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90年前,1929年7月,正值學生暑假期間,上海青年協(xié)會書報部印發(fā)了一冊《暑期學術演講集》。封面題簽特別醒目,乃著名學者胡適(1891—1962)所題。翻開封面,扉頁上仍是胡適的書名題簽;這一封一扉的兩幅一模一樣的書名題簽,顯然是要借胡適的知名度來推廣這本書的影響力了。那么,書中一定是有胡適的講演內容的——普通讀者初次看到這本書時,第一印象恐怕大多如此。
不妨先看看一這本集子的序言怎么講。撰序者為當時青年會的領袖人物余日章(1882—1936),如今的讀者對此人恐不十分熟悉,但其生平事跡確非同凡響。余本是湖北蒲圻人,生于武昌,曾追隨孫中山革命,為武昌首義的見證者,還出任過黎元洪的英文秘書;更是“平民教育之父”晏陽初的啟蒙老師,蔣介石與宋美齡的證婚人。且看余的序言如何介紹與評述這本集子,原文轉錄如下:
序
學術為立國之要素,此吾國三千年來所謂不諍之名言也。清季海通,歐化輸入,淺見者流,但睹其物質文明之現象,而未知其根據學術之大本,于是相與競趨于功利主義,冀以茍且于一時;不但吾國固有之學術,棄等并髦;即自西東來之新學術,亦視同芻狗;除語言文字外,他無聞焉。蓋吾人學術之荒落,未有甚于此時者矣。歐戰(zhàn)而后,新思潮發(fā)生,彼西方人士既憬然覺悟于前此提倡功利主義之非福;而欲返求之于東方尚和平重道德之學說,以為救濟。我東方人亦自覺值此文藝復興之機會,將畀我以溝通東西,創(chuàng)造世界新文化之責任。十年以來,趨勢益顯。當茲南北統(tǒng)一,太平可望,干戈之氛日消,元氣之恢復有待。則昌明學術,以為社會國家之助,此其時乎!蘇州青年會于是去年有暑期學術演講會,延聘知名之士,各抒心得;不分東西學術,一一為之提要鉤玄,取精用宏。無怪聽講之眾,盛極一時,洵不可多得之勝舉也。今復將演講紀錄,共若干篇,合為一集,擬刊問世;一以不沒演講者之用心,使已聽演講者,得以溫習一過,不致如飄風之過耳;一以饜未聽演講者之需求,使此種有關系之學術演講,不至為時地所限止;計無有善于此者。尤君符赤、蘇君德宏以出版事商諸本協(xié)會書報部,竊以昌明學術,協(xié)會具有同心,今得藉手以之貢獻于全國,何樂如之。聞該會于本年將有第二次之續(xù)行,預料異日的得成績,必且更進于是。尤望其他各青年會,皆起而效法舉行,不令蘇會獨專其美,則學術昌明之日,當不在遠矣。
民國十八年七月十一日余日章序
原來,蘇州青年會曾于1928年夏,舉辦暑期學術演講會。此次演講會“延聘知名之士,各抒心得;不分東西學術,一一為之提要鉤玄,取精用宏。無怪聽講之眾,盛極一時,洵不可多得之勝舉也”。這本集子就是要將這一年前的演講紀錄整理匯編,合為一集,對外出版發(fā)行。
誠如序言之后的“弁言”所言,“蘇會暑期演講,期凡六周,周三期,期二講,先后凡四十余講。講題分文、哲、理、化、法律、政治、經濟、教育、古文、詞章、經學、考據、小說、美學等十余門。講師二十余人,莫非當代專家,著作等身之輩。其外埠來者,有自燕北,有自金陵,有自海上。以講師學校計,有北大、中大、燕大、滬江、東吳、暨南、持志、蘇中等校?!辈浑y想象,演講者自然都是社會名流與學者專家。
且看目錄中共計23篇演講內容,其中不乏錢穆、吳梅、范煙橋、王云五、孟憲承等當世名家,新舊派學者濟濟一堂,各抒己見。顯然,民國的學校暑假期間,學者們并沒閑著,他們正好有時間南來北往,忙著演講。當然,當時胡適暫寓上海,距蘇州不遠,還談不上什么“南來北往”。事實上,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派學者時常選擇暑期赴各地演講,一方面固然有友朋力邀、難以推辭的客觀因素;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認有學者本人的主觀意愿摻雜其中,因為暑期演講也確實有著向社會各界充分表達個人見解、增進其學術影響力的功用。
“弁言”中明確提到“國人梁漱溟氏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判析詳明,獨具只眼;胡適之氏復加以辯難,多所發(fā)明;凡此,均足以引起國人研究之興趣,而中西文化之能否溝通,遂成國人當前之重要問題”。這樣看來,集中應當輯有胡適的演講內容。然而,翻看“弁言”之后的目錄頁,卻沒有胡適的演講記錄,這就頗令人感到疑惑了。
那么,胡適于1928年夏是否去過蘇州青年會演講呢?或者說,胡適與蘇州青年會是怎樣一種關系,可以為其出版物欣然題簽呢?須知,胡適所題簽的這本書的內容與之毫無關聯(lián)(并無其本人演講內容),甚至還有不少演講內容皆為“舊文學”與“舊文化”范疇,與其一貫倡舉的“新文學”與“新文化”還頗有些格格不入。令人費解的是,為出版物題簽特別慎重的胡適,何故對此視而未見呢?
據查證,1928年夏,胡適大部分時間待在上海,且在上海東方圖書館舉辦的圖書館學暑期講習班上做過一次專題演講,題為《中國書的收集法》。這一年暑假,胡適把大部分時間用于學術研究,并無赴蘇州演講的記載。不過,次年的暑期,也就是在《暑期學術演講集》出版的這一年暑期,胡適偕全家移步蘇州,一方面是送長子胡祖望(1919—2005)就讀蘇州中學,另一方面順道游歷、訪友敘舊;也確有暑期演講之舉。
且看《胡適日記》1929年7月3日這一天,在標題處明確備注“在蘇州”字樣。當天,胡適全家人與友人一道,游覽了蘇州天平山、寒山寺等名勝。8月17日,胡適在蘇州青年會暑期演講會中露面,為之做了終場演講《哲學之將來》。這次演講,蘇州的《大光明》報于1929年8月23日予以報道,報道中透露了簡要的演講內容,以及當時聽眾評價等。8月26日,已經回到上海的胡適,對借寓在蘇州友人家中、即將開學的長子胡祖望,還不十分放心,寫了一封長信對其叮囑了一番。信中有云:
“你這么小小年紀就離開家庭,你媽和我都很難過。但我們?yōu)槟阆?,離開家庭是最好辦法。第一使你操練獨立的生活;第二使你操練合群的生活,第三使你自己感覺用功的必要?!?/p>
信中還特別強調了適應集體生活的訣竅——“合群”,胡適對兒子說:
你現在要和幾百人同學了,不能不想想怎么樣才可以同別人合得來。人同人相處,這是合群的生活。你要做自己的事,但不可妨害別人做事。你要愛護自己,但不可妨害別人。能幫助別人,須要盡力幫助人,但不可幫助別人做壞事。合群有一條基本規(guī)則,就是時時要替別人想想,時時要想想“假使我做了他,我應該怎樣?”“我受不了的,他受得了嗎?我不愿意的,他愿意嗎?”你能這樣想,便是好孩子。
這諄諄告誡與切切關心,溢于信箋上的字里行間;胡適把自己個人的人生經驗與作為家長的種種期望,向愛子娓娓道來。既是慈父又是嚴師的胡適,在1929年的暑期里,為愛子異地就學以及住校生活,真正是操碎了心。
這一年暑期,胡適在蘇州備足了“功課”,做足了“文章”。如今細細思量,這一切乍看純屬送子就學之余的學術交流之舉,實在也是在為其愛子就學打好“外圍”、造好“氛圍”的良苦用心之舉。按如今的社會關系與資源整合的眼光來打量,胡適于1929年暑期為《暑期學術演講集》題簽也罷,親赴蘇州演講也罷,都可以說是一種“雙贏”的人生經營策略罷。
返過來看,胡適在蘇州的社會聲望與人際資源,不可能僅僅因送子就學之行的一次就地演講,就悄然締造成型。事實上,胡適早在1921年的暑期,就曾應邀赴蘇州做過演講。這一年7月30日,他應江蘇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第一屆暑期講習會之邀,做過兩次演講,主題為《小學教師之修養(yǎng)》及《實驗主義》。據當年8月4日的《申報》報道,“聽者滿座,頗極一時之盛”;著名學者、當時還是小學教員的葉圣陶(1894—1988)就是此次演講的忠實聽眾之一,聽講之后不久,他甚至將演講內容及場景寫進了小說(小說名為《脆弱的心》,連載于1921年8月15、16日的《時事新報·學燈》)。
1928年的暑期,胡適雖然沒有在蘇州做演講,但他于這一年春,也曾在蘇州做過多次演講。據《胡適年譜》可知,這一年2月24日至27日,胡適應蘇州中學校長汪懋祖之邀,到蘇州講演,在此期間“三十小時內演說了六次”。此次演講的聽眾中,有著名物理學家、當時還是蘇州女子中學高中生的吳健雄(1912—1997)。吳一直深受胡適學說及思想的影響,于次年即入上海中國公學就讀,在1929年至1930年間,成了時任中國公學校長的胡適的學生。
凡此種種,可見胡適與蘇州還是世緣頗深的。不但蘇州青年會確曾邀請其做演講,他在蘇州做暑期演講還可以追溯至1921年夏,這在當時的南北各地文教界邀請新派知識分子做暑期演講方面,也可謂“開風氣之先”了。雖然《暑期學術演講集》為1928年夏的暑期學術演講專輯,無法納入胡適于別的時段在蘇州所作的演講篇目;但因其與蘇州各界的世緣頗深,加之其子又在蘇州就讀,胡適為是書欣然題簽,亦屬合情合理、順水推舟了。
額外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學者、時任蘇州中學教員的錢穆(1895—1990)應蘇州青年會之邀,于1928年夏做的兩次學術演講內容,輯入了《暑期學術演講集》。錢穆的演講題目為《易經研究》,他在演講中公開聲稱,他研究《易經》的思路正是采用了胡適“層層剝筍式”的方法來施行的,并宣稱這是“一個比較可靠而可少錯誤的新方法”。時年33歲、尚無名氣的中學教員錢穆,在演講中向時年37歲、聲名正熾的大學教授胡適表達了敬佩之意,體現了其早期學術研究中受到的胡適學術方法之影響。由此可見,胡適當時在國內學術界、文教界的影響之一斑;換個角度而言,這也正是這一冊沒有輯入胡適演講內容的《暑期學術演講集》所見證著的胡適影響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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