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慧 艾禹衡
[摘要]王威廉是“80后”學院派作家的代表之一。他的創(chuàng)作體現著對文學專業(yè)和青年視角兩種創(chuàng)作資源的整合,這兩種資源共同作用于一種全新的城市經驗的書寫,讓王威廉的作品超越了很多青年作家同儕,具備了回答時代問題的可能。此文即從兩種方向的資源整合和具備創(chuàng)新性的城市經驗出發(fā),分析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對青年寫作的價值所在。
[關鍵詞]王威廉;城市經驗;“80后”寫作;成長小說
[中圖分類號]1206.7 [文獻標志碼]A
“新概念作文大賽”使許多“80后”作家以一種頗具戲劇性的方式登上創(chuàng)作舞臺。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有別于前輩的強烈異質性特征則使他們從一開始就被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并被批評界貼上“青春、叛逆、傷痛、自我”等諸多標簽??紤]到“90后”作家群體并沒有再次掀起這種現象級的文化浪潮,整體性眼光或許的確有其價值。然而對共同特質的過度關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80后”作家群體同樣具有復雜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
隨著“80后”熱度的必然退卻,這個青年作家群體也開始走向分化。其中有如郭敬明、韓寒等逐漸放棄寫作專注于事業(yè)者。有如七堇年、笛安等進入作協(xié),向主流文學界靠攏者。而王威廉、孫頻、甫躍輝等從一開始就與“80后”標簽格格不入的學院派作家也開始受到更多關注。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們需要將他們從“80后”這個背景中徹底剝離?!?0后”寫作這個新興話語從生發(fā)到消亡的周期,就是主流文學話語對其由排斥、批評到審視、融合的周期。作為輿論熱點的“青春寫作”已經消亡了,但它所包含的寫作資源依然在“80后”作家筆下時時得見。對青年主體性的關注,對城市文明和現代生活方式的理解,對資本時代個體身份確認的焦慮,這些因素對主流文學的價值直到今天依然還有足夠的闡釋空間。
王威廉的作品就代表性地體現了這種雙重的資源整合。他的作品一方面體現出學院派作家的專業(yè)訓練的成果,足以對標主流文學的優(yōu)秀水準。另一方面又體現著成長主題和青年視角下對現代城市文明的觀察,而后者似乎更為重要。當代文學的一個核心主題就是對現代性的拒斥與迎合,這樣一個最初是被迫的、繼而是主動熱切追求的社會觀念已經徹底彌散進入中國社會的每個角落。現代性話語不是一種單純的經濟發(fā)展與社會生活方式,也不是某種純粹的道德標準,它是一套完整的意識形態(tài),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兩個層面產生作用。西川在評價海子的詩歌成就時認為海子筆下的鄉(xiāng)村突破了傳統(tǒng)的麥浪、車馬等意象,以一種荒涼感體現出工業(yè)時代的鄉(xiāng)村圖景。這“使我們獲得了一種描述中國、想象中國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蓖跬P下的城市同樣可以看作是一種全新的城市景觀,這種景觀突破了雙軌制時期五光十色的城市向往,勾勒出都市生活的居大不易。這種批判性與青年視角和形而上的身份焦慮相結合,并以一種具備豐富表現能力的故事形式表現出來,就是王威廉的文學作品的獨特價值之所在。本文也將針對這幾個核心要素展開論述。
一、始有意為小說
起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文學思潮在突破現實主義文學僵局、探索文學形式的實驗中,曾將情節(jié)作為一種不甚重要的資源進行對待?;仡櫾缙诘南蠕h文學作品,比如馬原的《虛構》,格非的《褐色鳥群》,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和《現實一種》,這些作品中的情節(jié)要么曲折隱晦,躲藏在層層疊疊的表達迷宮之后,要么簡潔直白到幾乎毫無波瀾。這種對待情節(jié)的態(tài)度,固然在探索的名義下得到了理解,但毫無疑問地傷害了小說文本的可讀性。這種態(tài)度在先鋒作家的后期創(chuàng)作中大多得到了修正。
而青年一代作家中較為優(yōu)秀者,如王威廉、雙雪濤和班宇,他們的作品基本都對文本的可讀性有著創(chuàng)作自覺。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將東北改革前后的社會描寫隱藏在疑案刑偵的表面情節(jié)之下。班宇的《冬泳》通過一個相親與殺人事件點出東北老國企工人缺乏尊嚴和希望的生活狀況。王威廉更是將故事上升到時代歷史性的角度予以解讀,認為我們這個時代是“傳奇已經消亡的時代”,而我們都變成了“沒有故事的人”。這并不是說我們這個時代缺乏故事,而是說工業(yè)化生產的故事堆積成生活的表象,而我們在這豐盈中卻無法發(fā)現自己的內心。因此他認為寫作是光榮的,因為寫作可以“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憑自己的力量、和這個時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擔我們共有的不幸和希望”。這種對故事的鄭重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觀念?;ǔ俏膶W獎評價王威廉“既有西方現代派的荒誕與思辨,又深植于具體駁雜的中國經驗”。也有研究者認為王威廉的寫作是“荒誕書寫到靈魂敘事的精神流變?!钡拇_,王威廉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多具有一種離奇的情節(jié)展開?!秲饶槨防锏男÷殕T在女上司和面癱女友之間疲于應對,臉、面具和身份象征的每一次變更都給這個不穩(wěn)定的三角關系帶來震動,這種不安定感使情節(jié)充滿了無限的發(fā)展可能?!兜诙恕芬悦擅嫒说纳矸葑鳛樽畲蟮膽夷睿屪x者在閱讀過程中始終一頭霧水,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這明顯是借鑒了偵探小說的懸疑手法。《辭職》中的主人公總是毫無緣由的渴望辭職,并在相親中反復提及此事,直到遇到另一位有著同樣想法的女性幫他真正遞交了辭職信,他才了解自己對辭職的渴望里包含了多少復雜的情緒和態(tài)度。而最能體現這種故事性的小說應該是《城市海蜇》。在深圳打拼多年的主人公孔楠突然收到一張故鄉(xiāng)寄來的印滿海蜇的明信片,寄件人叫文櫻,是多年前去世的好友張峰的愛人。懷著異樣的情緒,孔楠接待了來深圳旅行的文櫻,卻詫異地得知文櫻就是整容后的張峰。經過懷疑和對峙后終歸釋然的孔楠,帶著文櫻前往明信片上的海灘,告訴她那些海蜇其實是大片的垃圾。而文櫻在一地垃圾中展示著整容后的身體,作為送給孔楠的禮物。故事將文櫻的身份和動機作為最大的懸念,但謎底卻因為過于離奇而令人難以信服。這種模棱兩可的結局設置讓前面解謎的敘述也變得可疑,最終讓懸疑的感覺由結尾向過程回溯。但無論文櫻確是整容后的張峰,或者所謂的整容不過是思念故去愛人的文櫻編織的自我安慰的謊言,都無法改變這個故事悲涼的內核。懸疑的身份指涉著張峰自我認知的錯位,而這種錯位正是一點點失去控制的外部世界的陰暗投影。這些成人童話式的故事情節(jié),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起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書中組織與工廠的對抗無疑是資本巨頭博弈的象征,而作為計算士的主角則是被卷入這場斗爭的小小棋子。通過主角在地下冒險的經歷,村上描繪了一個人在龐大利益集團的壓迫下最終毀滅的故事。
然而,無論是王威廉還是村上春樹,他們情節(jié)設置中極為可貴的一點是并沒有讓可讀性成為精神內涵傳達的阻礙。離奇的情節(jié)和充滿漏洞的解釋并沒有指向獵奇,而是以另一種方式逼近生活的真實。這種真實的建構則來源于無數細節(jié)的搭建。《世界盡頭》中與緊張的情節(jié)形成反襯的是,村上春樹花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主人公的日常三餐和他對音樂與酒類的愛好。這些深刻烙印著個人氣息的事物形成一種奇異的安定感,與紛擾復雜、充滿不可知風險的外部世界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其實反映了資本發(fā)展的最為狂熱的七、八十年代,日本一代青年對寧靜而穩(wěn)定的自我空間的渴求。而書中的主角也正是因為象征個體存在的房屋被毀壞,才不得不踏上對抗外部世界的危險旅程。而《城市海蜇》中張峰的媽媽被勸誘去深山修行,從此不知所蹤??组N蘋果園的父母不能理解蘋果手機的價值,也無法在現代科技的視頻通訊手段前擺出合適的姿態(tài)。正是這些耳熟能詳的橋段將故事拉回到煙火氣息的日常生活中。當孔楠帶著文櫻驅車前往海灘的過程中,兩人在大海那種“浩瀚無邊的蔚藍面前”,感受到一種“無處遁逃的逼迫感”,這種人類面對巨大自然存在時的本能反應非常真實。而被物質所填充的城市生活,也只有在這種無法被物化的事物面前才能得到真正審視。
魯迅評唐傳奇為“始有意為小說”,即是要求一種從鄉(xiāng)野雜談中脫胎出來的,具有文體自覺性的文本,這自然對小說的敘述技巧和情節(jié)完整性有所期待。而隨著西方現代主義的普遍引入,并應和著中國文壇對現實主義的不斷反思,這種在故事性方面的努力卻常常被懷疑是一種徒勞。當然,在現實主義統(tǒng)攝文壇的時代過去后,這種反思或許的確有其必要。但包括新現實主義和先鋒文學在內的文學思潮,更適合作為一種開拓思路的嘗試,而非評價文本的圭臬。先鋒文學的曲高和寡,正是這種忽略可讀性的嘗試讓文本逐步走向封閉的表現。
新世紀以來方興未艾的網絡文學則走向另一極端。對可讀性的單一注重導向以爽點為核心的情緒刺激機制,最終讓讀者產生吸食毒品般的精神快感。而同類型熱點的大量重復也與文學的獨創(chuàng)性相悖。但這些由創(chuàng)作與盈利機制所決定的缺點并不是將網絡文學驅逐出文學研究范疇的理由。我們應當關注的是,在拙劣的情節(jié)和尷尬的描寫背后,網絡小說所謂的“爽點”對讀者群體精神痛苦的精確把握。雖然題材或類型有種種變化,但大部分網絡文學作品都是對當代社會現實極端化的扭曲反應。而那些勾起讀者情緒變化的固定橋段,也始終離不開性別矛盾、階級矛盾兩個核心。和作者來源千差萬別的網絡文學相比,當代純文學寫作在社會底層群體精神痛苦的表達上非常乏力,即使有新世紀前后的底層文學熱潮,也常常受限于作者知識分子的身份而缺乏真實感,甚至演變成販賣痛苦、爭搶話語資源的內部斗爭。
進入21世紀已近二十年,先鋒文學的思路已經顯得陳舊,而知識分子受難錄的展示也應當走向尾聲。如何生產出直指時代痛苦的優(yōu)秀文本,將純文學作者的文字功底和讀者群體的精神痛點相結合,或許才是當下最應關注的文學話題。
二、成長性主題
如果說對故事性的自覺把握是王威廉在文學史學習和專業(yè)訓練中汲取到的寫作資源,那么對成長主題的把握就顯現出他作為青年作家的天然優(yōu)勢。對王威廉作品中體現出來的成長性特點,已有研究關注的較少。然而如果我們回顧王威廉的小說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他對青年主角的偏愛,以及這些主角普遍的在時代變局壓力下痛苦形變的經歷,基本符合巴赫金所說的“他與世界一同成長,他自身反映著世界本身的歷史成長”這一定義。雖然作為一個文學概念的成長小說在20世紀80年代才被引入中國,因此一般認為在此之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成長小說,但是一些作品中的主角其實已經具備了成長性的特征。比如李楊在《抗爭宿命之路》中對《青春之歌》的解讀,就跳出了傳統(tǒng)的革命主題分析,用成長小說的概念來豐富這一紅色經典作品的更多闡釋可能。這個研究同樣也表明了成長小說更適于作為一種研究范式,而不是單純的分類標準進入文學研究的視野。所以單純的歸類工作并沒有意義,以成長性的特點來觀察王威廉小說創(chuàng)作對青年寫作的價值才是一個真正值得思考的話題。
《非法人住》是王威廉作品中較為明顯地體現出成長性的一部作品集,其中收錄的三個故事都以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為主角,講述了他們在與生活環(huán)境的互動中徹底轉變的故事。《非法入住》中的“你”因為剛畢業(yè)時囊中羞澀,不得不租住一個朋友轉租出來的筒子樓單間,從此開始與隔壁“鵝男人”一家試圖侵入他“私人空間”的行為進行抗爭。小說情節(jié)中荒誕而富有意味的是當主角試圖以一種常規(guī)的但同時也是外在于筒子樓規(guī)則的方式進行抗爭時,他永遠無法真正取得勝利。只有當他徹底適應了筒子樓的規(guī)則,并將自己轉換為和“鵝男人”一家同樣毫無顧忌、粗魯野蠻時,他反而獲得了某種支配他人的“威權”,不僅讓隔壁一家俯首帖耳,還能肆無忌憚的人侵新搬來的女生房間。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人”無疑與開頭時的“你”形成了映襯。這個女人最終是否也會適應筒子樓的規(guī)則,并把自己轉換成同樣的人呢?小說并沒有提到,但我想結果可能并不樂觀。
如果說《非法人住》展現了適應環(huán)境以獲得“威權”的假想。那么在《合法生活》中王威廉則試圖探討對這種轉變的抵抗。主人公小孫與同學史博在畢業(yè)后合租了一個公寓,過著蠅營狗茍,毫無生氣的生活。上學時頗有才名的小孫通過這種“自我邊緣化”的方式來拒絕進入社會所需要的身份轉變。但結果是這種抵抗最終讓他的靈魂與肉體走向分裂。肉體在分裂后考取公務員,“前程不是一般的遠大”,終于走上了他人眼中的正道,成為了“正常人”。而拒絕改變的靈魂在城市上空飄蕩,像一個沉默的觀眾一樣一遍遍環(huán)游世界卻無法參與其中,只能等待死亡帶來的靈與肉的重新統(tǒng)一。
那么,既然對轉變的拒絕只能帶來自我分裂的后果,成功適應轉變并獲得“威權”就真的是問題的最優(yōu)解么?最后一篇《無法無天》否認了這個可能,這也是整本書中最壓抑絕望的一篇。畢業(yè)后進人政府部門的“我”發(fā)現單位里有一個智力低下的同事“矮樂雞”,于是在適應單位的壓抑、緊張的人情世故帶來的壓力下,“我”開始和同事小宋以欺凌“矮樂雞”為樂。這個在小說開頭還保留了一些“知識分子的底色”的年輕人在這種霸凌行為中不斷突破自己的底線,以更過分的行為來獲得更多樂趣。這種吸毒一樣的沉淪最終以“矮樂雞”徹底發(fā)瘋,“我”和小宋被調去負責“矮樂雞”的檔案室為結局?!拔摇痹谥巧?、地位甚至人數上都對“矮樂雞”形成了“威權”,但這個“威權”所導向的是一種共同毀滅的后果。這個結局不僅給《無法無天》劃上了一個沉重的句號,也給整本小說集劃上了一個問號:既然接受與抗拒轉變都無法尋到出路,那么青年人在這種環(huán)境中到底應該往何處去?
成長在本質上來說就是主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既然這一對矛盾關系中的主體無論如何轉變都無法尋到出路,那么問題顯然是扎根在環(huán)境的那一邊的。正是這個問題意識將作品的視野從青年人的“小我”拉向更廣遠的社會,并表現出巴赫金“反映著世界本身的歷史成長”這一定義的批判性所在。這種批判性并不是“法三部曲”獨有的。《無據之夜》里看似開朗的女生在聚會結束就選擇跳橋自殺;《內臉》里女上司對主角的折磨,以及面具所包含的“權力”意味;《老虎!老虎!》里在多年后還是像個學生的老虎在見過兩位摯友后自殺;《城市海蜇》中謝楠只能在單反相機的視野中獲得與世界的聯(lián)結感,甚至不惜為此與女友分手。王威廉的小說始終籠罩著一股強烈的荒涼色彩?!坝幸活惞适虑楣?jié)驚悚,故事中很多人物都死了,可是讀者看了并不會感到難過……而王威廉的小說中就算一個人也沒死,我們也會感到切膚的疼痛?!闭沁@種讓人心里沉甸甸的壓抑感引發(fā)出個人所固有的否定意識。疼痛讓我們發(fā)問,而問題則帶來清醒。
回到青年寫作而言,“青少年主角”“青春疼痛”“新一代的苦難”等標簽顯然不是王威廉獨占的,甚至可以說是“80后”創(chuàng)作的普遍特征。然而以郭敬明的《夢里花落知多少》為代表的一類所謂“青春疼痛”文學,其核心與其說是成長的,不如說是非成長的,甚至反成長的。故事里的少年男女們要么在甫一進入社會便各奔東西,仿佛所有“盛大的故事”都隨著畢業(yè)而永遠終結。要么即使在進入社會后也永遠保持孩子一樣的生活方式,身份的轉換對他們而言不構成任何意義。郭敬明筆下這些“永遠值得原諒的”孩子所能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荷爾蒙的騷動,這不僅讓人懷疑他們與上海蝸居在地下室的漂泊者是否身處同一時空。
這種反成長主題與他們拒絕歷史性地理解時代相聯(lián)系。在成長所指向的個體與環(huán)境這兩極中,環(huán)境那一極被永遠懸置了。黃平認為郭敬明筆下的孩子“與年齡無關,而是指涉著對歷史責任的拒絕……世界不過是圍繞自我旋轉的幻象。”歷史性的理解既包括對事物存在原因的理解,也包含對其必然消逝的意義的理解,而后者無疑是種沉重的歷史自覺。通過停留在孩子狀態(tài),他們能夠永遠將自己放逐在時代之外,通過消費來體會虛假的瞬時自由。這種輕盈的感受將生活的真實的“能為”轉化為媒體許諾的美好的“可為”,并通過景觀社會獲得“將全部社會生活認同為純粹表象的肯定”。而王威廉的作品則刺破了這一幻象,展現了成長中主體與環(huán)境的慘烈廝殺。這固然讓他的筆調充滿荒涼和冷峻,但也在同時成為一道刺破時代幻象的冷風,為過度充盈的虛假歡樂所包圍的我們帶來一絲清新的感受。
三、景觀城市
通過對成長主題中社會環(huán)境一極的批判,王威廉的小說在保留了青年視角的同時,也超越了青春文學淺薄、自我的特點,試圖重新接續(xù)青年與時代的斷裂關系,展現青年獨有的對現代性的體驗。這種體驗的核心就是城市文明。王威廉對此是有著創(chuàng)作自覺的,他認為“城市文化就是現代性最集中的體現……城市文學肯定不能只是一種關于城市的文學,它面對的是當下總體歷史進程,我們要敏銳地切入到這個時代的核心問題里邊,并努力發(fā)現一種新的中國經驗?!?/p>
城市是為適應大工業(yè)生產而誕生的社會組織模式,是賦予現代文學的獨特意象?,F代城市一邊以個體聚合物的概念取代傳統(tǒng)的家族、群體概念,一邊又碾平了個體問的差異性。人們以職業(yè)、收入和消費能力為依據被仔細劃分,精心安置到相應的行動軌跡中,個體特點和感性需求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置喙的余地。這樣,以被剝奪社群天性為代價,城市人得以享受現代性的基礎設施和生活福利,但這一切同時讓他們置身于自我定位的困難和無所不在的群體壓力下。本雅明在波德萊爾描寫巴黎的詩歌中發(fā)現了孤獨的游蕩者,而隨著現代城市的發(fā)展,這種孤獨感越發(fā)成為城市文明本身。其本質是一種異化,即在種種資產、證件組成的物的羅網中,人的自我認知被淹沒了。
“80后”一代成長于老國企全面改革的大潮中,親眼見證了90年代以市場為導向的全國性資源重新分配。這個過程伴隨著大量的人口流動和遷徙,普遍受過良好教育的“80后”青年自然成為了城市化浪潮的主力軍。他們富集于發(fā)達地區(qū)的工業(yè)城市中,成為中國城市的“孤獨游蕩者”,而那些物質雖不豐裕,但人與人之間緊密相連的“舊時光”,也就成為這批青年永遠回不去的鄉(xiāng)愁。
王威廉的《城市海蜇》就是這種鄉(xiāng)愁的文學摹本。故事本身被精心編織成一篇懸疑小說,但在層層鋪展的劇情背后是一種非常少年氣的憂傷。這種被青春小說使用得過于爛俗的情緒,在城市與故鄉(xiāng)的對立結構中獲得了更深層次的解讀可能。它一邊映射著城市生活的精神痛苦,一邊牽連著記憶中美好但無法歸去的故鄉(xiāng)?!?0后”青年在這種資本的雙向侵蝕中茫然、分裂,成為一個時代痛苦的承受者。
王威廉將小說命名為《城市海蜇》,這種渺小但美麗的無脊椎動物就是理解文本的關鍵。小說中有兩處關系到海蜇的重要細節(jié):孔楠第一次收到文櫻寄來的明信片,就立刻確認“這個女人擁有良好的藝術感覺,她要表達的意思很豐富?!币簿褪钦f,海蜇應當是他與文櫻之間關系的一種準確描述。但這種假設似乎很快被推翻了,明信片上的海蜇不過是布滿海灘的城市垃圾,只有通過現代攝影器材的失焦處理后才能呈現出美麗的假象。和這一情節(jié)呼應的是,初來深圳的孔楠很快迷戀上攝影,甚至發(fā)展出一種病態(tài)的心理,只有通過鏡頭才能感受到女友的真實和自己的欲望?!胺路鹉遣攀钦嬲难劬?,仿佛那里連接著永恒?!?/p>
顯然,并不存在的海蜇代表城市生活的美好幻想,這種幻想只有在現代科技的處理下才能得以呈現,其美麗的表象指涉著一地垃圾的丑陋現實本質。但是盡管攝影等現代科技所費不貲,還導致了孔楠初戀的悲劇,他仍然無法放棄對這種幻象的依賴。因為只有在舉起鏡頭時,他才能和世界有所聯(lián)結,才能在科技打造的物質森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鏡頭之外的丑陋,包括高昂的生活成本、人與人之間的疏遠,只會帶給他無盡的孤獨和壓力。而對于文櫻,或者說張峰而言,美麗的海蜇是他對幼時好友生活的設想,這種設想包含了對沉悶壓抑的小城生活的絕望,以及對現代生活一廂情愿的假設。因此,在遭遇到父親離異再娶、母親失蹤的精神危機后,張峰一度希望來深圳投奔好友孔楠,只是被文櫻的出現所打斷。而張峰在變性后再次來到深圳,其實就是這場被打斷的出逃的接續(xù)。正是基于這種心理,文櫻(張峰)才寄出了那封意味豐富的明信片,將自己對城市生活的疑問與假設、對經年未見好友的感慨與試探都包含在其中。然而事實是,在現代都市和邊遠小城之間,并不存在一個安定的世外桃源。無論出逃到哪里,巨變下的人們都必將經歷資本時代帶來的痛苦。
另一處提到海蜇的細節(jié)是在小說結尾。文櫻發(fā)現想象中的海蜇不過是海灘上的垃圾,卻并沒有如孔楠想象中的那樣“失望、生氣或是大笑起來”。她只是輕輕評價說:“還是很美的?!痹谶@里,作者甚至沒有耐心繼續(xù)進行海蜇與城市生活的文字游戲,而是用一種極為感性的重復指出這座人來人往的城市“恰如這垃圾可以美如海蜇的沙灘”。而“還是很美的”這個評價,自然不是指滿地垃圾的景象,而是這種景象背后所意味的現代都市流暢運轉的宏偉與精密。常年生活在城市中的孔楠可能很難感知到自身的日常生活建立在多少規(guī)則條例,多少忙碌的運輸,多少無名者的勞動之上,他們共同維持了城市現代化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則昭示著龐大的產能、密集的資源和繁多的就業(yè)機會,昭示著人類文明所有足以自傲的基礎。垃圾與繁華這對詭異的組合本就指向同一個事物,他們是城市生活的一體兩面。
文櫻的這句評價作為外來者的觀察,客觀補充了孔楠主觀感受。也正是這種補充讓小說對城市的觀察超脫了情緒化的指責,真正深入到現實維度中,深入到現代文明對自身的缺陷的哲學探討。也只有這樣立體的城市形象,才能夠解釋一代代青年為何義無反顧地投身到城市的羅網中,為何面對強烈的孤獨、壓抑也不撒手。因為現代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命題,盡管其誘惑的實現只鐘情于少數幸運兒。正如同已經開上豪車,能夠熟練使用現代科技產品的孔楠永遠都無法追趕深圳房價上漲的速度。城市的壓力無處不在,可供立足的家卻依然虛無縹緲。他最長的戀愛就是剛到深圳時的初戀,此后便越來越短暫??梢?,他不斷融人城市的過程,就是他不斷自我壓抑的過程。他在物質上越豐盈,人的自然性就越衰弱。
但原鄉(xiāng)已無處可尋。遙遠的小城并非世外凈土,而是另一種異化?,F代性理念并不是單純的科技與物質的增加,它還包含了一整套與之適應的、需要學習的思想模式和生活規(guī)則。與通過政府強力宣傳的社會主義理想不同,這些規(guī)則只能通過資本的擴張來傳播。因此,東部沿海與內地的城市對現代化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內地的小城承擔了現代文明所強調的個體意識,放棄了集體時代的生活方式,卻得不到相應的社會資源,遲遲無法邁入現代化的許諾中。人們無所歸依的精神最終與封建思想和宗教迷信相媾和,呈現出更為丑惡而扭曲的姿態(tài)。
張峰與孔楠其實是同一個人,他們的經歷代表了現代城市青年的自我分裂與身份焦慮。在社交網絡上,每一個代表童年記憶的事物都能獲得一片驚嘆和贊許。六小齡童與和田光司,粗劣包裝的零食和簡陋的玩具,他們都讓人回想起美好的“舊時光”。但童年的“螢火蟲”終究無法穿越現實的冷酷邏輯,正如同裝幀精美的金庸全集也不能彌補丟失舊書帶來的遺憾。從懷想中抬頭,現實的荒漠還在不斷延伸。現實中的“孔楠”們既不能自認為城市的成功者,因為他們甚至無法獲得一個棲身之所;而小城市的平靜心態(tài)也早已丟失,尤其是在經歷過真正的現代化之后,壓抑的生活就顯得尤其難以忍受。他們只能暫時懸置起精神需求,用不斷地物質占有來自我安慰。這一切都為消費主義的興起做好了鋪墊。時代是如此急迫地想要進入下一個階段。不論個體的愿望如何,世界終歸是變了。
四、結語
文學永遠無法擺脫其政治性的一面,本質上是因為它永遠不能超脫時代現實的影響。即使是人的諸多本能反應,也就是所謂的人性,也需要在現實背景中才能獲得含義。一個在大城市中汲汲于減肥而節(jié)食的富家千金,她所能理解的饑餓與山村里常年不見葷腥的少女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文學可被反復解釋的經典性,與其說來源于空洞的人性共通,不如說來源于對某種現實情況的準確把握。
然而,當今的文學作品正在不斷內卷到瑣屑的概念和狹窄的室內空間里。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逐漸失去準確表達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的能力,新時代的青年作家們又常常受到個人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的影響,在不斷分割的小群體中走向極端。他們大多出生于城市中產階級家庭,早就習慣了高架、街巷和商場對空間的準確分割,習慣了移動終端、免現支付和物流往來的便利。他們的生活本身就是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的過渡。盡管如郭敬明般極端推崇城市文化的依然是少數,但是這種習以為常正在剝奪這些青年作家們對生長于斯的城市文明的反思能力,也影響了他們對宏大的時代主題的回應。
正是在這一點上,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顯得格外有價值。王威廉對城市文明的批判精準地踩在青年身份焦慮的原點上,踩在房價、市場和消費主義等一系列頗具時代氣息的現實熱點中。而且這種批判并不局限于當下,還在向未來的無限可能性延伸。從張峰到文櫻的轉變,這種以物質和科技的方式完全轉變個體存在的離奇故事,提醒我們人類的自我的認知在當今的科技發(fā)展面前有多么脆弱。如果所有外在的物質表現和證明都能夠被改寫,那么我之所以為我的理由,就只剩下精神存在接續(xù)性,只剩下我們體內還在掙扎的渺小螢火中。
故事性、成長主題和城市經驗構成了解讀王威廉作品的三個重要核心。然而對于一個多向發(fā)展的作家來說,任何概括性的總結都只能是一種掛一漏萬的努力。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幾乎始終在向陌生的領域突進?!渡钫n》里描寫的婚姻瑣事對感情的消磨頗有張愛玲的細膩風格。《書魚》將古代志怪小說的橋段放在現代社會視角的審視下顯出一種清疏的哀愁?!短焓钩聊穭t完全突破了青年視角,以一個單親爸爸的視角去觀察生活的壓力,以及疲憊而各有缺失的人們在這種壓力下艱難釋出的善意。這些作品共同勾畫出王威廉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這讓我們的對“80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充滿期待:一代人正在走向退場,新時代的價值承擔者們是否能從消費主義和個人主義中突圍,重新構建起一個消解以人為壑的共同體,并由此加入到新的中國經驗的書寫中?我們仍需等待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