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鴻銘

〔摘要〕政治學概念“西學”百年的過程，使得從晚清到民國時期的西學初步化到意識形態(tài)的全盤蘇聯(lián)化時代再到改革后不加批判地全盤西化，西方主流價值觀念深刻地影響著中國政治的具體實踐并產生了諸多理論誤區(qū)。中國改革發(fā)展的實踐證明了將中華文明傳統(tǒng)基體、中國革命的歷史邏輯和改革三十多年發(fā)展經驗結合的有效性，這要求理論界基于西方的理論實踐與話語體系在批判的使用中加以改造，在吸取了西方理論經驗的同時，挑戰(zhàn)性地批判改造西方所謂普世價值與中國實踐具體經驗并不契合的部分，形成中國自身的話語權建設，為世界社會科學理論作出中國的貢獻。

〔關鍵詞〕社會科學理論；意識形態(tài)；西方話語；中國政治

〔中圖分類號〕D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8048-（2018）01-0078-08

一、歷經“西學”百年的中國社會科學理論

理論是符合邏輯的并又被抽象化的產物，作為話語概念，理論又是被有意識地建構或塑造的意識形態(tài)；實踐則常常是不符合邏輯而相對具體的產物，作為悖論性的模糊對象，實踐既帶有扎實可信的經驗證據(jù)也可以被理論所高度概括。社會科學家們建構理論的目標是尋求一種超越時空與地域的普適性解決方案，而實踐的目的則是為了尋求符合本土歷史與現(xiàn)實的獨特經驗，因此，理論來源于實踐但又不拘泥于實踐，它是實踐經驗被抽象化、邏輯推理化進而又被絕對化、意識形態(tài)化的結果，而新的實踐往往是不合原有理論體系，從與傳統(tǒng)理論“悖論性”出發(fā)而逐步摸索總結的實際經驗。

近代以來，伴隨著軍事權力和政治權力在世界范圍內的擴張，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在建立霸權性意識形態(tài)權力的需要下，逐漸被推廣至全世界。如果按照張灝所說，經歷了中國近代政治思想的轉型時代，把新文化運動作為中國政治研究開眼看世界的開端，在第一個“西學30年”，也就是1919到1949年，尋求救國圖存解決方案的中國學者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當時船堅炮利的西方世界，自由、民主、權利、公正、法治、憲政等政治概念進入到中國政治的認識研究領域，而傳統(tǒng)的科舉制、治道理想、儒法傳統(tǒng)、天下大同等中國政治概念則被遺棄在歷史的角落。但是，基于西方早發(fā)國家經驗而概括出的建國理論并沒有解決中國革命的現(xiàn)實問題，從辛亥革命后民初大開國會效仿議會民主制的失敗到袁世凱在君主立憲和軍事獨裁面前猶豫不決以至于最后錯誤地選擇“重回帝制”，再到形式上統(tǒng)一全國的蔣介石在借鑒美日建國思想的“三民主義”與借鑒蘇聯(lián)革命實際的“黨治國家”之間徘徊不前，最后只能以“弱勢獨裁”的身份建立無效治理的民國政府。中國的政治家及其幕僚們在這30年間幾乎嘗試了所有西方早發(fā)國家自工業(yè)革命以來所概括的政治理論，但無一取得成功，或許如今還有許多“民國粉”懷念那個所謂百家爭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年代，但沒有實際政治效果的觀念理論試驗，其爭論再熱鬧也不過是一戳就破的泡沫。事實上，在那個年代，“毛澤東思想”才是真正既連接了外來理論又與中國實踐相符合的理論體系，如果從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角度來回顧中國革命歷史傳統(tǒng)，可以想象，在高度依賴共產國際指導共產主義革命下的中國共產黨要摸索出一條“工農武裝割據(jù)”“農村包圍城市”“游擊戰(zhàn)”“人民軍隊”“三三制”等一系列從實際情況出發(fā)而得出的實用可行的實踐方針是多么的不容易?！懊珴蓶|思想”是既有理論中國化的產物，也是突破既有理論條條框框的產物，更是從實踐出發(fā)最終概括出理論的產物?！懊珴蓶|思想”作為一個理論體系，其返回到實踐中去檢驗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毛澤東思想”所指導下形成的“延安體制”就是最好的證明。

在第二個“西學30年”，也就是1949到1979年，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在當時的世界政治以及國內內政環(huán)境下，不得不采取了“一邊倒”的外交政策，由此帶來社會科學理論和中國政治研究的意識形態(tài)化，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化同樣也是全盤的“西化”，不過是全盤向前蘇聯(lián)學習。顯然，意識形態(tài)地全盤照搬，使得中國社會科學界和中國政治研究陷入到萬馬齊喑的環(huán)境，“一家獨大”取代了原有的“百家爭鳴”，中國政治研究從一個極端邁向了另一個極端，中國政治研究產生不了基于新中國建設實踐而提出的新理論，沒有新理論同樣無法指導新中國政權建設的具體實踐，由此只能在錯誤的實踐中循環(huán)，很難在反思中總結，大躍進的失敗和十年“文革”浩劫就是忽視實踐及其相應理論的結果。

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科學迎來了第三個“西學30年”，從1979年至今，中國在面臨被開除“球籍”的危險下重新開始了擁抱世界、進入全球的過程，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重新進入中國學術界。經過了十多年的發(fā)展停滯，打開國門的中國社會科學比之前的兩個“西學”過程更要渴望快速發(fā)展，更要渴望學習西方先進理論成果，與此同時，二戰(zhàn)之后具有強烈學術使命感的西方學者們歷經了現(xiàn)代化范式和結構功能主義的理論構建，在80年代對于新自由主義理論的模型塑造更為成熟，他們不光想改造自己，更使命感地希望改造整個后發(fā)國家乃至世界。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個逐步深度全球化的時代，威權主義、公民社會、公民身份、公民文化、政治過程、利益集團等新概念被引入到經過60年西學洗禮的中國政治研究中，如果在第一個西學引進過程中還存在中西爭鳴、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的拒斥，第二個西學引進過程還有意識形態(tài)因素、是國家主導的行為，那么在第三個西學時期，幾乎是整個國家與社會層面向西方學習，可以說是不加批判地照搬西學時代。套用馬克思的話，“中國的實踐經驗無法表述自己，只能被西方理論所表述”，理論引領著實踐，同時理論話語也塑造著實踐結果，抽象概括著實踐經驗，“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實踐過程在缺乏歷史感和辨別真實感的話語體系中，很多有用的中國經驗卻成了西方觀念的“囚徒”，以至于中國改革在許多事情上做對了，卻被理論學界說錯了，迷失了正確的改革前行方向，也使改革裹足不前，貽誤時機。

二、“全盤西化”話語下的理論實踐誤區(qū)

在中國今天，歷經三個西學時期全盤西化的主流社會科學理論在認識中國方面已經與實踐經驗產生了較大的矛盾與誤區(qū)，如果完全套用西方的理論是無法完全解釋和反映中國政治的歷史與現(xiàn)實，但如果盲目地把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塞進西方的理論框架，我們認識中國只會停留在作西方主流理論的“腳注”，而沒有根據(jù)中國實際出發(fā)建構符合中國實際的新概念、新描述。事實上，在改革以來的歷史進程中，中國不僅在經濟模式上為世界提供了快速崛起的基本經驗，同樣在政治模式上展現(xiàn)了大國有效治理的典型范本，還在文化模式上貢獻了與資本主義興起以來白人優(yōu)越論不同的文明內涵，但令人遺憾的是，這些模式經驗似乎還沒有得到政治學者的系統(tǒng)概括和深入總結，既不能產生基于中國實踐經驗的社會科學理論，也無法形成與西方既有理論的對話，更造成舶來的理論模糊了中國的實踐經驗，帶來認識上的誤區(qū)。endprint

（一）“自由民主”理論與民主集中制的革命實踐

二戰(zhàn)之后意識形態(tài)權力作為國家權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軍事權力和政治權力處于冷戰(zhàn)的微妙時期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美國政府及其支持下的各種不同的基金會提供大量的資助資金，把學術研究的重點從傳統(tǒng)的西歐轉向到發(fā)展中國家，催生出來了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發(fā)展中國家研究熱潮。經典的現(xiàn)代化理論和依附發(fā)展理論伴隨著發(fā)展中國家的研究熱潮而出現(xiàn)，他們認為發(fā)展中國家政治發(fā)展的過程即是按照西方的發(fā)展道路和發(fā)展理論構建起來的過程，只要有了西方的政治制度，發(fā)展中國家一定會走上和早發(fā)國家一樣的發(fā)展道路。與此同時，依托著經典的社會科學理論，“自由民主”這樣簡潔有力的話語體系被建構出來，自由主義源自于工業(yè)革命之后逐漸產生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從個人權利出發(fā)到實現(xiàn)國家權力，民主則源自于政黨之間的競爭性選舉，認為多黨競爭下的公民一人一票選舉民主的實現(xiàn)就能使得后發(fā)國家走向早發(fā)國家成功的道路。誠然，以“自由民主”為核心的西式話語曾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它們曾經解構了前蘇聯(lián)這樣的龐然大物，也造成了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劇變，以至于福山斬釘截鐵地高呼“歷史已經終結了”，但在更多缺乏同質化條件的后發(fā)第三世界國家，“自由民主”的話語體系不是邁向國強民安的金鑰匙，而是帶來國家分裂、經濟停滯、社會分裂的毒藥。

囿于“自由民主”話語體系的西方學者們始終認為中國的政治體制還是會走向從所謂威權到民主化的歷程，他們用“民主—非民主”兩分法概述著中國政治體制的運行模式，用多黨制、三權分立、選舉民主這些西方的制度表現(xiàn)形式來管窺中國的政治發(fā)展。海外學者認為中國的一黨執(zhí)政、民主集中制不屬于傳統(tǒng)民主理論的概念范疇，但極權體制又無法描繪出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后意識形態(tài)、經濟社會體制甚至執(zhí)政黨轉型帶來的巨大變化，尤其2002年他們看到執(zhí)政黨在“后強人時代”完成了第一次權力和平交接之后，善于制造概念的西方學者把“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的帽子扣在了中國的政治體制之上，在民主和極權中間制造一個概念——“威權主義”，并在概念前面通過添加各種不同的形容詞對于中國的政治體制加以描述，“韌性威權主義”①“碎片化威權主義”“協(xié)商性威權主義”“爭議性威權主義”“審議性威權主義”，不同概念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

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后，“自由民主”這樣的西式話語體系同樣被引入到重新?lián)肀澜绲闹袊鐣茖W界，在這個不加批判地照搬西學時代，中國社會科學話語被主流西方理論所占據(jù)，同時也帶來了改革以來，在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中，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研究習慣。由此更帶來學術界的“左”右之爭，認為接受西方理論的學術研究就是右的，而倡導中國理論自信的學術研究則是“左”的，在扣帽子的學術研究之下偏離了學術研究的真正目的——無法客觀地認識中國政治，相應地無法產出有價值的學術理論。

但事實上，這樣關于中國政治模式的判斷完全忽視了中國革命的歷史邏輯及中國共產黨在中國政治中的現(xiàn)實作用，忽略了與早發(fā)達國家通過資產階級或者官僚集團以“商業(yè)中心主義”和“國家中心主義”進行社會革命道路的差別。不同的革命環(huán)境決定了不同的革命發(fā)展道路，英美國家并沒有面臨社會總體性危機，相反社會自治的傳統(tǒng)在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后的重商主義推動下逐步形成了以社會為中心的政治發(fā)展道路，德日兩國則是在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浪潮中針對國家內部結構存在著地方封建主義的傳統(tǒng)，通過加強中央政府權威，以國家為中心開展改革運動，從而迅速地完成了現(xiàn)代化，趕上了英法等先發(fā)國家。而中國在面臨社會總體性危機和地方結構碎片化的情況下只能依靠政黨這一強有力的組織團體，打破專制勢力的控制，將一盤散沙的社會階層重新組織在一起，達到重建國家的目的，并以政黨為中心在民主集中制的組織原則下構建黨治國家體系，實現(xiàn)向現(xiàn)代國家的轉變。

而與二戰(zhàn)后新興的后發(fā)第三世界國家大部分在西方理論的指導下建立起代議制政治體制不同，相似的革命環(huán)境卻孕育出了不同的政治發(fā)展道路，將中國革命與印度、菲律賓等八個人口過億的后發(fā)大國相比較會發(fā)現(xiàn)，正是因為中國在革命進程中形成了一個絕對性的統(tǒng)治權威，實行了民主集中制的政權組織原則，才能強有力地集中力量辦大事，整合起來碎片化的社會結構，實現(xiàn)了國家能力的迅速發(fā)展。其他這八個人口過億國家面臨與中國類似的革命環(huán)境，卻沒有產生出權威性的核心組織，無法動員整合起割裂的社會結構，導致碎片化的社會不斷削弱國家，國家政權在沒有建立起強大國家能力和法治的基礎上引入西式民主，使得羸弱的中央政府反過來更加割裂了早已碎片化的社會結構，國家能力面臨社會嚴峻的危機與挑戰(zhàn)。很顯然，從國家治理能力的角度看，處于二戰(zhàn)之后同一起跑線上的這九個規(guī)模類似，體量相仿的后發(fā)國家，中國毫無疑問走在了最前面。

可以說，對比西方既有理論，新中國的政治體制吸取了革命成功經驗，采取了民主集中制的組織原則，圍繞民主集中制建立起了以黨和國家領導體制為核心的政治模式，同樣實現(xiàn)了中國的政治發(fā)展。

（二）新自由主義理論與混合經濟模式的改革經驗

在經濟模式上，如果盲目地把當代中國改革實踐經驗置入西方新自由主義理論的框架中，會發(fā)現(xiàn)如同許成鋼和魏茲曼曾在1994年提出了一個關于“中國模式”的悖論那樣——“按照一種形式標準的主流產權理論，這里所說的‘中國模式應該是一種引起經濟災難的、極端不現(xiàn)實的方案，在現(xiàn)有的產權結構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應該是沒有效率和無人負責的”，這一悖論事實上代表了西方學術界在經濟方面對于“中國模式”為何能夠取得成功的普遍困惑。〔2〕

張維迎和林毅夫兩位著名的經濟學家關于產業(yè)政策的爭論同樣也是基于中國的經濟發(fā)展在既有理論與現(xiàn)實經驗相碰撞的結果。張維迎更多的是站在理論層面從專業(yè)性的技術角度與主流的經濟學理論出發(fā)，認為國家實行的產業(yè)政策就等于計劃經濟，這樣不僅是計劃經濟的重現(xiàn)，同時也會扼殺企業(yè)家精神，違背市場規(guī)律，滋生尋租空間，使得創(chuàng)新失敗；而要使得創(chuàng)新成功的唯一路徑就是給予企業(yè)充分的自由，而政府不應該給予任何特殊的政策保護。林毅夫則更多地結合了自身在世行工作的經歷以及對后發(fā)國家經濟發(fā)展的調研實踐出發(fā)，認為一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離不開有效的產業(yè)政策，而有效產業(yè)政策的實施更離不開“有為的政府”，許多國家實行產業(yè)政策失敗的教訓就在于它們違背了自己發(fā)展的比較優(yōu)勢，錯誤地選擇了發(fā)展戰(zhàn)略，使得這些產業(yè)中的企業(yè)在開放競爭的國際市場中缺乏自主生存能力，只能依靠政府無底洞式的財政補貼生存?？梢钥吹?，從實踐經驗知識出發(fā)的林毅夫強調經濟發(fā)展中需要“有為的政府”保障“有效的市場”，而從技術理論知識出發(fā)的張維迎則強調經濟發(fā)展中需要通過“最小的政府”來保證“自由的市場”。endprint

但很顯然，從既有理論出發(fā)的張維迎犯了很嚴重的實踐經驗錯誤，總結中國改革經驗，很大程度上來自于政府的有效推動，試想如果沒有1978年之后中央政府的大力支持，改革開放和地方創(chuàng)新也不會如火如荼的展開，如果沒有1992年鄧小平南巡后對市場經濟的高度力挺，民營企業(yè)也不會發(fā)展得如此迅速，如果沒有2001年中央政府在世貿談判的堅定決心，中國恐怕現(xiàn)在還沒有拿到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入場券，這些改革經驗都是全盤西化的經濟學主流理論所無法解釋的。而實際上，即便是主流經濟學理論的發(fā)源地，美國政府對自身重大產業(yè)政策的支持力度并不小，歐盟對于高新技術產業(yè)、環(huán)保能源政策每年的人力物力投資也不惜血本，面對老齡化危機的日本則是在政府大力推動下進行相關產業(yè)的研發(fā)。而東亞四小龍沒有哪一個不是依靠政府的強有力產業(yè)政策實施而快速發(fā)展起來的，中國臺灣之于半導體、電腦集成技術，韓國政府之于三星、LG這些大財團，新加坡政府之于電子工業(yè)、制造業(yè)，中國香港政府之于服務業(yè)、對外貿易行業(yè)，“發(fā)展型國家”概念就是對東亞四小龍政府正確地選擇了產業(yè)政策從而實現(xiàn)經濟騰飛的理論提煉。而從西方觀念舶來理論家們卻忽視了這些，其實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不存在能夠在激烈的全球化自由競爭中發(fā)展起來的自發(fā)的產業(yè)政策，而這樣的實踐經驗顯然不是既有的經濟學主流理論能夠完全解釋的。實際上，中國經濟騰飛走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道路，不是自由資本主義的市場化道路，基于當代中國改革的實踐我們可以看到，“政府內市場”（market in state）下計劃與市場、國有與私營交織的混合經濟模式或許才是中國經濟的常態(tài)和經濟騰飛的關鍵，可以說，正是采取了混合經濟模式，中國政府實現(xiàn)了“頂層設計與地方創(chuàng)新”相統(tǒng)一，解決了中國經濟發(fā)展中政府與市場、中央與地方之間的內在張力從而迎來了30多年的經濟快速發(fā)展。

不可否認，無論是主流的既有西方理論還是希冀建構出的基于中國經驗的話語體系，它們都存在一個共識，都是希望能夠認清中國政治經濟快速發(fā)展的過程，但實際上，按照著名經濟學家舒爾茨所說，二戰(zhàn)后所有按照西方主流理論發(fā)展的國家沒有一個取得了成功。中國改革實際與西方主流理論的“悖論性”決定了在研究中國自身方面，只有從中國的歷史實際和實踐經驗出發(fā)，把中華文明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共的革命資源和當代中國的改革經驗與既有理論連接起來，才能看到中國實踐的獨特內涵，由此總結出屬于中國實踐經驗的理論體系，形成自身的話語體系，與西方理論對話。

三、基于歷史和實踐的理論提煉——社會學研究者們的探索

30多年中國社會經濟的快速發(fā)展一方面要求意識形態(tài)權力與政治、經濟權力逐步增強相配合，在理論話語體系建構方面做出自己的貢獻，另一方面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也要求知識理論不僅不能落后于實踐，相反不僅要解釋實踐經驗，還要為未來改革指明方向。但對中國理論界持悲觀態(tài)度的學者們卻認為，在如今，中國已經進入了一個知識短缺時代，知識短缺體現(xiàn)在理論界具備充分的書本知識卻缺乏具體的實踐經驗，有效知識的供給不足導致理論界沒有能力解釋過去30多年中國改革的巨大成就及其經驗，特別是十八大之后在面臨創(chuàng)建中國化的政治理論體系，拿出世界治理的“中國方案”時這樣的問題暴露得更為突出。①學者們的家國情懷固然可以理解，但其實也忽視了在百年西學引進的整個過程中，基于本土經驗的概念提升也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效果，尤其是在本土化較早的社會學研究領域。

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概念毫無疑問是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人際社會交往經驗提煉而來的，作為區(qū)分中國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社會的概念標準，在與涂爾干等西方社會學大師提出的“有機團結”“機械團結”中形成理論對話，并影響至今。如果說“差序格局”是中國社會學研究在第一個西學30年的理論貢獻，那么在后兩個西學30年，單位制、項目制、壓力型體制等基于中國本土經驗而概念化的理論同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單位作為改革開放前國家和社會相互聯(lián)結的載體，是計劃經濟時代的一種特殊組織，如果說傳統(tǒng)的宗族社會和家庭構成了舊的蜂窩型社會結構，那么城市里面的單位就構成了新的蜂窩型結構，城市里面人民的人際交往、權力關系、利益表達以及文化活動都被單位的邊界所限定。基于單位的實踐經驗，社會學研究者們概括出了國家與社會關系之間的新概念——單位制：所謂單位制度，是國家進行社會控制、資源分配和社會整合的組織化形式，承擔著包含政治控制、專業(yè)分工和生活保障等多種功能?！?〕

項目制則是在改革開放之后，針對我國中央與地方關系的具體實踐而提煉形成的，不同于西方學者觀察央地關系之間的集權-分權二分法，也不同于經濟學和政治學者們關于是經濟聯(lián)邦制還是政治單一制更有利于經濟快速發(fā)展的爭論，社會學者們結合自己對于地方官員們的訪談和調查，從“行政發(fā)包”“績效合法性”“財政專項資金”等政治實際運作話語中概括而出的概念。在社會學研究者們看來，項目制是一個能夠將國家從中央到地方各層級和社會各領域統(tǒng)合起來的治理模式，它不僅是一個體制，而且是能夠讓體制運轉起來的機制，決定著國家、社會乃至個人如何決策的戰(zhàn)略，能夠解決中國國家治理中的統(tǒng)一權威與有效治理的矛盾。〔4〕

對比于韋伯的科層制，單位制和項目制都是從借助既有的西方理論出發(fā)，基于不同時期中國國家與社會、中央與地方之間的實踐政治經驗而凝練出的理論概念，它們根植于中國政治的具體經驗，但卻又不停留于經驗，更加注重了理論對于經驗的概括性描述，這樣形成基于本土經驗的理論能夠與主流西方理論形成對話。同樣，這些概念再返回到具體實踐中去檢驗，又有助于幫助我們加深對中國政治發(fā)展的現(xiàn)實理解，還能為未來的政治實踐提供一定的價值導向和改革思路?！安钚蚋窬帧?、單位制、項目制等這種從本土歷史傳統(tǒng)和實踐經驗而來，在實際政治運轉中檢驗，通過學者們研究提升的理論體系形成了契合中國實際的原創(chuàng)性新理論，深刻反映了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政治，更進一步地豐富了中國社會科學的理論體系，增強了中國社會科學話語的國際影響力和理論貢獻。endprint

四、民主集中制——重新認識中國政治的理論貢獻

要建構中國自身社會科學的理論體系，更加全面地認識中國政治，形成與西方既有理論的對話，必須要借鑒中國實踐的具體經驗，這并不是要完全反對現(xiàn)有的西方理論，而是要借助于它，鑒別出對于中國實踐有價值的部分，發(fā)現(xiàn)出相應理論連接實踐之間的矛盾點，形成我們的“問題意識”，從而在解決實際問題的過程產生基于中國實踐的社會科學理論。在這一基礎上，如果單純地僅用“西式自由民主”主流話語體系來丈量中國實踐，只會帶來南轅北轍的觀察結果，把中國原本很好的政治經濟實踐視為有違既有理論的不正常發(fā)展，這實際上是理論不自信、觀念上出問題的結果。

中國原本有著很好的文明基因，兩千年大一統(tǒng)國家的政治形態(tài)孕育了獨特的中華文明，自秦漢以來儒法合一的官僚制政治體系一直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主軸；“天下體系”是中國古代政治哲學以及政治實踐中一以貫之的世界觀，也是中華古代農耕文明直至近代中國革命與建設的漫長歷史進程中一直延續(xù)的民族精神精髓；“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主義”作為中華文明根深蒂固的治國理念，也是中國古代核心的治國理政倫理價值。如果忽視歷史傳統(tǒng)綿延而來的中華文明基體論，在西方文化帝國主義面前盲目照搬西方話語體系無異于舍本逐末，這樣既無法認清自己，也喪失了文化自信，更無法為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治理提供屬于中國的政治概念和治理方案。

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顯然是官方頂層設計的結果，但毫無疑問是從中國改革30多年的經驗和中共的領導核心資源出發(fā)，重新認識中國現(xiàn)實政治下作出的新的戰(zhàn)略舉措以及理論貢獻。在中國學者們看來，國家治理體系相當于現(xiàn)代化的國家權力，國家治理能力類似于強大的國家能力，而國家權力和國家能力之間并不是簡單的正負相關關系，有待于制度體系的結構設計將國家治理體系落實為國家治理能力。①而如果觀察西方的既有理論，國家權力概念更多的是邁克爾曼所提出的一種“互動的權力制度化網(wǎng)絡”，并把國家權力區(qū)分為專制性權力和基礎性權力，作為衡量國家能力的重要因素。〔5〕但我們可以看到，邁克爾曼的權力四要素概念及其之上的基礎性權力和專制性權力劃分更多強調的是社會結構的分層和國家對社會的滲透程度，而從中國的政治實踐看來，改革開放的成功經驗不僅僅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轉變，政府與市場、中央與地方更重要的是在領導核心中國共產黨和政府之間的權力網(wǎng)絡互動有了根本性的轉變，才帶來改革的成功發(fā)展。如果僅僅套用邁克爾曼式的國家觀，認為中國改革的成功就是源于專制性權力轉變?yōu)榛A性權力的話，未免有點以偏概全，何況改革前30年的中國是否算得上是一個專制性權力國家還有待仔細討論，恐怕按照邁克爾曼的劃分，或許1949年到1979年的新中國更類似于專制的基礎性權力。②

實際上，在中國現(xiàn)實政治的運轉中，國家權力更多地體現(xiàn)在中央-地方、國家-社會、政府-市場、行政-司法之間的制度體系架構上，國家能力則需要由這些制度體系去落實，這些制度體系的內在核心毫無疑問就是從革命中來、在現(xiàn)實中管用的黨和國家領導體制。要將多元復雜的國家權力轉化為強大的國家能力，把黨和國家領導體制的制度組織力落實到實際的治理能力層面，同時需要依賴強有力的組織中介機制，那么民主集中制這樣既符合中共領導的革命邏輯，也契合當代現(xiàn)實改革經驗的組織原則就成了制度體系能力和實際治理能力相轉化的核心聯(lián)結機制。

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進程中，政治組織原則所起最決定性作用的就是民主集中制，它既是黨內部的組織原則，又構成了政治組織形式的基礎，也是國家基本制度機構的組織規(guī)范，形成了以執(zhí)政黨為核心，將黨和國家有效組織起來基礎性制度原則。由“民主基礎上的集中，集中指導下的民主”所構成的民主集中制，既是中國歷史內生演化性的產物，也是把黨和國家領導體制有效地組織起來的政治邏輯?？梢哉f，民主集中制作為革命年代形成的中共政治組織原則，有效地強化了群眾路線下的政治參與，奠定了中共的組織基礎和國家政權組織形式，既實現(xiàn)了國家權力，又保障了人民權利，最大程度地展現(xiàn)了民主與集中的辯證統(tǒng)一，使得社會在增強活力與創(chuàng)造力和重建能力與秩序之間保持高度的穩(wěn)定。

政體就是把一個國家組織起來的根本性制度或手段。在中國，民主集中制不僅是一種政體，體現(xiàn)了黨和國家領導體制的關系原則，同時也是一個政策過程，在“國家——社會、中央——地方、政府——企業(yè)”各個維度上把不同領域組織起來，展現(xiàn)了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組織力和國家能力，保證了國家機關既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又能協(xié)調高效運轉，又使得人民意志的統(tǒng)一與意愿實現(xiàn)了充分的結合，從而實現(xiàn)了集中領導與廣泛參與的統(tǒng)一、充滿效率與富有活力的統(tǒng)一。

顯然，民主集中制這樣既符合革命歷史邏輯的制度體系、組織原則，又展現(xiàn)了改革經驗的強大國家能力，毫無疑問是中國政治模式的最大優(yōu)勢、中國經驗的最大特色。對比西式自由民主制度如今遇到的困境，先發(fā)國家制度僵化，產生不了強勢的能夠解決問題的領導人，政府決策被利益集團裹挾，政策制定否決點過多，導致否決型體制、弱政府的出現(xiàn)。而那些后發(fā)國家只學到了西式自由民主的表象，而沒有學到其內在實質，缺乏民主的同質化條件只能導致后發(fā)國家面臨著民主潮回流和劣質化民主的雙重窘境，一人一票選舉民主和多黨競爭的盲目推行要么被寡頭政治取代，要么陷入民粹主義政治困境，民主化大大超前于國家制度建設，只能使得這些后發(fā)民主化國家陷入權力危機之中。所以說，民主集中制這種從革命歷史中而來、在改革發(fā)展中管用、在現(xiàn)實治理中有效的制度，正是中國模式成功的法寶，其優(yōu)勢在當今國家治理比較中彰顯得淋漓盡致。

五、結語

中國發(fā)展實踐證明了中國改革經驗的有效性，以執(zhí)政黨作為理解中國政治的核心，黨和國家領導體制作為這一套制度的關鍵，民主集中制作為最根本的中國模式，在結合中華文明傳統(tǒng)基體、中國革命歷史邏輯和改革30多年發(fā)展經驗的基礎上，形成了中國獨特的發(fā)展理論。這樣一套從歷史邏輯和現(xiàn)實經驗出發(fā)的中國政治理論體系勢必要求對于既有主流的西方社會科學話語概念加以批判性改造，這種改造既是改革實踐的要求，也是形成中國話語體系的途徑，更是實現(xiàn)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現(xiàn)代化的現(xiàn)實需要。也許從本土歷史邏輯和實踐經驗出發(fā)的中國社會科學理論就能回答朱蘇力的問題：“在借鑒了一切外來的知識之后，在經濟發(fā)展的同時或之后，以理論、思想和學術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世界的解說，什么是你——中國——的貢獻？”。〔6〕

〔參考文獻〕

〔1〕Andrew Nathan， Authoritarian Resilience， Journal of Democracy，2003.

〔2〕M. Weitzman and Xu， “Chinese Township Village Enterprises as Vaguely Defined Cooperatives，”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1994，18（2）.

〔3〕李路路.“單位制”的變遷與研究〔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報，2013，（1）.

〔4〕渠敬東.項目制：一種新的國家治理體制〔J〕.中國社會科學，2012，（5）；周雪光.項目制：一個“控制權”理論視角〔J〕.開放時代，2015，（2）.

〔5〕〔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2卷（上） 〔M〕.劉北成，李少軍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69.

〔6〕朱蘇力.法治及其本土資源〔M〕.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序言.

【責任編輯：劉彥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