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玲+劉立輝
一
約翰·契弗(JohnCheever,1912—1982)是20世紀美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之一,獲得過美國全國圖書獎、普利策文學獎等重大獎項,契弗擅長描寫“二戰(zhàn)”后生活在城市郊區(qū)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被譽為刻畫城市郊區(qū)生活的契訶夫。雖然契弗在當代美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但國內(nèi)學界對他關注較少,迄今為止只刊發(fā)了數(shù)十篇討論其作品的論文,而且討論的視角和作品都較為單一。契弗與美國當代小說家塞林格(J.D.Salinger,1919—2010)是同時代小說家,但評論家對他們兩人的評論視點迥異。塞林格的成名作《麥田守望者》的少年主人公以言語方式表達了對中產(chǎn)階級正統(tǒng)文化的不滿情緒,契弗的作品大多則是描寫新英格蘭地區(qū)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困惑,似乎很難找到亞文化或者反文化的敘述場景。難道塞林格和契弗真的就相差這么遙遠嗎?就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進行反思而言,塞林格和契弗可以說是知音,只是前者描寫了一位驚世駭俗的少年亞文化擁躉,后者常將神話、歷史雜糅進現(xiàn)實生活,揭露了美國現(xiàn)代性文化體制培育出來的中產(chǎn)階級所具有的痼疾。
美國中產(chǎn)階級運動始于19世紀,其核心價值是個人財富、公民自由、政治民主。就財富而言,20世紀“二戰(zhàn)”結束后是美國財富的爆發(fā)期,從1945年至1960年,美國全國國民生產(chǎn)總值增加了一倍。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社會被經(jīng)濟學家稱為“豐裕社會”,美國國民生產(chǎn)總值1960年比1950年增長38%,個人每年平均實際消費1960年比“二戰(zhàn)”結束時期增長35%,“到1956年,81%的美國家庭有了電視機,96%的家庭有了電冰箱,67%的家庭有真空吸塵器,89%的家庭有洗衣機”[1]。與此同時,美國幾乎成了一座世界的財富工廠,“美國制造業(yè)產(chǎn)品占全世界50%的份額,鋼鐵占57%,電力占43%,石油占62%”[2]。中產(chǎn)階級對美國超級大國的形成功不可沒,同時也享受超級大國的財富成果,工作之余,休閑娛樂、消費購物、觀光旅游成為主要的生活方式。
契弗的著名短篇小說《泅泳者》敘述一位中產(chǎn)階級人士耐第·梅瑞爾(NeddyMerill)已經(jīng)人到中年,且已破產(chǎn),一個仲夏的星期天突發(fā)奇想,要從所聚會的威斯德哈慈家的游泳池開始,沿途游過15個游泳池(其中一個沒有蓄水),最后抵達住所。整個旅程有八英里的路程,讀者跟隨耐第一道見證了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富裕生活,貧乏的精神世界,以及堂吉訶德式的自欺欺人行為。
《泅泳者》發(fā)表于1964年,此時的美國已經(jīng)進入后工業(yè)社會,物質(zhì)財富豐富,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成為普遍接受的生活方式。《泅泳者》對此有著較為生動的呈現(xiàn)。小說中的每個家庭都在城市郊區(qū)建有豪華的別墅,每個別墅不僅有草坪、花園、網(wǎng)球場,而且有設備高端的游泳池。許多周末,這些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都競相舉辦聚會。當耐第來到邦克家時,敘述者簡單地勾勒了那里的聚會場面。有二三十個男女賓客來邦克家聚會喝酒,有一人在邦克家的游泳池里劃橡皮筏子,“喜氣洋洋的男男女女歡聚在碧波之畔,身著白色上衣的侍者端給他們一杯杯冰鎮(zhèn)的杜松子酒”,別墅的上空則有一架私人教練機在一圈一圈地盤旋。[3]林德萊家的別墅還建有一座環(huán)行騎馬場,即使那主張要對現(xiàn)行社會進行改革的哈羅恩夫婦也是腰纏萬貫,家道殷實。
對耐第來說,這種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成了過去時。敘述者沒有明確地交代耐第的破產(chǎn)現(xiàn)實,而是通過小說的次要人物來暗示耐第的破產(chǎn)現(xiàn)實。首先是哈羅恩夫人對耐第迫不得已賣掉房子,且四個女兒都惹上麻煩的不幸表達了同情。雖然哈羅恩夫人是道聽途說,但至少也暗示出耐第極有可能遭遇了人生的困境。隨著敘述的推進,小說也就逐漸揭示了耐第破產(chǎn)的事實。當他來到碧斯旺治家準備進入游泳池時,他聽見該別墅的女主人對其他賓客說:“他們家一夜之間就破產(chǎn)了,除了薪俸,什么都沒啦,有個星期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來我們家要借五千塊錢”(第430頁);當他來到以前對他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的別墅討要一杯酒以便暖身時,昔日的情人不僅沒有給他酒喝,而且還放下狠話,“如果你是來找我要錢的,我一分錢也不會再給你”(第430頁)。
雖然已經(jīng)破產(chǎn),但耐第卻不敢正視現(xiàn)實。面對哈羅恩夫人的關切,他既否認賣掉了房產(chǎn),也撒謊說女兒們都平安無事地待在家里。雖然人們對他的態(tài)度已今非昔比,但他好像失憶一般,仍將自己看成是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的一員。當他還未破產(chǎn)之時,比斯旺治太太格雷絲總是每逢酒會都要熱情地向耐第夫婦發(fā)請?zhí)?,雖然他們不樂意且很少接受格雷絲的邀請。但當耐第真的來到碧斯旺治家時,格雷絲用挑釁的口氣稱他為“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冷漠態(tài)度盡顯無遺,而且她家的酒吧招待給他倒酒時也顯露出粗魯和冷漠的臉色,令耐第感覺不到一絲尊貴。當他全身只穿條游泳褲準備橫穿424號公路時,從他身邊開車而過的人沒把他當成一個有地位和尊嚴的中產(chǎn)階級人士看待,而是認為他是個瘋子,“嘲笑他,奚落他,朝他扔啤酒罐”。當他步入蘭卡斯特村外的一個公共游泳池時,兩名救生員也沒將他看成是一位有尊嚴和地位的中產(chǎn)階級成功人士,而是喝令他上岸,因為他沒有佩戴任何標識牌。無疑,標識牌具有象征含義,耐第沒有戴標識牌,表明他已無法劃歸到中產(chǎn)階級的隊伍里去了。
為什么耐第要否認自己破產(chǎn)的事實?其緣由是他認為男性氣質(zhì)對中產(chǎn)階級具有重要意義,他極力想展現(xiàn)一番非凡的男性氣質(zhì),以此來換取丟失的中產(chǎn)階級地位。
二
小說開始時,敘述者說耐第雖然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但身材瘦長如同年輕人,這使得耐第感覺自己還年輕如初。為了展示年輕的感覺,耐第將只有八英里的回家之路設計為一次水上之旅,要做勇敢的水上探險者。西方文化史記載了眾多的水上英雄?!逗神R史詩》中的希臘英雄奧德修斯攻破特洛伊城后,在海上漂泊幾近10年之久,歷經(jīng)各種艱難險阻,顯示出勇敢、智慧、強壯等男性氣質(zhì)?;浇獭妒ソ?jīng)》先有諾亞,后有摩西、耶穌等人物,其水上經(jīng)歷都彰顯了鮮明的男性氣質(zhì)。中世紀開始的地理大探險,充滿危險、變動不安的大海讓那些英勇的歐洲男兒脫穎而出,麥哲倫、哥倫布更是名垂青史。就美國歷史而言,1620年一批清教徒踏上了開往美洲的“五月花號”,歷經(jīng)海上的漂泊和初到異國他鄉(xiāng)的艱辛,其“山巔之城”的理想奠定了美國文化的基石,清教徒因此而用“摩西出埃及記”來對這次偉大的海上壯舉進行歷史性和神圣性的處理。此外,美國小說家麥爾維爾的《白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其主人公的男子氣概都離不開水上之旅。
走水路回家使得耐第與奧德修斯之間有或明或暗的相通處。小說第三段從耐第的視點敘述道:“他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也算是個富有些傳奇色彩的人物?!保ǖ?21頁)英文“alegendaryfigure”暗示了一位英雄壯舉、名揚四海的偉大人物。有論者指出,因為耐第力圖通過游泳行為來顯示青春永駐,這是作家運用了一個西班牙探險家龐塞·德萊昂(1460-1521)的歷史典故,該探險家因?qū)ふ覀髡f中能使人返老還童的“青春泉”(thefountainofyouth)而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佛羅里達州。[4]龐塞·德萊昂是一位充滿冒險精神的西班牙探險家和征服者,1493年他跟隨哥倫布航行到了新世界,后來他獨自率領船隊征服過中美洲的許多地方,在西班牙國內(nèi)享有崇高聲望,與西班牙王室關系密切,最早在波多黎各創(chuàng)建殖民地,并任總督,且于1513年發(fā)現(xiàn)了佛羅里達。
耐第也覺得自己就是一位現(xiàn)代探險家。小說第三段中有這樣的句子:“以他地圖繪制員的目光,他似乎看到了一連串的游泳池,看到了那條準地下溪,蜿蜒從本縣流過。他曾有所發(fā)現(xiàn),對現(xiàn)代地理學做出了奉獻,他要以他太太的名字將那條小溪命名為露西達河?!保ǖ?21頁)這里的敘述完全適于描述西方征服者的探險活動: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方,并對這個新發(fā)現(xiàn)的地方進行命名。發(fā)現(xiàn)和命名涉及驕傲、力量、勝利等內(nèi)涵,表征了十足的男性氣質(zhì)。自認為是一位探險家,且要沿著一條陌生之路回家,這種想法令耐第激動萬分,他覺得自己是“一位朝圣的香客,一位探險家,一位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那些沿途遇見的人也被他想象為一群鄉(xiāng)親(土著者),他將以莊重的外交方式與他們進行交道(第422頁)。以外交方式來應付人際關系,說明耐第將其他中產(chǎn)者作為他者看待,而且是一群遠趕不上他的“他者”,暗示他們不如他勇敢,不具有他身上的那份男子氣概。耐第開始泅泳時,為了顯示男子氣概,他是一猛子扎進水里的,“對那些不是一頭扎進水里的男人他從來都有一種無以名狀的輕蔑”(第421頁)。
當然,耐第以游泳方式來顯示自己青春猶存的舉動也讓評論家將他與圣杯騎士聯(lián)系了起來。[5]20世紀初,威斯頓女士(JessieWeston)對歷代圣杯傳奇的相關文獻進行了梳理,寫出了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著述《從儀式到傳奇》(From RitualtoRomance)。圣杯傳奇的中心人物是漁王,他的身體要么因傷殘,要么因生病或者年老而遭受痛苦,失去生機,他的國土也成為荒原,植物不再生長,動物失去繁衍能力。面對此種情景,必須要有一位智慧且勇敢的騎士去尋找圣杯,他必經(jīng)歷各種艱難險阻,才能找到圣杯,以便國王能恢復青春,國土恢復生機?;浇袒氖ケ瓊髌婀适聦⑹ケc耶穌基督結合起來,耶穌基督被置換為受傷的國王,基督徒的信仰行為則喻為對耶穌行最后晚餐所用之圣杯的追尋,耶穌為人類贖罪的宗教行為使得圣杯傳奇被賦予了鮮明的基督教博愛內(nèi)涵,包含濃厚的利他主義成分。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泅泳者》的主人公耐第雖然在整個泅泳過程中也不時地手捧圣杯(酒杯),但他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青春和男子氣概,或者僅僅是為了暖身子,無法將圣杯上升為一種精神追求,反而將人類之愛歸結為一種肉體的歡愉,認為性愛“是一劑極好的靈丹妙藥,一劑止痛藥,是一粒讓他重新充滿活力,讓他心中充滿生活快樂的色彩鮮艷的藥丸”(第430頁)。
在水中泅泳的耐第也可以被解讀為一條魚,因為西方文獻中的許多魚是與兇猛、力大無比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妒ソ?jīng)·約拿書》記載了一條大魚,曾將約拿吞入腹中,約拿三天三夜后才憑借上帝的恩典得以脫身?!妒ソ?jīng)·以賽亞書》里面有條名叫利維坦(Leviathan)的碩大之魚,它被稱為蛇或者海龍,是強大到足可以與以色列人的上帝作對的一種魚。另據(jù)民間傳說,海里的鯨魚體形碩大無比,當它休息時就游到海水上面,背面蓋滿沙子,后來生長出樹木和植被,海員誤認為是島嶼,就靠近生火做飯,受到火烤的鯨魚便會沉入水中,海員也就會船毀人亡。[6]這種鯨魚力大無比,而且充滿欺騙性。西方不乏通過描寫人與魚的抗衡來展現(xiàn)男性氣質(zhì)的文學作品,例如麥爾維爾的《白鯨》和海明威的《老人與?!?。人到中年的耐第指望能像上述大魚那樣暢游水的世界,力圖用一種漁行為來恢復正在消解的男子氣概。
事實上,契弗筆下那些遇到麻煩的中產(chǎn)階級對男性氣質(zhì)大多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或者狂熱的追求?!栋。啻汉兔?!》的凱什曾是一位田徑運動員,現(xiàn)在年已四十,事業(yè)不順,參加朋友的聚會時,為了顯示運動員的男子氣概,常用家具表演跨欄比賽,一天在家里練習時,掌握發(fā)令槍的妻子無意之中開槍打死了他?!睹C4蠛!诽峒耙晃幻胁槔淼娜?,頭發(fā)稀少,臉色難看,生活不如意,但最愛聽人們夸他有精神,而且也自欺欺人地承認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精神過。《再見,我的弟弟》看似小弟與家庭成員之間的沖突,實質(zhì)是兩種傳統(tǒng)價值觀之間的較量,互不讓步,氣氛緊張?!多l(xiāng)居丈夫》的主人公弗朗西斯年輕的時候是位勇敢的軍人,“二戰(zhàn)”時期到過歐洲戰(zhàn)場,現(xiàn)在歲月已經(jīng)將他帶到中年,人們很少對他感興趣,他愛上家里一位18歲的臨時保姆,但卻沒有能力去愛,小說最后一句是:“隨后是一片黑暗,那是國王們身穿金衣,騎著大象,越過群山這樣的一個夜晚?!保ǖ?78頁)這說明弗朗西斯對男子氣概念念不忘,今生不再有,只能幻想來世再重拾了。總之,男性氣質(zhì)是契弗小說一個或顯或隱的主題。
三
如果將17世紀的清教文化視為美國文化的源泉,美國文化則具有崇拜男性氣質(zhì)的特點。清教徒視文明的歐洲為墮落之地,對滿眼望去是一片荒野的新英格蘭卻充滿無限熱愛和希望,相信依靠神的恩典和人的勤奮就能將滿是荒野的新英格蘭建設成為人間的新耶路撒冷。有學者指出,美國人有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文化是無用的,藝術家和作家起不了多少作用。因此,美國人視文化為女子氣的表現(xiàn),生活其中的人則缺乏陽剛之氣,且對‘真實世界的作用顯得無足輕重”[7]。就《泅泳者》而言,耐第與其他中產(chǎn)階級人物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耐第只身穿著游泳褲,而且很想裸泳,這暗示他心里有著接近自然的沖動。其他中產(chǎn)階級人士參加酒會,西裝革履,談論著財產(chǎn)、收益等話題,享受著現(xiàn)代理性文明的物質(zhì)成果,這些無疑表征了一種高雅文化。
雖然耐第的游泳行為具有美國文化傳統(tǒng)看重的男性氣質(zhì)成分,但整個小說關于耐第的敘述則是反諷式的。作為一個現(xiàn)代的探險家,耐第如同16世紀的龐塞·德萊昂一樣,并沒有找到青春之泉或者生命之水,他過去的女友謝莉·亞當斯不僅沒如他所希望的那樣醫(yī)治他的創(chuàng)傷并讓他充滿活力,反而顯示出了一副冰冷的態(tài)度。耐第也不是一位成功的圣杯騎士,他不僅沒有留住青春,而是越到后面越感到力不從心,一種衰老的感覺籠罩著他,這與他想象的河流形成呼應。河流常常象征時間之快速流逝,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曾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小說里面的季節(jié)快速轉換,很好地象征了耐第力圖通過游泳行為來保持青春這種滑稽行為的荒謬失敗。小說開始時,季節(jié)時間是仲夏,耐第則被比喻為仲夏時節(jié)的最后時光。莎士比亞的第18首十四行詩將最美好的人生季節(jié)比喻為仲夏,耐第已到仲夏時節(jié)的最后時光,則暗示他那種做作的男子漢行為將終歸失敗。小說結束時,季節(jié)已轉化為秋天,耐第不僅聞到了秋天菊花或是萬壽菊的芳香,而且夜空中也出現(xiàn)了秋天的星座。至此,耐第“感到肩膀和胳膊實在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第431頁),他無法再像開始那樣一頭扎進水里或者不用扶梯而是用手撐著身子輕松地上岸,而只能“從泳池的一頭锳到了另一頭,中間無數(shù)次地停下來,雙手抓著池邊休息。他順著扶梯爬上岸,不知還有沒有力氣走回家去”(第431頁)。這說明耐第試圖通過游泳而展示男子氣概的恒定性的行為無情地破產(chǎn)了,如同他的中產(chǎn)階級財產(chǎn)破產(chǎn)一樣。
上文論述過,耐第的泅泳已經(jīng)將他等同為一條大魚。大魚在西方文化中通常是怪獸的同義詞。這里僅簡述二三例。希臘神話中有種名叫克托斯(Ketos)的海中怪獸,體形十分龐大,身體可以隨意彎曲,嘴部突出,嘴里長滿三排鋒利的長牙,有的甚至長著倒鉤,那些不幸被它咬住的生靈只能乖乖成為它的腹中之物。據(jù)說海神波塞冬(Poseidon)幫助特洛伊國王拉俄墨東(Laomedon)修建了特洛伊城墻,但后者卻食言未支付足夠的報酬,前者便遣克托斯騷擾特洛伊王國,使其災難不斷,擺脫災難的辦法是國王必須將自己的愛女獻給此怪獸,后經(jīng)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akles)用魚鉤或者無數(shù)利箭才將其殺死。[8]至于《圣經(jīng)》里面的利維坦,《約伯記》(41:14-25)有這樣的描述:“它牙齒四圍是可畏的。它以堅固的鱗甲為可夸,緊緊合閉,封得嚴密……它打噴嚏就發(fā)出光來。它眼睛好像早晨的光線。從它口中發(fā)出燒著的火把,與飛迸的火星。從它鼻孔冒出煙來,如燒開的鍋和點著的蘆葦。它的氣點著煤炭,有火焰從它口中發(fā)出。它頸項中存著勁力。在它面前的都恐嚇蹦跳。它的肉塊互相聯(lián)絡,緊貼其身,不能搖動。它的心結實如石頭,如磨石那樣結實。它一起來,勇士都驚恐,心里慌亂,便都昏迷。”與利維坦相近的魚怪恐當數(shù)非利士人膜拜的大袞(Dagon)。大袞這個詞語可能來自希伯來詞匯dag,即魚。[9]因是異教徒膜拜的神癨,猶太教和基督教自然就對其進行了妖魔化闡釋,2001年斯圖爾特·戈登(StuartGordon)執(zhí)導的恐怖大片《大袞》便是例證。
自然,耐第本人的身體形態(tài)不會恐怖、丑陋得如同這些怪獸,但就諷喻意義而言,他的行為對于那些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而言,就如同海怪般那樣格格不入。耐第開始游泳不久,天氣突然變化,天空烏云密布,狂風暴雨隨之而來,暴風雨結束后,天氣轉涼,樹葉開始枯萎凋落,當他頂著冷風,全身幾近赤裸地站在424號公路上時,從他身邊開車經(jīng)過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怪物。小說中的中產(chǎn)階級是一個非常注重現(xiàn)實性和當下性的階層,對形而上的事物要么根本沒有興趣,要么是裝腔作勢。小說第一段落就點明時間背景是仲夏的一個星期天,人們紛紛上教堂做禮拜儀式,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不是祈禱,也不是對主的贊美,而是“我昨晚喝多啦”(第420頁),無論是普通的信徒抑或牧師,嘴里念的都是這句話。由此看來,禮拜儀式徒有其名,人們最關心和追求的乃是世俗的樂趣和享受?;浇痰氖ゲ蛢x式將酒看成是耶穌的圣血,信徒喝下是為了與耶穌融為一體,但契弗筆下的人物卻將圣餐儀式顛覆為一種狂飲鬧宴活動,有論者因此認為《泅泳者》對基督教的圣餐儀式進行了戲仿,參加者與異教徒無異[10]。耐第要在注重實效和世俗性的文化語境中追求一種形而上,就與堂吉訶德無異,顯得荒謬可笑。中產(chǎn)階級甚至可以將宗教儀式當成一種偽飾,與財富比較起來,男性氣質(zhì)、貴族價值觀顯然都變得蒼白乏力、空洞無物。耐第的失憶象征他力圖停留在過去,企圖抱殘守舊。
縱觀整個小說,耐第遠非一個正面人物。雖然他力圖展示美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敬重的男性氣質(zhì),但他本人的道德和信仰境界與其他中產(chǎn)階級者無異。他自私,追求世俗享受,背叛愛情。有論者曾將耐第與《神曲·地獄篇》的但丁進行比較,認為耐第如同但丁一樣游歷地獄,并以一位旁觀者的眼光記錄中產(chǎn)階級充滿罪孽的空虛生活。[11]《神曲》中的但丁也是一個有罪之人,將耐第等同于但丁,毫無疑問地確定了耐第生活的罪孽性,同時也確定了其中產(chǎn)階級同盟者之雖生猶死的生活狀況。耐第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是人去樓空,剩下的只是一片黑暗和凄涼,既可象征中產(chǎn)階級方式的實質(zhì),也可暗示耐第追求男性氣質(zhì)的徒勞性。可以說,契弗對只講究實效性的中產(chǎn)階級方式以及追求形而上的男子氣概各打了五十大板。
看來契弗對兩種生活方式都不滿意,那么,他是否提供或者暗示了其他選項來取代它們呢?小說敘述了哈羅恩夫婦,他們是改良主義者,其改良的狂熱勁頭甚至讓人們誤以為他們是共產(chǎn)主義者。但是,這夫婦倆也只是用赤身裸體的方式表達他們是改革派或者持不同政見者,他們不僅家有萬貫,而且對耐第的經(jīng)濟處境非常關心。這實際上是美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青年亞文化、反文化運動的一種隱約折射。當時的反文化運動的主要力量是來自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子女,形成了以大學為陣營的、以文化而非槍桿子為武器的反對資產(chǎn)階級(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非暴力革命。70年代隨著政治語境的變化,美國反文化運動的激進青年偃旗息鼓,重返中產(chǎn)階級陣營,從激進的嬉皮士演化為保守的、傳統(tǒng)的雅皮士。美國有學者注意到了契弗對哈羅恩夫婦的敘述具有負面含義,哈羅恩夫婦是冥王和冥后式的人物,他們的泳池就是冥河,獨生女海倫的愛稱Hel暗示了地獄,哈羅恩姓氏Halloran的構成部分Hall則是Hel的純化形式,與耐第給他們打招呼時的用語Hullo之hull相呼應,耐第游過哈羅恩的泳池后竟發(fā)生失憶,暗示耐第經(jīng)歷了冥界的忘川??傊?,哈羅恩夫婦的莊園象征了異教徒的冥界。[12]這說明契弗對改革派,進而對當時的新左派或者反文化的激進大學生運動,則持不看好或者至少是保留的態(tài)度??赡茉谄醺タ磥?,60年代的改革派或者反文化運動是富裕得有些發(fā)膩的中產(chǎn)階級子弟撐飽了要找個目標消耗體內(nèi)聚積的能量的一種偽政治行為。
由此看來,契弗通過講述以展現(xiàn)男性氣質(zhì)為中心線索的故事,既批判具有拜物教傾向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也諷刺美國傳統(tǒng)文化那抱殘守舊的一面,也對各種改革派持保留意見,他留給讀者的是對人類生存處境的無盡思考。
注釋
[1]劉緒貽主編:《美國通史》(第六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136頁。
[2]ScottDerks,WorkingAmericans 1880—1999,volumeII:MiddleClass,Millerton,N.Y.:GreyHousePublishing,2001,p.325.
[3]約翰·契弗:《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張柏然編,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22—423頁。以下引用小說的敘述內(nèi)容時只隨文注明出處頁碼,不再另作注。
[4]HalBlytheandCharlieSweet,“An HistoricalAllusioninCheevers‘TheSwimmer”,StudiesinShortFiction,Vol.26,No. 4(1989):557—559.
[5]HalBlytheandCharlieSweet,“CheeversDarkKnightoftheSoul:TheFailed QuestofNeddyMerrill”,StudiesinShort Fiction,Vol.29,No.3(1992):347—352.
[6]ArthurH.Collins,Symbolismof
AnimalsandBirds,NewYork:McBride,Nast&Company,1913,p.24.
[7]LindaWagnerMartin,ed.,AHis
toricalGuidetoErnestHemingway,New Yorkand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00,pp.94—95.
[8]http://www.theoi.com/Ther/KetosTroias.html.
[9]ItamarSinger,“TowardstheImage ofDagontheGodofPhilistines”,Syria,Vol. 3,No.4(1992):433.
[10]HalBlytheandCharlieSweet,“PervertedSacramentsinJohnCheevers‘The Swimmer”,StudiesinShortFiction,Vol. 21,No.4(1984):393—394.
[11]StanleyJ.Kozikowski,“Damnedina FairLife:Cheevers‘TheSwimmer”,Studies inShortFiction,Vol.30,No.3(1993):367—375.
[12]NathanCervo,“CheeversSwimmer”,TheExplicator,Vol.50,No.1(1991):4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