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釗儀[山西大學,太原 030006]
約瑟夫·封·艾興多夫是19世紀德國浪漫派的重要作家之一,他的作品為德國文學增添了不可磨滅的光輝。艾興多夫的創(chuàng)作涉及詩歌、小說、戲劇等各個領(lǐng)域,詩歌的成就最大,被認為是浪漫派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在敘事作品的創(chuàng)作方面,艾興多夫?qū)戇^童話如《秋之魔》,中短篇小說如《大理石像》《預感與現(xiàn)時》等,《廢物的生涯》達到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高峰。
在中國,學者們大多將目光聚焦于艾興多夫的詩歌。自馮至對其詩歌進行翻譯后,許多學者開始陸續(xù)關(guān)注艾興多夫,將其詩歌翻譯成漢語;國內(nèi)已發(fā)表的學術(shù)論文大都將其詩歌作為研究對象。對艾氏作品系統(tǒng)研究的專著僅見于唐藝軍所著《流逝與記憶——艾興多夫作品中的詩人形象》。
與此相比,艾興多夫的小說在中國的接受情況則顯得較為低沉。盡管《廢物的生涯》被譯成漢語后一版再版,但對其文本的分析研究卻寥寥幾篇;《大理石像》這部小說則更顯得無人問津。迄今為止,在國內(nèi)僅有兩版翻譯,其中1981年出版的《獵槍》中收錄了周甫曉的譯本,另一版本來自1994年出版的《不要怕我——世界純情文學書系》中未署名作家。在國內(nèi),《大理石像》這部小說尚未引起足夠的關(guān)注和重視。筆者在仔細研讀艾興多夫的此篇小說后,被艾興多夫作為浪漫派詩人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所吸引。艾興多夫的小說雖沒有他的抒情詩那般匠心獨運,凌駕于其他浪漫派詩人之上,卻也因其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而使得他的小說情境別致、氣氛濃郁,表現(xiàn)手法特點鮮明,別有一般風味。本文擬從以下三個方面對《大理石像》這篇小說進行闡釋。
《大理石像》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卻頗為撲朔迷離,神秘玄機無處不在。故事講述的是年輕的貴族子弟弗洛里奧外出尋求知識和生命意義的過程中,遇到了一系列奇妙神秘的人物和事情。當他最終要踏上下一段征程時,他所想要一探究竟的事情水落石出,而他也找到了內(nèi)心一直尋找的東西:愛和上帝。
為豐富生活經(jīng)歷,弗洛里奧騎馬去了盧卡城。在那里認識了歌唱家伏圖那托和花環(huán)少女碧安卡,在當晚的宴會上遇到了騎士多納蒂,在月色朦朧中看到了維納斯大理石雕像。次日弗洛里奧為尋找雕像而誤入一座花園并認識了女主人;但令弗洛里奧迷惑不解的是,他竟分辨不清之后舞會上與他共舞的到底是碧安卡還是希臘女神。幾日后弗洛里奧在宮殿里向女主人講述自己美好童年時,突然心生恐懼而逃離。當他離開盧卡城時,伏圖那托解釋途經(jīng)的一座廢墟是維納斯的廟宇,弗洛里奧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就是他誤入的花園。
直至小說結(jié)尾,讀者才恍然大悟:原來舞會上的希臘女神和花園女主人都只是一尊大理石像,是弗洛里奧的夢境和想象,并非現(xiàn)實。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就暗示了對現(xiàn)實的不可接近性。在第一天的晚宴上,當弗洛里奧得知伏圖那托就是他欽慕已久的歌唱家,“決定繞過桌子真誠地向他表示自己心懷已久的愛慕、尊敬之情。可是今晚他怎么也達不到目的,一切輕微的表示都遭到了歌唱家難以對付的戲謔的拒絕,他覺得他真是不可理解?!眽艟澈同F(xiàn)實在一明一暗兩條主線中推動向前。伏圖那托、碧安卡和白天相聯(lián)系,出現(xiàn)的場景色彩鮮明、基調(diào)歡快;而多納蒂、維納斯則常出現(xiàn)在夜晚,因此色彩黯淡、氣氛神秘甚至詭異。但艾興多夫?qū)艟趁鑼懙描蜩蛉缟稚衩厥?,究竟是主人公在想象中和美麗的女神跳舞,還是他已夢游般地走向池塘里的雕像,讓人很難辨認。
現(xiàn)實、夢境和想象彼此交織,互相纏繞在一起,畫面更迭迅速;在畫面明暗變幻之際,作者通過有聲有色的景致描寫,營造一個個或明亮或黯淡,或陽光或陰暗,或清新或朦朧的情景,讓讀者情不自禁宛如墜入畫卷中,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此扣人心弦。一方面,情境描寫大大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力;另一方面,艾興多夫描寫情景又不以描寫為目的,重點在于表現(xiàn)人物的心靈。例如當弗洛里奧在維納斯的宮殿里回憶童年時,宮殿里的景物在剎那間變得陌生而恐怖,死亡的恐懼蔓延在弗洛里奧的周圍,將他包圍、吞噬,女神像的美麗不復存在,而眼前只有凋殘敗落、荒涼的廢墟,外部世界仿佛站在了內(nèi)心世界的陰影里。艾興多夫通過對氣氛進行烘托渲染,將人物內(nèi)心活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浪漫派的靈魂植根于“人和人的內(nèi)心”,所有的描寫、烘托、渲染,旨在傳達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正如小說中,作者展開了虛實兩個世界,它們相互生發(fā)、相互映襯:一方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伏圖那托和碧安卡,一方是夢境中的維納斯女神和多納蒂,二者交替出現(xiàn),構(gòu)成了弗洛里奧生命的“完整體”。在夢境中,弗洛里奧被美麗的女神所蠱惑,而現(xiàn)實世界中的伏圖那托又極力勸他“改邪歸正”、引導他走向光明,最終,他在對上帝的信仰和伏圖那托的歌聲中,得以自我救贖,在上帝的“陽光”中找到了歸宿。
和其他浪漫派作家一樣,艾興多夫在此也反映出弗洛里奧內(nèi)心世界的分裂——巨大的引誘和自我解脫,極力批判工業(yè)社會及其所帶來的人的異化;另一方面則是人和自然也即外部世界的分裂,弗洛里奧始終在尋找那個讓他沉醉的世界,卻一次次被恐懼所驅(qū)使回去,這也代表人與自然的和諧被破壞以及找不到“黃金時代”的苦悶。但最終作者還是給人們留下了希望的種子——在太陽升起的早晨,弗洛里奧和伏圖那托、碧安卡一起,向“鮮花盛開的米蘭進發(fā)”。
艾興多夫出身于虔誠的天主教家庭中,他本人也信奉天主教,因此在對艾興多夫作品的闡釋與解讀過程中,宗教成為非常重要的研究母題。有評論家認為,艾興多夫?qū)μ熘鹘痰男叛鰩缀跏恰耙环N革命的態(tài)度”。然而筆者認為,艾興多夫終生信奉天主教,實則卻是在探尋人類精神世界的終極之途。正如維納斯在艾氏不同作品中有著不同的象征和寓意,反映在德國浪漫派文學作品中的宗教,遠遠超越了基本的宗教意義;作為浪漫派作家的信仰,宗教代表著更為深層的含義。
《大理石像》以異教的蠱惑和天主教的皈依作為主要線索逐漸深入展開,象征天主教的是歌唱家伏圖那托和碧安卡,象征異教的是騎士多納蒂和維納斯。伏圖那托解釋維納斯是春天的女神,她在每年春天蘇醒,在春天結(jié)束時重新變成大理石像。因此她既代表生命也代表死亡。小說中多次描寫維納斯的美麗,“像一朵紫茉莉……富有靈感的眼睛在慢慢睜開……好像如甜蜜的贊美詩一般的生活,正溫暖地穿過那美麗的身軀舒展、生發(fā)”,這種魅力代表情欲的誘惑,使弗洛里奧心醉其中長久不能自拔。盡管弗洛里奧也感覺到維納斯的宮殿像是“異教廟宇的建筑”,但他仍然被它所表現(xiàn)出的“美妙的和諧、融洽”所吸引,不停尋找這座花園和令他心儀的女士。
表面上作者描寫的是異教對人的誘惑,矛頭卻直指工業(yè)社會帶給人的巨大的利益誘惑、感官的享受等;作者借兩組人物的反差表現(xiàn)異教和天主教的對立,借主人公對異教女神殿的尋找表達對拯救自我和拯救人類精神世界可循之途的探究。弗洛里奧在第二次見到維納斯時“好像覺得很早以前就認識這位美麗的唱歌的女子,只是由于生活的動亂又把她忘了,失去了她”。維納斯是存在于弗洛里奧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懷疑和引誘,這種引誘不是一時的情緒,而是長久的存在,只不過在內(nèi)心不堅定的時候便以明顯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浪漫派作家關(guān)注的是“人”本身,他們所探索的根本問題是“拯救”,拯救人類的內(nèi)心世界不受外部世界的誘惑進而走向歧途。
瓦爾特·延斯認為艾興多夫在此想表達的不是人類的基本行為方式,更多的是藝術(shù)家碰觸的危險:盡管在他們內(nèi)心的維納斯宮殿中經(jīng)歷了無止境的驚嚇和害怕,但是他們?nèi)匀徊荒芡耆苊鈦碜蕴焯玫哪Я?,因為這種魔力正是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深入研究德國浪漫派的美學及哲學來源就會發(fā)現(xiàn):如果把浪漫派對宗教的虔誠看作藝術(shù)活動的基礎(chǔ),就不難理解浪漫派作家鐘情于描寫彼岸的無限和永恒。正是出于對上帝的信仰、對彼岸無限的追尋,才讓浪漫派作家找到了心靈的自由。他們在工業(yè)社會的喧囂和世俗中已經(jīng)找不到人的存在意義,因此轉(zhuǎn)而追求內(nèi)心的無限升華。艾興多夫在《大理石像》結(jié)局表達的,便是在虔誠中找到了自我救贖的方法。最終弗洛里奧聽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伏圖那托的歌聲也喚醒了他內(nèi)心童年的記憶,使他中從巨大的誘惑中清醒過來。此處暗示了作者對于救贖人類的方法:一是人自身內(nèi)心深處的宗教歸宿,也就是對精神世界無限自由的堅信;二是“詩”——也就是萬能的藝術(shù),伏圖那托的歌聲就是藝術(shù)的化身,只有藝術(shù)才能將人類從世俗社會中拯救出來,達到精神的升華。
“因此,藝術(shù)更多的是,間接地也就是感性地描寫那些永恒的和所有越來越重要的;這些同時應該是美的,能夠超越世俗的。這些永恒的重要的,恰恰就是宗教?!痹诎d多夫的世界里,宗教是作者的信仰,更多則是他日趨完善的途徑,是探尋人類精神世界之途徑?!洞罄硎瘛返倪@一主題——作為浪漫派所探索的根本問題“拯救”,亦即對人的精神世界的終極關(guān)懷,顯示出艾興多夫創(chuàng)作和思考的深刻。
工業(yè)化給德國社會帶來明顯的變化:大量農(nóng)民破產(chǎn),平靜自然的生活方式被打破,社會矛盾激化,環(huán)境遭到破壞。特別是法國大革命的血腥以及法國對德國的侵略,讓浪漫派對理性產(chǎn)生了懷疑。為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他們在文學作品中將中世紀理想化。中世紀代表著基督教的、統(tǒng)一強大的德國,在那里公民過著和平寧靜的田園生活。因此浪漫派美化代表“黃金時代”的中世紀,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人對神的崇拜。而且他們認為只有通過藝術(shù)才能達到這個理想。
在《大理石像》中,作者把故事置于意大利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意大利是有著“永恒魅力、光芒四射的過去”的國度;另一方面,它還是永恒的城市,宣告著永恒之光的輝煌。既有對遠古生活的眷戀,亦有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當弗洛里奧在維納斯的宮殿里聽到熟悉的歌聲,想起了童年時在家看到的圖畫以及圖畫里無與倫比的女神,他被自己的記憶深深地感動了,向女主人講述童年往事,沉醉其中。對童年的回憶與艾興多夫的個人經(jīng)歷密不可分。艾興多夫童年在西里西亞的盧博維茨莊園里度過,但因家庭破產(chǎn),莊園于1823年被強行拍賣。這種“失樂園”的感傷,作者集中通過一系列心中拂之不去的典型意象諸如花園、宮殿、森林等表現(xiàn)出來,它們代表了昔日的繁華、親情、自然和故鄉(xiāng)。當作者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便備感幸福,這種情感源于內(nèi)心深處對古老時光的想念,對遠方家鄉(xiāng)的向往。但這里的故鄉(xiāng)不僅僅代表盧博維茨的故鄉(xiāng),更代表了自己乃至全人類的精神故鄉(xiāng)。對人類生存家園的關(guān)注,對美好詩意生活的向往,對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愿望——這既是艾興多夫的理想,也是整個浪漫派的追求。
浪漫派的作家向往中世紀,向往遠古時代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向往當時人類和神靈之間的美好生存模式,但這不代表他們想要回到過去,恰恰相反,浪漫派作家寄希望于一個美好的未來:他們追求永恒,希望在永恒中可以達到天人合一、人神共舞?!洞罄硎瘛氛且赃@樣的結(jié)尾寄予讀者希望:幸福的人們穿過閃閃發(fā)光的河谷,向鮮花盛開的米蘭進發(fā)。因此,小說中既有對已逝“黃金時代”的眷戀,也表達了對遠行即對“更高的精神世界”的呼喚。
此外,對未來的憧憬還體現(xiàn)在對未知的探尋上,這種對未知的追尋在艾興多夫這里更多地演變成藝術(shù)的神秘。弗洛里奧在第一晚失眠后輕輕地走到樓外,門口的小廝在門檻旁睡著了,此處的小廝代表所有已知事物的范疇。于是,當弗洛里奧從樓里出去,也就代表了他開始了他的未知之旅。在他見到維納斯雕像之后,雖出于恐懼多次逃離花園,但是他始終不放棄對維納斯雕像的尋找。這里不單單表示弗洛里奧受到異教的誘惑;另一方面表現(xiàn)的是弗洛里奧對未知事物的探索,是他對內(nèi)心冥冥之中力量的追隨。在這里,艾興多夫與其他的浪漫派作家相似,都受到了康德不可知論的影響,這也形成了浪漫派作家對于藝術(shù)神秘性的尊崇。作家自身對宗教意識里無限的追求,也使得他們對未知的事物充滿了憧憬。例如諾瓦利斯《夜頌》中對黑夜的贊美,亦可解讀為對無限的追尋。艾興多夫在《大理石像》中以弗洛里奧為化身,在夢境和現(xiàn)實的交替中,實現(xiàn)了對未知和無限的追求。
《大理石像》將讀者置身于或清新明快或神秘無限的畫面中,這幅帶有強烈自傳色彩的畫面凝集了艾興多夫創(chuàng)作的鮮明特點:夢境和現(xiàn)實的交融渲染出或溫暖或陰冷的氛圍,為讀者留下再創(chuàng)作空間,帶給人無限的想象;以宗教為模式尋求拯救人類精神世界的途徑,那是對永恒和自由的追尋;向往中世紀時代人和自然的和諧、人和神靈的和諧,探究未知事物,憧憬自由、未來、無限。其中,對情境的描寫與烘托是艾興多夫小說的獨特魅力所在,而他對人類內(nèi)心世界的終極思考也為浪漫派文學增添了深刻性。
①唐藝軍:《流逝與記憶——艾興多夫作品中的詩人形象》,南開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②〔日〕井上靖:《獵槍》,梁悅等譯,漓江出版社1981年版。
③譚愔、蔡冰選編:《不要怕我——世界純情文學書系》,華夏出版社1994年版。
④⑧⑨?Joseph von Eichendorff.Das Marmorbild
.In Joseph von Eichendorff,Werke in fünf B?nden,Hrsg.von Wolfgang Frühwald,Brigitte Schillbach und Hartwig Schultz.S.389,397,402,428.⑤Helmut Bernsmeier.Literaturwissen-Joseph von Eichendorff
.Stuttgart:Philipp Reclam jun.GmbH &Co.2000,S.70.⑥王志遠:《世界名著鑒賞大辭典》,中國書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85頁。
⑦?Hanna H.Marks.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Das Marmorbild
.Stuttgart:Philipp Reclam jun.GmbH &Co.1984,S.50-58,80.⑩??Kindlers Neues Literaturlexikon
(in 20 B?nden).Hrsg.von Walter Jens.München:Kindler Verlag GmbH.1998,Band 5.S.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