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怡恂
Turbulence
,1991)和《古堡》(The
Castle
,2003)之后賈平凹的第三部英譯作品?!陡≡辍酚⒆g版是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出版的,出版后榮獲美孚石油公司頒發(fā)的飛馬文學獎。毫無疑問,與《浮躁》相比,《廢都》在國內的知名度更高,不妨說,在改革開放后出版的長篇小說里,《廢都》的知名度當數(shù)第一。這部小說印發(fā)的版次以十數(shù)計,盜版更是不可勝數(shù)。然而《廢都》出版20多年后,其英譯才遲遲面世,而且還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狼圖騰》和《紅高粱家族》都出了企鵝普及版)。對此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廢都》幾經周折才“走出去”,其中發(fā)生的故事更是鮮為人知。我們不妨設問,在國內知名度最高的小說,何以如此遲緩才譯成英文出版?是原著找不到合適的譯者或出版社?還是小說語言造成了很難逾越的障礙,使得譯者無從下手,知難而退?是小說人物眾多、情節(jié)繁復、文化標記太重,不合英文讀者的口味?還是國內的暢銷書在國外未必暢銷?拙文希望通過探討英譯《廢都》的出版、翻譯,從文學傳播的角度,回答上述問題,分析問題的成因,再以描述性翻譯研究方法,從語言學的角度提出討論,或可引發(fā)相關作者、譯者、論者的思考,使當代文學作品更好更多地走出國門。一個大作家總與一部小說相連。也可以說,一部小說會成全一位作家。塞萬提斯與《堂吉訶德》、霍桑與《紅字》、赫爾曼·麥爾維爾與《白鯨》、詹姆斯·喬伊斯與《尤利西斯》、威廉·??思{與《喧嘩與騷動》、J. D.塞林格與《麥田里的守望者》、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與《洛麗塔》、加西亞·馬爾克斯與《百年孤獨》、莫言與《紅高粱家族》,凡此種種。凡是大作家都有一部與其命運息息相關的作品,不管他一生只寫一部,還是作品等身,他的一生始終與那一部小說發(fā)生關聯(lián),因為,某種意義上說,那一部小說構成了他生命的全部維度,既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逃不開的宿命。對賈平凹來說,《廢都》就是他的那一部小說。他不能不寫,他不能不在那個時間寫,而且寫完之后連他自己也無法超越,他的命運也因作品的出版而必然地發(fā)生改變。
1992年的賈平凹也走到了非寫不可的地步。那一年他40歲,頗感時光流逝,歲月蹉跎,“還未寫出一部關于城的小說”,對此他是“有一種內疚的”,但他也深知,“一段故事,屬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沒有夙命可得到”。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的時候,也是在40歲那年把自己關了一個月,足不出戶。賈平凹把自己關了“整整一個月,卻完成了30萬字的草稿”。此后初稿幾經修改增減,等到那一年臘月二十九的晚上,他終于寫完了全書的最后一個字。
《廢都》出版后引起的轟動不必復述,但其對此前幾十年閱讀心理的公開顛覆,大概誰也不如査建英概括得好:“革命的烈焰早已熄滅之后,如今中國男女胸中燃燒著一股更古老、更恒久的火焰:性。”那種原始的動力在“殘陽夕照”的古都又浮現(xiàn)出來,以似曾相識的姿態(tài)擁抱才走出“文革”的男男女女。當時人在海外的査建英回望國內,發(fā)現(xiàn)彌漫在古城西安大墻之內的,就是種種吃喝玩樂、行賄受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一時間仿佛廢都的人們不再關心自己的靈魂,生存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場及時行樂的大戲:他們既是戲里的角色,又是戲外的看客。凡此種種,都被《廢都》一一提取出來,經過作者的藝術概括,以大膽的文字,刻寫下來。從文化史的角度來說,沒有幾部小說,僅憑其虛構的故事和有限的傳播,就能引起讀者如此強烈的反應。另一方面,小說家賈平凹的個人生活,也因此發(fā)生了劇變。賈平凹從此奠定了自己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雖然他后來又寫出不少小說,但沒有《廢都》的賈平凹仍然是不可想象的。也可以說,是《廢都》成就了日后的賈平凹。與此同時,“他的人生陷入谷底,人病、官司、婚變纏身”。賈平凹也曾慨嘆那幾年“被厚重的烏云徹底籠罩了”。
與賈平凹自怨自艾相伴而來的,是《廢都》堪稱“熱火朝天”的出版場面。應該說,《廢都》90年代初的出世,在國內引發(fā)了一場罕見的“文學地震”。短期內其銷量之大,此前沒有幾部小說能與之相提并論,僅盜版就有十個版本以上。據說,因《廢都》內容低俗,有關部門也曾明令禁止,限期下架。然而,禁售之后又出現(xiàn)新一輪熱銷。一部小說的出版似乎讓不少人措手不及。暢銷也好,禁止也好,正說明國內對《廢都》又恨又愛又怕的心理反應。據不完全統(tǒng)計,《廢都》正式發(fā)行超過200萬,盜版印數(shù)更是到了1000萬之巨。
值得一提的是,《廢都》在國內遭禁后,法國評論界卻對小說給予了很高評價?!妒澜鐖蟆?997 年 10 月 17 日發(fā)表書評,認為《廢都》“確實是一部了不起的偉大作品”,“是賈平凹描繪的一幅茅盾或巴金式的社會畫卷”?!顿M加羅報》也刊登《廢都》書評,認為“賈平凹給讀者提供了一幅中國當代生活的巨幅畫卷,他以諷刺的筆法,通過對知識分子和顯貴階層的細膩分析,揭示了當代社會的精神荒原。由于平庸、退讓抑或物欲,人們不知不覺地在生活中沉淪,被陰謀所吞噬”。2003年法國文化部還給賈平凹頒發(fā)了藝術文學榮譽騎士獎。如葛浩文所言:法國人卻將賈平凹和其他中國小說家視為值得關注的國際人物,而中國國內的讀者大眾卻不這么想。
國內的一般讀者總是把《廢都》與《金瓶梅》畫上等號,以為《廢都》不僅是頹廢的,還是色情的。這種明顯的誤讀顯然低估了小說的藝術價值和鮮明的思想性。但是當時很少有批評家站出來為作者正名。倒是外國的批評家讀出了作品深層的內涵。如羅鵬(Carlos Rojas)在《蠅眼,殘垣與賈平凹的戀舊》一文里所指出的:
《廢都》中的以物寄情,還表現(xiàn)在西京那道城墻上。賈平凹自己就在《老西安》里說他愛古如癡,八十年代翻修城墻,順手從工地上取回了三塊舊磚??梢哉f,西安人對古城歷史的戀戀不舍,更多地是通過那道大墻來實現(xiàn)的,因為有了城墻才讓人聯(lián)想到昔日古都的威嚴、繁華、穩(wěn)重、安全、先進、靈感、成功,乃至不可一世。城墻不僅是西安最最著名的地標,也是賈平凹個人的心理依傍,小說里周敏就好幾次在墻上吹塤,以此來排遣胸中的郁結,莊對塤吹出來的曲子心領神會,如此一來,塤、古墻、古城、歷史、懷舊,又形成了一種女人之外的邏輯關系,一種更牢固、更接近靈魂的關系,與之相比,肌膚之親不過是臨時的排遣,所以小說開始不久莊之蝶馱磚回家的描寫,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進入21世紀后,《廢都》的文學價值已經顯現(xiàn)出來,經過時間的淘洗,小說的面目也變得清晰起來,此時的研究者面對“秦磚漢瓦”,不再與“色”字糾纏,開始逐漸深入研究一度被視為專門寫“性”的《廢都》。
后來讀者才知道,賈平凹當時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在接受高方的采訪中說,《廢都》前后,他的作品被翻譯出去的多。但《廢都》被禁止出版發(fā)行后,他蒙受了外人所不知的種種政治上的壓力和限制,從那以后十幾年基本上與外界交往不多,只專注于自己寫作,隱忍沉默。翻譯作品也幾乎停止了。小說沒人翻譯,其向外傳播的速度也自然慢了下來。賈平凹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小說越是不翻譯,越是譯者不了解你;越是不了解你,就越是不被翻譯。”反之,作品越被翻譯越被人了解和接受。他也提及法語世界的譯介較為豐富也是由于法語翻譯作品較多的原因。1997年法語版《廢都》獲得“費米娜文學獎”,賈平凹也因此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作家,所以賈平凹說的“法文為什么譯得多,就是越翻譯才越對你有興趣”,此言有理。賈平凹在法國當選世界十大杰出作家,法國文化交流部還授予他文學藝術榮譽獎諸多稱號?!稄U都》法譯成功,一方面是因為作品本身的魅力,一方面也印證出一個簡單的道理:在全球化的當下,各地的漢學家通過互聯(lián)網相互聯(lián)絡,相互影響,不少作家的一部作品被他們譯成多種文字。從理論上說,凡是能譯成法文的就能譯成英文。但為什么英語世界對《廢都》的到來,就顯得不夠熱烈呢?其實,《廢都》的英譯始終有人在做。在葛浩文英譯版出現(xiàn)之前,至少還有兩次翻譯,可惜最終都沒能付梓。
《廢都》在英語世界的受關注度不可謂不高,僅從其英譯名來看,也能推測出這部作品被提及的頻率,小說名雖譯得五花八門,但也各得其所:Ruined Capital(廢都),The Abandoned Capital(被拋棄的都城),Capital in Ruins(廢墟上的都城),F(xiàn)allen City(陷落之城),Deserted City(空城),Ruined Metropolis(廢都),Abolished Capital(廢都),Defunct Capital(死都)。以上還是英文的譯法,法文的譯法更浪漫La Capitale déchue,中文的意思是近乎沒人要的都城,因為法語里的femme déchue與漢語的“失足女子”相差無幾?!稄U都》英文最后定名The Ruined City:A Novel。在定名過程中,葛浩文做了相當深入的研究,既從他人那里吸取靈感,也與賈平凹進行磋商,“她(王一燕)的著作中使用廢都的英文是Defunct Capital,后來我問了賈平凹的意見,他更喜歡用city,而不是capital,因為現(xiàn)在已經不再用capital來指稱西安了,至于‘廢’字,指的是destruction,而不是abandonment”。據此,‘廢’字是指‘不再具有建設意義的,頹廢的’,而不是‘被遺棄的,被拋棄’的意思。”
不僅是小說名,整部小說也曾有人翻譯。有案可稽的至少兩次:一次據葛浩文:
幾年后,我在做夏威夷大學出版社系列叢書的總編,出版社的策劃編輯、我的好友沙龍(Sharon Yamamoto)讓我看一部手稿。這是賈平凹1990年的〔原文如此〕小說《廢都》,我看的版本是由一位在德州某大學英語系任教的中國人翻譯的。我曾聽說過這本小說,書中熱辣露骨的性描寫在中國國內掀起了軒然大波。令人失望的是,這個譯本即便不說沒法讀,也好不到哪兒去。然而我們覺得,如果把《廢都》加進來對叢書有好處,于是我和沙龍對譯本進行修改(痛苦至極),讓譯者本人修改(毫無希望),并請他找一位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合作翻譯(難以實行)。我們聽說譯者曾飛往西安,找到賈平凹毛遂自薦,希望賈同意他翻譯這部作品,因為大家都知道,“只有中國人才能充分翻譯中國的小說”。賈平凹對這種說法頗以為然,于是同意了,這使他至少有機會看到自己的作品以英語(現(xiàn)在有法語譯本)的形式出現(xiàn),但譯者后來顯然放棄了。
這次中國譯者的譯文最終沒能與讀者見面(可能連編輯也沒讀到),哪怕是改譯本、簡譯本、編譯本也好,實在讓人遺憾。此外,還有一次翻譯發(fā)生在后來,至少是2010年以后。
這次是從《南方都市報》發(fā)出的消息。該文說,“曾引起廣泛關注的長篇小說《廢都》英文版,由中英兩國學者共同翻譯完成”,但《廢都》作者賈平凹并未對外回應該消息。南都記者在上海國際文學周論壇上見到賈平凹,他向記者證實了這一消息,“這是他們在弄,具體我不清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版。我有個要求就是不要刪字?!蹦隙加浾呗?lián)系譯者之一、西北大學外國語學院副院長胡宗鋒。據說,《廢都》是他與在西北大學的英國外教羅賓合譯,等羅賓回英國再核實一遍,譯文即告完成。他們的翻譯方法概括如下:書名采用音譯+意譯,特殊名詞加注釋。胡宗鋒坦言,翻譯時遇到的最大難題是語言?!胺g界都清楚,英譯漢相對容易,漢譯英本身就難,加之賈平凹語言非常生動,而如何在英語里找到對應的精準的那個字,不能不用心去琢磨?!薄稄U都》譯成“The Abandoned Capital”(被拋棄的都城),小說男主角莊之蝶,譯成Butterfly(蝴蝶),采取了音譯加意譯的方法。胡還說,注釋也是個難題?!稄U都》原書沒有注釋,但書中一些在中國人看來非常熟悉的人名地名事件,比如楊玉環(huán)、于右任、八大山人、麻將、塤、大雁塔等,“老外往往一臉茫然,所以一定要加注釋”。他們的合作方式,與當年三藏法師的譯場出經、利瑪竇與徐光啟合譯《幾何原本》前六卷、林琴南等翻譯歐美小說,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胡宗鋒說,他和羅賓是在工作之余翻譯的,每周四定為“翻譯日”?!耙话闶橇_賓打字,我念,他提些意見,有時也換過來。翻譯完,我們會去附近小夜市喝啤酒,也唱歌?!鼻昂蠛臅r三年,譯完40萬字的《廢都》,以1993年(北京出版社)的《廢都》為藍本,因“此處刪去”而出現(xiàn)的“空格”也被保留下來。但出版社、出版時間還沒落實。目前他們聯(lián)系的外國出版社居多,但尚無下文。毫無疑問,他們三年的勞動怕是已付之東流,因為葛浩文的譯本已經出版。因為讀不到譯本,對譯文的高低也無法妄加評論,但從其翻譯、喝酒、唱歌等活動來看,他們的翻譯應該是順利的。最后之所以沒能出版,更大的原因可能是找不到出版社。也就是說,國內曾經的暢銷書,在國外未必暢銷。
2016年1月葛浩文的《廢都》英譯出版。
考慮到葛浩文翻譯《浮躁》時遇到的麻煩種種,我們可以提出大膽的推測:他要克服的困難與胡宗鋒他們正好相反,后者理解原文應該不在話下,難的是如何用地道的英文再現(xiàn)出來,而葛浩文的長處是英文,相對來說,漢語(方言)卻是他的“軟肋”。不過,凡是他能理解的中文,英文再現(xiàn)應該不在話下,哪怕是方言。下文從《廢都》的方言入手,扼要描述葛浩文對《廢都》的英譯。之所以選擇方言是因為:一、如王一燕所說,“在語言方面,賈平凹相信,陜西乃漢唐故地,這里的方言能更好地再現(xiàn)出古代漢語的魅力,為此他在寫作時有意使用當?shù)氐?尤其是鄉(xiāng)間的)語匯點綴他的文本”。
二、但在中國知網CNKI上以“《廢都》方言研究”為關鍵詞搜索,截至2018年1月8日,相比《廢都》文學性研究而言,其方言研究卻幾乎為空白,而方言是賈平凹的一大特色。三、一般來說,如譯者能夠克服方言造成的麻煩,其他語言現(xiàn)象自當不在話下。他說:“這活該是一對鏡兒,要送就送個雙數(shù)。你收集的硯臺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
“They’re a pair,” he said,“you can’t just give me one. Since you have a large collection of ink stones. I’ll bring you one tomorrow to help you build your collection.”
“百硯”在中文里既是虛數(shù)也可以是實數(shù),這里指趙京五喜歡收集硯臺,莊之蝶就說湊了百硯,很大程度上就是指把收藏的數(shù)量增多,未必實指一百,所以譯者采用了實數(shù)虛化的手法,譯成build your collection。
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面面俱抓,常因企業(yè)老化,城建欠賬太多,用盡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動。
The past few mayors had taken on too much,and because industry had stagnated and urban construction was deeply in debt,even hard work yielded meager results. Turnover was another problem,with each administration forced to leave office after no more than five years.
原文的“十分”、“三分”、“三年”、“五載”都是實數(shù)虛用,葛浩文以變譯的手法,僅僅部分地再現(xiàn)數(shù)字(five),其他一概未譯。
陜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長,就長女人。
That part of the province has nothing to brag about but its women.
因上文的“陜北”已經譯成“northern Shaanxi”,所以此處用that part指代。“鬼地方”和兩個“長”字減譯,增譯brag about?!伴L女人”確是非常鮮活的方言,言外之意是“陜北的女人漂亮”。brag about (夸耀)堪稱神來之筆,既點明了原句的內涵,又能擺脫“長”字的糾纏。
周敏說:“沒啥,莊老師不是那種講究的人?!迸苏f:“他不講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講究,你我不講究是邋遢,他不講究就是瀟灑哩!”
“Don’t be silly,” Zhou Min assured her,“Zhuang Laoshi won’t care about something like that…” “Not caring for him isn’t the same as not caring for you and me.” She said. “For you it means being a slob,but for him it’s more like poise.”
用care about對譯“講究”和“不講究”,多少有些捉襟見肘。葛浩文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譯法。如下文的“十分講究”:
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
The fancy arched gateway had decorative tiles and spiny glass ridges.
譯者索性用形容詞fancy(奇、妙)自如應對,虛實之間,至少達到了簡潔的目的。
三人吃過飯來到街上,莊之蝶說柳月壓根不像是鄉(xiāng)里來人,可乖呢。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p>
Back on the street after lunch,Zhuang Zhidie commented that Liu Yue was too charming to be a country girl. “She was a fast bloomer,”Zhao Jingwu said.
“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原文十二個字被壓成五個字,“出落”(越長越漂亮)被整個刪掉。但文中的charming(迷人)足以說明柳月的長相,“出落”再譯出來已經沒有必要。倒是fast bloomer(a person who attains full maturity and competence),更適合色鬼趙京五的角色。
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沖,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性格都變了。
Clothes make the woman,a saddle makes the horse. Overnight she became a dazzler. Everyone in the compound said she did look like Chen Chong,and she grew livelier by the day. Her personality changed drastically.
葛浩文的翻譯幾乎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而且越到晚年越是得心應手??梢哉f,凡是他能理解的漢語,無一不翻譯得活靈活現(xiàn),所謂“毫發(fā)畢現(xiàn)”,進入錢鍾書所說的“化境”。不僅如此,葛浩文還能用漢語寫散文。退一步說,即使葛浩文在文字層面遇到障礙,也不是不能克服的。他既可以借助Email向原作者“請教”(翻譯莫言、畢飛宇,葛浩文就寫了不少信向他們“請教”),也可以請教身邊的太太林麗君,后者從小就說漢語寫漢語而且自己也翻譯。所以,我們不妨得出結論:葛浩文翻譯《廢都》,即使在語言上偶遇麻煩,也不會影響他的翻譯,最多影響他的速度。那么問題來了,既然他能翻譯,為什么遲遲不把小說譯出來?這也是我們在“引言”里提出的問題。原因是葛浩文即使把小說譯出來,一時間也找不到出版社。出版社之所以不感興趣,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讀者。也可以這么說:中國的暢銷書,“走出去”之后不一定還是暢銷書。所以中國的暢銷書《廢都》,最后是經俄克拉荷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原因何在?我們將在下文討論。
其實,中國文學走出去,不一定非把文本先譯成外文不可。從到目前為止譯成英文的小說來看,可以說是成績不小,效果一般。其中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中文小說翻譯成外文,漢語原有的魅力蕩然無存。一部文學作品,失去了語言魅力,剩下的還有什么呢?哪怕是霍克斯翻譯的《紅樓夢》,在美國的圖書館也是用來研究用的,而非大眾讀物。再說,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確實不是中國當代作家的“拿手好戲”。我們的長篇小說在90年代初達到了一個超越以往的高度,如《廢都》《白鹿原》《紅高粱家族》的出版。平心而論,與《靜靜的頓河》《百年孤獨》《第三帝國的興亡》等長篇相比,對于長篇小說的式樣,我們似乎還沒找到竅門。其中的原因不是拙文討論的話題。下面的數(shù)字可能會說明這種“不合情理”的現(xiàn)象。
漢譯英翻譯小說銷售排行一覽表*感謝大連理工大學博士生李晗佶提供數(shù)據。
注:因再版問題,中文當代小說多有數(shù)個版本,在統(tǒng)計銷量時,價格、裝幀、出版社名譽都對排名有影響。表中排名為該書在圖書類商品中總排名。
看得出,其中原著銷量在國內發(fā)行排名表現(xiàn)最好的要數(shù)《豐乳肥臀》,在國外的排名則是84595。中國當代小說翻譯成英文,銷售量不理想,已是不爭的事實。那么,國外當代小說在國內賣得又怎么樣呢?下表似乎也能提供一個參照。
英譯漢翻譯小說銷售排行一覽表
注:亞馬遜中國小說類銷售排行榜前20部上榜小說中,有11部為翻譯小說。亞馬遜美國小說類上榜小說作者母語均為英語。
有趣的是,《追風箏的人》以英語(原語)的面目出現(xiàn),銷售排名4826,但翻譯成中文在國內出版發(fā)行,反而排進了前五。哪怕是不知出版了多少年、作者譯者雙雙過世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還能排在第21位。我們可不可以據此推論,中國文學走出去,關鍵不在翻譯而在作品,是我們的小說需要“改革”。至于找誰翻譯還在其次,因為也許再蹩腳的譯者也無法遮蔽原作的魅力。就像賈平凹談及讀《尤利西斯》的感受,“那么難懂的作品還不是翻譯成漢文了嗎”,“我雖不能完全讀清但我能意會到”。好的原作是阻擋不了人的閱讀欲望的。因此可以說,改革開放40年,中國文學還沒有真正走出去,特別是小說,這方面還大有作為。我們取得了一些成績,但還遠遠不夠。問題在哪里?一是語言太復雜,連我們自己讀起來也打怵;二是作品字數(shù)太多,有的作品也許就沒有必要把短篇寫成長篇。文字上外國譯者不好駕馭,中國譯者又駕馭不了,翻譯一部小說耗時費力,而外國讀者一般也不會花太多的時間讀一部翻譯過去的中國小說。三是情節(jié)不誘人,很多小說既沒有生命力,更沒有靈魂。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進程中,也許可以嘗試做些改革,以下幾個膚淺的建議供商榷:
1.刪掉一部分中國文化標記明顯的用語。想想外國人讀《紅樓夢》的難度吧,這似乎是在讀一部中國文化史,再想想我們讀《麥田里的守望者》或《百年孤獨》?!队壤魉埂穼懙靡埠芑逎?,語言用了十幾種,難度也大,讓人感覺很難讀懂,無論是蕭乾、文潔若譯本,還是金隄譯本,也許很少有中國讀者會讀完。
2.壓縮字數(shù)。比照德國作家施林克《朗讀者》的長度,中國作家畢飛宇、劉震云小說比較接近;可是張煒的10卷《你在高原》,就很長。我們的當代詩歌有不少都翻譯出去了,不僅是因為寫得好,還有就是因為字數(shù)少。
3.先出版簡譯本,再出版全譯本。不少外國名著也都有簡本,也沒必要顧及敘事結構的完整性,先讓小說“走出去”再說。
4.組建專業(yè)的翻譯團隊,中西合作。不一定像葛浩文夫婦那樣,非得夫妻合作,才能翻譯,其實胡宗鋒他們的團隊翻譯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5.成立專業(yè)的代理機構,有計劃地輸出中國文學,如當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經紀人卡門·麥爾維斯所做的,是她成就了英語世界的巴爾加斯·略薩和加西亞·馬爾克斯。
《廢都》出版23年后,葛浩文英譯本問世。迄今,《廢都》已經翻譯成法、日、韓、越、英幾種文字,《廢都》英譯本又一次增添了原作的生命力和影響力。正如季羨林先生所言,《廢都》20年后必然大放光彩。但就譯品數(shù)量而言,賈平凹的作品僅有《浮躁》、《古堡》(羅少顰譯)、《廢都》譯成英文。以賈平凹在國內的知名度,以其《高老莊》《懷念狼》《病相報告》《秦腔》《老生》《帶燈》等優(yōu)秀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的作品必然還將繼續(xù)被翻譯出去。當然我們有理由期待,外國讀者漢語水平提高了,他們讀的不再是譯文而是原著。對此,賈平凹也說過:50年后分高低。其實,我們有《詩經》《離騷》和無數(shù)的唐詩宋詞,還有一大批創(chuàng)造力依然旺盛的優(yōu)秀作家,文學走出去也好,文化自信也好,我們還非要把作品翻譯成外文才自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