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韶華+++徐香丹
摘 要:本文通過對《濁流》中的阿初、《十三夜》中的阿關(guān)和《自焚》中的阿町這三個年齡、出身、相貌等逐漸優(yōu)化的“棄婦形象”的逐一剖析,解讀樋口一葉對明治時期家庭生活中女性命運的悲劇定位,進而探究作者的“生而為女是原罪”這一女性主體意識。
關(guān)鍵詞:樋口一葉 棄婦現(xiàn)象 原罪 女性主體意識
★基金項目: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計劃項目河北省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結(jié)項論文,課題名稱:樋口一葉作品中男女對立家族觀研究,項目編號:SQ161155
彗星般的天才女作家樋口一葉,于1896年因肺結(jié)核離世,年僅24歲。在去世之前,即1895年5月至1896年5月這一整年期間,一葉在《文藝俱樂部》雜志上共發(fā)表了《濁流》(1895年9月)、《十三夜》(1895年12月)、《自焚》(1896年5月)三部短篇小說。這三篇作品雖題材風格各異、敘事策略不同、藝術(shù)表現(xiàn)各有千秋,但在涉及家庭生活時,均不約而同地塑造了被丈夫拋棄的女性形象——棄婦形象。筆者認為不能單單用巧合來解讀,這種設(shè)定已經(jīng)成為一種現(xiàn)象,這是樋口一葉在生命和創(chuàng)作晚期,對女性生存狀況的深刻思考和真實定義,對研究其女性主體意識具有重要意義。因此,筆者將按照作品發(fā)表順序,對《濁流》中的阿初、《十三夜》中的阿關(guān)和《自焚》中的阿町這三個年齡、出身、相貌等迥然不同的“棄婦形象”進行逐一剖析,探究這三個人物的內(nèi)部聯(lián)系,和她們共同承載的作者對明治時期女性婚姻、生存狀況的擔憂和控訴。
一、《濁流》——阿初
《濁流》講述了風塵女子阿力糾纏于兩個男人之間,最終情死的悲慘故事。女主人公阿力名為菊井屋的賣酒女,實為靠出賣身體維系生活的暗娼。因其相貌美麗做派豪放,廣有花名,吸引一眾男客。其中一個叫做源七的男子,為阿力舊日相好,阿初,便是源七的妻子。
作為小說的女二號,阿初只出現(xiàn)在小說的第四章和第七章?!澳昙o有二十八九歲,貧窮使得她顯得蒼老,乍一看,要比實際年齡大六七歲的樣子(中略)她利落的系著一條細腰帶,正在搞編藤席的副業(yè)” [1]這是個傳統(tǒng)的居家婦人形象,與丈夫結(jié)婚十年,并育有一子。她本也是棉被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板娘,在丈夫迷戀妓女并為之散盡家財之后仍不離不棄與之共苦,住窄巷的破房子,不顧形象的做粗活貼補家用,細致精心地照顧丈夫兒子的飲食起居,在丈夫心里不痛快的時候柔聲安慰鼓勵,連埋怨都只埋怨勾引丈夫的妓女,不曾輕視指責丈夫半分。應該說,從各種意義上審視,阿初都是個不錯的妻子。作為一個受害者,她完全有理由撒手而去,或者撒潑謾罵變成一個悍婦惡妻,然而她沒有。但即便如此,她仍逃不脫連同兒子一起被丈夫趕出家門,成為棄婦的命運。
敗光了家業(yè)又不肯吃苦出力,全靠老婆做手工養(yǎng)活一家的男人,仍然耍著大丈夫的威風,對妻子恫嚇謾罵;辛勞苦楚不離不棄的妻子,就因為責備了兒子,埋怨了情敵,訴說了生活的不易,就被丈夫掃地出門,從此弱女幼子,孤苦無依。阿初的這個結(jié)局,令人不勝唏噓。哄得丈夫傾家蕩產(chǎn)的女子尚且得到了源七的一句辯解:“窯姐兒騙客人有什么稀奇?”[2]而三從四德的妻子,只得到丈夫一個“滾”字。成為棄婦,源于丈夫的厭棄,那她究竟做錯了什么呢?無解。在男尊女卑、夫權(quán)制上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丈夫的喜新厭舊要由妻子一力承擔后果,淪為棄婦,也就成為必然。被驅(qū)趕出門的阿初將如何過活呢?年老色衰又要撫育幼子的她,恐怕會比暗娼阿力更加悲慘。
二、《十三夜》——阿關(guān)
筆者認為,《十三夜》中的女主人公阿關(guān)是樋口一葉有意設(shè)置的《濁流》中阿初的優(yōu)化升級版,也體現(xiàn)了一葉對女性婚姻生活的進一步探索。阿初蒼老,阿關(guān)則美貌。少女時代的阿關(guān)便是憑借出眾的相貌,讓青年官吏原田勇一見而不能忘情,并多番努力求娶為正妻。阿初與源七婚姻生活平淡,阿關(guān)則在過門后度過了一段很受丈夫?qū)檺鄣拿墼缕?,夫妻間有很高的感情起點。阿初因為家道中落為柴米油鹽所苦,夫婦間難免生出齟齬;而阿關(guān)則嫁進了富足之家,與丈夫之間沒有貧賤夫妻的悲哀之事。阿初要時時勸導尚不能接受現(xiàn)實的丈夫,偶爾也念叨妓女阿力的不是,說得多了難免被嫌棄嘮叨;而阿關(guān)在夫家總是隱忍少言,唯丈夫之命是從,連丈夫拈花惹草另娶妾室也絕不吃醋??梢哉f,阿關(guān)的人物設(shè)置,修復了阿初身上所有甚至不能被稱之為過錯的小瑕疵,然而她也依然逃脫不了成為棄婦的命運,這就值得深思了。
婚后半年,原田勇開始厭棄阿關(guān),理由是她沒念過貴族學校,不會茶道花道,處處不如同僚的妻子。然而阿關(guān)還是那個阿關(guān),與讓丈夫初見傾心的樣子別無二致,并在婚姻生活的洗禮中,增添了一份大家夫人的氣度。這些所謂的缺點原田勇婚前就知道,并曾一力承諾會請老師悉心教她,永遠呵護疼愛她,顯然他沒做到。當初見驚鴻的新鮮感褪去,當身邊出現(xiàn)了其他鶯鶯燕燕的面龐,他看妻子的眼神,便只剩下嫌棄。丈夫變了心,卻要將過錯強加在妻子身上,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妻子無過失,卻日日遭受丈夫的訓斥侮辱,她也深知丈夫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逼迫她主動讓位,在丈夫心中自己早就是個棄婦了,但是她不能離開。她無法割舍自己的孩子,也得不到父母的原諒,更看不到以后的路。阿關(guān)只能選擇回歸地獄般的夫家,屈膝在鬼一樣的丈夫身邊,祈求丈夫的一絲憐憫。然而她注定求而不得,喜新厭舊的男人不會回心轉(zhuǎn)意,被拋棄的妻子也只能獨自掙扎在絕望的深淵。
《十三夜》下部中另一個無辜的棄婦登場了,她是阿關(guān)的初戀高坂録之助的妻子。這個只出現(xiàn)在他人對話中的女子,為挽救丈夫而出嫁,又因莫須有的原因被趕回了娘家,自始至終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些許筆墨,樋口一葉就將婚姻中女子的悲劇由個案擴展成群像,除寫作功力深厚外,更可見作者對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悲觀和絕望。
三、《自焚》——阿町
《自焚》是樋口一葉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小說,其創(chuàng)作中心仍圍繞已婚女性。與以往塑造的傳統(tǒng)家庭樣式不同,該篇小說的女主人公阿町原是富家的獨生女,而比她年長十幾歲的丈夫則是入贅的上門女婿,二人居住的大宅院還是阿町十二歲時,她父親購入的。由此看來這應該是一段女性上位的婚姻,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了阿町比照上文的阿初和阿關(guān),應該更具有話語權(quán)和獲得幸福的能力。阿町相貌極美,又善打扮,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常常讓人誤認為是剛過二十。她既親力親為打理家事約束婢女下人,又鐘情曲藝玩偶不失少女情懷。對丈夫金村恭助而言,妻子阿町既為他提供了仕途通達的強大經(jīng)濟支持,又滿足了他向世人炫耀的虛榮心,更何況阿町對他的照顧也是事無巨細用心至極,這本應滿足了男性的所有需求,算得上是個完美的妻子了,應該也是樋口一葉能勾勒出的頂配妻子形象了。然而阿町的命運仍然是,被剝奪了一切,掃地出門。
看似完美的丈夫其實早就另有外室,連私生子都有十歲了。在從下人口中偶爾聽到真相后,震驚之余阿町變得愈發(fā)膽小,以至于丈夫假意想把私生子收做養(yǎng)子,她也佯裝不知委曲求全地同意了。她只想通過步步退讓維系自己的婚姻,換來的卻只是丈夫的步步緊逼。日日痛苦憂思讓阿町患上了心痛病,發(fā)病時痛苦異常,需成年男子大力按壓其背才能緩解。因為丈夫常年不在家便只能由寄宿在家里的書生代勞,這便給自己掘下了墳墓。貪心的婢女因沒有得到賞賜就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地宣揚了出去,本是莫須有的事情,傳入丈夫的耳中便成了鐵證了。阿町背負不貞的罪名被趕出了家門,失去了“夫人”的名分、所有的財產(chǎn),包括自己從小住慣的這座大宅院。
在男權(quán)至上夫權(quán)為尊的社會環(huán)境中,樋口一葉能賦予筆下女主人公的最后一件防身利器,就是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了。然而一旦走入婚姻,尤其是在父母離世之后,這些財產(chǎn)就與女性無關(guān),完全歸屬了男方。阿町并不想把控自己的財產(chǎn),她完全信任丈夫,只想維系這段婚姻關(guān)系,然而丈夫不愿意。他何嘗不知所謂妻子的出軌是莫須有,然而他非但不去查實,甚至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妻子,因為他需要這個“莫須有”。他急需甩掉上門女婿的帽子,急需把私生子接進門,急需成為堂堂正正的一家之主,他急需鏟除已經(jīng)成為絆腳石的妻子。失去了利用價值的阿町只能成為棄婦。
四、結(jié)語
在生命的最后時期,樋口一葉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了婚姻家庭中的女性,于是她勾勒出擁有基礎(chǔ)使用功能的中配版妻子“阿初”、全面升級的高配版妻子“阿關(guān)”,和自帶強大附加值的頂配版妻子“阿町”。不得不說,人妻形象塑造日臻滿足男性審美的方向性,體現(xiàn)了樋口一葉想與男權(quán)社會講和的嘗試和誠意。但是,其活躍于日本文壇的時期,正是明治維新后最混亂的時期,女性地位低下是這一時期的顯著社會特征。男性的尊屬、上位和女性的卑屬下位被寫進戶籍法,沒有被法律賦予獨立公民權(quán)的女性在婚姻家庭中的隸屬地位一目了然。社會不認可女性自身的努力和優(yōu)秀,能否守住賴以生存的婚姻,全憑丈夫的一點良心一念憐憫,其悲劇性是可以預見的。
在性別是原罪的時代,生而為女嫁而為妻的棄婦命運將永遠無解,毫無平等可言的婚姻非但不會使女性獲得幸福,反而會將女性推向更絕望的深淵。所以筆者認為,樋口一葉對女性生存狀況把握精準,三部作品中逐漸優(yōu)化自身卻永遠逃不脫棄婦命運的女性,既是作者對時代對社會不屈的控訴和抗爭,也是作者女性主體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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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塩田良平.増補改訂樋口一葉研究[M].中央公論社,1975.
[3] 樋口一葉研究會.論集樋口一葉IV[M]. おうふ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