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完事時,奚泓澎看見她的肚皮上插著一把刀。
其實,做記者這件事,就像那些騸豬的,割一塊算一塊,取一截算一截,后來那些豬哼唧哼唧了,和以前沒啥兩樣,好比這個世界,少了啥缺了啥一個樣。只有記者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本質(zhì)上不同了。
奚泓澎明白這個理兒,她大小也是個記者。她大學(xué)修的就是新聞學(xué)。新聞學(xué)講的啥,大抵是刀子進,稿子出。奚泓澎對此并不反感,謀了這個差事。鄆城的記者,就像鄆城的燒餅,多少還是有的。
一早,報社里滿是蔥油燒餅香。鄆城人不稀得這口。只有奚泓澎才會叼著一塊燒餅,火急火燎地沖上樓打卡。鄆城的燒餅,講究“三口”,第一口,破瓜,把燒餅全身上下打個通透;第二口,玉碎,隨著唇齒的深入,一粒粒碎屑落下來,像霰雪;第三口,剝指,那些蔥香味、燒餅屑、過鍋油沾在手指上,就要你撬動靈活的舌尖,一絲絲剝落下來。奚泓浵管不了這些,口腹之欲耳。
那個“招風(fēng)耳”主任,怕是聞到了什么,點點桌上的鼠標(biāo)墊:你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記者們垂著頭,不作聲。奚泓彤埋了自己的五官,用別人看不見的鼻子細嗅,袖口有蔥花尖,指尖纏繞著綿綿豬肉末味兒。主任左右轉(zhuǎn)了一圈,在奚泓浵的胳膊肘邊站定。
奚泓浵被調(diào)入社會新聞部,她也開心。多虧了皮薄餡大的鄆城燒餅。特別是蔥花蒜末豬肉餡的,勁道,多汁,一口提神醒腦,兩口長生不老。你說說,貪了這么一口,就不用天天寫無聊的科教文衛(wèi)新聞了。東奔西跑,走南闖北,最后人糊了,清一色。但值啊,天熱見東風(fēng),窮了見八萬,稿子上的事,她就是紅中。
好事多磨。抱著這樣的想法,奚泓浵采訪了三個車禍案、五個偷竊案、八個打架斗毆案。有些過了,有些石沉大海。奚泓澎不介意,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潛水艇,可上可下,悠游萬載??梢怀瘽撍б卜舜?。奚泓浵在一宗殺人分尸案上嘔吐不止。頭、手、胳膊、胸腔,都已經(jīng)毫無聯(lián)系了。法醫(yī)在翻弄尸體,說頭上是鈍器所傷,手與胳膊是用剔骨刀所分,胸腔上的傷口是錘子所致。警察在還原犯罪現(xiàn)場,力是這樣作用于力臂,力矩可以這樣算,最后手起刀落,各就各位……
自那場嘔吐后,每每有任務(wù),男同事都會照顧奚泓浵幾分。奚泓澎攏不住心神,下班回家,坐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腦海里滿是透明的、揮舞的、無所不在的力臂。架構(gòu)好點、線、面,猛地一下,宇宙歸還最初的奇點。偶爾深夜里,奚泓澎睜眼,看見樓與樓之間被分得均勻、薄情的夜空,那邊是彎彎的月,露了那么一角。奚泓浵笑了,又想哭。
在月亮的建議下,奚泓澎報了健身房。瑜伽可以平復(fù)心隋,單車可以發(fā)泄壓力,舉啞鈴、做深蹲,至少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只要不加班,奚泓浵都會泡在健身房。奚泓浵有一張圓臉,一雙細眼,嘴大吃四方,胸可平天下。擱在高中那會兒,她是運動會風(fēng)云的跑步冠軍,和男生橫著說話、豎著打岔,也就是到了大學(xué),才稍微收斂點,蓄起了妥協(xié)般的長發(fā),結(jié)果刺啦啦的,生生把所謂的“男朋友”們嚇跑了。她在宿舍門上貼了桃花符,買了一堆廉價化妝品,走路也含蓄起來。最后她還是覺得蔥花蒜末豬肉餡燒餅靠譜,每個月打在卡里的獎金更靠譜。
健身房不僅是放空腦袋的地方,更是吊滿眼睛的地方。那個股大頭肌,那個肱二頭肌,全程直播,不收費。奚泓浵坐在收腹器上,東邊斜一眼,西邊翹個尖,好歹飽個眼福。臥推架上有個男人,黝黑,壯實,雙手一舉,就是200斤。奚泓浵半斂著眼,把他身上的肌肉仔仔細細摩挲了個遍。男人起身,深眉大眼,方口寬頜。奚泓浵想起大學(xué)校園里,那些校草、班草、小鮮肉,都跑不過她。男人掠攫了她的飛眼,她嘴角畫弧,眼睛里滋滋地亮。奚泓澎一個沒坐穩(wěn),仰了下去,趁勢做起了仰臥起坐。
鄆城旁邊的日東高速上,撞死了一個人。接到采訪這個活,奚泓浵頗有興趣。這個人不是坐著被撞死的,而是走著被撞死的。當(dāng)然也不是空著手撞死的,而是抱著一箱泡面被撞死的。
事發(fā)現(xiàn)場已經(jīng)清理了。奚泓浵去了死者所在的邳村。邳村二埭,剩下的只有死者半癱瘓的老母親,還有他的妹妹,叫朱云英。朱云英有一個孩子,說是出門找爸爸了,三年不知所蹤。奚泓浵到了朱家,朱云英還在路口翹首。奚泓浵問她在看誰。她說,她小兒一路餓壞了,正等著她哥的泡面呢。這次最好是鮮蝦魚板面,以前的紅燒牛肉、酸菜牛肉、番茄牛肉面,真當(dāng)他們是老虎啊……
奚泓浵接了她的話,安慰了幾句,扶著她回屋了。老太太咕嚕一聲,朱云英忙去把她扶起來。老太太張張嘴。朱云英對奚泓澎說,我媽在和你打招呼。老太太動動手指頭。朱云英說,她在問你來干嗎。
奚泓浵表明了來意,老太太蜷起了手指頭,在床板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朱云英說,夠亂了,你回吧。
奚泓浵收起手里的筆,一個躍步,還想和老太太說什么,老太太的四肢卻滾動起來,雙腿在空中盤踞出一個瘦骨嶙峋的半圓。朱云英從床邊拿了拐杖,攙扶著老太太。老太太渾濁的眼珠子一轉(zhuǎn),踢翻了拐杖,撮尖了嘴巴,成了風(fēng)干后的包子褶。包子褶“嗤嗤嗤”地響。
你認識村書記嗎?朱云英轉(zhuǎn)頭問。
奚泓浵小心地從地上扶起拐杖,像怕把上面的木刺扶倒了,規(guī)整了一會兒,奚泓浵把它靠在床邊,船棹靠岸似的。
你們放心。
老太太松開了嘴巴,一道道皺紋在她嘴邊綻開,回旋,收攏。朱云英抱起她干枯的雙腿,擺在床沿。老太太危坐著,像垂簾聽政。
你坐過來點。朱云英撿了個蒲扇,擺在凳子上,探頭看看門外,放下了革簾。
健身房里的器械區(qū),全是男的。奚泓浵覺得混跡于此,跟逛窯子似的。那個男人做完了臥推、深蹲,邁著敦實的步伐走過來了。
一個人練?
奚泓浵放下啞鈴,話也憋不出來,只點頭。
你這個姿勢不對。男人握起啞鈴。這是啞鈴后曲臂。單臂緊握啞鈴,緩慢在腦后放下,肘部要靠近頭部,你學(xué)過物理吧?支點在手上,胳膊就是力臂,將力量全部放在肱三頭肌,感覺三頭肌伸展,略做停頓,然后慢慢伸直小臂,重復(fù)10次。來,照我的做。
奚泓浵接過啞鈴,覺得輕飄飄的。
男人莞爾一笑:加個微信唄?以后多指導(dǎo)你。
加個微信也沒什么要緊的,朋友圈還多一個帥哥呢。奚泓浵調(diào)出了二維碼。
我叫關(guān)震。男人提起啞鈴,掂量掂量。一個人,還沒男朋友吧?
奚泓浵望著啞鈴,只點頭。
我看過你。很多姿勢都不對。哪一天有空?和我去公園夜跑,我教你跑步。
奚泓浵只點頭。下巴可以搗蒜了。她心里汪著一層薄薄的甜漿,下面是奔涌的、極力克制的海浪。她24歲了,該懂的都懂。同樣,該喜歡的都喜歡。
關(guān)震咧開嘴,牙齒白皙,照出奚泓澎—身的雞皮疙瘩。
洗掉一身的疙瘩,奚泓浵坐在出租屋,對著電腦發(fā)呆。高速路撞死案可以寫了,但她覺得,不能就這么白白寫了。要寫深、寫透。多好的題材,但故事不突出,需要一個恰到好處的作用點。
奚泓浵學(xué)乖了,買了一箱莫斯利安、一箱銀鷺,又坐車到了邳村二埭。
老太太握著拳頭,朝床板搗了一下。
奚記者,你可是要解決問題的。朱云英拎著滿是水垢的鐵皮殼保溫瓶,熱水如蛇一樣鉆進杯子里,奚泓浵的喉嚨里。
朱家的男苗,朱云強,勞力活做過,木板車?yán)^,睡過工地、橋洞,至今沒娶媳婦,手頭也緊。老太太吃喝拉撒要照顧,朱云英也沒工作。后來,這個云強,找了個如意的點子:每晚趁著天黑,去高速路上撿貨物。那些大卡車,難免繩子扣不緊,稍微開快點,一個慣性,貨物就掉下來了,多數(shù)滾落在高速路邊上。不是每晚都有收獲,但一旦收獲了,肯定是驚喜。少的是一箱鹽、一箱味精,放在村頭友誼超市賣,好歹賺上一筆。多則一床被褥、一包衣服,可以好好吃上幾頓。別看這小恩小惠,聚在一起,一年五六萬不是問題。
朱云英說著說著,眼珠閃起了光:他還拉過一頭豬回來呢!
奚泓浵一下子被點燃了:豬?
380斤。整整的。朱云英拱起了泛黃的蘋果肌。殺了剁了賣了,剩下的,吃了一個冬天。
冬天,南方家里寄來的臘肉,還掛在奚泓浵租的房子墻壁上。臘肉是甜的,一絲絲扯下來,就著米飯。北方的臘肉實、咸、硬,咬了半天,滿嘴的鹽碴子。這樣的地方,盛產(chǎn)燒餅,鹽混著豬油,豬油拌著蔥蒜,蔥蒜里滴兩滴麻醬、十三香,別提這味了。南方的燒餅,味道難免偏甜,佐料也不足,豬肉末少得可憐。奚泓浵撫摸著肚子,像是撫摸著被自己虧待了20多年的南方的胃。摸著摸著,她觸碰到了刺啦啦的一叢毛。和她的頭發(fā)一個德行。奚泓浵來氣了,拔了一根,不解氣,繼續(xù)拔。拔光了怎么辦呢?奚泓浵癱軟下來。窗外光溜溜的月。
奚泓浵的這篇報道,得到了熱烈反響。新鄆城論壇上,好幾個帖子都在討論。主任特地來找了她,說這個新聞可有趣多啦,市民都對“偷豬”感興趣。他決定讓她深度報道,然后做一條微信推送,緊跟時代,貼近群眾。
奚泓浵巴不得這樣呢。她買了達利園、卡夫樂奶酪芝士夾心餅干,坐車到了邳村二埭。
老太太神采好多啦。全賴于奚泓浵的一支筆。她在稿子里渲染了朱家的艱難、朱云強的無奈、朱云英的堅韌,稿子一火,村書記就上了門,帶了三十斤米、兩桶油、一大卷臘肉。
朱云英招呼奚泓浵落座,老太太開始哼唧,一只斷垣般的手緩緩伸上半空。
我媽她謝謝你。朱云英朝水杯里小心地投入兩顆瘦弱的紅棗。奚泓澎這才仔細瞧她。碎花雪紡衫,棉褲衩,頭發(fā)稀疏,小眼睛深唇溝,手上磕磕巴巴的,像樹的枝節(jié)。奚泓澎又瞥了一眼老太太,居然有時空倒錯感?;蛟S她們是同一個人,生活把她們掰成了兩半。
奚泓浵啜了一口水。干癟的紅棗碰到她的嘴唇,熱辣辣顫巍巍的。她把朱云英拉到了門外。她要做深度報道,應(yīng)鄆城讀者要求,她想知道深夜里,朱云強是怎么把貨物搬回家的,尤其是那頭豬。
朱云英拉著一輛木板制拖車,走在前頭。風(fēng)吹起她的碎花雪紡衫,仿佛她又要嫁一次人似的。村莊里響起了雞鳴狗叫,風(fēng)也把它們吹活了。一路的石子、塑料袋、狗尾巴草。颯颯的,簌簌的。村頭飄起了炊煙,韭菜豬肉餃子味。天空毫無遮掩,掛著一個火熱的槍口,瞄準(zhǔn)了地面上的所有人。
邳村離高速路還有段距離。拖車吱溜溜叫了一陣,她們到了隔離坡。往坡道上走,越過欄桿,她們很可能被撞成肉餅。朱云英手里的拖車嗚咽一聲,蔫了。
夜里車不多,有燈。朱云英摸著拖車的把手,像是摸著一只看家狗。一箱泡面、一箱鹽什么的,走兩步,抱起來,越過去,拖著回來就可以了。
兩個女人看著比她們高的高速護欄。一輛大卡車呼嘯而來,一輛油罐車奔馳而去。她們靠近了一點。也許是身體的熱氣,也許是行車卷起的熱浪。她們泌出了透明的液體。朱云英撇開半擱著的手,滑下去的一瞬,觸到了奚泓澎。奚泓浵被電出了火花。她想起了大學(xué)課堂。真實、客觀、公正。教授們花白的頭發(fā)。粉筆灰塵升騰起來。奚泓澎顫抖了。她意識到在世界面前,她們倆體無完膚。
許是坡道的原因,拖車往后退了一步,吱溜一聲。朱云英回過味來,沖著奚泓浵抱歉一笑。奚泓澎回之一笑,這個笑是給上帝的審訊室的。
380斤。奚泓浵打破沉默,怕是鉆不出那個欄桿吧。
從車上摔下來,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奚泓浵瞇著眼估摸著高速護欄。而且豬不會跳。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一輛輛車飛馳而去,沉浪翻滾,燥氣沸騰。
奚泓浵知道身邊的那個人哭了。偷偷地哭。從小眼睛里滲出來,流過深唇溝,滑到枯手上,滑到雪紡衫上,把一朵朵碎花滋潤得活色生香。
人就是這么賤。朱云英狠狠地拋出話來。有種別回來!
對于舉重,奚泓浵覺得自己還是有種的。
對對對,腳步岔開,與肩膀同寬,膝蓋不能超過腳尖,屁股蹲下來,要有力,雙手和腳、肩膀一樣,等寬。注意,現(xiàn)在你的肩膀就是支點,手腕就是力的作用點。物理里面說的,當(dāng)支點到力的作用點的距離作力臂時,力臂最大。你爭取舉起來,舉過頭頂,這樣會比舉的過程要輕松。
關(guān)震捏著奚泓澎的肩膀、胳膊肘、手腕,仔仔細細地解說著。
你真專業(yè)。奚泓浵把杠鈴舉起來,才得力說一句。
關(guān)震露出整齊的一排牙。我理科好。高考語文不及格,沒上大學(xué)。哪像你們,大學(xué)畢業(yè),筆桿子好。比不上啊。
奚泓浵笑了。佩服,我是理科盲。
關(guān)震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你放下,再舉一次。我看看你這兒有沒有發(fā)力。
關(guān)震的手厚實又蠻橫。像要把她的屁股掐出水來。然而奚泓浵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力與力臂的乘積就是力矩。那什么時候力矩小于力臂呢?如果力臂固定了,那么就是力太小。太小的力,是匱乏的一種。就如同一只豬從卡車上滾落下來,它的速度遠遠落后于車上的同伴們。
奚泓浵揉著酸痛的雙臂,夜色在撒歡,夜風(fēng)在交媾。她接到了主任的電話,說要趁熱打鐵。掛了,手機又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奚泓浵有些警覺,但手機持續(xù)震著。
居然是朱云英。她跟鄰居借了手機,說她知道她哥哥怎么運豬的了。
奚泓浵帶著已無縛雞之力的酸胳膊,又回了邳村二埭。她拎不動莫斯利安、餅干箱子了,所幸背著包,里面放了一些單位發(fā)的、用不掉的夏令用品。
你跟著我。朱云英拉著拖車,興沖沖地打頭陣。風(fēng)倦怠了,雞狗們發(fā)出低沉的鼾聲。路旁的野菜蜷曲起身子,讓位給囂張的狗尾巴草。村頭隱隱約約飄著過了氣的豬肉粉皮味,像酒勁過后,一地的撲克牌。天空懸著一枚發(fā)光的金幣,傳說誰摘了它,就能打破生老病死的詛咒,快活似神仙。
到了。朱云英蹲下來,撿了一根樹枝,把尖頭伸向拖車底端的長木板下,輕輕一撬動,木板就下來了。
我哥做的。好使。朱云英舉起了這個木板。粗壯,結(jié)實,像關(guān)震的肌肉。
朱云英往坡上爬去,奚泓浵跟著她走了兩步。
朱云英到了護欄邊,把木板伸出去。護欄外的木板很短,只探到地面,朱云英手里的木板這頭很長。她把一塊石頭放在外面的木板上,右手在這頭輕輕一按,石頭撬了回來。
就這樣。朱云英收回了木板,一輛車擦過去,吹皺了她的雪紡衫。
奚泓浵笑了:給我—個支點,我能撬得動整個地球。
地球?朱云英抱著木板,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
木板碰到了奚泓浵,像一把鈍斧,關(guān)鍵時候,還能劃得開入肚子。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大學(xué)課堂。那個白胡子教授講過新聞的“右手法則”。右手法則是物理學(xué)的概念,力矩是力與力臂的乘積,又稱矢量積。而力矩的正方向,要用右手拇指順著力臂的方向,食指順著力的方向,那么力臂就是中指的方向。他說,新聞工作者就有這樣一雙右手,拇指錯則食指錯,食指錯則中指錯。
你怎么想到的?奚泓浵跟著朱云英往下走。
老太太告訴我的。朱云英轉(zhuǎn)頭。她什么都看得見。
深度報道得到了熱捧,可勁頭沒過多久,一個重磅新聞把它覆蓋了過去。鄆城中學(xué)的一個女孩,出國留學(xué),失蹤了。這個新聞不僅震動了鄆城,還震動了全國,乃至美國。美籍華人們游街抗議,希望政府重視,早日找到女孩。
鄆城報社忙活起來了。既要招待省里來的記者,又要聯(lián)系女孩的同學(xué)、家長、朋友。奚泓浵感覺自己充滿了干勁。真實、客觀、公正。她立志要做鄒韜奮。
主任批了兩名記者,直接去美國采訪。剩下的隨時待命,給全國人民一個交代。而奚泓浵,還是被派遣采訪車禍、偷竊案、打架斗毆這些案件。都石沉大海。誰看呀。奚泓浵氣不過,找他理論。主任微微一笑,蔥油的沒有霉干菜的好吃。奚泓澎覺得羞辱,羞辱中還有一絲同類犯的僥幸、得了賞的卑微。像是要打破什么,奚泓澎舉起右手。又放下了。
主任給她擇了一個靠窗的辦公格間,繼續(xù)負責(zé)科教文衛(wèi)新聞。臨走,他還朝她笑笑:大蔥甜面醬的挺不錯。以后記得開點窗。
奚泓浵找了10公斤的啞鈴,舉起來,貼著臉,啐一口,摔下地。果然,手腕垂直于胳膊肘的時候,力道最放松、最釋然。這次的力矩,絕對大于力臂。突然,奚泓浵看見對面鏡子里的自己。手一松,力矩歸零。
一個巴掌拍不響。全國那么多巴掌呢,全拍到了奚泓浵的臉上。江蘇來電了,說有人目擊女孩上了一輛車;廣州嚷嚷,說車主是一個白人;成都不甘寂寞,說查了白人的電腦,這人“谷歌”過犯罪手法;還是北京沉穩(wěn)大氣,來了一次總結(jié)——大家莫慌,還有希望。
奚泓浵坐著,看著新聞,心里各種滋味翻覆。她想當(dāng)鄒韜奮,可鄒韜奮老人家不認她。當(dāng)初她背井離鄉(xiāng),追逐夢想,活得這么累,就是想靠自己。這個失蹤的女孩,她一個人去美國留學(xué),也很累,很無助,很孤獨吧??墒翘焐嫌刑?。太陽燃燒了50億年,從來沒有抱怨過。它要燃燒。人也要燃燒,變成紅巨星、白矮星、死星。但至少發(fā)過光。
科教文衛(wèi)就那點事。奚泓浵早早下班,沒人注意。吃兩個燒餅,蔥油蒜末豬肉的,霉干菜扣肉的,大蔥甜面醬的,就那味。飽了。奚泓浵在出租房里扎馬步。嘿,哈,嘿,哈。刺拳,擺拳,勾拳,防守,虛晃佯攻,倒地。奚泓澎躺在地磚上。管他力矩力臂呢,直接打他個人仰馬翻。
關(guān)震居然給她發(fā)來了徼信。說好久見不到她來了,健身千萬不能松懈。
想想也是。奚泓澎把剩下的燒餅放進冰箱。再怎么慪氣,也別和自己過不去。
日子再難過,也總是要過去的。奚泓浵舉起啞鈴,放下,舉起杠鈴,放下,舉起夢想,放下。走再多路,行李也要放下。吃再多飯,筷子也要放下。
一個陌生電話打破了她的平靜。是朱云英。都是朱云英。
新聞過了時效,依然有它的威力。那個撞死朱云強的司機找過來了,說不服從法律判決,不服從賠償。眼見賠償金還沒到手,這邊又砸了。全都是因為這篇報道。司機堅持說,全責(zé)在于朱云強,他沒有刑事責(zé)任。朱云英可把奚泓澎全身上下罵了個遍。
奚泓浵對著鏡子,扎了一個馬尾。不夠,加了一個夾子,夾住劉海。一張圓臉,一雙細眼,嘴大吃四方,胸可平天下??凸倌蓜e瞧哪,這婆娘,雙腿一蹬,塞得過劉翔;雙臂一舉,差不了施瓦辛格。奚泓澎苦笑一聲,抬起手腕,對它說:你撬得動我嗎?你撬得動一頭豬嗎?你撬得動大汗淋漓、日復(fù)一日、上坡下坡的世人們嗎?
邳村二埭的村人們吵翻了天。一群入圍住他們。村書記在調(diào)停,朱云英手里握著那個粗壯的木板,追著肇事司機打:殺人償命!殺人償命!村民們自覺攔著她、拉著她。只有老太太,半躺在一個藤椅上,村民們自覺地圍著她,怕她跌倒了。
朱云英看見了奚泓澎,撮尖了嘴,呸的一聲,一口痰。隨即又舉起木板,追過去。
老太太就看著。突然,只聽得一聲低沉的“轟隆”,老太太居然坐了起來,佝僂的背也挺直了,手臂的弧線圓滑柔美。
老太太發(fā)話了!一個村民喊起來。
嗤嗤嗤。又是那個風(fēng)干的包子褶。嗤嗤嗤。
朱云英停下了手:媽……
嗤嗤嗤。
媽!
嗤嗤嗤!
朱云英跺跺腳,扔了木板,來回踱了幾圈,運運喉嚨,往地面射出一口濃痰:好,聽媽的。
朱家的要求也簡單。朱云強的尸體還冷凍在太平間,朱家在等賠償金交火化費?,F(xiàn)在,只要把朱云強的遺體運回來,司機肯朝他下跪,磕個頭,把朱云強體體面面地送走。朱家也認了。
朱云強被完整地送了回來,他頭上的大洞,黑咕隆咚的,怕是能把什么吸進去。
司機掃了一眼村民們,疾步上前,二話不說跪了下來,大喝一聲,一個響頭,起身。奚泓浵覺得他頭上也多了一個洞,黑咕隆咚的。其實,做記者這件事,就像那些騸豬的,割一塊算一塊,取一截算一截,后來那些豬哼唧哼唧了,和以前沒啥兩樣,好比人,少了一個缺了一個一個樣。只有奚泓浵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本質(zhì)上不同了。
司機長舒一口氣,給了抬尸工一個眼色。老太太瞇起了皺巴巴的小眼睛,抬起一根食指。時間在此刻靜止了。村民鴉雀無聲,司機紋絲不動。朱云英走了過去,把木拐杖遞給老太太,扶她站起來。
老太太一步步到了遺體前。遺體還在冒白氣。有什么正在蒸發(fā)。
老太太伸出了手,撫摸著遺體冰冷的臉:兒啊,你永遠活在這年紀(jì)了??蓩寢屵€要老,還要死。
四周靜寂無聲。奚泓澎左手緊攥著右手。老太太居然會說話。
話音未落,老太太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往村里頭走。老太太踢了一腳地上的木板,扔掉了木制拐杖:去!朱云英過來攙扶她,陪著她往深處去。那些所謂的力臂,已經(jīng)和某個時代一起結(jié)束了。奚泓澎用左手把右手掐出了紅印。深的,淺的,半圓的。她知道,恐怕這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看到她們了。當(dāng)然,老太太還會活著,朱云英也還會活著。此刻到永眠,朱云英都是老太太的力臂,而朱云英的力臂在遠方,在每個地方,無所不在,紛飛不盡,所向披靡。
留學(xué)女孩的報道熱度不減。據(jù)美國FBI調(diào)查顯示,女孩基本不可能活著了。在犯罪嫌疑人的家里,他們找到了剔骨刀、斧頭、繩子、袋子等一系列疑似分尸的東西。但上面毫無痕跡。犯罪嫌疑人有權(quán)沉默,選擇了不說。這似乎是終局,但引起了一大波轟動。中國人萬眾一心,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這又能怎樣呢?報道過“春雨教育”開張迎賓、實驗小學(xué)舉行模型大賽、“鄆城好聲音”半決賽揭曉后,奚泓浵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窗外月圓月缺,勾住了樹梢,吐出了小麻雀。奚泓浵躺著。就躺著。宇宙如此之大,我們連灰塵都不如。為什么要活著呢?大抵選擇活下去的人,都是由一個看不見的力臂支撐的。從此岸到彼岸。從此生到永恒。
奚泓浵習(xí)慣了朝九晚五,吃兩個燒餅,去健身房。健身能調(diào)動你身體里不為人知的能量,它也能把你對這個世界的憤懣全都轉(zhuǎn)移掉,消化掉,蒸發(fā)掉。奚泓澎的身體也有了變化,她漸漸學(xué)會了后蹲?!皩R膝部”“抬高胸部”“繃緊腹部”“髖部向前向上推”。髖部和膝部會有力臂:從關(guān)節(jié)軸到力作用線的距離。在這種杠鈴姿勢中,髖部力臂稍長于膝部力臂。為了克服重力,伸髖?。ㄍ渭。壬煜ゼ。ü伤念^?。┳龉ι远?。軀干、膝部、髖部的穩(wěn)定肌肉會用力明顯,增加負重,使得奚泓浵的身體曲線愈加窈窕。
練得不錯嘛。關(guān)震露出白白的牙。只是,你的拉伸動作不標(biāo)準(zhǔn)。
奚泓浵望著他,點頭。
方便嗎?關(guān)震說。去我車?yán)?,我?guī)湍闳砝煜隆?/p>
一個人的鄆城多寂寞。一個人的宇宙多寂寞。奚泓浵暗暗對自己慘笑一聲,點頭。
關(guān)震捏住了奚泓浵的腳,雙手往上游走。車門鎖上了,車?yán)镆还上闼?。到了屁股,再往上點,到了胸部。也沒什么好捏的。奚泓浵澎卻推開了他的手:你知道嗎?昨天我做了一個夢。關(guān)震心不在焉地嗯著,慢慢扒拉她的上衣、胸罩、裙子、內(nèi)褲。
我夢到……奚泓浵喘著氣,我上了一個男人的車,他上了我,然后把我殺了,分了,力臂歸力臂,力矩歸力矩,支點歸支點,手起刀落,各就各位,我就在夢里想,力、力臂、支點分離了,力矩怎么算呢……奚泓浵覺得下身一陣刺痛,全身像被架了起來。一陣?yán)?,一陣熱。一陣喘息,一陣刺痛。這么緊要的關(guān)頭,奚泓浵腦海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男人,他把一頭奄奄一息、重達380斤的豬放在木板那頭,撬到欄桿這邊,挪到拖車上。夜風(fēng)輕柔、悶熱,野外響著蛐蛐聲,狗尾巴草也垂下了頭,颯颯的,簌簌的。村頭早已沒了炊煙,還有一點糖醋排骨的留香。天空沒有遮掩,月亮照下來,就照下來。他就拖著一頭豬,牽著一頭豬,走啊走,走啊走……
不知過了多久,奚泓浵睜開蒙嚨的眼。那個銳利的力臂,已經(jīng)進入她的身體了。她正在走,走啊走,走得甚至有點感動自己了。有什么地方在滲血,不知是身體的哪個洞。也許是鼻孔,也許是耳朵,也許是天上圓圓的月。溫?zé)岬?、黏稠的。她深舒一口氣。終于在24歲這年,她走在了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