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謙
回鍋肉是最世俗的肉,如同鄰家大嬸,不高雅,不矯情,不小氣,看起來豐乳肥臀不雅致,卻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爽朗大方,身心健康。
看見一盤回鍋肉,給你最直接的視覺沖擊是油汪汪的,吃起來卻并不油膩;黃亮亮的肉片帶著一種醬香,是成熟的川蜀萊,有一種艷艷的絳紅,好比傾國的紅顏,艷到骨子里卻不帶一點俗氣。
正宗的回鍋肉需要紅得由內(nèi)而外,要有浸染感而不是涂抹感:走出了巴蜀,這種紅似乎怎么也無法調(diào)制出來了。一方土地養(yǎng)一方人,在離開家鄉(xiāng)的幺娃子幺妹子眼里,家里的辣子最辣,家里的醬爆回鍋肉最美,不是外省的街邊小店輕易能烹制得出的。
這當然不是回鍋肉的全部,好花必有綠葉襯,頂級的好肉也需要青椒和蒜苗為它映出光彩。四川的盆地氣候給了辣椒和蔬菜最好的生長環(huán)境,紅壤種的青椒脆、大蔥香,顏色也比其他地方的好看許多。綠的通透,就算再怎么醬爆、回鍋都無法抹去這縷點綴的翠綠。
只要吸吸香氣,那種濃濃的、柔柔的醬肉味兒撲來,就能塞滿你的腦袋:一瞬間,醬味、肉味、辣椒和蔥的味在盤中里揉作一團,老一輩吃客品出的“味兒厚”,或許說的就是這個。
夾起一塊肉兒,(一定要有肥有瘦,瘦肉吃的是嫩,肥肉則是焦味和焦后的一股子奇香)塞進嘴里,細細咂摸,那種美味只有自己才知道:開始是香和辣,炒菜如作文,上來得抓住食客的味蕾——香辣厚且?guī)е僭S的麻(這固然和花椒脫不了干系);香辣過去,帶著一點回味,馬上就要迎接蔥和辣椒嵌入肉里的“沖”味,還有蔬菜的“香”;當你撕裂肉上每一根纖維,產(chǎn)生重油爆炒之后的焦味,還有湯汁流進肉里的媾和感,這才能進入你的神經(jīng)——若只是肉,少了三分神似。
回鍋之后,把這些雜七雜八的溶入一爐;爐里有四季,盤底臥乾坤。誰都知道,肉類(尤其是肥肉)似糊似焦,半脆半酥的口感最好,也最容易入味,回鍋回鍋,要的就是把握這焦與糊之間的尺度。古人戲稱美女云,瘦一點太瘦,肥一點太肥,上等的回鍋肉,就是要在焦和糊中間找到這個難以把握的度。
回鍋肉是家常菜,并不是太難燒。將肉煮上個大半熟(所謂大半熟,就是用筷子戳一下肉,沒有血水滲出則可),冷一下,切片用油與豆瓣醬爆炒,直到到肥肉打卷縮小,再放上青椒和大蔥炒熟即可。
這過程看似不難,卻暗藏竅門,正符合金庸先生的飲食觀:家常菜是烹制的最高境界,每個人都會,大部分人都燒不好。朋友們要注意,切好的肉,放了一陣子,肉片就會連在一起,想要炒散,很容易使肥瘦分離,若讓肉片待粘連的油化開,自己分散,又容易造成下焦上膩,煎熬不均勻。因此煮肉的湯汁要有一定的溫度,肉片下鍋前,用漏瓢將肉在湯中打散,再入鍋煎熬,這樣,肥瘦肉則可以連在一起。而且,肉片會有一些的水分,可以保持肉的嫩軟。川人把回鍋肉又叫做熬鍋肉,所謂“熬”,是將炒、爆、煸、炸四法融為一體,去除了豬肉原來的膩,讓這種滿口焦香伴著辣和香深深地印在你的腦海里。
自己讀小學那個時候,吃回鍋肉吃得最多的,就是鍋盔炒的回鍋肉。什么是鍋盔?其實就是大餅,死面餅,就是麥粉加水糅合再炕熟了的,也是月餅那么大一塊塊的,卻沒有陜西“肉夾饃”的餅子那樣疏松泡軟,而是硬硬的,切起來都要用力。可能,這就是最好的炒回鍋肉的輔料。
切成片子的大餅只有指頭大小,當然要薄一些,在回鍋肉炒好之后倒進肉里,哧點水,燜一下,再起鍋,看起來,如大頭菜炒回鍋肉差不多——但還是有差別,就是一條條的面餅毛乎乎的,吸滿了回鍋肉的鹵汁,如牛筋一般拽拽的,很有咬頭,滋味也綿長,有肉的鮮味——不再有那么些膩味;有作料的醬味——摻雜了面餅的麥香。吃了半碗這樣的肉食加上面食,開胃解饞抵飽有營養(yǎng)有滋味,與團子燴肉片一樣,也算是回鍋肉的延伸。
在南京住在康復醫(yī)院里,遇見一對貴州來的夫妻,口音居然和四川差不多,他們的口味兒也是吃川菜,好幾回邀我去吃飯。他們不知道享有什么特權,單獨住在一個房間里,自己點火做飯。見他們燒萊,回鍋肉當然是主打,但又別具一格。一刀五花肉,切成薄薄的片,大約一個厘米厚能切四五片,就這樣放在鍋里干炒。炒得瘦肉變顏色,炒的肥肉打了卷兒,噴一點醬油,再把切成絲兒的紅辣椒丟進去,翻炒幾下盛起來,沒有回鍋,居然也是回鍋肉。當然他們說,沒有調(diào)料,怕麻煩。吃起來除了皮子很有韌性,也挺香的。
但是貴州人做的川菜還是不正宗,只有在沸水里煮過,在熱鍋里炒過,青椒紅醬浸淫了,嬰兒肥成長為胖丫頭,再到胖大嫂的蛻變,早已心平氣和、豐腴可人,沒有鋒芒畢露,沒有油膩乏味,有了世俗味道,回鍋肉就是這樣煉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