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源
摘 要:蘇珊·桑塔格的短篇小說《假人》以注入高科技元素的寓言手段,診視“控制時代”中產階級的精神頑疾。小說傳達了作家對技術理性時代中人的生命狀態(tài)與生存處境的思考與憂慮,具有很強的藝術性。
關鍵詞:桑塔格 《假人》 寓言 替身
引言
“美國文壇的黑女士”蘇珊·桑塔格因其批評文集《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1978)名震國際文壇,文集的出版成就了她“公共知識分子”的聲名;而作家本人卻更看重其小說家的身份,并在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我,及其他》(I, Etcetera,1978)。小說集所收錄的八則故事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主義特色,題材迥異,卻無一例外地立足“把握時代的脈搏,診斷出社會的問題,揭示當代美國人的精神征候”的現(xiàn)實價值。其中,短篇小說《假人》以調笑式的科幻寓言傳達出作家對生命狀態(tài)與生存處境的思考與憂慮,具有很強的藝術性。
一、以“替身”換自由
《假人》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科幻寓言,開篇即充滿哲思地指出:“能夠真正解決這個世界問題的方法只有兩種:滅亡與復制。” 與其說“滅亡與復制”是作家探索出的解決現(xiàn)代問題的方法,毋寧說是她對現(xiàn)代人絕望處境的揭示。小說中的“我”是個典型的美國中產者;表面看來,“我”家庭完滿,收入可觀,薪水足以供給各項開支、照顧好妻女和母親。然而,這樣的生活卻是“我”無法忍受的,于是“我想徹底擺脫這一切,只做給我?guī)砜鞓返氖虑椤薄H绾尾拍芸鞓?,如何獲得愛自己的能力便是這則短篇的主線。
“我”花了大價錢聘用一位熟悉的電子工程師做出一個外形與我一模一樣的假人,讓他完全取代“我”在家庭、工作中的角色。開始,這個沒有靈魂的“假人”出色地履行了使命,妻女、同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足見完全可以被“假人”取代的“我”在從前的生活中是怎樣的機械化、程式化?!拔摇敝皇羌木釉谏眢w里,毫無生命力可言,難怪“我”無法喜歡這個自己。麻煩的是,幾個月后“假人”開始抵制現(xiàn)在的生活,以死明志,堅決要離開“我”的妻子和兩個女兒,要與同事“愛小姐”重建家庭。這一決定讓“我”非常害怕,唯恐無法繼續(xù)享受做流浪者的自由。無奈之下,“我”為假人又做了個假人。桑塔格在這則故事中為主體“我”設置了兩個替身,并賦予了它一個喜劇結局:“我”盡情享受底層生活的自由感;一號假人邊打工邊學習,成長為一名成功的建筑設計師,與愛小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還育有一雙兒女;二號假人終于沒再給“我”添麻煩,做了一個完全稱職、遵守規(guī)矩的機器人,妥善地應付生活中的各項事務。
這則被作家注入了高科技元素的生存寓言在她眾多作品中具有罕見的調笑功能,并緊密契合了“控制時代”的技術手段與精神本質。眾所周知,技術時代最大的獲益者當是處于社會中、上層的群體。資本積累使他們有財力把玩技術,讓生活變得更便捷、更有趣。“我”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體面的工作、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讓我有能力購買昂貴的器件、雇請開價不菲的畫家去打造自己的替身。由此,小說極力嘲諷了中產階級式的成功實則虛無空洞,中產階級身份帶給“我”的最大優(yōu)越感和便利卻是使“我”有能力制造“替身”、擺脫中產階級的生活。桑塔格用這種獨特而又尖銳的調笑手段挑戰(zhàn)了整個中產階級,讓中產者不得不正襟危坐去審視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
二、以“替身”擔責任
打造替身既是對“我”此前身份的棄絕,也是出于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我”認真培訓了這個替身,好讓他絕無差池地履行“我”身為人父、人夫、人子的義務,并最大限度地讓“我”的上司、同事滿意。這些正說明了“我”有極強的家庭觀和責任心??墒遣坏揭惶欤业奶嫔砭惋@出了倦意,一根根地抽煙去排遣壓力。而此時,樂得逍遙的“我”正享受著“滑到了世界底層”的自由生活,隨時可以棲身于廉價旅館、地鐵火車上。替身的忍耐與“我”的自得其樂形成了強烈對比,終于,幾個月后替身做出了和“我”一樣的決定,決計離開這種生活,尋找自己真正的快樂。
自文藝復興時期起,人文主義思想就通過擬寫歷險精神和愛情力量得以表達。歷險代表人對未知的好奇,是人的一種重要品性,這也是孩童好奇心值得珍視的根本原因;而成人的世界卻被蒙上一層層塵埃,人心由澄明變得晦暗不堪,漸漸失卻了去愛、去快樂的能力。無愛的人生是導致主體異化的癥結所在,替身與“愛”小姐的結合則展示了桑塔格拯救瀕死生命力的努力??吹教嫔韺Α皭邸毙〗慵で榕炫鹊膼?,“我”既焦灼又忌羨,這更堅定了“我”繼續(xù)探索生命的歷險決心。為了不違逆家庭倫理并成全替身的幸福,“我”負債制造出了替身的替身。通過二次借助技術手段,桑塔格意在呈現(xiàn)陷入死局的循環(huán)和濃厚的絕望感:在“工具理性”的時代,人們的感受力日益鈍化,而人們若想要擺脫麻痹的感官、乏味的生活,反過來又要借助理性創(chuàng)造出的高科技工具,其間似非而是的內在邏輯正體現(xiàn)了桑塔格周密自律的道德責任感。
三、以“替身”尋出路
作家著意為這則喻說現(xiàn)代生存困局的小說安排一個喜劇結尾,唯一的可能便是動用科幻手段,讓替身成為救世主;而通過科幻元素,作家又巧妙地用一次私人化的狂歡揭示了群體性的異化,它讓人們在寓言中讀到了悲哀與無奈?!拔野l(fā)現(xiàn)自己厭倦做人,不只是不想做我自己這個人,而且是根本不想做人。……我想做山,做樹,做石頭?!蓖ㄟ^對“做人”身份的解構,作家進一步推升了人物人格屬性的裂解和心理異化的程度,以此暗示技術時代下中產群體所患的心理疾癥是無法療治的。桑塔格由此將如何平衡社會責任和生命自由的哲學命題植入小說,吁請讀者與自己一起深思。
據(jù)桑塔格傳記所載,與桑塔格關系親密的美國作家阿爾弗雷德·切斯特(Alfred Chester,1928—1971)曾說桑塔格本人就是個“雙重人格者”,正是這種人格特征促成了《假人》的構思:“一個人有第二自我,別人能夠看到他在過一種生活;而同時,這個自我的原身可以過著完全是另一番模樣的生活。”傳記中對《假人》構思的總結實則也是外界對桑塔格的評價,她內心對自由的渴望與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到種種拘囿的行為互為牽制。桑塔格本人也曾說,《假人》中的人物根本就是個“病者”,“他的選擇是一個殘疾人的選擇——是與他排斥的單調乏味的生活相連的”。 由此可見,《假人》的語言雖然詼諧有趣,但人物的前途卻依然晦暗無望。桑塔格說“假人”是“殘疾人”,就像切斯特說桑塔格是“雙重人格者”一樣,暗示了他們終究都無法隔離于時代疾病,追尋徹底的自我價值。
小說的主角雖然是“假人”的真身,但小說中還有其他生命個體——假人的妻子、兩個女兒和年邁的母親,她們的生活都維系在“假人”身上。從這一維度閱讀,即可看到作家在寫作中一貫持有的深刻、嚴肅的生存思考。除了“假人”以外,其他角色都是女性,她們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這里表現(xiàn)出的是整個時代的病癥:女性自我能力的短缺不但會使自己沒有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機會,還會使身邊人的生命質量大打折扣。
結語
在《假人》這則生存寓言中,桑塔格選擇以人物的復調替身從多維空間展現(xiàn)迷狂、尋找出路,并嘗試探索療愈時代頑疾的可能性。成為建筑師的一號假人與身為教師的愛小姐最終擁有了健全的家庭和幸福的人生,小說中的這一情節(jié)雖一筆概述,卻全然展現(xiàn)了作家的匠心、苦心。這是透入生命裂縫的一縷微光,承載了桑塔格對美好人性與健康關系的希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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