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許淵沖譯李商隱《元題》的得與失

摘要：翻譯是跨文化交際的特點之一，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充當(dāng)橋梁作用。本文從許淵沖的“意美，音美，形美”三美原則對他翻譯的李商隱的詩《無題》進行評價，并指出譯文的得與失。本文認為，要在音、形、意之間達到完美的統(tǒng)一幾乎是不可能的，許譯《無題》也存在形式與意義矛盾這一缺憾。

關(guān)鍵詞：許淵沖 《無題》 “三美”原則 得與失；

許淵沖的翻譯思想以“三美”原則著稱。三美論包括：意美、音美和形美。許淵沖說：“譯詩要和原詩一樣感動讀者的心，這是意美；要和原詩一樣有悅耳的韻律，這是音美；還要盡可能保持原詩的形式，如長短、對仗等，這是形美”（許淵沖，1984：2）?！叭馈弊钤绯霈F(xiàn)于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魯迅，1926：3）?！叭馈钡幕A(chǔ)是“三似”：意似，音似，形似。意似就是要傳達原文的內(nèi)容，不能錯譯，漏譯，多譯?！暗图壍闹皇切嗡?，高級的卻是神似”（許淵沖，1998：6）。許淵沖認為形似與神似的矛盾基本上是直譯和意譯的矛盾。當(dāng)然，關(guān)于許淵沖的翻譯思想也存在爭議，他的“三美”原則也許是翻譯的理想化原則。本文以《無題》為例，分析許淵沖翻譯思想中“三美”原則的體現(xiàn)及其矛盾性。

《無題》

（作者：李商隱；翻譯：許淵沖）

相見時難別亦難，

Its difficult for us to meetand hard to part；

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The east wind i s too weak to revive flowers dead.

春蠶到死絲方盡，

Spring silkworm till its death spins silk from love sick heart；

蠟炬成灰淚始干。

Candle only when burned up have no tears to shed.

曉鏡但愁云鬢改，

At dawn Im grieved to think your mirrored hair turns gray；

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At night you would teel cold while I croon by moonlight.

蓬山此去無多路，

To the three fairy hills it is not a long way；

青鳥殷勤為探看。

Would the blue birds oft fly to see you on the height！

音韻是詩歌韻律的重要構(gòu)成因素之一，體現(xiàn)了詩歌的音樂美?！稛o題》原詩共八行，其中第一、二、四、六、八行押“an”韻，嚴謹整齊，各聯(lián)詩句平仄相間、抑揚頓挫，極富回環(huán)跌宕的音樂節(jié)奏感。許淵沖作為韻體譯詩的倡導(dǎo)者，非常注重唐詩英譯的音韻之美。為了表現(xiàn)出原詩音韻整齊的文體效果，許先生的英譯詩中也講求句末的押韻。許先生并不追求完全照搬原詩的押韻效果，而是充分利用英詩獨特的韻式和語音修辭手段，盡可能傳達原詩的音韻效果。

首先，為了體現(xiàn)譯詩的音韻之美，許先生突破了原文的格律限制，在譯文中采用了英語詩歌中常見的押韻方式：ababcdcd的隔行尾韻，如“part”與“heart”，“dead”與“shed”，“gray”與“way”，“moonlight”與“height”。其次，許先生在譯文中還運用了頭韻來體現(xiàn)原詩的音韻美，如在第二行中“wind”與“weak”，第三行中“spring”“silkworm”“spins”與“silk”等。許先生運用的這種修辭手法使譯文語言簡明、生動，富有節(jié)奏感。在譯文的第一行，許先生用了元韻如“hard”與“part”，輔音韻如“meet”與“part”。許淵沖先生的譯文讀起來音律和諧，節(jié)奏感強，較好地傳達了原詩的神韻。但是，許先生過于追求譯文的音韻美，因而在意義的傳達上有所缺憾。這與他自己提出的“意美”為譯詩之首的要求產(chǎn)生了矛盾。

《無題》在第一、二行描述了離別時的一種心境：此時別后，再無相見日期，因此“別亦難”表達出了一種復(fù)雜凄涼的心情。分別時又是暮春，東風(fēng)無力，百花凋殘，詩人對離別情景的傷感進行了渲染。許先生把第一行譯為“Its difficult for us to meet and hard topart”。這里“difficult”與“hard”在語叉上表示“難”度的程度相似，沒有體現(xiàn)原文中前后兩個“難”字的遞進關(guān)系，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種離別更難的思想感情色彩。本人認為可以改譯為“Its hard for us to meet and harder to part”，這樣就表達了“別亦難”的內(nèi)涵。許先生把“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譯為“The east wind is too weak to revive flowers dead”，充分發(fā)揮了譯語的優(yōu)勢。使用“too…to…”句式來代替原句的并列結(jié)構(gòu)，正話反說“百花殘”為“凋謝的花很難復(fù)蘇”。這體現(xiàn)出許先生“譯氣不譯字”的翻譯風(fēng)格，即并沒有在字面上逐字對照原句進行翻譯，而是在領(lǐng)會作者的意圖上增減詞語、變換句式來更好地再現(xiàn)原句的意境?！皷|風(fēng)”其實是指“春風(fēng)”。因為傳說中“東君”是司花之神，掌管百花的開放，而“東風(fēng)”就是東君催開百花的手段，因此“東風(fēng)”在這里是指“春風(fēng)”。古代詩詞中早有東君的記載，如，唐王初《立春后作》詩：“東君珂佩響珊珊，青馭多時下九關(guān)。方信玉霄千萬里，春風(fēng)猶未到人間?！贝颂幍摹皷|君”指司春之神?！皷|風(fēng)”和“西風(fēng)”的東西方文化差異主要是由自然條件造成的。我國地勢西部是高原山地，東臨大海，由于所處地理位置的影響，故有“西風(fēng)凜冽”與“東風(fēng)送暖”之詞。中國的“東風(fēng)”是從東部沿海吹來的和煦暖風(fēng)，象征著溫暖、春天和生命。歐洲國家如英國的“東風(fēng)”是從歐洲大陸北部吹來的寒風(fēng)，是寒冷刺骨的，令人不愉快的。由于這些自然條件的差異，導(dǎo)致文化差異的產(chǎn)生，使得人們在生活中有不同的理解和運用。許譯“東風(fēng)”為“the east wind”太過直譯，有點牽強。因為在西方人看來，“the east wind”指的是從東面來的風(fēng)，是寒冷的風(fēng)。

李商隱《無題》詩第三、四行表達的是一種久別的情思：雖然相見遙遙無期，但是思念之情卻是無休無止。此處李商隱運用了比擬的手法，移情于物，把“春蠶吐絲”和“蠟炬成灰”比喻成綿綿無期的相思之情。一般來說，詩歌中的雙關(guān)在翻譯過程中難以做到，可是許先生卻通過英語頭韻的修辭方式巧妙地傳達了原詩的這一修辭特色。許先生將“絲方盡”譯為“spinssilk from love-sick heart”，不僅譯出了“silk”，而且還譯出了“l(fā)ove-sick”?！癰urned”和“shed”兩個詞形象地表達了蠟燭燒盡成灰，滴淚直到淚流干的過程。許先生此處的翻譯更加有效地傳達了原文的意思。

按照許先生的理解，這首詩是以男性的口吻寫的。原詩第五、六行的譯文是“At dawn Im grieved to think your mirrored hair turns gray；At night you would feel cold while I croon by moonlight”，即“早晨我看到你鏡中的白發(fā)變白時，我感到發(fā)愁。夜里我在月下吟詩詩，你會感到清冷”。在譯文中，“I”指男性，“you”指女性?！俺睢钡母惺苷呤恰拔摇保桓惺艿默F(xiàn)象卻是對方的“云鬢改”“夜吟”的是“我”，但感覺到月光清冷的卻是對方。這實屬因理解偏差導(dǎo)致的誤譯。

唐正秋對這兩行詩的理解為“At dawn I grieve before the mirror for my graying hair：Chanting at night，one of the chilly moonlight youd beware”。即唐正秋把這兩行詩翻譯為“早晨當(dāng)我照鏡子，看到自己的頭發(fā)慢慢變白時，我會感到悲傷。夜晚，你對著月亮吟唱詩，你也是感到凄涼”。譯文里，“I”指女子，“you”指女子相思的那位戀人，所以唐先生是以女性的口吻翻譯的。

張延琛與魏博思合譯的第五至六行：“Before the mirror，you will fret to find those cloud like tresses changing. Making rhymes at night，you will find the moonlight has grown chill”?？梢钥闯鏊麄儍扇说睦斫馀c唐正秋和許淵沖不同。張、魏二人直譯了這兩行詩：“在鏡子前，你會因發(fā)現(xiàn)云像頭發(fā)一樣發(fā)生變化而擔(dān)心。在夜晚吟詩時，你會發(fā)現(xiàn)月光也變得凄寒”。張、魏二人對這兩行詩的譯文沒有指出明顯的性別，使之產(chǎn)生矛盾，不連貫。張、魏二人譯文中的“you”使讀者可以理解為“在鏡子前，女子會因為發(fā)現(xiàn)頭發(fā)像云一樣發(fā)生變化而擔(dān)心。在夜晚吟詩時，女子會發(fā)現(xiàn)月光也變得凄寒?！碑?dāng)然，“you”也可以理解為“在鏡子前，男子會因為發(fā)現(xiàn)頭發(fā)像云一樣發(fā)生變化而擔(dān)心。在夜晚吟詩時，男子會發(fā)現(xiàn)月光也變得凄寒。”很明顯，張、魏二人對兩行詩的直譯對原詩的傳達發(fā)生偏差，產(chǎn)生歧義。

林建民先生將五、六句譯為“Looking at morning mirror 1 worry my temple is changed，humming verse at night moonlight appeared to be chilly”。林先生理解為“對著鏡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鬢發(fā)生變化，夜里吟詩，月光似乎也是那么的凄涼?！绷窒壬倪@兩行譯文中，“I”指男性還是女性并未看出來。林先生只是簡單地模糊化處理詩中的性別，讓讀者自己去猜測，譯文的語義沒有傳達原詩內(nèi)容。

卓振英先生將五、六行譯為“At dawn the mirror may betray your dread of aging hair，reciting poems at night I feel the moons chill in the air.”卓先生對這兩行詩的理解為：“黎明時，鏡子可能會泄露你對頭發(fā)老化的恐懼，晚上朗誦詩歌，我感覺到月亮在空氣中的寒意?！弊孔g與許譯一樣，是從男性的角度來寫。卓先生將說話者理解成夜晚吟詩的男子，且將“愁”處理成物質(zhì)過程，無法還原詩中女子為了愛情希望青春永駐，害怕容顏老去的愁苦情緒。另外，原詩中“應(yīng)”字是揣度、料想的口氣，表明這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而卓譯卻將其處理成“I feel the moons chill in the air”，顯然是誤譯。這首詩是以女性的口吻抒寫愛情心理。第五行寫女子清晨梳妝照鏡時為“云鬢改”而愁苦，第六行是女子推己及人想象對方和自己一樣痛苦，夜不能寐，深夜吟詩，月光清冷。男子晚上長吟不寐，必然感到冷月侵人。

《大學(xué)語文講讀》第二版的注釋標明：李商隱《無題》詩仿佛以女性的口吻抒寫愛情心理，第五、六行設(shè)想兩人別后幽思孤寂的情狀。早晨對鏡梳妝的時候，擔(dān)心因飽受思念之苦而愁白了頭發(fā)；夜晚對月低吟的時候，害怕不能表達出那一份思念而倍覺月光的清寒，一“曉”一“夜”的時間點示，寫盡了朝思暮想的思念之情，并使因受相思之苦而坐臥不安的戀人形象躍然紙上（何映紅，馬賀蘭，李桂奎，2015：88）。

詩歌第五、六行出現(xiàn)了兩個時間詞，“曉”和“夜”。“曉”指天快亮的時候，或者是緊接著黎明前的時間?！耙埂弊衷谶@里指深夜，因為已經(jīng)感覺到了夜晚的寒氣。許淵沖和唐正秋將“曉”和“夜”都分別譯為“at dawn”和“atnight”。張、魏二人沒有將“曉”字譯出，將“夜”字譯為“at night”。林建民將“曉”字譯為“morning”，“夜”譯為“at night”；卓振英將“曉”字譯為“at dawn”，“夜”字譯為“at night”?！癲awn”是指黎明，是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而“morning”指的是從太陽升起到午飯之前的時間。因此，在這里使用“dawn”比較符合原文的時間關(guān)系?！皀ight”是指太陽下山到第二天太陽升起的這一段時間，但是英語國家習(xí)慣于指的是晚上十點之后到午夜12點。詩人在夏日的夜晚，對月吟詩，漸漸覺得寒意來襲，說明這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所以用“night”比較符合原詩的時間關(guān)系。（熊艷麗，2009.8）

在第七至八行描述了一個關(guān)系過程和一個心理過程，描寫的是戀人不勝相思之苦，產(chǎn)生了相見的渴望。但是相見無望，于是只好請使者為自己殷勤致意，替自己去看望對方。在這里，李商隱運用了兩個典故：“蓬山”和“青鳥”?！渡胶＝?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中有“蓬萊山在海中”之句；《列子·湯問》有“渤海之東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的記載。“其上物色皆白，黃金白銀為宮闕，珠釬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吃了能長生不老”（《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故蓬萊為蓬萊山，是傳說中的海上仙山，李商隱此處用“蓬山”表達路途遙遠。西漢班固《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對曰：‘西王母暮必降尊象，上宜灑掃以待之?！许?，王母至。乘紫車，玉女夾馭，載七勝，青氣如云，有二青鳥如鸞，夾侍王母旁。”傳說西王母有三青鳥，一只選遣為信使，前來給漢武帝報信，另外兩只隨西王母而來，并服侍在王母身旁。后人便把傳信使者也稱為“青鸞”“青鳥”。南唐李王景有詩：“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李商隱詩云：“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薄扒帏B”在此已成為傳書的信使。卓譯和許譯在及物性方面都與原句一致，都使用了關(guān)系過程來體現(xiàn)“蓬萊山”此去不遠的屬性，并選擇了用心理過程來表達自己希望使者“青鳥”能夠幫忙多去看看自己的戀人的心情。不同的是，林譯和卓譯對“青鳥”和“蓬萊”的處理。如果缺乏這個文化背景，單從字面上翻譯，必然會使譯文不知所云。許先生把“蓬山”簡化譯為“the three fairy hills”，未能傳達出原文文化含義；把“青鳥”譯為“the blue birds”是誤譯，因為傳說中“青鳥”的顏色為黑色，所以許先生直譯書面“青鳥”之意并沒有完全表達出李商隱的意思。林譯將最后一小句處理成物質(zhì)過程“I asked the blue bird to…”像是在客觀陳述，不夾雜任何情感。“蓬萊”并非真的仙山，而是心愛之人居所的象征；“青鳥”本不存在，而是詩人的想象，內(nèi)心的渴望，因此直接說自己讓青鳥常去看你，顯然與原詩不符。

對比原詩和譯詩的標題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原詩和標題之間存在語義范圍偏差，兩者之間傳達的內(nèi)涵不一致。在我國詩歌中，詩人常常以“無題”為題作詩篇。古詩之所以無題，是因為這些詩歌的作者并非有意作詩，只不過為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所以隨口諷詠，自然成章。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一論“詩題”云：“古人之詩，有詩而后有題；今人之詩，有題而后有詩。有詩而后有題者，其詩本乎情；有題而后有詩者，其詩徇乎物?！痹墩f：“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度倨贰豆旁娛攀住?，皆無題之作，后人取其詩中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睙o題勝有題，之所以用“無題”作題目，是因為作者不便于或不想直接用題目來顯露詩歌的主旨。這樣的詩，往往寄托著作者難言的隱痛，莫名的情思，苦澀的情懷，執(zhí)著的追求等。所以李商隱選用了“無題”來隱晦地表達相思之情。許淵沖把原詩題目譯為“To One Unnamed”即“致不知名者”。張、魏、唐三人將題目譯為“Untitled”。筆者認為可以直接音譯為“Wuti”后面加注釋解釋“Wuti”是作者不便于或不想直接用題目來顯露詩歌的主旨。

李商隱生平坎坷，所寫詩歌都是表達自己情懷之作。他的詩歌比較隱晦，風(fēng)格偏凄婉?！稛o題》這首詩表達了凄婉的情感。原詩雖然是首相思的情詩，可是詩中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跟人稱有關(guān)的詞匯，這樣的古詩給人一種形式簡單，語義含蓄的感覺，但是卻給翻譯增加了相當(dāng)大的難度?？偟膩碚f，許淵沖先生的譯本基本上再現(xiàn)了原文的風(fēng)格和思想內(nèi)容。但是，他提出的譯詩的音、形、意“三美”原則是一種理想，要在音、形、意之間達到完美的統(tǒng)一幾乎是不可能的。

作者簡介：朱峰琳，女，寧波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