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貫虹
摘要:縱觀李賀的詩歌,最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莫過于通感以及用典。他的創(chuàng)作不拘于現(xiàn)實,運用通感的手法將虛像與實境結合,營造了出塵出世的意境,又通過用典援古證今、借古抒懷,既豐富了詩歌的思想內涵也讓語言更加精煉含蓄。詩歌創(chuàng)作是詩人內心感受的外在表現(xiàn),本文試從李賀的生平背景和人生際遇著手,結合李賀在不同時期的具體作品,分析通感和用典的表現(xiàn)手法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并對李賀不同風格的詩歌進行解析,以期獲得對李賀其人及其作品更深層次的解讀。
關鍵詞:李賀;鬼神詩歌;表現(xiàn)手法;通感;典故
因李賀作品富于想象力,并經(jīng)常運用古時的神話典故來借古喻今,有“鬼仙之辭”,因此被世人稱為“詩鬼”。直至今日仍有“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的說法。
李賀以“鬼神詩歌”著名,并不僅僅因為他喜歡寫鬼魅神仙題材的詩歌,主要原因還在于他蘊于詩歌中的想象格外別出心裁,使用的意象雖獨特而怪異,卻能化腐朽為神奇,化平易為奇險,營造出的意境有一種怪誕瑰麗之美。他的詩歌雖然受唯心主義思想影響頗深,但其中蘊含的唯美主義色彩以及傳承自《楚辭》與《離騷》的浪漫主義精神更令人著迷。因此,李賀的鬼神詩歌不僅在唐朝詩壇中獨占一席,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中都有著崇高的地位。
一、李賀鬼神詩歌中對通感手法的運用
縱觀李賀不長的一生,他雖才華滿腹,少年成名,卻始終郁郁不得志,他也曾說自己“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一生抑郁,一生不得意,讓李賀的鬼神詩歌中充滿無盡的凄冷衰亡之情,隨處可見幽清奇詭之意境。這種意境的構造離不開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凄清冷景”的大量描寫,之所以對“凄清冷景”描寫甚多,皆是因為他心理上的壓抑與愁苦無法排遣,“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這種心態(tài)也成為了造就李賀鬼神詩歌中變幻無窮的獨特瑰詭藝術風格的重要基石。
(一)創(chuàng)造新奇的詞匯營造通感藝術
李賀對語言的自覺性、對意象的敏感性都達到了古典詩歌中的一個無可企及的高度。通過對詞匯的超常的使用與調度,李賀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別于日常言說的詩歌的世界。李賀作品中的用詞極具新意,他不屑作平常語,往往自鑄新詞,將兩個與事物本身無關的單字黏合在一起獨立成詞,讓詩歌更顯奇崛。例如,月亮在李賀的筆下被稱為“圓蒼”、春草被稱為“寒綠”。這些奇絕的詞藻不僅體現(xiàn)了李賀的用詞特點,還說明了他在創(chuàng)作中偏好使用借代手法。
此外,比喻、擬人等也是李賀作品中常用的修辭手法。例如,李賀所作的《馬詩二十三首》,其實都是在借馬抒情,以瘦馬比喻詩人自己。“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嶙峋瘦骨竟然還有鏗鏘之音,這是作者以馬自喻,既用“瘦”字表達了馬懷才不遇的凄涼狀況,又用“帶銅聲”凸顯這匹馬雖瘦卻不同凡物,縱使外表削瘦孱弱,但骨骼是堅勁而有力的,一匹瘦得如同皮包骨卻雙目神光湛然的老馬隨詩句躍然紙上,委婉地表達了詩人因無人賞識、境遇凄涼而郁積于內心的怨憤。
(二)運用色彩與光線營造通感藝術
李賀在作品中對光影的編織與營造往往是為了給人帶來更強的震撼感,構建出色彩迷離、奇光炫幻的意境。他對色彩和光線的運用非常出神入化。例如《雁門太守行》,詩中描寫的黑云、甲光、金鱗、凝夜紫等諸多意象,多種色彩互相進行折射碰撞、糅雜交織,呈現(xiàn)出一幅激烈酣戰(zhàn)的場面,令人目眩神迷,對戰(zhàn)場氣氛以及戰(zhàn)爭殘酷的描寫,也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最末句“提攜玉龍為君死”帶有一種輕狂的少年豪氣,輕言生死的背后是對國君的忠誠和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有著極強的藝術感染力,頗具后世俠士之情懷。
另外,李賀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將色彩和光線相結合,既能利用相沖突的色調營造出對比強烈、變化紛繁的圖景,也能運用光線的折射呈現(xiàn)出朦朧迷幻、光怪陸離的氛圍,這些手法不僅能表現(xiàn)出詩人作詩之時的心境,也能折射出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處境。
(三)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的把握來營造通感藝術
李賀所作的鬼神詩歌中常有對時間和空間的探討,他對時間和空間的把握也無人能出其右,作品中常有跳脫出凡人視角的優(yōu)秀作品,如《天上謠》、《夢天》和《浩歌》等。提及李賀就不能不提《夢天》,此詩視角不同于以往詩人,可稱得上是宏大的“上帝”視角。這種對時間、空間的大跨度把握也展現(xiàn)了詩人純粹、出塵的博大胸懷,仿佛跳出十丈軟紅之外,以詩人之眼審視這人世間,人世又是另一番光景。詩中“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描述的是時間,轉瞬滄海桑田變幻迅疾;“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描述的是空間,陸地如煙塵汪洋如置杯,時間與空間二者的結合,更加突顯出世間不過如滄海一粟般的渺小,這是詩人對時間空間的一種理解,人世之于宇宙,不過太倉一稊米,人之于人世,又如同大海一浮萍。李賀能突破那個時代思維方式的局限,經(jīng)常以宏大的時間和空間跨度來看待事物,實屬不易。
他的作品《浩歌》,也是一首視野宏大的詩歌,不僅有滄海桑田的感慨還有對生不逢時情緒的抒發(fā)?!扒П榧t”、“青毛驄馬”、“緗煙”、“新綠”,如此這般的色彩繽紛,“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如此這般的英氣十足、任性逞才。詩歌開頭還站在高處審視,仙家桃花年年相似而人世代謝已幾度,借神話傳說抒發(fā)豪情,而末尾已露悲凄,憤懣之情在字里行間流露,眼見時光流逝仍毫無作為。全詩開頭與末尾的基調完全不同,開頭是出世,末尾又墜入人間,空間與視角的更迭表現(xiàn)出詩人情感的矛盾性,既有懷才不遇的失落又有相信自己能夠青云直上的激情,蘊含著自憐和自負兩種極端的情緒。
二、李賀鬼神詩歌中對用典手法的應用
詩僧齊己有詩言道“詩同李賀精通鬼”,似乎李賀在世人眼中已經(jīng)是鬼詩的代言人?!吧焦怼薄肮碛辍薄肮沓薄捌薄把钡纫庀笤诶钯R的詩歌中比比皆是,滿目的奇字峭語,幽情險境,又有泣鬼笑妖,零星點綴其間。他搜集起所有讓他目怵心驚的景色、所有讓他心旌神搖的古事傳說,然后不知節(jié)制地將其鋪陳在詩中。
(一)大量引用神話傳說
李賀對鬼神典故的運用為作品的奇詭意境增色不少。在李賀的鬼神詩歌中,他喜歡大量運用神話中的各種典故來提升作品的主題,營造作品的意境。
例如,李賀最有名的《李憑箜篌引》,這首詩中詩詞邏輯的表現(xiàn)手法統(tǒng)統(tǒng)都居于想象力之下,幾乎是通篇皆奇,幾不可解,意象紛繁,炫人眼目。李賀通過對鳳凰叫、香蘭笑、神嫗、老魚、瘦蛟和寒兔等各種神話典故意象的構建與組織來營造出整首詩的氛圍?!吧駤灐币辉~出自典故《搜神》卷中,講述的是神嫗成夫人擅長箜篌,在《李憑箜篌引》中,李賀引用此典故,將神嫗成夫人幻化成李憑的學生,用此典故來烘托李憑箜篌技藝的高超。“老魚”、“瘦蛟”則是引自《列子》所記中的“瓠巴鼓瑟而鳥舞、魚躍?!币眠@個典故其實是為了將李憑箜篌演奏技藝側面烘托得神乎其神,連年邁的魚和瘦弱的蛟都隨著樂聲起舞,可見這箜篌聲的感染力?!皡琴|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箜篌樂聲如此之美妙,居然還可以上達天庭,讓吳剛和玉兔都聽得入了迷,不得不佩服詩人的聯(lián)想能力。
(二)靈活自然地改變用典形式
李賀對典故運用的特殊之處,還在于他并不拘于神話典籍已有和固有的形式,他經(jīng)常運用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對神話典籍大膽改造,以便于更好地烘托創(chuàng)作氛圍。例如《苦晝短》一詩中,“東天有若木,下置銜燭龍”,這句詩中的典故“若木”引自山海經(jīng)中,但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若木并不在東天,而在西北海外大荒。李賀將“若木”位置進行挪移,設想斷龍腿、吃龍肉,讓太陽不能運行,從而凝滯時間,讓人們不再有老、死之痛,這里用典故強調了詩歌主題,體現(xiàn)了詩人對世人的深深悲憫之心。
在李賀的鬼神詩歌中,他對各個意象之間的具體關系并無贅述,引用的各個意象也并無深刻聯(lián)系,但所有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卻自成一個完整奇異的意境。在邏輯順暢的同時,由于沒有過多的修飾,又給人想象的空間,詩中豐沛新奇的想象力、新穎詞語的創(chuàng)造和對整個詩歌意境的巧妙構思都呈現(xiàn)出生動的情節(jié)畫面感,充分體現(xiàn)了李賀“鬼才”之“才”。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論想象力,恐怕只有李白可以與李賀相媲美。但李白詩歌創(chuàng)作上運用的想象雖大開大闔,也常將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但使用的意象往往較為常規(guī),而李賀詩歌中對想象力的運用則常營造出一種詭譎莫測的氛圍,使用的意象往往奇之又奇,其詩風在文學史上堪稱獨樹一幟。
李賀靈活改變典故的表現(xiàn)形式,目的是大密度地營造意象群,一些典故本身的具體含義在他的詩歌中是無用的,它們在這里只是烘托具體的氛圍。所以讀李賀的詩,有時即使不知典故,單看句子也會覺得流光溢彩,詭譎與奇險之氣并出。
只是這樣大密度的用典有時也讓李賀走向一個極端,典故鋪陳太多,拗口詞組太多,反而音韻不夠清朗,而且如果按照王國維的“隔”與“不隔”觀點來看,他的有些用典過多的詩句顯然是與讀者“隔”了一層,讓讀者不能直接觸摸到詩人的情感,不了解典故的來處便不能理解詩意,用典讓一切的情感表露都好似隔了一層紗,有如霧里看花若即若離,難免有刻意為詩之嫌,關于李賀其人其詩,和后世的江西詩派走向的是同一個極端。錢鐘書用了八個字形容李賀,“涉世未深、刻意為詩”,一目了然。
三、李賀鬼神詩歌表現(xiàn)手法與其生平際遇的關系
詩歌是抒愁解悶的良藥,古人喜也作詩,悲也作詩,古人已化灰土,但這些詩歌卻流傳了下來,向后人傳達詩人作詩那一刻的悲喜憂怒,同樣,李賀的詩歌也都是他真切情懷的表露。
以李賀鬼神詩歌為例,其作品色調雖然晦暗詭譎,但仍蘊含著特殊情懷,例如《苦晝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雖然有對時下利用“仙法”增壽愚昧事件的抨擊,但更多的是感嘆生命有限,對虛度光陰深表惋惜。“未知死焉知生也”,李賀鬼神詩歌中常用“死”等字眼,常對生死之事進行深入探討,這種鬼神詩歌中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李賀在生活的感受和他的生平際遇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一是,少時對《列子》、《抱樸子》、《山海經(jīng)》等書籍的深入研讀。首先,少時對神話傳說的廣泛涉獵培養(yǎng)了他在遣詞造句上有著獨特的審美;其次,騎驢覓句、探囊整理的習慣讓他對華辭麗藻追求到了極致;再次,古書中的神話故事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頭,神話里的意象如同磚瓦,被他疊加而成一座座詩歌大廈。最后,他將神話典故熟練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將平易事件用華麗、詭異的詞匯加以深化和美化,營造出一種似有還無的朦朧意境。
二是,一生自負卻懷才不遇。他一生都如明珠蒙塵,雖出身唐宗室,卻一生落魄直至去世。他看清世態(tài)卻無力改變,只好運用滿腹才華將黑暗的現(xiàn)實幻化成鬼魅的世界,所以其創(chuàng)作多是以魆魅魍魎來營造出黑暗詭譎的氛圍。但他又不甘心一直沉淪,因此也不斷創(chuàng)作激揚上進的詩歌用以激勵迷茫的自己和朋友。
四、結語
生年不滿27歲的李賀,生命如同一顆哀艷的流星般一閃而隕,縱使一生科舉不第、仕途不順,仍渴望著“提攜玉龍為君死”,實現(xiàn)自己建功立業(yè)的抱負,人生的失意消弭不了他對功名的熱衷,最終抱憾而終,只能將自己的無盡憂憤寓于詩中。他能上承屈宋,復又別開生面,用詞頑艷奇絕,后之才人,如徐文長、黃仲則之輩,鍛化其中,卻失其騷旨。若非有他這滿身病痛和凄苦人生遭遇,或許就不會有“詩鬼”李賀。只有透徹了解其生平,方能對李賀鬼神詩的表現(xiàn)手法有更深入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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