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宋炳輝
朱自清的《春》,是公認的現(xiàn)代散文名篇。但關(guān)于這篇短文的文體特性,向來有兩種不同傾向的說法,一是把它看作記敘文,一是視其為抒情散文。到底哪一種說法更符合作品的特點呢?筆者以為,在《春》中,作者以飽滿的情感、濃烈的詩意和優(yōu)美的文辭,描寫春天最富特征性的場面和變化,表現(xiàn)自然萬物的勃勃生機,抒發(fā)對春天、對生活的熱愛。因此,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記敘寫實之作,而是情思迸發(fā)中的想象之作。
關(guān)于這篇散文的分析與評價,幾十年來已經(jīng)有太多的文字了,不容我再細說。但作者是何時何地寫下《春》的?它是作者眼前春景的實錄嗎?文章寫作的直接動因是什么?如果結(jié)合朱自清寫作此文的背景,或許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理解《春》的意涵和特點。
《春》最早見于由朱文叔編,舒新城、陸費逵校的《初中國文讀本》第一冊,上海中華書局1933年7月出版。之前未見單獨在報刊發(fā)表。在朱自清生前,也沒有被作者收入他的任何文集。從1933年上海中華書局版的中學課本開始,《春》不斷被各種中學語文課本或其他選本收錄,成為一代代年輕學子的必讀篇目。但長期以來,研究者對《春》的寫作背景一直語焉不詳,許多選本甚至以“1933年7月”作為這篇短文的寫作時間來標注,這就使許多讀者誤以為1933年7月是文章的寫作時間。這不僅使讀者模糊了一個文本的寫作與發(fā)表的時間,誤解了一個文學史事實,也在很大程度上妨礙了對文本的理解。
有關(guān)《春》的寫作背景,需要明確兩個事實:一是該文的直接寫作動機;二是朱自清寫作該文的時間與空間。而這兩個事實,都與“1933年7月”這個時間標注有關(guān)聯(lián)。先說《春》的直接寫作動機。這是朱自清為朱文叔主編的《初中國文讀本》量身定做之作。在《初中國文讀本編例》中,朱文叔介紹了該讀本編選的主旨:不僅考慮選文的文學性,更重視“民族精神之陶冶”和“現(xiàn)代文化之理解”,因而“除選錄成文外,又特約多人”按照初中學生的接受程度,“分別撰述既富興味,又有內(nèi)容之文字”,并在課文標題左上角特別標注“*”,以示區(qū)別。也就是說,這套初中語文讀本中,有一部分課文是邀請作者直接為課本的編撰而寫作的,而朱自清的《春》就是其中之一??梢韵胍?,當時在清華大學中文系擔任教授和系主任的朱自清,是應邀而作。這既解釋了為什么這篇短文在朱自清生前沒有在其他報刊發(fā)表過,因為在作者看來,《初中國文讀本》就是它的發(fā)表平臺了。更重要的是,這與我們理解文章的寫作宗旨有關(guān)。如果從已經(jīng)發(fā)表的作品中選取一些篇目編入教材,當然也可以找到與教材編輯宗旨相吻合的文本,不過難保原作者的寫作意圖與教材編輯宗旨之間做到完完全全合轍符榫。但既然《春》是應邀特別而作,說明朱自清也認同教材主編的編輯宗旨,即作為初中生的閱讀篇目,在文學性之外,更重視“民族精神的陶冶”和“現(xiàn)代文化的理解”。那么,作者筆下的“春天”,就不只是作為大自然春天的新鮮、美好和生機盎然景象的描繪,也不只是為了用優(yōu)美的語句編織一篇美文,而是賦予了作者強烈的情感,寄寓了作者對蓬勃的生命與青春的贊美和激勵,對民族與國家未來的希望。這對于我們理解《春》的意涵及其特點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
再說寫作背景?!洞骸穼懹谑裁磿r候?如上所述,因為人們最早是在《初中國文讀本》看到《春》,其中并沒有標明寫作時間,因此無法推測作者是不是在春天的景象與氛圍中寫下這些文字的,直到朱自清的日記被整理后,《春》真正寫作時間才被確認。據(jù)姜建、吳為公的《朱自清年譜》記載,《春》的寫作時間是1933年2月21日,而2月份的北京(當時叫北平),雖然已不是冰天雪地,但依然殘雪處處,春寒料峭,地上肯定沒有《春》中所寫的“嫩嫩,綠綠的”“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草地可以“坐著,躺著,打兩個滾”,樹上也沒有桃花、杏花、梨花的盛開,更沒有“成千成百蜜蜂嗡嗡”“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的景象。
孫紹振先生提倡閱讀與分析文學作品,關(guān)鍵在于做到讀者與文本主體的深度同化和調(diào)節(jié),在他看來,進入分析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把未經(jīng)作家主體同化(創(chuàng)造)的原生的形態(tài)想象出來,“還原”出來,“有了藝術(shù)形象和原生形態(tài)之間的差異,才有了分析的切入口”。若運用孫紹振的“還原法”,根據(jù)常識可知,《春》里面朱自清筆下的春天景象,顯然不是北京的春天。
那么,北京的春天是什么樣的景象呢?我們可以從其他現(xiàn)代著名作家筆下領(lǐng)略北京的春天。恰好朱自清的同時代作家有過兩篇關(guān)于北京春天的文章。一是周作人的《北平的春天》,寫于1936年2月24日,后收入《風雨談》(北新書局1936年10月版)。周作人是以閑談的口吻轉(zhuǎn)述對于北京春天的感受與印象的。在他的筆下,“北平缺少水氣,使春光減了成色,而氣候變化稍劇,春天似不曾獨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頭,亦不妨稱為冬的尾,總之風和日暖讓我們著了單袷可以隨意徜徉的時候是極少,剛覺得不冷就要熱了起來了”。在周作人看來,北京春天的征兆,不過是日歷上寫著的立春節(jié)氣,還有就是貓的“叫春”和人的“懶散”與“春困”??傊本┑拇禾臁疤艔堃稽c了,又欠腴潤一點,叫人有時來不及嘗他的味兒,有時嘗了覺得稍枯燥了,雖然名字還叫作春天,但是實在就把他當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頭,反正這兩者在表面上雖差得遠,實際上對于不大承認他是春天原是一樣的”。
另一篇是郁達夫的《北平的四季》,其中也有對春天的描述。此文正好也寫于1936年(5月27日)。在這篇題為“四季”的文章中,郁達夫留給春天的篇幅只有寥寥數(shù)行,且主要是從人的主觀感受去描述北京春天的短暫:“北國的春,來得較遲,所以時間也比較得短。西北風停后,積雪漸漸地消了,趕牲口的車夫身上,看不見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襖的時候,你就得預備著游春的服飾與金錢;因為春來也無信,春去也無蹤,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內(nèi),春光就會得同飛馬似的溜過?!薄拔輧?nèi)的爐子,剛拆去不久,說不定你就馬上得去叫蓋涼棚的才行?!敝挥羞@段的最后一句話,郁達夫提到了春天的綠色:“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記憶的痕跡,是城廂內(nèi)外的那一層新綠,同洪水似的新綠?!钡绻辞懊娴拿枋?,那“洪水似的新綠”,已經(jīng)是奔著夏天去了。
我在這里引朱自清同代人恰好寫于同時期的兩篇有關(guān)北京春天的散文,一方面可以引入一種對照和比較,可以看看在同時代不同作家的眼里,北京的春天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面貌。同時也為了說明,在兩位恰好同為浙江人的作家筆下——這一點與出生于揚州的朱自清一樣,對南方江浙一帶的春天景象,有著共同或者相似的記憶——北京的春天有一些特征是共同的,那就是夾在冬夏之間,轉(zhuǎn)瞬即逝。這可以看出,朱自清在北京寫下的散文《春》,不論是寫于1933年的7月還是2月,都與北京的春天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都不可能是一種對身處其間的春天的寫實或者記敘。如果寫于7月,那么文中有關(guān)春天的描寫,可以理解成朱自清在盛夏時節(jié)對春天的回憶,而所回憶的春天的景象,更多地來自于他的故鄉(xiāng),他筆下的草、樹、花、鳥、蜂和人,還有山水、春雨和春風,都來自于南方春天的記憶。
即便我們經(jīng)過朱自清日記或年譜,確認這篇文章寫于2月21日,那還是與紀實和敘事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至少沒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周作人、郁達夫筆下北京的春天,至少也是一個間接的佐證。如此我們可以想象:在殘雪未消的北京,在清華校園的書房里,作者寫下這篇情調(diào)歡快生動,形象與音韻繁復,“使人有點兒應接不暇,色彩也過于濃艷,令人眼花繚亂”的“漂亮、縝密甚至華麗”的美文的時候,是如何調(diào)動他對于南方春天的記憶,特別是怎樣展開想象的翅膀的。
孫紹振先生對《春》的解讀,有一個獨到的發(fā)現(xiàn),即作者是從兒童天真的眼睛看出春天的詩意的。他認為,表面看來朱自清是分門別類地寫了春天的草、樹、風、雨,但并不是平鋪直敘,而是將一切都表現(xiàn)得“新鮮、可愛、美好,叫人歡欣,令人驚喜”,“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春天急迫期待的感情”,作者對即使看來習以為常的變化,都寄托著一種美好的“刻意詩化”了的感情。孫紹振還特別提醒,“文章寫在1933年,他已經(jīng)三十開外了……有些話似乎并不像而立之年的人說的”,而更多地體現(xiàn)了兒童的天真與頑皮。他認為,這種感情雖然不是作者寫作當時所擁有的,但并不虛假,而是想象中孩子的激動、孩子氣的歡欣。“這顯然是朱先生的虛擬,他用自己想象中的純潔的兒童的眼睛、天真的感覺來感覺春天”,是“對童心、童真、童趣的懷念和想象,也是朱先生自我的一部分”。
孫紹振還提到,文章之所以篇幅短小,也是朱自清出于中學生讀者的考慮。我認為,作者選取少年兒童天真的視角來寫春天,并在字里行間充滿了豐沛的情感,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更如前述與這套《初中國文讀本》的編撰宗旨,即“民族精神之陶冶”和“現(xiàn)代文化之理解”有關(guān)。
再擴大一點說,這也是自梁啟超以來的新文化人士,對于少年和青春傾情贊美傳統(tǒng)的延續(xù)。他們頌揚青春,贊美少年,書寫春天,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這些對象本身,而是在那些對象上,更多賦予象征意味,在這些作家的筆下,他們象征著對新時代的期盼,象征著國家與民族的未來。就在1933年3月,在給清華大學畢業(yè)生的贈言中,朱自清希望他們“在這國家多難之期,更該沉著地挺身前進,決無躲避徘徊之理。他或做自己職務,或做救國工作,或從小處下手,或從大處著眼,只要賣力氣干都好”。與面對初中生的《春》的靈動、華麗和趣味的語調(diào)不同,這段對大學畢業(yè)生的臨別贈言顯得質(zhì)樸而又凝重,但話語背后的思想和精神則是一貫的。
在這個意義上,朱自清的《春》,雖然也離不開作者對春天的觀察與體驗,但更多的,也更重要的是一種想象性抒寫,是一個中年人想象少年兒童眼里的朝氣蓬勃的春天景象,是身居北方春寒料峭中對春意濃郁的南方記憶的想象,也是作者在新文化運動退潮之后的對于未來的積極而浪漫的想象。以這樣的視角看《春》,就不能僅僅從如何觀察、描寫春天的景色和特點的角度來理解本文了,而文章多彩的詞章、濃郁的情感、生動的描繪,其核心都是為了寄寓和表達作者對青春與未來的想象和希望。
①姜建、吳為公:《朱自清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5月初版,2010年11月修訂版。據(jù)作者姜建先生告知,這個時間是核對傳主日記中的相關(guān)信息而確定的。
②孫紹振:《序:讀者主體和文本主體的深度同化與調(diào)節(jié)》,錢理群、孫紹振、王富仁:《解讀語文》,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
③周作人:《周作人自編文集·風雨談》,止庵校訂,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頁。
④郁達夫:《北平的四季》,《郁達夫全集》 第三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頁。
⑤⑥錢理群:《“用筆如舌”》,錢理群、孫紹振、王富仁:《解讀語文》,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85—186頁,第182—185頁。
⑦孫紹振:《春天的兩種不同的散文美——讀朱自清的〈春〉和林斤瀾的〈春風〉》,《語文學習》2006年第1期。
⑧載《清華大學年刊》(1933年度),轉(zhuǎn)引自姜建、吳為公:《朱自清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11月修訂版,第112—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