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宇
【摘 要】基于李漁所認為“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再結(jié)合李漁的論斷,《西廂記》之“主腦”不外乎三種情況了:其一,張生的“白馬解圍”;其二,崔鶯鶯的“自主擇婚”;其三,則是綜合來看,即分篇有分篇之“主腦”,整體之“主腦”也不需局限在一個人身上,它可能是兩個,甚至是多個人之間的聯(lián)系,有時作者對于關(guān)鍵事件中幾人描述之筆墨多少難分上下,總覽全文又亦是如此,恰如崔鶯鶯與張生,則便其“主腦”非是“一人”了。
【關(guān)鍵詞】《西廂記》;主腦;李漁;金圣嘆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33-0012-02
后人合李漁《閑情偶寄》中《詞曲部》《演習部》為《李笠翁曲話》,在《李笠翁曲話》中說道,元代王實甫所著《西廂記》之“主腦”當為“白馬解圍”①。對李漁而言,他認為一部劇作需要作者將之與舞臺演出和臺下觀眾聯(lián)系起來,但只做到這些還不夠,考慮到了互相的聯(lián)系之外,還是要回到伏案而作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塑造的作品的結(jié)構(gòu)、語言、本意、人物等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一、張生之“白馬解圍”
就如金圣嘆所認為的那樣,張生和鶯鶯的愛情是危險的,甚至會毀滅鶯鶯,哪怕金圣嘆是歌頌這樣的愛情。也許就是因為金圣嘆認為,張生和鶯鶯的愛情是一個特例,無法將其認為成具有普遍性的意義,畢竟《西廂記》中張生對鶯鶯真摯的情感在封建專制社會下,顯得那么少見。我們這樣來看,崔老夫人的嚴密看管,有力地避免了《鶯鶯傳》中的結(jié)局。同樣,恰是因為這樣的愛情少見,王實甫發(fā)出的“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呼喚,便被打上了至情的烙印。鶯鶯面對危險,道出了“不如將我與賊人,其便有五。【后庭花】第一來免摧殘老太君;第二來免殿堂作灰燼;第三來諸僧無事得安存;第四來先君靈柩穩(wěn);第五來歡郎雖是未成年人?!庇值馈澳簞e有一計:不揀何人,建立功勛,殺退賊軍,掃蕩妖氛,倒陪家門,情愿與英雄結(jié)婚姻,成秦晉”。不難看出,鶯鶯是個愿意為了他人而付出的人。同樣,也不難看出,鶯鶯內(nèi)心的想法,即“情愿與英雄結(jié)婚姻,成秦晉”。都是因此事,張君瑞終于成了“英雄”——鶯鶯的英雄,故而二人的結(jié)合在心理上有了聯(lián)結(jié),在行為上也有了“信”這面大旗遮風雨,這也是崔老夫人悔婚,受到了鶯鶯和紅娘反抗的一個主要原因。因為即使紅娘和鶯鶯內(nèi)心認同了張君瑞,同樣受限于封建禮教道德束縛,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來應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論調(diào)。但偏偏因為這件事,作為封建家長代表的崔老夫人許可了鶯鶯的做法,認為鶯鶯這種舉動和想法是可以的,在事情結(jié)束之后,卻又反悔了,置“信”字于不顧。
這時候,無論是道德的層面,還是自身內(nèi)心的想法,都成了促使鶯鶯和張生在一起的合理的因素。那么,紅娘反抗的舉動,鶯鶯失身的行為,都不會被詬病了。這樣來說,張君瑞的好事必然成功,這也符合了李漁所說的“一部《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而張君瑞一人,又止為白馬解圍一事”。那么自然,“白馬解圍”便成了《西廂記》的“主腦”。
二、崔鶯鶯之“自主擇婚”
可單從方才分析便可看出,此“白馬解圍”所敘之人物,王實甫文中關(guān)于鶯鶯所用之筆墨,已決然不輸于張生了。若言《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顯得有失偏頗了。王國維先生曾提出過異議,卻沒有深究,吳梅先生的《顧曲塵談》則是認同。首先,從題目上講,我們常說《西廂記》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追溯源頭,唐人傳奇則是名《鶯鶯傳》,那么以此來說,《西廂記》的“主腦”究竟是不是與張生密切相連,而又被認為是“白馬解圍”了呢?就此而產(chǎn)生了第二種觀點,即《西廂記》之“主腦”為與崔鶯鶯密切相關(guān)的,同在第二本中的“自主擇婚”。
前文言到,鶯鶯在面對絕境時,道出了自己的心聲,即“情愿與英雄結(jié)婚姻,成秦晉”。先說鶯鶯在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地位,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之二·圣嘆外書》中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第五十言道:“若更仔細算時,《西廂記》亦止為寫得一個人。一個人者,雙文是也。若是心頭無有雙文,為何筆下卻有《西廂記》?”②金圣嘆將《西廂記》中人物做了個排列,即先是雙文,后是張生,以此觀點,李漁所言“一部《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便是相對的了。不僅如此,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第五十五又寫道:“《西廂記》寫張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門子弟,異樣高才,又異樣苦學;異樣豪邁,又異樣淳厚。相其通體自內(nèi)至外,并無半點輕狂,一毫奸詐。年雖二十已余,卻從不知裙帶之下有何緣故。雖自說顛不剌的見過萬千,他亦只是曾不動心。寫張生直寫到此田地時,須悟全不是寫張生,須悟全是寫雙文。錦繡才子,必知其故。”③
凡此種種之言,俱都道出了鶯鶯在文中的地位,王實甫筆下的崔鶯鶯必然是與過去前人所寫之崔鶯鶯一脈相承而又妙筆生花,添磚加瓦?!耳L鶯傳》中,直到她被張生無情拋棄,仍然在言“臨紙嗚咽,情不能伸”,王季思先生說,這些都是鶯鶯內(nèi)心性格中深沉的一面。而后張生與鶯鶯勞燕分飛,又各自與他人做伴,張生再想見鶯鶯時,鶯鶯賦詩一首“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以拒絕,即指出張生舉止不妥之處,又言出為其妻著想。至此,鶯鶯之才情、聰明、善良可見一斑,只可惜了結(jié)局的悲慘④。王實甫的《西廂記》,他在這場紛爭中,讓鶯鶯說出“情愿與英雄結(jié)婚姻,成秦晉”時,其實鶯鶯便放出了無限的光芒,雖然鶯鶯無法直接吐露情感,但卻在時間的調(diào)劑下,溶去了那些陳規(guī),跨過了那些陋矩,傾心于張生,亦便傾身于張生。
對于大眾而言,這樣的舉動又使得鶯鶯之前的情感移至此處,金圣嘆將其點為“移堂就樹”。再說鶯鶯的“自主擇婚”之舉,除了為后文鶯鶯敢于失身張生埋下了伏筆,也使得兩人的感情得到了絕大部分人的認可?!爸髂X”之論中李漁道出“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那么無論對“主腦”概念的解讀如何,這句話斷然不會有誤。而王實甫所書《西廂記》之本意若何?自然是“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中,鶯鶯夜燒三炷香時,一炷燃給了父親,一炷燃給了母親,最后一炷,則是紅娘口中“愿姐姐早尋一個姐夫,拖帶紅娘咱”,卻又是將心中無限的傷心事,盡附在了深深的兩拜中,后又“月度回廊”,更加突出了鶯鶯的內(nèi)心。鶯鶯是個內(nèi)心深沉的女性,這點就許是王實甫從董解元筆下的鶯鶯中相承下來而又加以添寫的一個極打動人地方,同樣也引起了當時的社會反響,不得不說,誰家的女孩兒不思春?鶯鶯與張生月下和詩,后又經(jīng)歷了孫飛虎的事件,有了老夫人的“許”,有了張生的“望”,又加上鶯鶯的“自主”,這場婚事,自然顯得格外重要,又同樣是鶯鶯的“自主擇婚”,這樣才契合了大眾的真實心理,也契合了“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作者本意。鶯鶯的“自主擇婚”同樣符合“一人”“一事”,又同樣符合了“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那么自然,說王實甫《西廂記》的“主腦”是崔鶯鶯的“自主擇婚”就不無道理了。
三、“主腦”系于多人
若是除開論說《西廂記》之“主腦”為張生的“白馬解圍”或崔鶯鶯“自主擇婚”,還有另外一種思路,即從李漁“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來說。李漁的論斷是“一篇”,那么將其認為成一部書,各篇其實有各篇的“主腦”,而最后有一個相合的總的“主腦”。
先拿張生的“白馬解圍”和鶯鶯的“自主擇婚”來說,不論這二者如何,都有一個事件上的聯(lián)結(jié)點,那就是孫飛虎兵圍普救寺。對于這件事,金圣嘆給了它一個因果循環(huán)的解釋。《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之四·圣嘆外書》中道“佛言:一切世間皆從因生。有因者則得生,無因者終竟不生。不見有因而不生,無因而反忽生;亦不見瓜因而豆生,豆因而反瓜生”,他把這些緣由道出,借佛之口,言“因緣生法”,一切的果,只是因為早就種下了的因,也許是有意,也許是無意?!段鲙洝返谝槐绢}名“老夫人閉春院”,毛西河將其解釋為“閉,即門掩重關(guān)之意,雖出游猶閉也?!倍鹗@則直接道“老夫人開春院”,直言“一念禽犢之恩,遂至逗漏無邊春色,良賈深藏,當如是乎?”此言道出恰是由于老夫人讓鶯鶯游玩佛殿,鶯鶯美貌被人所見,并且傳開,后來傳到了孫飛虎的耳朵里,才釀成了禍患。那么自然可以將其理解為,這事件的因在老夫人。接著,老夫人又在這件事上悔婚,可即便是悔婚,鶯鶯卻還同張生共在普救寺,這也使得鶯鶯與張生的結(jié)合有了可能。不論是事件上的延續(xù),還是對主題的表達,老夫人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就以此而言,老夫人也可以說是“寺警”“此篇”之“主腦”了。
再看,在孫飛虎事件中,少不了提到的一個人就是惠明和尚。惠明和尚一出場便起到了極大的作用,金圣嘆所言之“羯鼓解穢”,就是極合理的解釋。一掃普救寺被圍之陰霾,“一發(fā)泄其半日筆尖嗚嗚咽咽之積悶”,“便使通篇文字,立地煥若神明”了。惠明和尚設(shè)置的巧妙也同樣體現(xiàn)在舞臺呈現(xiàn)上,以“恁與我助威風擂幾聲鼓,仗佛力吶一聲喊。繡旗下遙見英雄俺,我教那半萬賊兵唬破膽”代替了董解元《西廂搊彈詞》中法聰和尚等一眾僧人與孫飛虎的打斗場面,既進行了合理的詳略安排,又使得舞臺上的調(diào)度更加簡單,繼而登場的杜確又保障了武打場面的出現(xiàn),不可謂之不妙了。在董解元《西廂搊彈詞》中大放異彩的法聰,改為了惠明,而惠明同樣不失風采,這樣一個人物的出現(xiàn),并伴有不少的唱念,將之作為這“一篇”之“主腦”也說得過去了。既有“一篇”之“主腦”,那么全文之“主腦”結(jié)合“作者之本意”,說是崔、張二人也并無不可了。這是一部愛情戲,講述了兩個人的相知、相戀的過程與結(jié)果,又何必拘泥于非要將全劇設(shè)定為只一個人的主場呢?
綜上所述,整部戲所要表達的本意,自然是“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基于這個本意,結(jié)合李漁的論斷,《西廂記》之“主腦”不外乎三種情況了:其一,張生的“白馬解圍”;其二,崔鶯鶯的“自主擇婚”;其三,則是綜合來看,即分篇有分篇之“主腦”,整體之“主腦”也不需局限在一個人身上,它可能是兩個,甚至是多個人之間的聯(lián)系,有時作者對于關(guān)鍵事件中幾人描述之筆墨多少難分上下,總覽全文又亦是如此,恰如崔鶯鶯與張生,則便其“主腦”非是“一人”了。故而,對“作品之本意”的闡述有極大聯(lián)系,其行為又屬“一人一事果然奇特”者,系于該人之要事,就是一文之“主腦”了。
注釋:
①徐壽.李笠翁曲話注釋.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
②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江蘇古籍出版,1986.
③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江蘇古籍出版,1986.
④王季思.《西廂記》的歷史光波.文藝研究,1989.8.29.
參考文獻:
[1]李漁.閑情偶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