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暉
某日午后,突然收到一條訊息,大意是下周有個名師工作室活動,你來上一節(jié)公開課吧。我一聽,心頓時涼了半截。都說公開課難上,什么誦讀美讀,什么合作探究,所有的關(guān)節(jié)細節(jié)都要處理到,壓力很大。也許猜出我的猶豫,對方又添上一句說: “沒事,我們就玩一玩,都是自己人?!痹挾颊f到這份上了,再不答應(yīng)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于是乎,我這個一直習(xí)慣于 “在路邊鼓掌的人”,也被推向了前場。
作為一個教壇新人,似乎有很多借口來掩飾自己的缺陷,但我不打算使用這種精神勝利法。盡管我早已做好 “直面慘淡的人生”的準備,但我仍希望能上出自己的風(fēng)格和創(chuàng)意。
我選的課文是 《游沙湖》。
文章很短,只有短短的一百七十二字,但正因為短,想要 “螺螄殼里做道場”,就顯得尤為困難。我開始反復(fù)品讀文本,并廣泛查閱各種教參資料。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教參的解讀和設(shè)計跟我的理解有一定出入,比如文章的第一段末句: “予戲之曰: ‘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闭n文下面對 “戲”字的解釋為 “調(diào)笑,逗趣”,設(shè)計者們大都認為該句寫出了蘇軾雖屢遭貶謫卻仍能玩笑自釋的曠達心境,從而為第二段通過 《浣溪沙》詞來抒發(fā)自己的豪邁情感張本。而整篇文章,則是平鋪直敘,表現(xiàn)了一種昂揚向上的情緒,標準的線性情感模式。這與我的意見正好相左。我認為,讀 《游沙湖》,在一般意義上讀出樂觀的主旨并不難,難的是如何理解這種樂觀。它是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樂觀嗎?顯然沒有這么簡單。根據(jù)我對蘇軾的了解,我更愿意把 “戲之”這句話理解為作者的一種自嘲,一種哀怨,而這個 “異人”,簡直就是作者打出的一個旗幟鮮明的申述語。這么一來,我等于是和教參 “杠”上了,這給我的備課帶來了立竿見影的變化。我決定拿這句話大做文章。帶著全新的想法,我再次細讀了整篇文章,并最終確定采用 “迂回式”的教法,即先上第二段,再上第一段,最后再回歸到第二段,從而達到一個全新的思想認識。這是一個有點冒險的方法,但我主意已定。
帶著這份自己的理解,我踏入了高一 (4)班,開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堂公開課。聽課的老師多達三十人,我的心情略顯緊張,但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課堂上,學(xué)生果然緊緊抓住了 “戲之曰”和 《浣溪沙》詞,認定其抒發(fā)了作者極其曠達豪邁的情感,能理解到這一層,按理說已經(jīng)算圓滿了,但我并不滿足。在讓學(xué)生有感情地讀完這首詞后,我開始按自己的預(yù)定方向走。我說: “其實我們同學(xué)剛剛的解讀跟我們印象中的蘇軾形象是一樣的,樂觀、曠達,但老師今天想跟大家一起來探討的是曠達背后的蘇軾,他是否也曾經(jīng)失意過,悲哀過,孤寂過呢?難道他只是一味地曠達嗎?”學(xué)生馬上陷入了思考,我則因勢導(dǎo)入背景資料,以打開他們的思維:由于與當(dāng)朝宰相王安石政見不同,蘇軾在朝中飽受排擠,從宋神宗熙寧四年開始,蘇軾請求外調(diào),先后在杭州、密州、徐州當(dāng)了八年的地方官。在宋神宗元豐二年 (1079年)三月,44歲的蘇軾奉旨由徐州知州調(diào)任湖州知州,按慣例要寫一封上表。蘇軾寫了一封《湖州謝上表》,里面有一句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沒想到這篇短短三百余字的文章竟險些給他帶來殺身之禍。那些所謂的“新進”斷章取義,認為他諷刺新政,誹謗皇帝,從而釀成了宋朝歷史上最大的文字獄——烏臺詩案。他整整被關(guān)了4個月零12天才出獄,最后被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
這時,我又在屏幕上打出他這個時期的作品——《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請學(xué)生一起來讀一讀。讀完后,我提問道: “通過這首 《卜算子》,你可以讀出當(dāng)時蘇軾的內(nèi)心怎樣的情感?”學(xué)生幾乎是脫口而出:凄涼,孤寂,消極……聽到這里,我趁熱打鐵:“那么在這篇文章中,蘇軾是否也流露出了相似的情緒呢?請大家靜下心來,再次走進文本,去探究文字背后蘇軾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請自由朗讀第一段,邊讀邊思考?”學(xué)生們大都盯住了這段的最后一句話,仔細地品味涵詠,很快就抓住了 “戲之”這個點: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種輕松自如的調(diào)笑,而實際上卻是一種帶淚的笑。
此時我的心中已然沒有剛開始的緊張。我繼續(xù)引導(dǎo)說: “可見,蘇軾在看到溪水西流之前他的內(nèi)心也是孤寂的。這個時候讓我們再回過頭去看第二段的文字,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已經(jīng)慢慢地走進蘇軾的內(nèi)心了,一個立體的蘇軾正在我們的眼前慢慢浮現(xiàn)。當(dāng)一個飽嘗困苦,年過半百的蘇軾看到溪水西流的時候,他的生命受到了一次巨大的震撼。蘭溪成了他的拯救與逍遙?!敝v到這里,我把自己對這篇文章的解讀都抖了出來,它不再是一個平鋪直敘的單一情感模式——這絕不是一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曠達,也不是一種少不更事,而是一種大徹大悟之后的鳳凰涅槃,一種苦后的樂,一種看透人世后的自在豁達,一種在經(jīng)過風(fēng)雨洗禮之后所形成的無比圓融和成熟的境界。在所有人都為他嘆息,并認為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時,他用自己堅強的意志撞開了一條路。
在一個缺乏光亮的社會中,蘇軾就仿佛是一盞明燈,當(dāng)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陷入到名韁利鎖的黑夜里不可自拔時,就是因為有了這一盞明燈,支撐起了大地的光亮。薩特在《詞語》中說: “古代那些偉大的人物并沒有死,因為他們的語言、思想至今仍影響著人們現(xiàn)在的生活,他們只是暫時缺席了。”對我們后來的歷史來說,蘇軾也同樣只是一個在場的缺席者而已。
時間在揮舞的手掌間逐漸消逝。孩子們沉浸在一種厚重的人文氛圍里,并深深地體會到了這種人格的偉大,以至于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都意猶未盡地一動不動,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剎那間我覺得,上得好不好已經(jīng)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因為我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教書的意義何在?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曾經(jīng)有人跟我說,教師只是文化的二傳手。我告訴他,你錯了,如果沒有我們這些二傳手,就永遠也出不了那些 “一傳手”。在文化的長河里,是我們跨越了時空的局限使人類的精神得以薪火相傳,并在生命即將窮盡的那一刻,享受一種為先賢留種的自得。在我看來,這是幸福的。
屬于我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四十分鐘。如果我上出了自己的味道,我希望它們甘甜得像瓊漿一樣可口。而如果我制造了噪音,那么我希望它們速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