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4)
文體譜系, 即文體的歷代系統(tǒng)。 文體建立譜系, 第一個前提是由單篇文章的獨立而實現(xiàn)的文體獨立, 文體的獨立即文體不附著于如經(jīng)、 史、 子那樣整體性的著述, 于是, 文體應該有自己的系統(tǒng), 如文體從哪里來, 到哪里去, 對其發(fā)展行進路程上的諸種現(xiàn)象作出解釋。 文體建立譜系的第二個前提, 是諸種文體有了集合體, 這種集合體或是由某一源頭共同流衍出來, 或是因某些要素相同而各種文體聚到了一起, 于是就有從理論上對這種集合體做出整體說明, 對單個文體在文體集合體中有所定位, 對各文體之間有著怎樣的界限及其關系作出梳理, 并揭示文體集合體怎樣得以維持和發(fā)展。 因此, 作為文體譜系, 既要對單個文體做出某種說明, 又要對文體集合體做出整體性的說明, 二者合一, 才是完整的文體譜系。
社會的發(fā)展, 產(chǎn)生了描述社會事物的歷代系統(tǒng)的著述, 如人類社會的系統(tǒng), 先有記載古代帝王諸侯世系、 事跡的著述, 發(fā)展為以記載父系家族世系、 人物為中心的族譜。 文體譜系的建立, 應該與古人仿照人類觀察自身的經(jīng)驗來觀察文體有相當?shù)年P系。 東漢以來, 世家大族逐漸形成, 中古社會產(chǎn)生了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 就是門閥制度的建立。 郭沫若說:“士族為了顯示其高貴的出身和防止庶族假冒, 非常重視家譜, 講究郡望。 適應這種政治需要, 譜學成為一門新興的學問。”[1]140為維護這種制度, 東晉南朝時, 士族非常重視編撰家譜, 講究士族世系源流, 譜學專著成為吏部選官、 維持士族特權地位的工具, 成為世族享有特權的憑證。 于是中古譜牒盛行, 這是伴隨著家族制度而來的記錄家族血緣關系的文獻, 其中有家譜, 就是以家族的世系為脈絡, 把包括名人和非名人的所有族眾貫串起來, 注明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 又有“百家譜”, 把天下所有士族的姓氏、 郡望都列進去, 每姓士族又都詳細列其成員的名字、 官位及血緣關系, 這就是簿狀譜牒。 既然可以把社會的人組織在一個系統(tǒng)內(nèi)予以觀察, 那么, 對社會上的其他事物也會用到這種方法, 比照中古譜牒, 單個文體的情況就是其家譜, 各種文體的情況集中起來的情況就是文體的“百家譜”, 就是文體譜系。
班固《漢書·藝文志》著錄有文體名的文章以及為“詩賦”單獨立類, 為文體獨立走出第一步; 劉熙《釋名》有言語、 契刻、 典籍三大類, 把文體分別系于其下, 開文體歸類、 建立系統(tǒng)的先聲。 西晉時產(chǎn)生“總集之祖”《文章流別論》, 建立起“文章”系統(tǒng), 論述整體“文章”的起源及其發(fā)展路徑等; 并對其分門別類, 在錄載各種文體作品的同時, 對文體有所“論”, 論述單個文體的起源、 發(fā)展路途上的重要現(xiàn)象等。 任昉《文章緣起》探討“自秦漢以來, 圣君賢士沿著為文之始, 故因暇錄之, 凡八十四題”[2]311-312, 簿錄式的記載文體; 如此對多個文體的集中式論述, 都可說是中古文體譜系。 劉勰《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 其《序志》曰:
蓋《文心》之作也, 本乎道, 師乎圣, 體乎經(jīng), 酌乎緯, 變乎騷, 文之樞紐, 亦云極矣。 若乃論文敘筆, 則囿別區(qū)分, 原始以表末, 釋名以章義, 選文以定篇, 敷理以舉統(tǒng): 上篇以上, 綱領明矣。[3]1924
其下篇又有“屬于修辭學的, 有《聲律》《章句》《麗辭》《比興》《夸飾》《事類》《練字》《指瑕》”[4]22, 這些是否為讀者建構起中古時代的文體譜系呢?以下嘗試論之。
《文心雕龍》文體論首列“原始以表末”, 對于單個文體來說, “原始以表末”比較簡單, 就是找出該文體作品的原始祖宗, 追溯文體源頭, 又要順其源流找出其承襲者。 對于文體的整體來說, “原始以表末”怎樣來進行?《文心雕龍》全書的第六篇到第二十五篇論述文體, 其篇題所列的諸種文體, 即: 詩、 樂府、 賦、 頌、 贊、 祝、 盟、 銘、 箴、 誄、 碑、 哀、 吊、 雜文、 諧、 讔、 史傳、 諸子、 論、 說、 詔、 策、 檄、 移、 封禪、 章、 表、 奏、 啟、 議、 對、 書、 記, 共三十三種*在上述三十三種文體中, “史傳”“諸子”二體, 不屬集部, 而劉勰對其的論述, 顯示出劉勰不僅僅是要做文體譜系, 而且要做文章譜系的雄心, 此將另文論述。, 這么多文體都是從哪里來的?
《文心雕龍·宗經(jīng)》對文體的源出于“經(jīng)”有明確表述:
故論、 說、 辭、 序, 則《易》統(tǒng)其首; 詔、 命、 奏、 章, 則《書》發(fā)其源; 賦、 頌、 歌、 贊, 則《詩》立其本; 銘、 誄、 箴、 祝, 則《禮》總其端; 紀、 傳、 盟、 檄, 則《春秋》為根: 并窮高以樹表, 極遠以啟疆; 所以百家騰躍, 終入環(huán)內(nèi)者也。[3]78-79
劉勰論證所有的文體都出自“經(jīng)”, 從“首、 源、 本、 端、 根”諸字及“終入環(huán)內(nèi)者也”, 可知其論證指向; 那么, 《易》《書》《詩》《禮》《春秋》下的文體, 既是具體的指證, 又有舉例的性質(zhì), 而不是說只有這些文體可以系掛在其下。 《文心雕龍·序志》曰:
唯文章之用, 實經(jīng)典枝條, 五禮資之以成, 六典因之致用, 君臣所以炳煥, 軍國所以昭明, 詳其本源, 莫非經(jīng)典。[3]1909
這是從“文章之用”論及諸種文體為“經(jīng)典枝條”, 并且說出最終結(jié)論是“詳其本源, 莫非經(jīng)典”。 《文心雕龍》中, 有好幾處著重談到文體緣起《五經(jīng)》, 這是整體探索各種文體的共同起源。 各種文體以“經(jīng)”為源頭, 劉勰因此建立起“經(jīng)”與各種文體的血緣關系, “經(jīng)”處于文體譜系的頂端。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文心雕龍·序志》篇中稱之為“文之樞紐”的“本乎道, 師乎圣, 體乎經(jīng), 酌乎緯, 變乎騷”, 劉勰認為文體與“酌乎緯, 變乎騷”有相當?shù)年P系, 其中亦有關于“源出”的, 如其稱賦, 即為“受命于詩人, 拓宇于楚辭”[3]274, 敘說其源出于“經(jīng)”, 又敘說其源出過程中“騷”的作用; “經(jīng)”與“騷”同為“文之樞紐”, 故有此說。
尋找出文體的源頭, 此為文體譜系構建最關鍵的一步, 文體因為有了共同的祖先, 就理所當然地被組織到一個系統(tǒng)內(nèi)了。
劉勰《文心雕龍》文體論還論及源出于“經(jīng)”的文體又有繁衍或分析, 于是產(chǎn)生新的文體, 這也應該是有血緣關系的文體生成。
《文心雕龍·明詩》稱“詩”的分析, 既稱四言、 五言, 又稱:
至于三六雜言, 則出自篇什; 離合之發(fā), 則萌于圖讖; 回文所興, 則道原為始; 聯(lián)句共韻, 則《柏梁》馀制; 巨細或殊, 情理同致, 總歸詩囿, 故不繁云。[3]215
詩有四言、 五言、 七言、 三言、 六言、 雜言等, 但四言是源頭, 是正宗, 其他都是由其分析而來。 這一點《文章流別論》說得更為清晰:“古詩率以四言為體, 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 后世演之, 遂以為篇?!睂Α昂笫姥葜保?摯虞有具體舉例, 此處不贅。
《文心雕龍·論說》述說“論”的繁衍:
詳觀論體, 條流多品; 陳政, 則與議說合契; 釋經(jīng), 則與傳注參體; 辨史, 則與贊評齊行; 銓文, 則與敘引共紀。 故議者, 宜言; 說者, 說語; 傳者, 轉(zhuǎn)師; 注者, 主解; 贊者, 明意; 評者, 平理; 序者, 次事; 引者, 胤辭: 八名區(qū)分, 一揆宗論。 論也者, 彌綸群言, 而研精一理者也。[3]669-674
所謂“八名”者即由“論”這一文體繁衍而來, 因不同的運用場合及不同的運用對象、 不同的運用方法, 故有不同的稱謂; 不知者以為不同的文體, 實都是出于“論體”。
《文心雕龍·詔策》論“命”的繁衍:
誥命動民, 若天下之有風矣。 降及七國, 并稱曰命。 命者, 使也。 秦并天下, 改命曰制。 漢初定儀則, 則命有四品: 一曰策書, 二曰制書, 三曰詔書, 四曰戒敕。 敕戒州部, 詔誥百官, 制施赦命, 策封王侯。 策者, 簡也。 制者, 裁也。 詔者, 告也。 敕者, 正也。[3]826
誥改稱曰命, 命有四品的“策書、 制書、 詔書、 戒敕”, 即命的繁衍而出。
《文心雕龍·章表》論“奏”的繁衍:
秦初定制, 改書曰奏。 漢定禮儀, 則有四品: 一曰章, 二曰奏, 三曰表, 四曰議。[3]926
奏有四品的“章、 奏、 表、 議”, 都由“奏”而出。
文體有所繁衍、 分析, 文體各自的血緣關系建立起來了, 承襲關系明確, 文體譜系已現(xiàn)雛形。
《文心雕龍》給世人展示的文體間的相互關系, 除了“經(jīng)”生成文體與文體的分析、 繁衍之類的下行延續(xù)外, 還有概括總結(jié)各文體的特點而上行的“歸類”。
其一, 依據(jù)一些文體的特點, 劉勰把它們“歸類”于某個大文體, 于是, 某個大文體可以統(tǒng)領、 籠括其他一些文體。 如《文心雕龍·雜文》載:
智術之子, 博雅之人, 藻溢于辭, 辭盈乎氣。 苑囿文情, 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 頗亦負俗, 始造“對問”, 以申其志, 放懷寥廓, 氣實使之。 及枚乘摛艷, 首制《七發(fā)》, 腴辭云構, 夸麗風駭。 蓋七竅所發(fā), 發(fā)乎嗜欲, 始邪末正, 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揚雄覃思文闊, 業(yè)深綜述, 碎文瑣語, 肇為《連珠》, 其辭雖小, 而明潤矣。 凡此三者, 文章之枝派, 暇豫之末造也。[3]489-496
“對問”“七體”“連珠”都可統(tǒng)稱“雜文”, 是“歸類”所致, 而非“雜文”分析、 繁衍而出的。
《文心雕龍·雜文》載, 又有眾多的文體可“并歸雜文之區(qū)”:
詳夫漢來雜文, 名號多品: 或典、 誥、 誓、 問, 或覽、 略、 篇、 章, 或曲、 操、 弄、 引, 或吟、 諷、 謠、 詠。 總括其名, 并歸雜文之區(qū); 甄別其義, 各入討論之域。[3]519
黃叔琳《文心雕龍輯注》、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 張立齋《文心雕龍注訂》、 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等對這些文體各有所辨正, 雖然其各自都有所“源出”, 但此處只是統(tǒng)稱為“雜文”的下屬而已。
又有“書記”涵括眾多文體, 《文心雕龍·書記》載:
夫書記廣大, 衣被事體, 筆札雜名, 古今多品。 是以總領黎庶, 則有譜、 籍、 簿、 錄; 醫(yī)歷星筮, 則有方、 術、 占、 試; 申憲述兵, 則有律、 令、 法、 制; 朝市征信, 則有符、 契、 券、 疏; 百官詢事, 則有關、 刺、 解、 牒; 萬民達志, 則有狀、 列、 辭、 諺。 并述理于心, 著言于翰, 雖藝文之末品, 而政事之先務也。[3]942
譜、 籍、 簿、 錄、 方、 術、 占、 試、 律、 令、 法、 制、 符、 契、 券、 疏、 關、 刺、 解、 牒、 狀、 列、 辭、 諺等文體“歸類”于“書記”。
其二, 《文心雕龍》又有更大范圍的“歸類”。 《文心雕龍·序志》篇在整體性論述文體時曾說:“若乃論文敘筆, 則囿別區(qū)分?!币簿褪钦f, 《文心雕龍》篇題所列的三十三種文體可歸納為“文”“筆”兩大類, 從第六篇到第十三篇的“詩、 樂府、 賦、 頌、 贊、 祝、 盟、 銘、 箴、 誄、 碑、 哀、 吊”, 是屬于“文”的; 第十四、 十五篇的“雜文、 諧、 讔”, 兼有“文”和“筆”兩方面的性質(zhì); 第十六篇到第二十五篇的“史傳、 諸子、 論、 說、 詔、 策、 檄、 移、 封禪、 章、 表、 奏、 啟、 議、 對、 書、 記”, 是屬于“筆”的。*參見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266頁(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6年)、 詹锳《劉勰與〈文心雕龍〉》第21頁(北京: 中華書局, 1980年)。這是時人依據(jù)文體的性質(zhì), 把所有文體分為“文”“筆”兩大類, 這是由下而上的概括總結(jié), 即哪些文體為“文”哪些文體為“筆”, 而不是說“文”產(chǎn)生了哪些文體, “筆”產(chǎn)生了哪些文體。 “文”“筆”與文體是沒有血緣關系的, 因此, “文”“筆”只可以作為由“歸類”而成文體的類別。
“文章的分體與歸類是文體學的重要內(nèi)容”[5]436, 早在漢末劉熙, 其《釋名》就把文體歸類為“言語” “書契” “典藝”三大集合體; 又如蔡邕《獨斷》把“章、 奏、 表、 駁議”從文體功能上歸類為“群臣上書與天子者”[6]304。 “歸類”在中古譜牒中也是習見的方法, 士族在譜牒中也是要“歸類”的。 所謂“其郡姓中, 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 有令仆者曰華腴, 尚書、 領軍而上者為甲姓, 九卿、 方伯者為乙姓, 散騎常侍、 太中大夫為丙姓, 吏部正員郎為丁姓, 凡得入者謂之四姓”[7]293, 把“郡姓”歸類為甲、 乙、 丙、 丁, 等。 劉勰也吸納了士族譜牒的做法, 其構筑的文體譜系的層級, 是由領屬式的、 分析繁衍式的下行與總擴式、 歸類式的上行二者共同構成, 前者即為“經(jīng)”領屬各種文體, “詩”領屬四言、 五言等, 與“論”統(tǒng)領的“條流多品” “命有四品”等; 后者為諸多文體“歸類”而統(tǒng)稱“雜文”以及所有文體“歸類”而統(tǒng)稱為“文”或“筆”。 當然, 文體有大小之分、 高卑之分, 只能是前者領屬、 繁衍后者; 而后者被前者所總擴、 歸類。 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文心雕龍》給世人描述出的文體譜系: 居于頂端的經(jīng)(騷), 源出于經(jīng)(騷)的文體分為兩大類——“文”與“筆”, “文”與“筆”下各相屬若干文體, 諸個文體或有繁衍, 如詩的諸言體、 論的“條流多品”“命有四品”等; 諸個文體或有“歸類”而成的意味。
文體源出于“經(jīng)”、 文體的分析繁衍、 文體的“歸類”, 此三者綜合性組合, 《文心雕龍》建構起中古文體譜系, 其為四分層級: 經(jīng)——文、 筆——(大)文體——(小)文體。
《文心雕龍》篇題所列的三十三種文體, 地位是不一樣的。 在古代的文體分類中, “詩”經(jīng)常是最大的一體, 可以與“文”的集合體相抗衡。 朱自清說:
我們的文學批評似乎始于論“詩”, 其次論“辭”, 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 論詩是論外交“賦詩”, “賦詩”是歌唱入樂的詩, 論“辭”是論外交辭令或行政法令。[8]129
顏延之有“詠歌之書”與“褒貶之書”之分, 其《庭誥》曰:
詠歌之書, 取其連類合章, 比物集句, 《詩》為之祖。[9]500
褒貶之書, 取其正言晦義, 轉(zhuǎn)制衰王, 《春秋》為上。[9]501
《南史·沈約傳》有“謝玄暉善為詩, 任彥升工于筆”之說[10]1413, 《南史·任昉傳》有“任筆沈詩”之說[10]1455, 這些都是指“詩”為一類, “詩”之外的其他文為一類。
劉勰也是這樣的看法, 《文心雕龍·原道》稱:
自鳥跡代繩, 文字始炳, 炎皞遺事, 紀在《三墳》, 而年世渺邈, 聲采靡追。 唐虞文章, 則煥乎始盛。 元首載歌, 既發(fā)吟詠之志; 益稷陳謨, 亦垂敷奏之風。[3]
劉勰稱最早最重要的文體為“載歌”“陳謨”兩種, 此即后世所謂詩、 文兩分。 那么, 視詩為主導文體, 那是肯定的。
從文學起源來看, 一般是伴隨節(jié)奏而產(chǎn)生音樂, 因音樂而產(chǎn)生歌辭, 文學發(fā)展初期詩、 樂、 舞緊密聯(lián)系。 音樂是以聲為用, 而歌辭是以義為用。 劉勰《文心雕龍》把詩分為以義為用的“詩”與以聲為用的“樂府”兩類來闡述。 其《文心雕龍·明詩》云:
大舜云:“詩言志, 歌永言?!笔ブ兯?, 義已明矣。 是以在心為志, 發(fā)言為詩, 舒文載實, 其在茲乎![3]171
“詩言志, 歌永言”二者, 前者以義為用, 后者以聲為用, 作為文體的“詩”是以義為用為主, 以聲為用為輔。 其《樂府》云:
樂府者, “聲依永, 律和聲”也。[3]220
凡樂辭為詩, 詠聲曰歌, 聲來被辭, 辭繁難節(jié)。[3]257
作為文體的“樂府”是以聲為用為主, 以義為用為輔; 但劉勰又說:“故知詩為樂心, 聲為樂體; 樂體在聲, 瞽師務調(diào)其器; 樂心在詩, 君子宜正其文?!盵3]251這又是講二者合一。 因為《文心雕龍》講的是“體”, 樂府為“聲為樂體”, 故在“詩”之外又立“樂府”一體。
“詩”以外的文體為“文”, 又何者為重?何者在整體性的文體發(fā)展中起著引領作用?《文心雕龍》作為指導創(chuàng)作的書, 其總結(jié)創(chuàng)作手法時多以作品為例, 那么, 其多以何種文體的特點為例呢?我們從這個角度來進行考察。
其一, 論“設文之體有常, 變文之數(shù)無方”, 《文心雕龍·通變》載:
夫夸張聲貌, 則漢初已極, 自茲厥后, 循環(huán)相因, 雖軒翥出轍, 而終入籠內(nèi)。 枚乘《七發(fā)》云:“通望兮東海, 虹洞兮蒼天?!毕嗳纭渡狭帧吩疲骸耙曋疅o端, 察之無涯, 日出東沼, 月生西陂。”馬融《廣成》云:“天地虹洞, 固無端涯, 大明出東, 月生西陂”。 揚雄《校獵》云:“出入日月, 天與地沓”。 張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 象扶桑于濛汜?!贝瞬V寓極狀, 而五家如一。 諸如此類, 莫不相循, 參伍因革, 通變之數(shù)也。[3]1096-1098
除《七發(fā)》外, 全為賦; 但也有稱《七發(fā)》為賦的。
其二, 論句式與用韻。 《文心雕龍·章句》載:
若乃改韻從調(diào), 所以節(jié)文辭氣。 賈誼、 枚乘, 兩韻輒易; 劉歆、 桓譚, 百句不遷: 亦各有其志也。 昔魏武論賦, 嫌于積韻, 而善于資代。 陸云亦稱“四言轉(zhuǎn)句, 以四句為佳”。 觀彼制韻, 志同枚、 賈。 然兩韻輒易, 則聲韻微躁; 百句不遷, 則唇吻告勞。 妙才激揚, 雖觸思利貞, 曷若折之中和, 庶保無咎。[3]1270,1276
所謂章句之美具體化的“改韻從調(diào)” “節(jié)文辭氣”, 所論以賦的用韻為主, 所謂賈誼、 枚乘、 劉歆、 桓譚、 魏武、 陸云*范文瀾稱陸云的“四言轉(zhuǎn)句, 以四句為佳”云:“詳士龍此文, 所論者乃賦也?!痹斠姺段臑憽段男牡颀堊ⅰ返?85頁(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8年)。, 都是指其賦作或其論賦的言語, 其中涉及賦的句式。
其三, 論對偶。 《文心雕龍·麗辭》所論“崇盛麗辭, 如宋畫吳冶, 刻形鏤法, 麗句與深采并流, 偶意共逸韻俱發(fā)”的作家為揚雄、 司馬相如、 張衡、 蔡邕, 都是賦家。 《麗辭》又論文章中對偶句例:
長卿《上林賦》云:“修容乎禮園, 翱翔乎書圃?!贝搜詫χ愐病?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鄣袂, 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 比之無色?!贝耸聦χ愐?。 仲宣《登樓》云:“鐘儀幽而楚奏, 莊舄顯而越吟?!贝朔磳χ愐?。 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 光武思白水?!贝苏龑χ愐?。[3]1301-1310
劉勰所舉四例, 一例為詩, 三例為賦。
其四, 論比興, 《文心雕龍·比興》載:
夫比之為義, 取類不常: 或喻于聲, 或方于貌, 或擬于心, 或譬于事。 宋玉《高唐》云:“纖條悲鳴, 聲似竽籟”, 此比聲之類也; 枚乘《菟園》云:“焱焱紛紛, 若塵埃之間白云”, 此則比貌之類也; 賈生《鵩賦》云:“禍之與福, 何異糾纆”, 此以物比理者也; 王褒《洞簫》云:“優(yōu)柔溫潤, 如慈父之畜子也”, 此以聲比心者也; 馬融《長笛》云:“繁縟絡繹, 范蔡之說也”, 此以響比辯者也; 張衡《南都》云:“起鄭舞, 繭曳緒”, 此以容比物者也。[3]1362,1365
以下總結(jié)曰:“若斯之類, 辭賦所先”; 所舉之禮, 也都是賦。
其五, 論征引與用典。 《文心雕龍·事類》載:
唯賈誼《鵩賦》, 始用鹖冠之說; 相如《上林》, 撮引李斯之書, 此萬分之一會也。 及揚雄《百官箴》, 頗酌于《詩》、 《書》; 劉歆《遂初賦》, 歷敘于紀傳; 漸漸綜采矣。[3]1413,1415
劉劭《趙都賦》云:“公子之客, 叱勁楚令歃盟; 管庫隸臣, 呵強秦使鼓缶?!庇檬氯缢?, 可稱理得而義要矣。[3]1427
除揚雄《百官箴》外, 都是賦。
以上所述表明, 在文體學家眼中, 賦的這些特點引起世人的興趣。 賦的特點, 多被其他文體所借鑒, 世人多有論述, 《文心雕龍·哀吊》稱“相如之《吊二世》, 全為賦體”[3]479, 項安世《項氏家說》:“予謂賈誼之《過秦》、 陸機之《辨亡》, 皆賦體也?!盵11]92程千帆說:“兩京之文, 若符命、 論說、 哀吊以及箴、 銘、 頌、 贊之作, 凡挾鋪張揚厲之氣者, 莫不與賦相通。”[12]148
劉勰撰作《文心雕龍》就是“彌綸群言”式地總結(jié)以往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以指導寫作; 那么, 劉勰總結(jié)出賦的特點, 其意義指向, 就是在其文體譜系中, 視賦為主導文體。
從族譜來說, 魏晉南北朝時戰(zhàn)爭連綿, 家族遷徙頻繁, 族譜已有混亂, 且東晉初年蘇峻之亂, 把原來的譜牒焚毀了, 多有庶族遷到新地方后冒充士族高門, 如沈約《奏彈王源文》載, 王源與滿璋之兩家通婚, 媒人劉嗣之稱滿氏為高平舊族, 后“索璋之簿閥”查核, 竟是“璋之姓族, 士庶莫辨”[13]561-563。 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只有通過重修譜牒來進行確認。 就文體來說, 文體發(fā)展至南朝時, 作品文體淆亂的情況已經(jīng)比較嚴重, 《文章流別論》:“或以頌形, 或以頌聲, 其細已甚, 非古頌之意。 昔班固為《安豐戴侯頌》, 史岑為《出師頌》、 《和熹鄧后頌》與《魯頌》, 體意相類而文辭之異, 古今之變也。 揚雄《趙充國頌》, 頌而似《雅》。 傅毅《顯宗頌》, 文與《周頌》相似, 而雜以《風》、 《雅》之意。 若馬融《廣成》、 《上林》之屬, 純?yōu)榻褓x之體, 而謂之頌, 失之遠矣?!盵14]2647“夫古之銘至約, 今之銘至煩, 亦有由也。 質(zhì)文時異則既論之矣?!盵14]2657《詩品序》: 五言詩的“庸音雜體, 人各為容”。 《文心雕龍·頌贊》:“陳思所綴, 以《皇子》爲標; 陸機積篇, 惟《功臣》最顯: 其褒貶雜居, 固末代之訛體也?!蔽捏w淆亂的情況怎么解決?通過文體譜系的撰修來解決, 弄清文體的正與訛、 正與謬、 正與變、 古與今等, 因此, 撰修文體譜系不僅僅是因為文體已經(jīng)繁多, 需要一個總結(jié), 還是出于糾正訛體、 謬體并弄清古今之變的關系等, 以追尋一個正統(tǒng)的做法, 即劉勰《文心雕龍·論說》所說:“至石渠論藝, 白虎通講; 聚述圣言通經(jīng), 論家之正體也?!迸c此同理, 文學譜系也是應文體文體淆亂的情況而誕生的。 劉勰稱“夫‘文心’者, 言為文之用心也”, 其作為寫作的指導, 就是要通過文體譜系來使各種文體都有一個明確的“綱領”*其《明詩》稱“綱領之要明矣”, 其《議對》稱“此綱領之大要也”, 其《序注》稱“綱領明矣”, 或稱“綱領”即有文體綱領之義。 詳見王運熙、 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第二節(jié)“《文心雕龍》的宗旨與結(jié)構”所論, 第330-339頁(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年)。。 因此, 南朝時期又有多種文體譜系的并行, 如與劉勰同時代的鐘嶸, 其《詩品》“溯流別”, 分中古五言詩人為《國風》《楚辭》《小雅》三大派系, 列出其傳承及其各自特點, 五言詩人有“源出”, 有承襲, 儼然是以詩歌的血緣關系, 建立了五言詩人譜系。 又有任昉《文章緣起》的簿錄式文體譜系等。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 文體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們有必要描述出古代文體譜系, 對傳統(tǒng)文體作一番總結(jié); 章太炎《國故論衡·文學》多有對文體的論述, 謝無量據(jù)章太炎所論編“文學各科表”, 就是把其所論的所有的文章文體都籠括進來, 我們現(xiàn)在還要不要做這樣的工作?百年來又誕生了無數(shù)新文體, 如何厘清新舊文體的關系, 借鑒前人建立文體譜系的經(jīng)驗與教訓, 建立新文體的譜系, 也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要任務。 文體學研究者的工作, 任重而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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