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愛民之深意，見抗秦之遠(yuǎn)略
——《東君》賞析

甘肅 趙逵夫

東君，是楚人宗教信仰中的日神，日出于東，故名曰“東君”。洪興祖《楚辭補(bǔ)注》引《博雅》：“朱明、耀靈、東君，日也?！敝祆洹都ⅰ芬舱f：“此日神也?！抖Y》曰：‘天子朝日于東門之外?！衷唬骸鯇m祭日也?！稘h志》亦有東君?！庇纱艘舱f明《東皇太一》《東君》等九篇為朝廷祭祀所用歌舞辭。

《東君》在今本《楚辭》的《九歌》中列于《少司命》之后、《河伯》之前。聞一多《楚辭校補(bǔ)》說：“惟《東君》與《云中君》，皆天神之屬，宜同隸一組，其歌詞宜亦相次。顧今本二章部居懸絕，無義可尋。其為錯簡，殆無可疑。余謂古本《東君》次在《云中君》前?！妒酚洝し舛U書》《漢書·郊祀志》并云：‘晉巫祠五帝、東君，云中君。’《索隱》引王逸亦云：‘東君、云中君見《歸藏易》。’（今本注無此文）咸以二神連稱，明楚俗致祭，詩人造歌，亦當(dāng)以二神相將。且惟《東君》在《云中君》前，《少司命》乃得與《河伯》首尾相銜，而《河伯》首二句乃得闌入《少司命》中耳。”聞?wù)f是，今移《東君》于《云中君》之前。

《東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都是飾神靈的靈巫同祭神、娛神巫覡的對唱。因為這些神靈相對于東皇太一來說處于陪祀的地位，故祭祀這些神靈的歌舞辭帶有娛神也娛人的因素，有一定的情節(jié)性。此即姜亮夫先生所說“以神之尊卑為樂之嚴(yán)放”（《重訂屈原賦校注》）。據(jù)《史記·封禪書》唐司馬貞《索隱》引《歸藏易》中已有“東君、云中君”來看，東君、云中君之神在春秋以前已形成?！抖Y記·祭義》中“祭日于東”，也體現(xiàn)了這一觀念。

關(guān)于本篇人稱的理解和表演機(jī)制，有一個問題需要談一下。因為本詩開頭第一句即為“暾將出兮東方”，第四句又說“夜皎皎兮既明”，表現(xiàn)了一夜結(jié)束，紅日升出之意；又因今本《楚辭》中《東君》篇已竄至《少司命》之后，似乎《九歌》整個祭祀儀程包括歌舞活動是在夜間舉行的，演唱《東君》時到了凌晨。就目前所能見到的先秦文獻(xiàn)而言，整個周代以至春秋戰(zhàn)國之時，祭祀活動都是在白天舉行的。唯《史記·封禪書》載：“秦文公獲若石云，于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shù)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于祠城。”（《漢書·郊祀志》所載與此同）據(jù)此或以為秦人有夜祭的習(xí)俗。其實，這里說的神靈之來很隨意，與祭祀無關(guān)。就有關(guān)文獻(xiàn)看，夜祭的習(xí)俗是在西漢時代才有的，《史記·樂書》和《漢書·禮樂志》均有記載。《楚辭章句·九歌序》言楚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中華書局影印涵芬樓影宋本《太平御覽·樂部一》這句話作“于夜必作樂鼓舞以樂諸神”，“其祠”二字換為“于夜”，當(dāng)是受《史記·樂書》等關(guān)于漢代祭祀的影響。其“作樂鼓舞”四字為小字雙行。正說明原來只作“作樂”，書之者以為文意已完，丟掉“鼓舞”二字，刻成后發(fā)現(xiàn)，故做了挖補(bǔ)。這只在補(bǔ)“鼓舞”二字而與“于夜”無關(guān)。從《九歌》本身文字來，也是在白天舉行祭祀與歌舞活動的?！稏|皇太一》之后第二篇為《東君》，說“暾將出兮東方”，表示是在上午；《少司命》說：“夕宿帝郊”，已是接近下午的打算；其后《河伯》云：“日將暮兮悵望歸”，已接近黃昏；其后《山鬼》云：“猿啾啾兮狖夜鳴”，已至夜晚。除《國殤》《禮魂》之外，朝廷祭祀活動中《河伯》《山鬼》此兩篇祭地祇所用歌舞在最后。同《東君》《少司命》有關(guān)文字聯(lián)系起來看，正說明了這個祭祀活動從早到晚，是在白天進(jìn)行的（當(dāng)中應(yīng)有兩三次吃飯休息的間歇時間）。

本篇內(nèi)容為東君（扮東君的靈巫承擔(dān)）和參與祭神女巫的對唱。朱熹《楚辭辯證》說，《九歌》為“楚俗祠祭之歌”，“然計其間，或以陰巫下陽神，或以陽主接陰鬼”。太陽見于白天，月亮見于夜晚，古人將日、月對舉，日為陽而月為陰，故東君為男神，祭祀中由女巫迎神、祭神、娛神。

《東君》這一篇分三段，第一段為東君所唱，第二段為祭神的女巫所唱，第三段又為東君所唱。

前十句為第一段。開頭說：“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薄拔帷笔侨丈褡灾^。暾（tūn），指初出之日，也是日神自指。日神所居之處在扶桑，升起則在扶桑之上。《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湯（y áng）谷上有扶桑?！保?，通“暘”）《淮南子·天文訓(xùn)》也說：“日出于晹俗，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謂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將行，是謂朏明?！痹娭袑憱|君凌晨從容而起。王逸注：“吾，謂日也。檻，楯也。言東方有扶桑之木，其高萬仞。日出，下浴于湯谷，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耀四方。日以扶桑為檻舍，故曰：‘照吾檻兮扶?！?。”有的學(xué)者解開頭一段為祭神之巫所唱，是錯的?！榜{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寫東君升于高天時儀仗之盛大。辀（zh ō u），本指車轅，此處指車。龍辀，即以龍為駕的車?！渡胶＝?jīng)·海外東經(jīng)》中說：“日乘車，駕以六龍?！北驹娭袑|君的描寫與上古神話一致。東君對人間祭場留戀，“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這實際上是人們對日（太陽）的感恩情懷的心理反射，對太陽始終給人以關(guān)懷這種恩德的一種解讀。因為人的生產(chǎn)、生活以至生存都是依靠太陽的，所以設(shè)想太陽一定是慈祥的，對人類一往情深。詩中又從東君所見的角度寫了祭祀場面的布置、裝飾和音樂都實在令人高興，觀看的人都沉浸其中而忘記回家，也用了反照之法，人視鏡，而鏡中又有鏡影。

這一段既顯示了東君神靈的威嚴(yán)，也表現(xiàn)出對于祭祀活動的贊揚(yáng)。

曾有學(xué)者提出：既然詩中說“靈之來兮蔽日”，那么這個“靈”便不是日神。這是鉆牛角尖地思考問題，正如20世紀(jì)60年代初光未然作詞的一首歌中說“我們是山，我們是海”，其中又有“帝國主義反動派、妖魔鬼怪，怎抵得革命怒潮排山倒?！钡脑挘銓懳恼抡f：那不是我們自己排自己了么！光未然先生專門就此寫文章做答，“排山倒?！辈贿^是表現(xiàn)我們的氣勢而已。其實也可以說，“我們是山，我們是?！保y道就不能排其他的山、其他的海了嗎？這個歌詞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有當(dāng)時的時代性，但從行文上是沒有什么的，只是略欠嚴(yán)謹(jǐn)而已。但《東君》中說“靈之來兮蔽日”，是就眾多的儀仗侍從神靈而言，描寫上不存在什么矛盾。

第三段又是東君所唱。這段開頭先是展示自身高大宏偉的形象，表現(xiàn)了“舉長矢射天狼”的不凡氣勢?！稌x書·天文志上》：“狼一星，在東井南，為野將，主侵掠。”天狼星在井星之南偏西，天狼星的南面有九星如張開的弓，上有矢，為弧矢星，有對著狼星將射出之狀。因為楚國長時間獨(dú)立發(fā)展，故特別戒備其他國家的侵?jǐn)_?！安儆嗷≠夥礈S降”，給人們留下了一個永久性的神靈保衛(wèi)者的形象?！妒酚洝ぬ旃贂罚骸扒刂畯?qiáng)也，占于狼弧。”即言秦國之地延伸占天狼、弧矢二星之野。詩中以弧星為東君所持弓，以狼星喻秦國，表現(xiàn)了屈原抗秦強(qiáng)國的思想，比喻十分貼切。完全以天上的星為描寫和襯托東君形象的道具，使東君顯得氣勢宏大，與上面關(guān)于其云衣霓裳、龍駕的描寫相一致。

末尾“杳冥冥兮以東行”一句反映了當(dāng)時天文學(xué)方面對于太陽運(yùn)行規(guī)律的較先進(jìn)的觀念，以日神入于地下之后向東冥行，至第二天再由東面升起。詩人通過這一點表現(xiàn)東君為民誠信而永不停歇的關(guān)顧。

本詩聯(lián)系現(xiàn)實，巧妙地運(yùn)用了一些自然現(xiàn)象和古代天文學(xué)上的星座名，以藝術(shù)的手段描寫了東君的高大形象與詩人保衛(wèi)國家的愿望。所寫東君外貌裝束上的特征十分突出，既以神話傳說為基礎(chǔ)，又體現(xiàn)出豐富的想象，貼切自然?！芭e長矢而射天狼”更表現(xiàn)出楚人對秦國的抵御心態(tài)。從主題來說，又從不同方面顯示下民對東君的敬仰、惦念與東君對人間的關(guān)心與保護(hù)。從謀篇方面說，以東君的唱詞為主，加上娛神女巫的一段唱詞，適當(dāng)變換角度，也克服了表演情節(jié)的單一，生動而層次清楚地表現(xiàn)了東君威嚴(yán)、愛民及人間民眾對他的敬仰，很富于詩情。

我們從《東君》這首詩可以看出詩人三個方面的素養(yǎng)。

首先是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深入了解。本篇所寫東君的形象，集中體現(xiàn)了上古神話中日神的特征，如居于扶桑，駕龍車等，再如詩的末尾說：“杳冥冥兮東行?！闭f日落之后在地下冥冥之中向東，到東方的湯谷，以便第二天再由扶桑升起。這反映了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理論中的“渾天說”思想。渾天說在先秦時代與蓋天說并列，而更接近于現(xiàn)代天文學(xué)理論，漢武帝元封（前110—前105）之末制定《太初歷》中被正式采納。《漢書·朱買臣傳》說嚴(yán)（莊）助見漢武帝，“說《春秋》，言《楚辭》，帝甚悅之”。漢武帝又讓劉安寫《離騷傳》，劉安也是第一個編訂《楚辭》的人。看來由于漢武帝的原因，西漢中期人們對《楚辭》都比較重視。則漢武帝時朝中議歷法中接受渾天說，可能也同漢武帝等受《楚辭》中《東君》《天問》等的影響有關(guān)。無論如何，《東君》《天問》中對于同宇宙有關(guān)的一些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在西漢中后期引起了人們對天文等自然科學(xué)方面一些問題的思考，是可以肯定的。

其次，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如詩開頭寫日升起之時，先是照亮了東君住處上的欄桿，然后駕著龍馬慢慢升起，不是按太陽來寫，而是按一位尊貴而威力無窮的神靈來寫；寫他乘龍車前進(jìn)中聲如雷行，隨行儀仗圍繞、旗幟擺動的情景，和第三段中寫其以青云為衣、以白霓為裳一樣，既有神靈的形象性，又給人高大無比的感覺，造成一種極開闊的意境。“援北斗兮酌桂漿”一句，既叫人能按人的形象去想象東君，又感到能被他高大非人的視野所包容。詩人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在這里得到十分成功的表現(xiàn)。

第三，詩中滲透著詩人對于現(xiàn)實，對于廣大人民生活生產(chǎn)的關(guān)心和對于楚國國家安全的思考，雖然沒有一句這方面的表述，卻包含在字里行間。

第四，全詩充滿情感，又自然地做到了情與理的相融合。用抒情的手段，而比喻、想象皆合于事理。

首先，如上所說，詩中對東君的各種贊頌性描寫，表現(xiàn)出對關(guān)系到整個人類生存的神靈東君的熱愛。

其次，詩人筆下的東君也很有情感。第一段中“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姜亮夫先生解釋說：“顧懷，即回顧懷念于下文所列舉之聲色歌舞諸端也?！薄吧w思及祭時樂舞巫人之盛；其聲與色，皆足以娛樂吾人，其娛人之情，致使當(dāng)時在場之觀者，皆安適于此歌舞之場，而至于忘歸也。”東君對于參加祭祀的人也懷有感念之情。東君對人的普天光照和人對東君從內(nèi)心深處的感念，在含蓄的文字中表現(xiàn)了出來。

再次，詩中寫到東君將降之時“舉長矢兮射天狼”。為什么在后面才寫到這一點呢？因為天狼星偏西。這里，詩人是以天狼星代指秦國的?！妒酚洝で袀鳌分袑懗淹跤芮卣淹踔拔潢P(guān)之會，屈原勸諫時說：“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痹娙朔Q秦為“虎狼之國”，又以天狼星為喻。因為秦在商鞅變法以后國勢越來越強(qiáng)，又向東、東南擴(kuò)張，形成對其他六國的巨大威脅。所以，本詩中寫東君“舉長矢兮射天狼”，表現(xiàn)出詩人很早就形成的合縱抗秦思想。這一點清代學(xué)者戴震在其《屈原賦注》中已言及：“天狼，一星；弧，九星。皆在西宮?！短旃贂罚呵刂玻加诶腔?。此章有報秦之心，故秦分野之星言之?！彼詷O是。

屈原作《九歌》在懷王初年，比《離騷》之作早二十來年。由《九歌》中《東君》等作品即可看出屈原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藝術(shù)構(gòu)思發(fā)展形成的過程。如詩中所寫東君所乘駕，前言“撫余馬”，下面又說“駕龍辀”，可見所駕是龍馬，是馬，又是龍。《淮南子·天文訓(xùn)》寫日在黃昏以后“爰止其馬”。徐堅引古注云：“日乘車，駕以六龍?！痹娙苏抢^承了上古傳說中龍馬互變這一點。只是這里還沒有用為由人間到天上馬變?yōu)辇?，由天上到人間龍變?yōu)轳R的龍馬，沒有如《離騷》中一樣成為由人間到天上的暗示或曰象征標(biāo)志。但這是《離騷》中龍馬形象的濫觴，我們由此可看出詩人關(guān)于龍馬，關(guān)于自己由人間到天上、由天上到人間藝術(shù)構(gòu)思的發(fā)展過程。這也是以往的《楚辭》研究學(xué)者所未能關(guān)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