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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仁職業(yè)技術學院
詩是人類情感的自然流露和高度凝練。“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于吟詠,而形于歌詩矣”。詩歌在文人墨客的筆尖凝固,又在瞬息萬變的歷史長河中靈化和升華。對于人類來說生與死是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而又不能避免的存在,而愛情則是生命的調劑品。而有一種詩便能把這三者都融為一體,那就是——悼亡詩?!暗客觥本推鹱帜縼砜矗闶堑磕钔龉手说奈淖?,并一般專指亡故妻妾?!冬F(xiàn)代漢語詞典》釋義“悼亡”:“悼念死去的妻子,也指死了的妻子。”悼亡的主題多歸為詩詞,而縱觀中國文學史,可以發(fā)現(xiàn)悼亡詩的歷史可以上溯到《詩經(jīng)》時代,但在此之前中國文學史上并未明確提出“悼亡”一說,直至西晉潘岳《悼亡詩》三首的出現(xiàn),“悼亡”才被中國文學正式承認,《辭源》對“悼亡”的解釋便為:“晉潘岳妻死,賦《悼亡》詩三首,后因稱喪妻為悼亡?!痹撧o典也收“潘岳”條,其釋文中有:“工詩賦,辭藻艷麗,長于哀誄之體,《悼亡》詩三首最著名”。自從潘岳寫了三首悼念亡妻的《悼亡詩》之后,悼亡便成了作者悼念亡妻的專用詞。西方挽歌(elegy),也譯作“悲歌”或“挽詩”,源于親友喪葬和奠祭時所唱的一種表現(xiàn)哀傷情緒的聲樂曲或器樂曲,是由一個揚抑抑格六音步詩行和一個揚抑抑格五音步詩行組成的詩歌格律。挽歌是西方抒情詩的一種,原指悼亡詩,后凡悼亡、悲嘆人生無常、探索生死哲理的詩都屬于挽歌.其中以“田園哀歌”、“墓園詩歌”最為有名.西方挽歌的主題廣泛,涉及友情、愛情、死亡和戰(zhàn)爭等,也可用其作墓志銘和紀念性的詩文。
死亡雖讓生者痛徹心扉,可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令愛情獲得一種永恒,它“強烈地激發(fā)起愛的振奮,由死亡的體驗萌生如此強烈的愛的顫動,面臨死更渴望愛的溫情。”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的《夢亡妻》與中國詩人納蘭容若的《金縷曲·忘婦忌日有感》,這兩篇皆是中西悼亡詩的代表之作。它們都浸染著詩人對亡妻的刻骨銘心的愛戀,但由于中西文化背景、歷史傳統(tǒng)等的不同,悼亡詩亦各有千秋。本文擬從文本內外對這兩首悼亡詩進行解讀,以探討中西方悼亡詩之差異的文化根源。
用詞抒悼亡,是蘇東坡的首創(chuàng)。而清朝的納蘭容若更是將其發(fā)揚光大,以此為題材作了大量的詞作,并開清詞之大宗。納蘭留詞三百余首,其中悼亡詞占七分之一,不可不謂之為大觀,且字字血淚,句句箴言?!凹{蘭性德用以抒發(fā)悼亡之情的幽咽,寄托生死殊途的哀思,且投入時間之長,碩果之豐,境界之高,在文學史上無出其右者”(郭預衡《中國古代文學史》)??滴跏?,公子及冠,迎娶盧興祖之女盧氏為妻,盧氏溫婉賢良,公子情深似海,夫妻伉儷情深,恩愛繾綣。然而命運似乎并沒有處處垂青于公子,結縭三年,盧氏便因難產而亡,從此天人永隔。初為人父的狂喜,痛失嬌妻的絕望,公子于瞬夕間經(jīng)歷人生的巨大波折,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公子痛不欲生,于是滿腔悲痛只能化為紙上血淚,從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葉舒崇《皇清納臘室盧氏墓志銘》),這些沉痛的悼亡詞充溢于整部《飲水詞》。
金縷曲·忘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這首詞作于盧氏亡后三年的五月三十,五月下旬,正是雨多花落時節(jié),因此有“葬花天氣”的出現(xiàn),這里“葬花”二字語意雙關,既是寫眼前時節(jié),也暗指盧氏之亡如花之凋謝,亡妻的如花嬌顏,如今已是付諸一柸黃土,再也難以觸摸。詞中“夜臺”一詞曾出自李白《哭宣城善釀紀叟詩》中“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此指墳墓之意。“釵鈿約”則取自唐玄宗與楊貴妃之典,公子在此處借二人典故亦在說明自己與妻子的愛情盟約,而如今妻子卻拋棄這樣的山盟海誓,獨自一人奔赴仙界,只留下自己和當年的玄宗一樣孤苦相思,即使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再難尋覓昔日愛人的身影。詞的上闕以一句反問句“此恨何時已”起筆,抒發(fā)了郁結已久的情緒,身邊的人早已不見,三年來,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依然如當日那般明晰,那被憂傷浸泡的夢境早就應該醒來,只是醒來之后才發(fā)覺其實人生早已了無生趣。冷清凄迷的墳墓是塵土相隔,但卻能將這無盡的哀愁深深掩埋,而妻子卻能將這不離不棄的海誓山盟撒手拋去,從此難覓芳魂。上闕納蘭極訴妻子別去后自己的怨愁和孤苦,下闋掉轉筆調,只擔心遠去的妻子可否安好?!爸厝奔粗更S泉、九泉之意,“雙魚”代指書信。這一闕極言對愛人的關切和自己的相思之苦,其言也真,其情也悲,其心也哀,最末句“清淚盡,紙灰起”更是此詞之精華,最能體現(xiàn)出納蘭的一往深情,可謂血淚交融,真切感人。納蘭是即希望在夢中看見心愛的妻子,同是又懼怕沉浸在憂傷的夢中。而彌爾頓則是做了一個遇見亡妻的夢,醒來即寫下這首詩來表達對妻子的懷念。一六五八年,約翰·彌爾頓失明已經(jīng)有六年了。就在這一年,彌爾頓某夜夢有所感,夢見了兩年前死于難產的第二個妻子凱瑟琳。這個夢成為一個契機,令彌而頓寫下了英國詩史中最著名的一首悼亡詩:
夢亡妻
我想我看見了剛辭世的妻子
從墓穴回到我的身旁,猶如阿爾塞斯蒂
被朱庇特偉大的兒子強硬地從死神手中救出
盡管虛弱、蒼白,但和圣女一樣
我的妻,洗凈了產床上的斑斑血漬
得以從古戒律的凈身禮中獲救。
我相信這樣的她一定能夠
讓我在天國,再次無所阻礙的把她的面容瞻睹
她一身潔白地走來,潔白得像她的思想
籠著面紗,但我卻能依稀看見
她周身閃現(xiàn)著的愛意、溫柔和善良
如此清晰,別的臉上再也找尋不到這般暢朗
然而,啊!正當她走近并要將我擁抱
我醒來,她消失了,白晝帶回了我的黑暗。
彌爾頓的第二位妻子卡特琳·伍德科克比他小20歲。在他們結婚時,彌爾頓已經(jīng)雙目失明,他從未見過自己這位妻子的容貌。1658年在他們婚后的第十五個月卡特琳·伍德科克和她的女兒相繼離世。此詩抒發(fā)了彌爾頓對妻子的無限深情,感人至深。《夢亡妻》,這是一首悲愴哀惋的詩,甚至達到感人至深之境地。這首十四行詩是放在一個夢的框架之中,有首有尾,是一首微型的敘述詩。詩中意象的輪廓模糊,表現(xiàn)出一種迷離神秘氣氛。詩歌第一句就營造出與妻子隔世重逢于夢中的場景,表現(xiàn)出對逝去妻子的懷念、留戀之情。接著引用了希臘神話中阿爾塞斯蒂舍身救夫的故事。詩人用這樣一個人物來形容自己的妻子,可見他對于這個妻子的賢淑忠貞是非常滿意的。第一詩節(jié)最后一行說阿爾塞斯蒂從死亡中被搶救出來,但是臉色蒼白、憔悴。第二個詩節(jié)后兩行詩人進一步把愛妻描述成了冰清玉潔的圣女,出現(xiàn)于天堂光彩奪目,無法阻擋。在隨后的第三個詩節(jié)里詩人詳盡地描繪了在夢中看到的妻子,既朦朧又歡樂明朗,像一個圣潔的天使,純潔而善良。此處,詩人祈求亡妻靈魂得救成為圣徒的愿望,呼喚他那圣潔般的妻子,不僅在肉體上是純潔的,而且精神上也是純潔的。在詩人看來,世上再也沒有如此美妙的女子,而事實上,這只能是詩人對妻子朝思暮想的一首心靈的贊歌,卻也是最打動讀者心靈的情感迸發(fā)之處。整篇詩最后兩行堪稱畫龍點睛,詩人從夢中醒來,不僅愛妻消失了,連光明也隨之消失了。詩人從喜悅的夢中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中來,再也見不到愛妻,再也沒有那個能帶給詩人家庭幸福、溫柔、體貼的天使了,剩下的盡是悲愴。詩歌最后兩行讓讀者感受到詩人喪妻的痛楚和現(xiàn)實中的無奈,悼亡之情油然而生。西方的悼亡詩,哀而不傷,悲而不嘆,痛中有慰藉,慰中有希望,悼中有幻想,相信此生闊別之后還能在天國相聚。
《金縷曲·忘婦忌日有感》與《夢亡妻》同樣都是詩人表現(xiàn)對亡妻思念之情的佳作,而在表現(xiàn)方式與思想情感上,即有著相同之處,也有著鮮明的不同點。下面將進行具體的分析與討論。
納蘭的妻子盧氏與彌爾頓的妻子凱瑟琳,皆死于難產,在回憶妻子時,詩人都用到了“夢”這一事物?!叭d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納蘭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就這樣死了,想在夢中繼續(xù)與妻子過著那種琴瑟和鳴的美好日子。但是卻不得不醒來,現(xiàn)實容不得人去忽略?!拔蚁胛铱匆娏藙傓o世的妻子……我醒來,她消失了,白晝帶回了我的黑暗?!睆洜栴D在與凱瑟琳結婚以前就已經(jīng)失明了,能讓他“看見”妻子的只能是在夢中了,而最后也提到了“醒來”,更加證明了詩人是在“做夢”。
以上兩首詩都堪稱各國悼亡詩中的經(jīng)典,兩者有相同的主題——對亡妻的追思。悼亡詩是愛情詩的一個獨特典型,結合了愛情與死亡兩大主題,涉及的是訣別生死戀?!疤扉L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死亡賦予生者以永恒的權利,將愛情進行到底。顯而易見,這兩首詩都緊緊圍繞著愛情與死亡這兩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永恒主題,共同譜寫了歷史上兩段著名的“人鬼生死戀”。其次,一旦與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去世,可以說詩人也失去了生活中的知己。面對死亡卻不愿接受死亡,詩人內心痛苦無比。所以詩人往往會反復回憶逝者生前的景況,固執(zhí)懷舊;通過回憶,詩人往往為自己的喪失獲得了某種心理上的補償?!霸娙瞬粌H在醒時想起那些往事,而且那記憶是如此之深刻,因而常常轉變成一場夢。這樣就有了夢的主題?!?楊周翰《鏡子和七巧板》)。與此相同,彌爾頓也在夢中獲得了某種心理上的補償。兩首詩都采用了夢境的寫作形式。納蘭容若(1655~1685)與彌爾頓(1608~1674)在時間上可以算是同一時代的人物,但在在空間上,一個在世界的東半球,一個在世界的西半球,而且當時的東西方并沒有交流,卻在相同的時間和不同的空間下以同樣的主題和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寫出了東西詩壇的名篇,堪稱一絕。
而在內容上,納蘭的《金縷曲·忘婦忌日有感》是通過應用大量的典故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比如白居易的《長恨歌》里的楊貴妃與唐明皇與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黃泉”意象。且描述的場景就是生活中的,這樣的詩作更加的貼近現(xiàn)實生活,也更加真實感人。而彌爾頓則更傾向于使用神話典故。如詩的第一小節(jié)引用的就是一個完整希臘神話故事,將自己的妻子比作自愿替自己的丈夫去死的阿爾塞斯蒂。詩人用類比的方式告訴我們他的妻子是如何神奇地回到他的身邊。這個典故烘托出了一個浪漫、神奇的意境。
在格調上,納蘭的《金縷曲·忘婦忌日有感》可以說是“哀感頑艷”(陳維嵩《詞評》),從首句“此恨何時已”,就可以看出滿篇哀傷之情,而后文更是用到了“冷清清”、“愁地”、“忍聽”、“薄命”、“清淚”、“紙灰”等意象來加強這種哀傷之情。而彌爾頓的《夢亡妻》則會讓人在“死”的悲傷中感覺到“生”的希望。凱瑟琳是死了,但是詩人相信她會在天堂活的更好,“……盡管虛弱、蒼白,但和圣女一樣……讓我在天國,再次無所阻礙的把她的面容瞻睹,她一身潔白地走來,潔白得像她的思想……我醒來,她消失了,白晝帶回了我的黑暗?!睆倪@些語句中不難看出,詩人盡管哀傷與妻子的死亡,但是更加欣喜的是妻子在天國的美好生活,以及以后他們在天國的重逢。
從上文可以看出,納蘭的《金縷曲·忘婦忌日有感》用夢與現(xiàn)實的對比來表達一種痛徹心扉的哀傷,彌爾頓的《夢亡妻》則用夢境與神話的交融,表達出一種哀而不傷同時對未來美好的期盼之情。而造成這種的情況原因主要是由于中西的文化差異。
中國一直以來是受到儒、釋、道三家的影響,而儒家從漢武帝聽從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就對中國古代的文人產生了極大地影響,而孔子的理論影響了無數(shù)代的中國文人,孔子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還說道“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第十一》),告訴人們要更注重現(xiàn)世的生活,這體現(xiàn)了孔子對于死亡所持有的一種冷靜和理智的態(tài)度,認為人生的目的是在充實人現(xiàn)世的道德生活,不必追問死后的事。中國詩人認為死亡就是生命的終結,人死去就意味著永遠失去;人死后雙方陰陽相隔,無以再聚,無可彌補。所以中國悼亡詩傳達的是一種生者的“悲死”之情。中國詩人對待生死時,無法擺脫對死亡的恐懼。因此中國的悼亡詩情調黯然,讀者讀來不禁感慨傷懷,惆悵不已??鬃釉f“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神怪之事從未進入過中國的正統(tǒng)文化之中,文人士大夫們普遍不相信鬼神之事。一旦詩人固有的“人生短暫、命運無?!钡膽n傷情緒產生并遭遇不幸,就會表現(xiàn)得異常悲觀、絕望和傷痛。
西方挽歌則整體風格偏向于懷念而不哀傷,這種內容風格特征的形成是與西方社會社會文化分不開的。西方詩人是深受文化影響的。因而他們對生離死別抱著從容超脫的姿態(tài),認為死亡與生存之間有連續(xù)性。悲愴固然會有,但更多的是神圣莊嚴,訣別對從容超脫的愛情亦毫無影響。如勃朗寧的《展望》所表達的也是勇敢面對死亡,并幻想與憧憬著在天堂相遇。還有愛倫·坡的《安娜貝爾·麗》則更是在哀悼中顯示了一種超脫,一種幻想,一種樂觀。因此,在西方悼亡詩中,盡管詩人對逝者的感情同樣真摯深厚,但全詩的感情基調卻是哀而不傷,悲中有慰,在悲傷的同時,流露著一種安慰、一份寧靜,一線希望,是一種“樂死”的情節(jié)。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死亡賦予生者以永恒的權利,將愛情進行到底。悼亡詩是愛情詩的一個獨特典型,結合了愛情與死亡兩大主題,涉及的是訣別生死戀。納蘭的《金縷曲·忘婦忌日有感》和彌爾頓的《夢亡妻》分別都是中西方著名的悼亡詩。兩者有相同的主題——對亡妻的追思。這美妙的詩篇向我們訴說了中西方的人間的真愛,給后人留下一筆寶貴的文學財富。通過中西兩篇悼亡詩的比較,我們可以欣賞到他們各自的獨特魅力,看到它們所折射出的中西文化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