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艷

摘要：重點關(guān)注詞匯類型學(xué)研究的一個焦點——不同語言間多義詞的語義衍生路徑，指出在語法和語音領(lǐng)域成功應(yīng)用的“語義地圖模型”的研究方法也同樣可用于詞匯領(lǐng)域。漢語的名詞“氣”和其他語言的相關(guān)動詞分別表達(dá)各自語言的“呼吸（breathe）”概念，它們有著近似的多義衍生路徑，我們試圖描畫出一張完整的“呼吸（breathe）”概念的語義地圖，展示人類語言的共性和差異。

關(guān)鍵詞：語義地圖模型；詞匯類型學(xué)；呼吸概念；多義詞

中圖分類號：H030；H04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8.02.0024

多義詞的語義衍生歷來是語言學(xué)研究的重點之一，詞源學(xué)、訓(xùn)詁學(xué)、方言學(xué)、語義學(xué)等對此有著浩如煙海的研究成果。但以往的研究大都是在同一語言內(nèi)部探究一個詞的語義衍生路徑，也有少量研究是基于親屬語言的語義衍生的對比研究，能否在跨語系、沒有親屬關(guān)系的不同語言里研究多義詞的語義衍生？我們認(rèn)為是可行的。

一、詞匯類型學(xué)是一種普遍通用的探尋語言共性的詞匯研究方法

詞匯類型學(xué)是國外新近出現(xiàn)的一種新的詞匯研究方法，為詞匯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其基本思路是采用語言類型學(xué)的通行研究模式——研究彼此間沒有親屬關(guān)系的多種語言在詞匯領(lǐng)域所表現(xiàn)出的語言共性。

本文的研究興趣在于：第一，我們從詞匯類型學(xué)的角度研究跨語言多義詞的語義衍生共性，這在研究方法上是一個創(chuàng)新；第二，說明詞匯類型學(xué)是一種普遍通用的詞匯研究方法，不僅可以用于特定概念域，如親屬詞、顏色詞、身體詞等，而且還可以應(yīng)用在任何特定概念上，只要收集豐富的有代表性的語種樣本，就可以比較不同語言的共性與差異；第三，證明在語法、語音類型學(xué)領(lǐng)域卓有成效的方法論工具——語義地圖模型（ semantic map model）同樣可以用于詞匯類型學(xué)的研究。

本文應(yīng)用語義地圖模型來分析跨語言多義詞的語義衍生路徑或過程，總結(jié)出這些詞匯的語義衍生共性。具體方法是，首先確定“呼吸（breathe）”概念作為聯(lián)接語義地圖的關(guān)鍵點，接著圍繞這個關(guān)鍵概念分析不同語言多義詞的語義衍生路徑，畫出該概念在不同語言中的語義網(wǎng)絡(luò)圖，繼而畫出一張反映不同語言多義詞的語義衍生關(guān)系的共性網(wǎng)絡(luò)圖，從而從詞匯類型學(xué)的角度證明跨語言多義詞的語義共性的存在。

二、各種語言中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詞的基本語義衍生路徑

“呼吸（breathe）”指人類和動物呼吸的生理活動， 在不同的語言中分別用不同的語詞表達(dá)這一概念。人們觀察發(fā)現(xiàn)，呼吸行為是把一個生物體與一個死的物體區(qū)分開來的最突出的生理性質(zhì)，即有無呼吸是判斷一個生命體存活與否的主要標(biāo)志，“呼吸（breathe）” 的詞義與生命力、運動等意義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生命力的運動是理解“呼吸（breathe）”概念相關(guān)語詞詞義衍生的主線，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原型、一種圖式。在大多數(shù)語言中，名詞“呼吸（breathe）”的書面意思是指一種生理活動，或者呼吸的方式，或者呼吸動作等等 （如 pause for breath；be short of breath）。我們借助Alexandre Francois[1]提供的語料，選取8種沒有親屬關(guān)系的不同語言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代表性語詞11個，這些語言的語詞有的既有單個詞，也有詞根，既包括與“呼吸（breathe）”概念有聯(lián)系的動詞，也包括同源名詞。為了描述的方便，這些語詞衍生出的語義，我們用英語來記錄他們的各個涵義，這樣就有共同的比較標(biāo)準(zhǔn)。

（一）漢語名詞“氣”的基本語義衍生路徑

在漢語中，“呼吸”（breathe）概念所對應(yīng)的名詞是“qi”（氣）。在漢語中，“氣”是一個多義詞，《漢語大字典》共列出23種義項[2]，《漢語大詞典》共列出31種義項[3]。由“氣”構(gòu)成的詞語繁多豐富，遍及中國文化的各個領(lǐng)城。當(dāng)然，漢語語詞“氣”如此眾多的詞義已經(jīng)超出了“呼吸（breathe）”的詞義范圍，我們只選取漢語語詞“氣”與“呼吸（breathe）”相關(guān)的詞義來進(jìn)行分析。

“氣”概念形成之初，有其基本詞義，從文字學(xué)角度看，與“氣”相關(guān)的字有5個： “氣”“炁”“氣”“餼”“乞”，它們相互之間有著時間上的繼承與演變關(guān)系?！梆q”“炁”二字已廢棄不用， “氣”字作為繁體字仍在使用，“氣”作為“氣”的簡體字在使用，而“乞”字則是“氣”字的省減，被借用表示“乞借”之義，與“氣”字的含義無涉。在日常用語中，漢語中的“氣”用來表達(dá)與“呼吸（breathe）”有關(guān)的行為、狀態(tài)、方式等?！墩f文解字》中說： “氣，云氣也，象形?！盵4] 后用來指空氣、煙氣、蒸氣等等，即一切非液體、非固體的存在。這可以理解為自然界的呼吸。

在漢語中，“氣”也指氣息（呼吸之氣），即呼吸活動過程中呼出或吸進(jìn)的空氣，通過語義引申，發(fā)展出“氣溫”、“氣味”、“嗅”、“聞”、“香味”等意義。

通過人與自然之間的簡單交換，人類的呼吸活動有時意指涉及空氣運動的自然現(xiàn)象， 引申出空氣的呼吸、“冷空氣”（隨風(fēng)而來的氣）、“冷氣”等含義，即： breath of air——wind——cold air。

這樣，“氣”這個名詞在漢語中形成自己的特定語義：（1）天體、氣象義，如“云氣”、“大氣”、“空氣”、“天氣”、“氣候”、“氣溫”、“氣候”、“節(jié)氣”等；（2）表示“氣體”（gas）義，如：氣體、蒸氣、氣態(tài)、天然氣、毒氣、廢氣、沼氣、氣泡、氣浪等；（3）“天空”（air）義；（4）“呼吸”（breath）義，如“氣息”、“屏氣”、“岔氣”、“喘氣”、“咽氣”、“哈氣”、“聲氣”、“語氣”等；（5）“氣味”義，如“嗅”、“聞”、“香味”（smell：good or bad， scent）等。漢語中，這些不同的語義引申似乎可以表達(dá)為兩個不同的語義鏈（見圖1）：

氣——氣息——空氣——風(fēng)氣——冷氣（human act of breathing——air in motion——breath of air——wind——cold air）。

氣——氣息——氣味——嗅、聞、香味（human act of breathing——air coming from human mouth——smell coming from human mouth——smell， scent in general）。

（二）其他語言中動詞“呼吸”的基本語義衍生路徑

在坦桑尼亞 Makonde（馬孔代）的班圖語中，動詞“ku-pumula”同時表達(dá)兩個意義：breathe和take a rest[1]。如果在這兩個意義中間加上缺省的“停下來呼吸”的意義，這兩個語義之間就會存在一個明顯的前后衍生關(guān)系：第一個語義“呼吸”所表示的生理活動引申出“一個人勞動之后停下來休息”的意義，也許是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之后坐下來休息一分鐘，也許是工作一星期后休息一天——休息的時間可長可短，總之是勞動之后停下來休息。這樣，“ku-pumula”的多義衍生關(guān)系可以重新表示為“breathe——pause for breathe——take a rest”。

“呼吸（breathe）”概念表達(dá)breathe和take a rest這兩種意義的現(xiàn)象，其他語言也同樣存在：英語的“breathe”也同時表達(dá)breathe和take a rest兩種意義；Sar（波斯語）（名詞koo），Arabic（阿拉伯語） （詞根r.w.h），Nahuatl（那瓦特語）（動詞imi'iyo），Mwotlap語 （動詞mōkheg），Nêlêmwa語（詞根horêa-）和Russian（俄語）（詞根*du[x]）中也是如此。

Mwotlap語的“mōkheg”可以同時用于任何時間段的休息，不僅指工作幾個小時后的幾分鐘的短暫休息，還可以指工作幾個月后的幾天的長期休息，即take a vacation（度假）。在我們所研究的八種語言中，不是所有的語言都引申出了take a vacation（英語的breathe就沒有發(fā)展出這樣的意義），但至少相當(dāng)一部分語言的“呼吸（breathe）”概念都表達(dá)出這個意義，因此我們可以為“呼吸（breathe）”概念勾畫包含四個語義的語義衍生路徑：

breathe——pause for breath——take a rest——take a vacation.

除此以外，Mwotlap語的“mōkheg”又衍生出另一個意義：blow。所以，Mwotlap語“mōkheg”有兩條語義衍生路徑，一個是breathe——pause for breath——take a rest——take a vacation；另一個是breathe——blow.

英語中的“breathe”這個動詞的意思還有：“blow”或“（wind）blow”[10]，“blow”與“whisper”之間又存在進(jìn)一步的語義聯(lián)系，即與“口語表達(dá)”有關(guān)的語義——“附耳低語”、“嘟噥”，由此又進(jìn)一步衍生出“utter，speak——大聲說、講話”的意義。所以英語breathe也有兩個語義衍生路徑，一個是breathe——pause for breath——take a rest，另一個是breathe——blow或者 （wind）blow——whisper——utter， speak.

希臘語中的breathe也存在與英語一樣的兩條語義衍生路徑。

俄語“du[x]”（詞綴）也有兩條語義衍生路徑：一個是breathe——pause for breath——take a rest——be on vacation，另一個是breathe——blow或者 （wind）blow.

Nêlêmwa語動詞“horêan”從“take a rest”意義衍生出另一個意義，即“stop doing something， cease”，這個語義導(dǎo)致在“breathe”的多義性路徑上又增加了另外一個分支。因此Nêlêmwa語動詞“horêan”的語義衍生路徑是：breathe——pause for breath——take a rest——cease to do和breathe——utter， speak.

同樣，在Araki語中，動詞“soo”與概念“blow， puff”，“blow into sth”and “talk， tell a story”相聯(lián)系，這一點也可以從同源名詞“soosoo”的語義“speech， story，language”得到證明。所以，Araki語的動詞“soo”的語義衍生路徑是：“blow， puff”或者“blow into sth.”——whisper——talk， tell a story.

此外，法語動詞“souffler”也具有“blow， puff”和“whisper”的意義，法語動詞“souffler”的語義衍生路徑是：blow——whisper——utter， speak.

以上這些證據(jù)足以證明，不同語系的語言中表達(dá)共同概念的多義詞有著共同的語義衍生路徑，具有普遍的類型學(xué)意義。我們把上述不同語言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上述語詞的語義衍生用圖表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見圖1。

三、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抽象語義衍生路徑

需要說明的是，上述研究展示了與呼吸（breathe）概念相關(guān)聯(lián)的語詞中動詞部分的語義衍生共性，如果我們再把名詞部分的語義衍生共性考慮進(jìn)來，就會出現(xiàn)一個內(nèi)容更加豐富的語義網(wǎng)絡(luò)——因為許多語言擁有與動詞“breathe”同源的名詞“breath”。

一些語言中，與動詞“breathe”同源的名詞也攜帶有動詞“breathe”的部分多義性，但大多數(shù)情況是，名詞有自己的多義性，因此每種語言中的名詞有特定的語義衍生方式。以Mwotlap語為例，動詞“mōkheg” 的語義衍生路徑是：“breathe——take a rest—— be on vacation”，它有一個直接引申出的名詞“nō-mōkheg” ，意思同樣是“breathing”，“rest”和“vacation”，但它也有一個同源的名詞“nō-mōkhe”，這個同源名詞有自己的特定語義：“breath”，“smell”，“breath of life”。

下面我們來分析漢語和其他語言中表達(dá)“呼吸”概念的名詞的抽象語義衍生關(guān)系。

（一）漢語名詞“氣”的抽象語義衍生：生命、精神、思想、感情

“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語義演變最繁復(fù)、內(nèi)涵最豐富的概念之一。漢語語詞“氣”有著復(fù)雜的詞義衍生歷程，構(gòu)成龐大而完整的“氣”概念場?！皻狻备拍钣腥齻€層面的結(jié)構(gòu)性特征與意義，即從實體之氣（自然界之氣/人體之氣）到哲學(xué)之氣（氣為宇宙本原）再到文化符號之氣的發(fā)展歷程，由最初的日常語言用詞升華發(fā)展成具有普遍意義的哲學(xué)范疇，又逐漸演化成文化符號，從豐富多彩的具體意義中發(fā)展出包含物理、生理、心理、倫理、審美等幾個層次的含義。最初人們從生活的世界中觀察到“氣”作為一種物質(zhì)實體的存在，天之氣、地之氣與人之氣是其三種不同的存在形態(tài)，在此基礎(chǔ)上，古人抽象出“氣”的哲學(xué)意義，認(rèn)為“氣”是構(gòu)成宇宙萬物的原始材料，也是合成人體生命的基本物質(zhì)?！皻狻痹谥袊说膫鹘y(tǒng)觀念里，代表著一種無處不在、充盈宇宙、難以把握的東西。在這種認(rèn)知模式下，“氣”的語義不斷擴展，內(nèi)涵不斷擴大，遍及哲學(xué)、醫(yī)學(xué)、心理學(xué)、倫理學(xué)、宗教學(xué)、美學(xué)等各個領(lǐng)域?！皻狻背蔀闈h語中表達(dá)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它是中國人思想觀念里的基因，是中國人認(rèn)識世界解釋世界的樞紐，已根深蒂固地浸染上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色彩。

中國哲人們從氣是宇宙的本原，是構(gòu)成天地萬物的最基本的元素這一基本觀點出發(fā)，與傳統(tǒng)哲學(xué)仁、道、陰陽等范疇相通，創(chuàng)立“氣”論哲學(xué)?！皻狻闭撜軐W(xué)綿延2000余年，包羅萬象，涉及各種思想理論、社會學(xué)科、文化藝術(shù)門類， 形成了一整套哲學(xué)體系，道家的“氣”學(xué)說與儒家經(jīng)典《周易》的“氣”學(xué)說就是典型代表[5]。

中醫(yī)學(xué)認(rèn)為氣是構(gòu)成人體的最基本物質(zhì)，也是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最基本物質(zhì)。由于實踐的需要，中醫(yī)學(xué)的氣又分為三個層面：一是元氣、宗氣、營氣、衛(wèi)氣；二是臟腑、經(jīng)絡(luò)之氣；三是臟腑的陽氣和陰氣。

心理學(xué)意義上的“氣”指人的精神狀態(tài)和態(tài)度，有 “朝氣”、“暮氣”、 “怒氣”、“怨氣”、 “和氣”等詞?？梢?，“心氣相通”是中國古人早已領(lǐng)悟到的道理，他們認(rèn)識到人的精神面貌和呼吸狀態(tài)之間有密切關(guān)系，以至于很難用一個詞把人的生理現(xiàn)象和心理現(xiàn)象清楚地區(qū)分開來，有時就使用生理現(xiàn)象之“氣”去解釋心理現(xiàn)象、精神狀態(tài)[6]。

在漢語中，早在先秦時期，古人就把“氣”與人的生命和精神聯(lián)系在一起?！蹲髠鳌钒选皻狻狈殖伞瓣?、陽、風(fēng)、雨、晦、明”六氣，認(rèn)為不僅人體疾病生于“六氣”，而且人的思想、感情、意志也源于“六氣”。此后中國歷代哲學(xué)家、思想家都在自己的言論中強調(diào)一個幾乎相同的論點： 人的不同素質(zhì)，是由稟氣不同而決定的，人的氣質(zhì)有正、不正之分。孟子在《孟子·公孫丑》中提出：“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由此“氣”進(jìn)入了道德領(lǐng)域，代表一種高尚的精神狀態(tài)。從孟子開始，中國思想家們把“氣”與人性、道德、見識、情感、意義聯(lián)系起來，用“氣”指精神狀態(tài)和道德境界，這種依托主觀而存在的“氣”便和道德人格聯(lián)系在一起，以“氣”為語素構(gòu)成了大量表示抱負(fù)、志向、道德等崇高精神的合成詞，如： 勇氣、士氣、志氣、意氣、義氣、骨氣、英氣、人氣、氣場、氣概、氣度、氣魄、氣節(jié)、氣勢、氣派、氣宇軒昂、氣吞山河、氣貫長虹、氣沖霄漢等。這種與人的精神意志合為一體的“氣”成為中華文化中人生觀、倫理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治氣養(yǎng)心、修身養(yǎng)性、積極進(jìn)取成為歷代有志之士的自覺追求。

在中國人的宗教信仰中，氣是人與神明、祖先、甚至世界萬物的交融方式，“氣”的呼吸乃人生命存續(xù)的特征，一旦氣斷即是人亡，氣斷為氣散，而非氣無，人之氣轉(zhuǎn)變存在的形式即為靈魂。人的靈魂通過各自的方式與人、世界萬物和陰曹世界打交道，靈魂便成了神。中國人愛說神明、祖先有“靈氣”，享受好的命運時說有“福氣”；倒霉時稱“晦氣”、霉氣“躁氣”。幸運時說“運氣好”、“時氣好”、“手氣壯”、“有財氣”；大禍臨頭就說“氣數(shù)將盡”。占卜“氣運”還要觀“貫氣”。

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多用“氣”作為專門術(shù)語品評作者或人物才性、氣質(zhì)及由此形成的風(fēng)格。寫文章講究“文氣”，文章的內(nèi)容連貫稱“接氣”，詩文的結(jié)構(gòu)脈絡(luò)稱“氣脈”，書法中講究“行氣”，評價文章、書畫的風(fēng)格、意境時用“氣韻生動”、“回腸蕩氣”[6]。

綜上所述，在漢語中，與 “呼吸（breathe）” 概念相對應(yīng)的名詞“氣”被證明有以下語義：

A.（1）呼吸；氣息。（2）聲氣；語氣。——氣息；氣喘。（ breath of life）

B.（1）靈魂；精神；情緒。（2）士氣；斗志；信心。（3）元氣；氣運。——氣魄；氣勢；氣概；氣運。（Vital force of individual）

C.思想；意志?！獨赓|(zhì)；志氣；勇氣；義氣（Mind， thought）

D.感情；精神?！獨夤?jié)；氣量（Will and feelings： heart）

E.傲氣 ——氣盛；氣勢洶洶；氣焰（Pride， arrogance， wrath）

F.情緒；興致；煩惱，氣惱?！獨鈵?；氣憤；氣話；氣餒。（Frame of mind， mood）

（二）其他語言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名詞的抽象語義衍生路徑

1.“靈魂”、“精神”、“超自然的力量”。

與上文提到的包括漢語名詞“氣”的這些意義（“精神”、“思想”、“氣質(zhì)”）類似，其他語言表述呼吸 （breathe）概念涉及人類的心理和精神活動領(lǐng)域，形成語義鏈條上的新的分支，breathe還有另一個語義與上述語義相連又有所區(qū)別：“靈魂”。 “靈魂”指的是：當(dāng)死亡來臨以后離開人的身體的一部分，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這個從身體分離的部分既可以理解為靈魂的完全消失，也可以理解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靈魂遷移到了看不見的寄托體上，在現(xiàn)實世界像鬼一樣到處游蕩，又投生到一個新的人體身上。只有理解了這些文化背景知識，才能在 “呼吸”的概念和鬼神及其他超自然存在之間勾畫出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語義衍生路徑。例如，法語的esprit （）就充分地說明了這種語義多義性，它既有精神和道德的語義，也指一個生物體的靈魂，包括鬼神的形式（anima），最后，esprit還指神性的超自然存在（I'espritdufleuve‘the spirit of the river）； 無論指good （espritscélestes‘heavenly spirits） 還是 evil （esprit malin‘evil spirit），在一神論宗教的背景下，同一個詞甚至還指最高的神：par excellence，as in le Saint-Esprit ‘the Holy Spirit [7]。

這種breath的“靈魂”含義的語義引申不但在Latin語系語言（animus，anima，spīritus）的詞匯中存在，同樣的多義性現(xiàn)象也存在于其他語言中：既有印歐語系的，如希臘語“psūkhē”and “pneuma”； Sanskrit語“atman”；俄語“du[x] ”；也有非印歐語系的，如阿拉伯語“rūh？”and “nafs”；Aleut語“anri”；Nahuatl語“imi'iyo”等等。（參見附錄1）

2.從“呼吸”到“最高的精神”。

breath語義鏈條上還表示“超自然存在”的語義內(nèi)容，第一個路徑是：既然一個人的靈魂是人死后以鬼魂形式的超自然的存在，所以靈魂被看作是所有其他超自然生物的典型，在這種情況下，最可能的語義鏈條是：

Breath——breath of life——vital force of an individual——immaterial part of an individual that survives death。

第二個路徑是：在呼吸的行為和神（soul， ghost）的概念之間直接建立聯(lián)系，在許多文化中，超物質(zhì)的神的存在被比喻為“空氣的呼吸”，“神奇的風(fēng)”，這種“神風(fēng)”有時會吹到一個物體或一個人身上賦予它神奇或超自然的力量，例如英語inspiration來自于拉丁語inspiro。此外，古典希臘語pnenma字面上的意思是“breath， breath of air”，其實際意思是divine breath，但沒有“soul， ghost”的意思。最后，轉(zhuǎn)喻的過程引發(fā)了從divine breath到the divine entity or supernatural being from whom a divine breath emanates的轉(zhuǎn)換，這些語義轉(zhuǎn)換的事例形成了第二條語義鏈條：

Soul——ghost——supernatural being， even when not of human origin——a spirit，good or evil.

3.從“靈魂”到“反身標(biāo)記”。

與“呼吸（breathe）”概念有關(guān)的最后一個語義引申是從“靈魂”到“反身標(biāo)記”，

在這里“靈魂”是“代表個體的人”（person， essence， ego）。這些詞的意思是“一個人的內(nèi)在、深層的存在”，或者相反，“一個人的社會再現(xiàn)”。這個相當(dāng)抽象的意義有時被語法化為反身標(biāo)記， 這個語法化過程非常準(zhǔn)確地與英語語義鏈“（know ）your self——（know） yourself”對應(yīng)，在Sanskrit 語里，著名的概念ātman（語源上的‘breathing，來自于an-‘breathe） 有一個很寬泛的語義排列： breath of life——vital force——soul——the self， the abstract person——essence， peculiarity （of something）。但是它在語境中的一個主要用法是作為反身的語法標(biāo)記，這個語法標(biāo)記特別區(qū)分于十幾個基于ātma-的復(fù)合詞，如ātma-j？a意思是“knowing one's self”，ātmê？vara意思是“master of one's self”， ātma-ghāta 意思是“suicide”， ātma-grāhin意思是“selfish” ……。除此之外，標(biāo)準(zhǔn)的阿拉伯語普通的反身標(biāo)記是nafs-ī（nafs的第一人稱擁有形式，與英語‘my-self對應(yīng)），事實上是一個名詞nafs，意思是“soul， essence， being，abstract person”，“self”，“mind，psyche”和“the same” …… 關(guān)鍵是，所有的語義排列緊密地與名詞nafas“breathing，breath，breath of life” （詞根n.f.s）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例子證實了下面這個語義鏈的相關(guān)性：

“breathing”—“ breath of life”—“ vital force”—“ person， self”—“ reflexive”。

如上所述，不同語言中表達(dá)“呼吸”概念的詞匯從呼吸的生理現(xiàn)象出發(fā)，衍生出諸多表達(dá)與呼吸有關(guān)的意義，但這些詞匯的語義衍生并未停止，詞義繼續(xù)從具體向抽象發(fā)展，衍生出“生命”和“精神”等意義， 8種語言11個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代表性語詞有著相似的語義衍生關(guān)系，反映了人類共同的心理，體現(xiàn)出人類語言的共性。這些意義的引申發(fā)展同人類思維的發(fā)展進(jìn)程相一致。思維從具象到抽象的發(fā)展過程，也是詞義從具體、直觀向抽象、復(fù)雜的發(fā)展過程。這些表示具體事物的意義，正是抽象意義形成的基礎(chǔ)。

四、呼吸（breathe）概念的語義地圖

我們需要勾勒出“呼吸（breathe）”概念的語義衍生關(guān)系。我們采用兩種處理方式：一是勾畫出意義之間的前后衍生關(guān)系的語義衍生鏈，這樣就組成了圍繞 “呼吸（breathe）”概念的語義網(wǎng)絡(luò)。例如，我們觀察到語義“be on vacation”是另一個語義“take a rest”的語義衍生，而“take a rest”本身的意義又更接近另一個更書面化的語義“pause for breath”；這樣語義鏈breathe—pause for breath—take a rest—be on vacation自身有內(nèi)在語義聯(lián)系，它清楚地與另一個語義鏈breathe—blow—whisper—speak區(qū)別開來，見圖1。

在其他語言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同樣的語義衍生，包括共時的多義性的語義衍生。

二是繪制語義地圖，這樣做需要先從一個概念的全部潛在的語義集合中選擇出每一類詞匯的中心概念，然后把詞匯語義之間的聯(lián)系用圖表的形式直觀地展現(xiàn)出來，形成一張展示所有語義聯(lián)系的圖表，繪制出一張圍繞中心概念“呼吸（breathe）”的詞匯語義地圖。這些聯(lián)系首先基于詞內(nèi)在的語義特征，然后用經(jīng)驗的材料來驗證。

這樣的一張語義地圖并沒有包含“呼吸（breathe）”概念完整的語義鏈條，但它建立了一個共性的語義網(wǎng)絡(luò)，在這個語義網(wǎng)上，可以勾畫出特定語言多義詞衍生的語義特征（把圖1轉(zhuǎn)換成圖2的圖表形式）。

在圖2中，我們畫出了漢語、英語、俄語、Nelemwa語、Mwotlap語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基本語義分布情況，從圖2中可以看出，不同語言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基本語義存在許多重合的區(qū)域，這些地方就是不同語言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基本語義衍生的共性，如上述的五種語言的名詞部分都表達(dá)了“breathe”和“take a rest”兩個語義，只有一種語言走得更遠(yuǎn)些，發(fā)展出了“cease to do”的語義。當(dāng)然只觀察五種語言的共性排列現(xiàn)象的語言學(xué)意義不是太大，但將來的研究可以擴展到觀察幾百種語言。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跨語言的共性排列不是無限和隨意的，而是相對有限的，考慮的語言越多，圖表上顯示的語言學(xué)意義也越大。但即使在以上很小的觀察范圍內(nèi)，同樣類型的多義性現(xiàn)象在跨語言的范圍內(nèi)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對于研究潛在的語言共性來說，也是相當(dāng)有意義的。這種跨語言的比較可以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哪種類型的多義性更普遍。

五、結(jié) 語

本文運用“語義地圖模型”的基本原理重點關(guān)注了詞匯類型學(xué)研究的焦點之一——不同語言中多義詞的語義衍生路徑，認(rèn)為在語法和語音領(lǐng)域已經(jīng)取得累累碩果的“語義地圖模型”原理同樣也可以應(yīng)用在詞匯領(lǐng)域。在此基礎(chǔ)上，圍繞“呼吸（breathe）”概念，首先分析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基本語義衍生路徑，接著分析不同語言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抽象語義衍生路徑；最后，在以上分析的基礎(chǔ)上，試圖畫出一張完整的表達(dá)“呼吸（breathe）”概念的語義地圖。

[參考文獻(xiàn)]

[1]Alexandre Francois. Semantic maps and the typology of colexification： Intertwining polysemous networks across languages[M]∥Martine Vanhove. From Polysemy to Semantic change： Towards a Typology of Lexical Semantic Association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8：135-140.

[2]徐中舒.漢語大字典[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6：234-236.

[3]漢語大詞典：第1版[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672-673.

[4]許 慎.說文解字 [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88：567-568.

[5]李存山.中國氣論探源與發(fā)微[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76-78.

[6]郭莉萍.說“氣”[J].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0（4）：112-114.

[7]Gaffiot，F(xiàn).Dictionnaire Latin-Franai[M].Paris： Hachette，1934：236-238.

（責(zé)任編輯 文 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