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對很多疾病,尤其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特別是卒中,醫(yī)生和患者的觀點是一樣的,就是“沒治了”(圖1)。一聽說誰得了卒中,人們心里立刻出現(xiàn)“沒治了”三個字。沒治了,是患者的哀鳴;沒治了,是醫(yī)生的無奈。
由俗入雅,在學術上我暫稱這個觀念為“沒治主義”或“無治主義”。
美國的JOSE BILLER曾提到對卒中治療毫無信心的過去,稱之為Nihilism。拉丁文的Nihil是什么都沒有或虛無的意思,Nihilism可以稱之為虛無主義。
如果不相信治療會有效果,那么對卒中的態(tài)度就是放棄,因為毫無辦法,束手無策,所以前景暗淡,不值一搏。
在過去的二千多年,人們對卒中治療就一直抱著毫無能力、束手無策的態(tài)度,屬于虛無主義。對卒中治療來講,我喜歡用“沒治主義”。沒治主義就是二千多年來卒中的治療文化。
卒中不能治療,無方可用,無藥可下的文化,起源于古希臘的“西醫(yī)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公元前460-370)。希波克拉底發(fā)明了卒中(Apoplexy)一詞,語義是患者被外力快速打倒,像被雷電打擊一樣。
那么外力來自何處呢?希波克拉底的命名為卒中增加了神秘色彩,Apoplexy像雷電,是上天的賜予,而不是機體在生病。
1599年出版的牛津英語大詞典解釋了Apoplexy,并且將其翻譯成英語——Stroke(Strike)的被動式,意思也是被打倒,是打擊。詞條也給出了“外力”的解釋,是“上帝之手的打擊(stroke of God's hands)”。因此,卒中不是一種疾病,而是上帝對人類的干預和懲罰,所以人力和藥物是無法對抗的。這也就是卒中沒治主義或沒治文化的根源。
圖1 沒治主義
無獨有偶,中醫(yī)的卒中/中風,也是被打擊/打倒的意思,而且卒中和Apoplexy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歷史里。但中醫(yī)沒有指出是誰或是什么把患者打倒了,也是一個千古懸念。
在治療文化上中國與西方是一樣的,都鼓勵患者和家屬求神拜佛,以求解脫。中國患者往往發(fā)誓許愿,散盡家財,重塑金殿,來祈求神佛的保護。西方人則去廟堂拜醫(yī)神,順便把所做的虧心事講出來,以求寬恕。
雖然中醫(yī)與西醫(yī)不一樣,中醫(yī)堅信卒中有治,每個醫(yī)生都會傾盡全力進行救治。西醫(yī)堅持沒治主義,但是仍然用放血、催吐和促泄來救治患者,還相信會有患者“自愈”。中醫(yī)西醫(yī),口頭相反,行為一致。
后來人們的認識提高了,在JOHANN WEPFER(1620-1695)的啟發(fā)下,知道卒中與腦血管有關,腦血管意外(cerebrovascular accident)一詞出現(xiàn)了。意外是無法預防的,仍然有沒治文化的影子,上帝的干預觀念尚未清除。
以前講過,希波克拉底對卒中治療是悲觀的,他認為嚴重的卒中是必死的,即使輕度卒中也難以生存。請注意當時的醫(yī)療條件與現(xiàn)在不一樣,褥瘡感染就足以令患者致命。
希波克拉底的追隨者如ARETAEUS CAPPADOCIA和PAUL AEGINA,甚至到了1892年加拿大的WILLIAM OSLER(1849-1919)都對卒中治療持悲觀態(tài)度,認為即使輕的卒中,如偏癱失語,也要告訴家屬預后不良。這應該不是卒中是否恢復的問題,而是整體醫(yī)學水平低下的問題,任何并發(fā)癥都可能致患者于死地。雖然有些偏癱患者卒中后生存幾個月了,OSLER仍然認為醫(yī)生應該告訴家屬,患者已經(jīng)沒治,藥物和那時使用的電刺激無益,沒有任何恢復的希望。
幾千年來人們對卒中的治療沒有急迫感,反正沒治,什么時候看醫(yī)生都是一樣的。甚至幾年前在美國,尤其是輕的卒中患者,也常常先睡一大覺,或者等子女回來,開了家庭會議,才能決定是否求醫(yī)。其實醫(yī)生幾千年來也是如此,一旦發(fā)現(xiàn)患者是卒中就立刻消極了,沒治之言馬上就傳輸給患者家屬。醫(yī)生對卒中治療不抱任何希望,診斷與治療都不積極。
想想我三十年前值夜班時,對卒中患者也是如此消極。醫(yī)生患者相互影響,互相促進沒治主義的卒中文化。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人們對卒中更了解了,診斷更方便了,甚至知道如何預防卒中,比如控制血壓,于是對卒中的治療試嘗也越來越多了。
當時的醫(yī)生們似乎都有唐代劉禹錫被貶后的心態(tài):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對卒中治療的試嘗也留下滿目沉舟病樹。
在古代人們用水蛭來吸血,是一種放血療法。但是水蛭分泌Hirudin有抗凝作用(圖2)。
在1930年開始對卒中患者使用肝素和法華林來抗凝。雖然抗凝是否有效證據(jù)不足,但人們在情感上需要治療,所以仍然廣泛地使用。至少抗凝與控制血壓一樣,有預防卒中的作用。
內科無藥可用,人們的視線轉移到了外科。頸動脈內膜剝脫術在1950年開始了,高峰時每年在美國有十萬例內膜剝脫術手術,似乎對卒中預防效果不明顯。然后顱內外搭橋又開始了,但是仍然無明顯療效。
有時臨床試驗失敗是因為技術不成熟,或選錯了患者。后來又發(fā)現(xiàn)頸動脈內膜剝脫術對狹窄70%以上的短暫性腦缺血發(fā)作或小卒中有比藥物治療更好的效果?,F(xiàn)在有國內的醫(yī)生把完全閉塞的頸內動脈重新打通(晚通),也是一種治療試嘗。臨床試驗的歷史是不斷重復,不斷反復。經(jīng)過對卒中治療的各種探索,在1990年后人們開始達成共識。
第一,急性卒中有一個數(shù)小時的治療窗口,理論上可用藥物和手術干預。這個概念使卒中從一個慢性病變成了需要盡快診療的急癥。時間就是大腦(圖3),這個共識開始改變卒中文化,沖擊卒中沒治主義。
圖2 放血療法
第二,驗證治療的最好方法是隨機、雙盲、對照和多中心臨床試驗。
圖3 時間就是大腦
第三個新觀念是藥物治療與血管再通結合,甚至使用多種藥物通過不同機理來治療卒中。
然而,在過去的幾千年,對卒中治療的由下而上的實踐,證明醫(yī)生或者醫(yī)院在卒中面前是幾乎無能為力的。近二十年來雖然有了阿替普酶和各種取栓器材,但大多數(shù)醫(yī)院實際上無法運行,因為急性卒中的治療需要急診、神經(jīng)病學、放射、麻醉多學科的協(xié)調,需要有卒中診療的專門設備。同時還要教育醫(yī)生和患者:卒中是可治的,卒中是急診,治療有風險,哪些醫(yī)院有條件、有卒中團隊等等,都必須從上而下,由政府直接干預,動用國家力量,才能解決。
最早的政府干預疾病發(fā)生在羅馬帝國,在1518年的一天,突然城里數(shù)百名女性不明原因開始歇斯底里的跳舞,不停地跳,幾天后有多人累死。
政府找醫(yī)生問方,醫(yī)生按古希臘Galen的醫(yī)學理論,稱之為“血熱(Hot Blood)”,但處方不是放血(那時已經(jīng)開始不相信放血療法),而是找男人和樂隊一起跳舞。可惜在這種治療方法之下,累死的人更多,最后把女人拉到教堂去祈禱懺悔才安靜下來。在錯誤理論指導下的干預失敗了。
1950年后,美國的MARY L ASKER(1900-1994)說服了當時的總統(tǒng),建立了國家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和卒中研究所,用課題控制來干預卒中的研究和臨床轉化。美國成了卒中診療的核心,阿替普酶和介入取栓都發(fā)揚光大于美國。但是美國在改變卒中文化、改變沒治主義的觀念上花了二十年,換了一代人才完成。
現(xiàn)在,歷史上對卒中進行的規(guī)模最大、組織最完善、效率最高、成果最顯著的政府干預是由中國的王隴德和巢寶華發(fā)起、組織和推進的。他們用4年走了美國二十年的路程。他們的中國經(jīng)驗將改變卒中文化,改變卒中世界。
王擁軍十幾年來組織的天壇會議為中國卒中教育的普及,與西方卒中文化的接軌和卒中文化的變革,起了無法估量的貢獻(圖4)。
圖4 天壇國際腦血管病會議
現(xiàn)在中國的卒中文化,更像是唐人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至少現(xiàn)在卒中治療的大船已經(jīng)駛出了萬重山。我們終于可以宣告,卒中的沒治主義開始落幕了。
別了,沒治主義。
卒中可防、可治甚至可以治愈的新文化開始破殼脫繭了。
各種再通和細胞保護方法們,早上好。
我們榮幸地站在這兩個文化,沒治主義與可治主義的交接時代,目睹中國領先世界的卒中新文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