發(fā)作用??偟膩碚f,在社會主義階段國強民富的追求本質上是通過公有制造就福利實現(xiàn)所有家庭的共同富裕,在這種意義上,家庭受益是公有制的一種目的。
就個人、家庭和社會三者而言,家庭是個人和社會的連接點。在社會主義階段(尤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由于受社會發(fā)展水平的限制,社會撫養(yǎng)、社會贍養(yǎng)以及社會教育等社會職能的實現(xiàn)都要依靠家庭作用的發(fā)揮,因而在個人與社會之間,家庭必然長期的體現(xiàn)出強烈的存在感。與西方社會有別,我國是以社會主義立國,但其所代表的社會本位主義強調的是以社會的普遍發(fā)展來促成個人實現(xiàn),并不是以社會作為最終目的,同時,堅持家庭作為個人實現(xiàn)的方式,因此,家庭所具備的個體特質在中西方之間其實并無差別。而家庭作為個人生活領域的實現(xiàn)形式,本質上屬于個人自治的自由空間,在家庭范圍內的自我實現(xiàn)及自我處理模式便形成家庭自治。根據自治的內涵,家庭自治體現(xiàn)在私人與公共的明確劃分,并表現(xiàn)出家庭的意思自治。而按家庭作為個人實現(xiàn)的邏輯,家庭自治的基礎仍然是個人意思自治,而家庭意思則不再以家長意思為表征,而是代表全體家庭成員共同的意思表示,這樣,家庭意思自治則可以適用現(xiàn)代民事法律制度所確認的意思自治理論,其法理基礎在于“家庭自主權”。
依據個人到家庭、再從家庭到個人的邏輯,家庭自治是個人自治的延伸。近代以來,無論是實質意義上(土地、房屋)還是觀念意義上(作為共同體的家庭認同),西方社會普遍視家庭為私人領地,家庭成員在私人領地的自主權被視為“自然權利”,受法律制度的嚴格保護。承前所述,按照目前我國的公有制體制,家庭是作為目的的一種存在,但即便如此,個人領域的家庭仍然具備個性,這種個性也可歸入為家庭自治的領域,任何公共、社會領域都無法消滅掉作為目的的這種家庭自治。
由于家庭作為個人與社會的橋梁是普遍形式的存在,家庭與社會具備高度關聯(lián)性,因而家庭意思自治與社會制度就息息相關。在家長制時代,特別是我國“家國一體”的歷史時期,家庭作為政治、經濟、文化上最基本的實踐單位,“家庭化”承擔巨大的生產、消費和社會管理功能,通過家長權威實現(xiàn)家庭自治的路徑較現(xiàn)代社會更加明顯。而在以民主和權利保護為目標的今天,家庭作為個人權益集中表現(xiàn)的場所,家庭自治體現(xiàn)為對自由、平等的價值追求。因此,為完成包括婚姻、生育、教育和養(yǎng)老在內的功能,家庭自治需致力于使不同角色身份的公民具備更好的生存權和發(fā)展權。進而,與之相對應而形成的制度就不只局限于家庭內部,而是體現(xiàn)為一套社會制度。“當今世界上,我們到處可以看見男女們互相結合成夫婦,生出孩子來,共同把孩子撫育成人,這一套活動我們稱之為生育制度?!奔彝プ灾胃旧蟻碓从谏鐣V求,根植于社會制度。因此,我們并不能分離社會來談家庭自治,在特定的社會模式下,家庭自治的范式也是特定的,今天的家庭自治不能強調家長的權威,而是要發(fā)揚家庭成員的民主、保障家庭成員的權利。所以,家庭自治的模式源自不同社會形態(tài)基礎,也是社會形態(tài)的縮影。
現(xiàn)代社會治理是指“特定的治理主體對社會事實的管理?!盵13]從發(fā)端來看,其起源于西方治理理論。近代以來西方推崇個人本位與市民社會中心主義,在與政治國家對立的背景下更注重社會自我治理,因而社會治理在邏輯上成為國家治理的核心。相比西方社會治理為核心的要素,中國的社會治理表現(xiàn)出不同的邏輯范式。我國以社會主義為建國基礎,本質是一種集體主義,國家作為社會的擴大概念,政治國家的主導作用遠超小范圍的社會自我治理。因此,遵從從“國家到社會”的范式,社會治理主要表現(xiàn)為以公共組織的主導(通過執(zhí)政黨領導與行政主導),通過引導、組織、協(xié)調和管理等多方面手段實現(xiàn)社會職能??偟膩碚f就是通過中央整體控制與高效率管制來實現(xiàn)社會治理,因此與社會自我治理有很大差別。
隨著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不斷發(fā)展,市民社會的成熟使得社會治理的范式需要進一步向社會傾斜,這一趨勢剛好與理查德.C.博克斯的觀點契合,他曾說:“如果說19世紀至20世紀之交的改革家們倡導建立最大限度的中央控制和高效率的組織機構的話,那么21世紀的改革家們則將今天的創(chuàng)新視為是一個以公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的復興實驗過程?!盵14]因此,中共黨的十八大指出“要圍繞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管理體系,加快形成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xié)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社會管理體制”。[15]其中“社會協(xié)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是治理范式轉變的要求,意味著社會治理正式納入社會自治的理論,通過法治路徑統(tǒng)籌政府治理、社會自我調整、居民自治這三者關系,由此體現(xiàn)出社會治理中公權力、社會組織、公民權利三方面的協(xié)作與平衡。[16]
在納入社會自治的社會治理理論后,要實現(xiàn)社會自我調整以及居民自治就必須發(fā)揮家庭自治功能的作用。作為私人領域的家庭對實現(xiàn)居民自治至關重要,公民、社會、國家三種不同層次的社會治理路徑在價值追求上具備融合性,但家庭作為公民與社會的連接點,規(guī)范和調整家庭關系對實現(xiàn)公民自治具有積極作用,在“同居共財”的家庭背景下,只有家庭成員間權利義務正確履行、家庭民主、家庭公正才可以保障公民積極參與社會事務并管理好個人事務,反之,若子女不履行贍養(yǎng)義務、父母對子女不履行教育義務、或采用大家長制的家庭生活均不利于公民個人自治的完善。因此,只有存在良好的家庭自治才能更好地促使公民去實現(xiàn)自我管理、教育和服務。同時,家庭自治作為社會模式的縮影,家庭自治的實現(xiàn)形式對社會自治也至關重要,一方面家庭關系和睦、良好家風可以帶動社會風氣,是和諧社會的基礎;另一方面,家庭民主、家庭平等、家庭成員權利得以保障可以反輔民主、平等及權利保障型社會的建設——因為,作為社會構成基本單元的家庭內部都不能實現(xiàn)民主、平等及保障權利的訴求,社會層面的實現(xiàn)恐怕就更難。也就是說,雖然家庭自治取決于社會本身,但是部分對整體也具有反作用力,我們不能忽視家庭自治對社會自我調整的反作用力。最后,家庭自治中形成的教養(yǎng)和契約精神可以推動社會治理中的道德教化與法治功能。就家庭教養(yǎng)來說,家庭顯性及隱性的教育對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價值取向至關重要,良好的家庭教養(yǎng)可以使公民步入社會后發(fā)揮積極作用;而就契約精神來說,家庭成員之間按契約精神形成家規(guī)或家庭習慣可以為法治社會做出貢獻,例如在家庭事務、生活習慣、家庭關系方面的約定俗成可以促成良好的家庭秩序,而如果家家戶戶都按這種范式運行則意味著民主、法治意識已深入人心,自然有助于法治社會的完善。因而,現(xiàn)代社會治理需要尋求家庭自治的完善。
“從人的出生到死亡,家庭能夠提供給人心理、教育、經濟上最重要的支持,家庭對于人的人格自由以及國家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然而家庭權作為一項基本人權為人類認知卻是晚近之事。”在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社會中,家庭一直以抽象的社會主體形式而存在,具備獨特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功能,但其于傳統(tǒng)社會的“存在感”遠超現(xiàn)代社會。雖然,近現(xiàn)代以來這種“存在感”有所弱化,但中華大地上的家庭依然呈現(xiàn)“同居共財”的特征,個人與家庭之間形成事實上的命運共同體。因此,目前中國社會家庭的作為社會存在仍然非常重要,而家庭的法律重構將為家庭自治提供支撐,并進而為社會治理的實現(xiàn)另辟蹊徑。
首先,正如前文所言,新中國成立以來,隨著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產生新的婚姻家庭制度,傳統(tǒng)以家長權威為核心的家庭形態(tài)已經消除,諸如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生育自主和受教育權等權利的追求實際上形成了以個人權利為核心的家庭形態(tài)。這種變革契合世界潮流的家庭變革,但問題在于家庭形態(tài)變革之后,家庭形態(tài)以個人權利形式呈現(xiàn),在制度供給跟進之前,個人與家庭共同體之間的法律紐帶形成真空,這與實然的“同居共財”關系嚴重不符——現(xiàn)代家庭雖然不再是個人即家庭的依附關系,但家庭即個人的邏輯需要通過法律確認。由于缺乏以家庭為主體的權利,導致作為公民個人權利實現(xiàn)形式的家庭缺乏專門的法律保護,家庭到個人的邏輯中斷,從而導致公民個人權利失去通過個人和家庭雙重保護的可能。因而家庭作為一個主體,需要法律化,至于家庭的法律化,主要是利用現(xiàn)代法理來建構家庭,關鍵在于將家庭確立成獨立的民事主體。其次,我國是公有制國家,公有制作為社會調控的手段,目的在于重建一種全新的個人占有方式,其并不著眼于消滅一切個人權利?,F(xiàn)代家庭轉型成個人權利的實現(xiàn)方式之后,家庭之于個人權利的邏輯會促成公有制與家庭達成協(xié)調關系,現(xiàn)代家庭形式會促進公有制的個人占有方式的實現(xiàn)。目前我國的公有制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社會所有制,著重強調國家功能及其發(fā)揮來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目的,同時在極力避免國家所有的單一化國家主體。在這方面,作為基本的社會單元,如能實現(xiàn)福利家庭的模式將有助于公有制的個人占有方式的實現(xiàn)。因此,現(xiàn)有國家主導的公有制模式下,需要確立一種家庭受益權,即隨著我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推進,經濟文化水平的提高要求國家加大力度來保障家庭獲取利益的權利。因而,在家庭作為主體法律化后,家庭權利需要具體化。再者,就社會治理的需求來說,其需要家庭自治的支撐,如前文所述,家庭自治主要表現(xiàn)為家庭獨立治理的權利,也即是具備家庭平等與家庭民主的自由,其法律化過程即是確立家庭自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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