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煒,孫習成2,
(1.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2.浙江傳媒大學 國際文化傳播學院,杭州 310000)
近百年來,學界關于先秦時期是否存在第三人稱代詞*關于先秦時期是否有第三人稱代詞,學界莫衷一是?!恶R氏文通》中稱第三人稱代詞為“為語者”,且認為“彼”“其”“他”“伊”“渠”“夫”“之”均有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楊樹達的《高等國文法》稱第三人稱代詞為“他稱代名詞”,并指出古書中的他稱代名詞有“子、彼、丑、夫”等。章士釗的《中等國文典》中提道:“第三人稱之習用者,為‘彼’、‘其’、‘之’等字?!眳问逑妗吨袊姆ㄒ浴分袆t認為:“嚴格說,文言沒有第三身指稱詞,‘之’、‘其’、‘彼’三字都是從指示詞轉(zhuǎn)變過來的”。王力在《漢語史稿》中提道:“第三人稱有‘其’、‘之’、‘厥’”等?!鼻覍⒌谌朔Q定義為“兼指事物的人稱代詞”。張斌、胡裕樹在《漢語語法研究》中談到上古的人稱代詞時說:“第三人稱代詞有‘彼’、‘夫’‘其’‘之’等”。何樂士在《〈左傳〉語法研究》中指出:“《左傳》的第三人稱代詞主要有4個,即‘之’、‘其’、‘彼’、‘厥’?!本C合了前賢關于這一時期第三人稱代詞界定的意見,我們認為《左傳》中的“夫”也具備了第三人稱代詞的特點,也應被歸入第三人稱代詞之中。以及有哪些第三人稱代詞的爭議一直存在,這也許與這一時期代詞的“兼指”現(xiàn)象有很大關系?!蹲髠鳌肥窍惹貢r期的代表性文獻,我們試圖通過對《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用法特征的計量考察,來歸納總結(jié)先秦時期第三人稱代詞的句法、語義、語用特征和規(guī)律。
據(jù)我們考察,《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主要有“之”“其”“彼”“厥”“夫”5個,且這5個代詞均存在“兼指”*崔立斌(1989)曾指出:“古漢語中的‘其’、‘之’,通常被看作第三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這種人稱代詞兼指示代詞的現(xiàn)象是中外語言中所罕見的。相反,指示代詞兼指稱人的現(xiàn)象則是語言中較普遍的?!笔艽奘系膯l(fā),我們將這種可以兼指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或可以同時兼指第一、二、三人稱的現(xiàn)象稱為“兼指現(xiàn)象”。值得注意的是,我們所說的“兼指”與洪波(1991)提出的“兼指代詞”的概念是不一樣的,洪氏提出的“兼指代詞”是就指示代詞的范疇而言的,指既可以指遠又可以指近的指示代詞?,F(xiàn)象。
作為《左傳》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第三人稱代詞,“之”的兼指現(xiàn)象最為典型。*對于古代漢語中的“之”是否為第三人稱代詞,學界還沒有定論。楊樹達曾在其早期的《詞詮》中將“之”歸入第三人稱代詞,但之后在《高等國文法》中又不把“之”列入人稱代名詞,將其歸入指示代名詞中。郭錫良在其《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的起源和發(fā)展》一文中也認同這一觀點,雖然他認為“先秦很多用作賓語的‘之’,已經(jīng)由指示代詞向第三人稱代詞轉(zhuǎn)化,把它理解成現(xiàn)代漢語的‘他’(它),比較順當”,但還是提出“春秋戰(zhàn)國時‘之’已經(jīng)從指示代詞向第三人稱代詞轉(zhuǎn)化,但并沒有完成這一轉(zhuǎn)化過程?!钡慕Y(jié)論。從郭氏的論述來看,他認可當“之”作賓語和作兼語時很多情況下可以理解為第三人稱代詞,據(jù)我們對《左傳》中“之”的考察,可以說《左傳》中可以理解為第三人稱代詞的“之”俯拾皆是,我們認為到《左傳》時期,大量的“之”已經(jīng)具有第三人稱代詞的性質(zhì),應把“之”歸入第三人稱代詞之列?!蹲髠鳌分小爸奔婢呷朔Q代詞和指示代詞的功能,同時作為人稱代詞又可以兼指第一、二、三人稱*易敏(1994)將古漢語中“之”“其”稱代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的現(xiàn)象稱為“自指”現(xiàn)象,并總結(jié)了“之”“其”自指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上古漢語第三人稱代詞不夠成熟,‘之’、‘其’自指現(xiàn)象多數(shù)發(fā)生在講和、上書、起誓等形式各異的對話場合,對話雙方的身份、地位關系或是已然存在的,或是臨時構(gòu)成的,此時說話人的身份往往低于對方?!睆摹蹲髠鳌分小爸薄捌洹弊灾傅挠美齺砜?,易氏所述是符合當時的語言事實的。,這里我們僅討論“之”作為人稱代詞的情況。
《左傳》中“之”表第一人稱代詞的例句共10例,且“之”在句中均作賓語,大多為動賓結(jié)構(gòu),例如:
(1)將起師,子重曰:“君弱,群臣不如先大夫,師眾而后可?!对姟吩唬骸疂鷿嗍浚耐跻詫??!蛭耐酹q用眾,況吾儕乎?且先君莊王屬之曰:‘無德以及遠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昭公十三年)
(2)叔魚見季孫曰:“昔鮒也得罪于晉君,自歸于魯君。微武子之賜,不至于今。雖獲歸骨于晉,猶子則肉之,敢不盡情?歸子而不歸,鮒也聞諸吏,將為子除館于西河,其若之何?”(昭公十三年)
(3)吾庸多矣,非吾憂也。且事對曰:“不死伍乘,軍之大刑也。干刑而從子,君焉用之?子速諸?!?昭公二十一年)
也有2例雙賓結(jié)構(gòu):
(4)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愿也。
(5)若以先臣之故,不絕季氏,而賜之死。(昭公三十一年)
“之”表第二人稱的例句有6例,且均在句中作賓語*何樂士在《〈左傳〉語法研究》中提出,“之”代第二人稱的例句僅2例,經(jīng)我們考察,“之”代第二人稱的例句共6例,以上是我們列出的何氏遺漏的4例。,例如:
(6)對曰:“告之以臨民,教之以軍旅,不共是懼,何故廢乎?且子懼不孝,無懼弗得立,修己而不責人,則免于難。”(閔公二年)
(7)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宣公三年)
(8)子會而赦有罪,又賞其賢,諸侯其誰不欣焉望楚而歸之,視遠如邇?(昭公元年)
(9)今又殺三不辜,以興大謗,幾及子矣。子而不圖,將焉用之?(昭公二十七年)
據(jù)張玉金《甲骨文虛詞詞典》所述,“之”在甲骨文中“就為第三人稱代詞,可以指代單個人,也可以指代多數(shù)人?!盵1]劉翔、陳抗、陳初生、董琨在《商周古文字讀本》中也指出,“之”在金文中也可指代第三人稱。因此,我們猜測,“之”指代第三人稱代詞應早于先秦時期?!蹲髠鳌分小爸敝饕米鞯谌朔Q代詞,“之”在《左傳》中的句法功能分布情況見下表:
句法位置主語賓語動賓介賓雙賓定語兼語總計用例數(shù)量21 9601269323192 223所占比例0.09%88.17%5.67%4.18%1.03%0.85%100%
早在馬建忠的《馬氏文通》中就已提到:“‘之’字單用,賓次者其常?!盵2]47從《左傳》中“之”的句法功能分布情況來看,這一論述是符合語言事實的?!蹲髠鳌分械谌朔Q代詞“之”主要在句中作賓語,約占全部例句的98%,且以作動賓結(jié)構(gòu)中的賓語為主,這樣的例句有1 960例,例如:
(10)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隱公元年)
(11)夏,遂因氏,頜氏、工婁氏、須遂氏饗齊戍,醉而殺之,齊人殲焉。(莊公十七年)
(12)子尾見強,宣子謂之如子旗。大夫多笑之,唯晏子信之,曰:“夫子,君子也。君子有信,其有以知之矣?!?昭公二年)
“之”在介賓結(jié)構(gòu)中作賓語的例句有126例,例如:
(13)亟請于武公,公弗許。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隱公元年)
(14)初,子駟與尉止有爭,將御諸侯之師而黜其車。尉止獲,又與之爭。(襄公十年)
(15)還如楚,令尹子木與之語,問晉故焉,且曰:“晉大夫與楚孰賢?”(襄公二十六年)
此外,還有93例“之”處于雙賓結(jié)構(gòu)中作賓語,例如:
(16)國老皆賀子文,子文飲之酒。蒍賈尚幼,后至,不賀。(僖公二十七年)
(17)公享晉六卿于蒲圃,賜之三命之服。(襄公十九年)
(18)少姜有寵于晉侯,晉侯謂之少齊。(昭公二年)
《馬氏文通》中提到“之”作定語的情況時作如下論述:“‘之’在‘為’字后有偏次之解,其他動字后,則‘之’為偏次者僅矣?!盵2]48據(jù)我們考察,《左傳》中“之”作定語的例句共23例,而處于“為”字之后的例句僅有8例,例如:
(19)子頹有寵,蒍國為之師。(莊公十九年)
(20)魏絳多功,以趙武為賢而為之佐。(襄公九年)
(21)楚子次于乾溪,以為之援。(昭公十二年)
其余大多數(shù)“之”均處于其他動字后作定語,例如:
(22)公知其無罪也,枕之股而哭之。(僖公二十八年)
(23)履士會之足于朝。秦伯師于河西,魏人在東。(文公十三年)
(24)抑人亦有言曰:‘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癄颗R怎枵撸庞凶镆?;而奪之牛,罰已重矣。(宣公十一年)
(25)郤至從鄭伯,其右茀翰胡曰:“諜輅之,余從之乘而俘以下?!?成公十六年)
(26)或淫于外州,外州人奪之軒以獻。(哀公十一年)
關于第三人稱代詞“之”作主語的情況,《馬氏文通》中說:“‘之’字有用為主次者,經(jīng)籍中僅一二見?!盵2]47《左傳》中“之”作主語的例句僅2例,且“之”在句中均作主謂作賓句中的小主語:
(27)小人戚,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僖公十五年)
(28)魚石曰:“右?guī)熎埆@反,雖許之討,必不敢。且多大功,國人與之,不反,懼桓氏之無祀于宋也。右?guī)熡?,猶有戌在,桓氏雖亡,必偏?!?成公十五年)
《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之”作兼語的例句有19例,例如:
(29)陳轅宣仲怨鄭申侯之反己于召陵,故勸之城其賜邑,曰:“美城之,大名也,子孫不忘。吾助子請?!?僖公五年)
(30)晉人或以廣隊不能進,楚人惎之脫扃,少進,馬還,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數(shù)奔也。”(宣公十二年)
(31)與其射御,教吳乘車,教之戰(zhàn)陳,教之叛楚。(成公七年)
除了“之”,“其”也是《左傳》中比較常見的一個第三人稱代詞*崔立斌(1989)曾提到先秦漢語中“之”和“其”的區(qū)別:“‘其’表示特指,‘之’表示泛指。”?!恶R氏文通》指出:“指名代詞用以指前文者,‘之’、‘其’二字最為習用?!俄崟方狻洹癁橹肝镏o,所謂‘物’者,兼人物言,且兼人己言。”[2]46《左傳》中代詞“其”也具有兼指功能,其中“其”作第一人稱的用例有7例,例如:
(32)稽首而對曰:“臣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其濟,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僖公九年)
(33)民知窮困,而受盟于楚,狐也與其二三臣不能禁止。(襄公八年)
(34)子強曰:“久將墊隘,隘乃禽也。不如速戰(zhàn)!請以其私卒誘之,簡師陳以待我。我克剛進,奔則亦視之,乃可以免。不然,必為吳禽。”(襄公二十五年)
“其”作第二人稱的例句僅2例:
(35)晉州綽及之,射殖綽,中肩,兩矢夾脰,曰:“止,將為三軍獲。不止,將取其衷?!?襄公十八年)
(36)晉人召季孫,獻子使私焉,曰:“子必來,我受其無咎。”(昭公三十一年)
這一時期“其”作第三人稱代詞的情況是比較常見的*郭錫良在《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的起源和發(fā)展》中提到:“‘其’字在先秦也已向第三人稱代詞轉(zhuǎn)化,在某些句子中把它理解成第三人稱代詞‘他(它)的’更順當一些?!钡蔡岢觯骸啊洹谙惹仉m然已經(jīng)由特指代詞向第三人稱代詞轉(zhuǎn)化,但也未完成它的轉(zhuǎn)化過程。它的第三人稱代詞的性質(zhì)比‘之’更弱一些?!钡珦?jù)我們對《左傳》中的“其”的考察,《左傳》中可以理解為第三人稱代詞的“其”要占全部“其”的一半以上,比“之”的第三人稱代詞性質(zhì)更為明顯。因此,我們認為對“其”作第三人稱代詞的情況進行討論是很有必要的。,《左傳》中“其”作第三人稱代詞的例句共有1 760例,且其句法功能分布情況見下表*呂叔湘曾在《近代漢語指代詞》中明確提出:“‘其’字在古代是只用于領格的。”詳見呂叔湘著,江藍生補《近代漢語指代詞》,上海:學林出版社,1985年版,第14頁。:
句法位置主語賓語定語兼語總計用例數(shù)量187101 542121 751所占比例10.68%0.57%88.06%0.69%100%
《左傳》中“其”在句中主要作定語和主語,且作定語的比重占全部例句的88%左右,共1 544例,例如:
(37)公曰:“君謂許不共,故從君討之。許既伏其罪矣,雖君有命,寡人弗敢與聞?!?隱公十一年)
(38)欒武子曰:“鄭人立君,我執(zhí)一人焉,何益?不如伐鄭而歸其君,以求成焉。”(成公十年)
(39)令尹炮之,盡滅郤氏之族黨,殺陽令終與其弟完及佗與晉陳及其子弟。(昭公二十七年)
王力在《漢語史稿》中曾提出:“上古第三人稱代詞不用于主格,同時也不用于主語?!盵3]何樂士也曾在《〈左傳〉語法研究》指出:“沒有用作主語或賓語的‘其’?!盵4]而據(jù)我們考察,《左傳》中“其”常用作主語,從上下文語境以及漢語語法來看,我們沒有理由把這些例句從作主語句法功能的例句中排除在外。我們認為一種語法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絕不是突然爆發(fā)的,既然中古時期“其”字作主語等成分的情況大量出現(xiàn),“其”字作主語應該是經(jīng)歷了一個緩慢的發(fā)展過程。且早在《馬氏文通》中就已提道:“‘其”字指名有兩用焉,一為讀之起詞而居主次,二以附名而居偏次?!洹癁樽x之主次者,或其讀為一句之起詞,或為一句之止詞,或其讀有連字而詞氣未全者。至承接之讀,則‘其’字仍居主次,而為接讀代字,非此例也。”[2]50據(jù)我們統(tǒng)計,《左傳》中“其”作主語的例句一共有187例*吳伯方(1980)也認可“其”在上古時期可以作主語的觀點,他提出:“三身代詞‘其’字能用于主語,早在上古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它能充當句中主語,也能作為主謂詞組中的主語部分,因此具有一定的系統(tǒng)性。只要上文有先行詞語,明確提過有關事物,下文為了精簡簡潔,‘其’字用作主語是十分自然的。”詳見吳伯方《上古漢語“其”字用法的幾個問題》,《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我們把“其”作主語的情況分為兩類,一種情況下“其”處于主謂作賓句中充當小主語,這樣的例句共117例,例如:
(40)公聞其入郛也,將救之,問于使者曰:“師何及?”(隱公五年)
(41)于是昭公十九年矣,猶有童心,君子是以知其不能終也。(襄公三十一年)
(42)歸魯季孫,稱其詐也,以寬魯國,晉不為虐。邢侯之獄,言其貪也,以正刑書,晉不為頗。(昭公十四年)
另一種情況下“其”單獨作主語,這樣的例句共70例,例如:
(43)王賜之命而惰于受瑞,先自棄也已,其何繼之有?(僖公十一年)
(44)對曰:“其信!知犖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軍,而善鄭皇戌,甚愛此子。其必因鄭而歸王子與襄老之屍以求之。鄭人懼于邲之役而欲求媚于晉,其必許之?!?成公二年)
(45)固問之,對曰:“其為大子也,師保奉之,以朝于嬰齊而夕于側(cè)也。不知其他?!?成公九年)
可見,“其”在這一時期存在不少作主語的用例,且“其”單獨作主語的情況也較為常見。
“其”作賓語的例句較少,符合《馬氏文通》中提到的:“‘其’字用諸賓次罕見?!盵2]45的結(jié)論。但并非沒有作賓語的用法。郭錫良在《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的起源和發(fā)展》一文中曾提到:“先秦的‘其’,一般只作定語,不能作其他的句子成分?!盵5]而據(jù)我們對《左傳》中“其”的用法的考察,這一時期“其”存在作賓語的用法,《左傳》中“其”用于賓次時均處于雙賓結(jié)構(gòu)中*吳伯方(1980)也說:“‘其’字用于賓語和兼語,也是先秦時期早有的語言現(xiàn)象。它充當賓語,一般不能單用,或者跟指物賓語一起組成雙賓語,或者另帶有補語。”詳見吳伯方《上古漢語“其”字用法的幾個問題》,《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這樣的例句有10例,例如:
(46)申侯見,曰:“師老矣,若出于東方而遇敵,懼不可用也。若出于陳、鄭之間,共其資糧屝屨,其可也。”(僖公四年)
(47)若見費人,寒者衣之,饑者食之,為之令主,而共其乏困。(昭公十三年)
(48)盡具其帑,與其器用財賄,親帥捍之,送致諸竟。(文公六年)
《左傳》中“其”也有作兼語的情況,這樣的例句共13例,例如:
(49)二十三年春,齊侯伐宋,圍緡,以討其不與盟于齊也。(僖公二十三年)
(50)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后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諸陳,以備三恪。(襄公二十五年)
(51)平丘之會,數(shù)其賄也,以寬衛(wèi)國,晉不為暴。(昭公十四年)
對于“彼”是否可以作第三人稱代詞,學界也是有爭議的。王力在《漢語史稿》中曾提到:“上古有一個‘彼’字可用于主語,但是‘彼’字的指示性很重,又往往帶感情色彩,并不是一般的人稱代詞?!盵3]258郭錫良在《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的起源和發(fā)展》中也提出:“‘彼’是與‘此’相對的遠指代詞,指示性特別強?!盵5]8但《馬氏文通》中在談到第三人稱代詞時就已作如下總結(jié):“所為語者,惟一‘彼’字用于句之主次,而讀之主次則用‘其’字?!恕钟糜谫e次者其常,而用為偏次者則為指示代字矣?!盵2]45據(jù)我們考察,“彼”始見于金文,方述鑫等人在《甲骨金文字典》中列出了“彼”的兩個義項:“第三人稱代詞,相當于‘他’;指示代詞,相當于‘那’、‘那個’,與‘此’相對?!盵6]我們由此猜測,“彼”作第三人稱代詞也應早于先秦時期*趙振興、李新飛對《周易》中的第三身代詞進行了考察,認為:“到西周末年‘其’、‘之’、‘厥’基本上已完成了由指示代詞向第三人稱代詞的轉(zhuǎn)化,而‘彼’仍保留些許遠指性,還沒有完全完成轉(zhuǎn)指?!睆奈覀儗Α蹲髠鳌分小氨恕钡挠美目疾靵砜?,《左傳》中有一些“彼”的用例已經(jīng)明顯具有具有了很強的第三人稱代詞性質(zhì),基本上已完成了從指示代詞到第三人稱代詞的轉(zhuǎn)指。詳見趙振興、李新飛《〈周易〉第三身代詞考察》,《古漢語研究》,2007年第2期,56-62頁。。據(jù)我們對《左傳》中“彼”的考察,《左傳》中“彼”表達第三人稱范疇的例句有46例,其句法功能分布情況見下表:
《左傳》中“彼”主要作主語,這樣的例句有40例,占全部例句85%左右的比重,例如:
(52)子曰:“吾不得志于漢東也,我則使然。我張吾三軍而被吾甲兵,以武臨之,彼則懼而協(xié)以謀我,故難間也。漢東之國隨為大,隨張必棄小國,小國離,楚之利也。少師侈,請羸師以張之?!?桓公六年)
(53)子尾欲復之,子雅不可,曰:“彼其發(fā)短而心甚長,其或?qū)嬏幬乙??!?昭公三年)
(54)對曰:“楚執(zhí)政眾而乖,莫適任患。若為三師以肄焉,一師至,彼必皆出。彼出則歸,彼歸則出,楚必道敝。亟肄以罷之,多方以誤之。既罷而后以三軍繼之,必大克之?!?昭公三十年)
“彼”作賓語的例句共4例,其中有3例處于動賓結(jié)構(gòu)中:
(55)子犯曰:“師直為壯,曲為老。豈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辟之,所以報也。背惠食言,以亢其仇,我曲楚直。其眾素飽,不可謂老。我退而楚還,我將何求?若其不還,君退臣犯,曲在彼矣。”(僖公二十八年)
(56)為是犯難而來,吾若善逆彼以懷來者。(宣公十七年)
(57)天或者將棄彼矣。(襄公二十七年 )
1例處于介賓結(jié)構(gòu)中:
(58)荀罃不可,曰:“我辭禮矣,彼則以之。猶有鬼神,于彼加之?!?襄公十年)
“‘彼’‘夫’二字用于偏次者,則有指示之意?!盵2]46據(jù)此,很多學者認為“彼”作定語時應為指示代詞,但我們在《左傳》中發(fā)現(xiàn)了以下2例“彼”作定語的例句:
(59)趙盾曰:“彼宗競于楚,殆將斃矣。姑益其疾。”乃去之。(宣公二年)
(60)王鮒曰:“子為彼欒氏,乃亦子之勇也?!?襄公二十一年)
第一個例句中的“彼”指的是楚國的鬬椒,在這樣的語境下只能理解為“他那個宗族在楚國爭權(quán)奪利”,且要和后面的“其”相對應,這里的“彼”和“其”均為第三人稱代詞;第二個例句只能理解為“您如果做他們的欒氏,那就是您的勇士了?!倍荒苷f“您如果做那個欒氏”,因此,這里的“彼”也只能理解為第三人稱代詞。
據(jù)張玉金(2006)指出,“厥”“這個詞在傳世文獻中作‘厥’,在出土文獻中作‘氒’?!盵7]《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厥”在句中均作定語,這樣的例句共8例,例如:
(61)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成公十三年)
(62)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昭公二十六年)
(63)寡君聞楚為不道,薦伐吳國,滅厥民人。(哀公十五年)
但其實“厥”在上古時期不僅僅只可以作定語,也可作其他句法成分?!柏省痹谏瞎艜r期可作主語,例如:
(64)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尚書·酒誥)
(65)厥既得卜,則經(jīng)營。(尚書·召誥)
除此之外,“厥”也可作兼語,例如:
(66)亦厥君先敬勞,肆徂厥敬勞。(尚書·梓材)
何樂士在《〈左傳〉語法研究》中并沒有把“夫”歸入第三人稱代詞之列,但據(jù)我們考察,早在《馬氏文通》中,馬氏既已把“夫”歸入“與語者代字”之列,并指出:“‘夫’字間與‘彼’字互用,或單用,惟主次耳,他次則未之見也。用于偏次者,則亦為指示代字,非此例也。”[2]45之后,楊樹達的《高等國文法》也將“夫”歸入代名詞中的“他稱代名詞”中,且提按語道:“‘夫’古音如罷,‘彼’古音如波,一聲之轉(zhuǎn)也?!盵8]據(jù)我們對《左傳》中“夫”的考察,“夫”在先秦時期應可作第三人稱代詞。《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夫”共8例,且“夫”在句中絕大多數(shù)作主語,例如:
(67)夫固謂君訓眾而好鎮(zhèn)撫之,召諸司而勸之以令德,見莫敖而告諸天之不假易也。不然,夫豈不知楚師之盡行也?(桓公十三年)
(68)公曰:“夫不惡女乎?”(襄公二十六年)
還有1例作兼語:
(69)子皮曰:“愿,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襄公三十一年)
王力曾在《漢語史稿》中提到:“上古人稱代詞的單復數(shù)沒有明確的界限。”[3]259那先秦時期第三人稱代詞的單復數(shù)情況是怎么樣的呢?我們考察了《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的單復數(shù)情況,以期探尋這一時期第三人稱代詞表示單復數(shù)語義的規(guī)律。《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單復數(shù)情況見下表:
之其彼厥夫單數(shù)1 730(77.82%)1 555(88.81%)19(41.30%)6(75.00%)6(75.00%)復數(shù)493(22.18)196(11.19)27(58.70%)2(25.00%)2(25.00%)總計2 223(100%)1 751(100%)46(100%)8(100%)8(100%)
《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之”主要表單數(shù)語義,這樣的例句有1 730例,約占全部例句的77%,例如:
(70)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于公,公賜之食,食舍肉。(隱公元年)
(71)又射之,中股,反隊,遂弒之。(襄公二十五年)
(72)公斂陽請追之,孟孫弗許。陽欲殺桓子,孟孫懼而歸之。(定公八年)
表復數(shù)語義的例句共493例,例如:
(73)與公謀而聘于晉,欲以晉人去之。(宣公十八年)
(74)衛(wèi)人逆之,婦人哭于門內(nèi),送亦如之。(成公二年)
(75)沈尹戌曰:“此行也,楚必亡邑。不撫民而勞之,吳不動而速之,吳踵楚,而疆埸無備,邑能無亡乎?”(昭公二十四年)
(76)第三人稱代詞“其”也以表單數(shù)語義為主,這樣的例句有1 555例,約占全部例句的88%,例如:
翼人立其弟鄂侯。(隱公十一年)
(77)既,崔氏之臣曰:“與我其拱璧,吾獻其柩?!?襄公二十八年)
(78)陰不佞以溫人南侵,拘得玉者,取其玉,將賣之,則為石。(昭公二十四年)
“其”表復數(shù)語義的例句共196例,例如:
(79)吾先君新邑于此,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隱公十一年)
(80)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xié),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僖公二十六年)
(81)子大叔聞之,曰:“楚王將死矣。使民不安其土,民必憂,憂將及王,弗能久矣?!?昭公二十五年)
第三人稱代詞“彼”在《左傳》中則以表復數(shù)語義為主,這樣的例句共28例,例如:
(82)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僖公二十二年)
(83)將戰(zhàn),魏舒曰:“彼徒我車,所遇又厄,以什共車必克。困諸厄,又克。請皆卒,自我始?!?昭公二年)
(84)所從必言諸大夫,曰:“彼皆偃蹇,將棄子之命。皆曰:‘高、國得君,必逼我,盍去諸?’固將謀子,子早圖之。圖之,莫如盡滅之。需,事之下也。”(哀公六年)
“彼”表單數(shù)語義的例句共19例,例如:
(85)楚人謂夫旌,子重之麾也。彼其子重也。(成公十六年)
(86)令尹子瑕言蹶由于楚子曰:“彼何罪?諺所謂‘室于怒,市于色’者,楚之謂矣。舍前之忿可也。”(昭公二十年)
(87)不狃曰:“彼為君也,子何怨焉?”(定公五年)
《左傳》中“厥”和“夫”均主要表單數(shù)語義,例如:
(88)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復》,曰:‘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瘒萃鮽?,不敗何待?” (成公十六年)
(89)昭子曰:“夫非而仇乎?”(哀公五年)
“厥”和“夫”表復數(shù)語義的例句僅有零星幾例,例如:
(90)寡君聞楚為不道,薦伐吳國,滅厥民人。(哀公十五年)
(91)子木曰:“夫獨無族姻乎?”(襄公二十六年)
王力曾在《漢語史稿》中提到:“凡是現(xiàn)代漢語需用主語‘他’或‘他們’的地方,在上古漢語里就只用名詞來重復上文,或者省略了主語?!盵3]258名詞復說確實是上古漢語中一種常見的表達方式,但我們認為很多情況是為了表達清楚語義而特意為之,第三人稱代詞的使用是很常見的,尤其是在表復數(shù)語義的話語中。當先行詞是復數(shù)時,名詞復說顯然就行不通了,且據(jù)我們考察,只有少數(shù)是直接省略主語的。這應該也是第三人稱代詞“彼”表復數(shù)語義情況更多的原因之一。且看以下幾個例句:
(92)王叔之宰曰:“蓽門閨竇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難為上矣!”(襄公十年)
(93)對曰:“伯有侈而愎,子皙好在人上,莫能相下也。雖其和也,猶相積惡也,惡至無日矣。”
(94)文嬴請三帥,曰:“彼實構(gòu)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厭,君何辱討焉!使歸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僖公三十三年)
第1例用“其”來承指前面的“蓽門閨竇之人”,第2例中用“其”來承指前面的“伯有”和“子皙”;第3例用“彼”來承指前面的“三帥”。
除了句法、語義角度對第三人稱代詞的確認,我們還可以從認知學的角度來確定我們的觀點。根據(jù)韓氏理論,“人稱代詞域中只有第三人稱代詞才可當文內(nèi)詞語照應的重任?!盵9]而這種“照應”關系又可以分為“表層回指”*趙振興等(2007)將第三人稱代詞的這種回指分為內(nèi)指和外指兩種,內(nèi)指是指“所指對象在語句中能找得到,外指所指對象在語句中找不到,而存在于語句之外的客觀環(huán)境或言談現(xiàn)場?!蔽覀冋J為,趙氏所說的“內(nèi)指”與這里所說的“表層回指”是一致的。詳見趙振興、李新飛《〈周易〉第三身代詞考察》,《古漢語研究》,2007年第2期,56-62頁。和“深層回指”兩種類型。在表層回指中,建立回指應具備兩個條件:在語篇中有明確的回指詞所指的先行詞;回指詞在人稱、性、數(shù)上與先行詞保持一致?!蹲髠鳌分械谌朔Q代詞大多數(shù)都以這種表層回指的“照應”關系存在,例如:
(95)凡公女嫁于敵國,姊妹則上卿送之,以禮于先君;公子則下卿送之;于大國,雖公子亦上卿送之;于天子,則諸卿皆行,公不自送;于小國,則上大夫送之。(桓公三年)
(96)徐儀楚聘于楚。楚子執(zhí)之,逃歸。懼其叛也,使薳泄伐徐。(昭公六年)
(97)椒舉娶于申公子牟,子牟得戾而亡,君大夫謂椒舉:‘女實遣之!’懼而奔鄭,引領南望曰:‘庶幾赦余!’亦弗圖也。今在晉矣。晉人將與之縣,以比叔向。彼若謀害楚國,豈不為患?(襄公二十六年 )
上述例句中的“之”“其”“彼”分別承指前面的先行詞“公女”“徐儀”“椒舉”。呂叔湘曾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人稱代詞只有稱代作用,而沒有指別作用?!盵10]之后,很多學者依據(jù)代詞是否只具有稱代作用來判斷一個代詞是否為第三人稱代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表層回指關系中的代詞只具有稱代性,而不具有指別性。因此,《左傳》中處于表層回指關系中的代詞應具有第三人稱代詞的性質(zhì)。
深層回指有賴于語境因素的介入,所指對象在語句中找不到,而存在于語句之外的客觀環(huán)境和言談現(xiàn)場?!蹲髠鳌分刑幱谏顚踊刂戈P系中的代詞較少,例如:
(98)及朝,則曰:“彼虎狼也,見我在子之側(cè),殺我無日矣。請就之位?!?哀公六年)
(99)既敗,王使謂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僖公二十八年)
(100)不僣不濫,不敢怠皇,命于下國,封建厥福。(襄公二十六年)
以上例句中的代詞“彼”“之”“厥”均沒有承指對象出現(xiàn),要依靠語境來判定所指的對象,但其中的代詞也只有稱代作用,沒有指別作用,那么,這些代詞也就是真正的第三人稱代詞了。
總之,《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主要有“之”“其”“彼”“厥”“夫”5個,其中“之”“其”最為常見。
從《左傳》第三人稱代詞的句法特點來看,“之”“其”都可兼指一二三人稱,這一時期第三人稱代詞“之”在句中絕大多數(shù)作賓語,“之”在句中作定語時并非以處于“為”字之后為主?!蹲髠鳌分小捌洹痹诰渲兄饕鞫ㄕZ,常用作主語,且“其”作主語的情況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情況下“其”處于主謂作賓句中充當小主語,另一種情況下“其”單獨作主語?!捌洹庇糜谫e次時均處于雙賓結(jié)構(gòu)中?!蹲髠鳌分械谌朔Q代詞“彼”主要作主語,且我們在《左傳》中發(fā)現(xiàn)了“彼”作定語的情況,第三人稱代詞“厥”在句中均作定語,“夫”在句中絕大多數(shù)作主語。
從《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的單復數(shù)語義情況來看,第三人稱代詞“之”“其”“彼”“厥”“夫”均可表單復數(shù)語義,除了“彼”之外,“之”“其”“厥”“夫”均主要表單數(shù)語義,“彼”表復數(shù)語義的情況更多一些。
從認知學角度來看,《左傳》中第三人稱代詞在句中的“照應”關系可以分為“表層回指”和“深層回指”兩種類型,且以表層回指為主,但無論是表層回指還是深層回指中的代詞,都只具有稱代功能,從另一面反映出這些代詞在這一時期已經(jīng)基本上已完成了從指示代詞到第三人稱代詞的轉(zhuǎn)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