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文
文學倫理學是在借鑒、吸收倫理學的基礎上融合文學研究方法而形成的一種文學批評方法。文學倫理學批評作為文學研究方法于2004年在中國學界始現(xiàn),與倫理學在現(xiàn)實的意義上研究社會的側重不同,文學倫理學批評重在歷史的意義上研究文學。其創(chuàng)始人聶珍釗認為,“我們的文學對社會和人類負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責任和義務,而文學批評則應該對文學所擔負的責任和義務作出公正的評價”;“教誨是文學的本質(zhì)屬性”,“雖然我們反對把文學變成道德的訓誡,但卻不能放棄文學的道德責任”①。
然而,倫理批評與道德批評雖有交叉,卻側重有別。倫理批評是對人與人之間、事物之間或內(nèi)部結構、秩序的一種總評,即關于孰先、孰后;孰主、孰輔;孰中心、孰邊緣的一種總體評價。而道德批評則是一定倫理觀視域下對于對錯、好壞、善惡的評說?!皞鹘y(tǒng)的道德批評往往把文學作品作為材料用來詮釋批評家的道德觀。在很大程度上不是批評家闡釋文學而成了文學闡釋批評家所代表的一個時代的道德觀念,多遵從于批評者主觀的判斷與評價”②。而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出發(fā)點是力求還原歷史中的倫理關系原貌,將客觀的倫理環(huán)境或歷史環(huán)境作為理解、闡釋和評價文學的基礎,文學的現(xiàn)實價值就是歷史價值的新發(fā)現(xiàn)。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核心思想是用倫理學的方法解讀文學,透過文學作品中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關系的演變,揭示隱藏其后的社會倫理關系和歷史滄桑巨變。
《蠅王》是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的代表作,是一部哲理小說,借小孩的天真來探討人性的惡這一嚴肅主題?!耙驗樗男≌f用明晰的現(xiàn)實主義的敘述藝術和多樣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神話,闡明了當今世界人類的狀況”,1983年戈爾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断壨酢繁容^典型地代表了戰(zhàn)后人們從那場曠古災難中引發(fā)的對人性思考。小說中兒童對動物的殘害、孩子之間相互廝殺的場景令人觸目驚心。通過描寫人性中的殘酷和貪婪一步步將道德與倫理泯滅殆盡的過程,“戈爾丁旨在喚醒人們對自我本性的無知,從而建立起足夠的對于人性惡的防范意識”。這是諸多年來文學評論界公認的《蠅王》的敘事過程和道德教誨意義。然而,大部分讀者之所以對小說有以上的共同理解,只因注意到的均只是小說的顯性敘事進程,進而形成闡釋定見(the fetters of interpretive frame)③。
申丹教授指出“在不少敘事作品中,情節(jié)發(fā)展的背后存在一股與之并行的敘事暗流,即敘事的‘隱性進程’。它旨在表達與情節(jié)相對照甚或相對立的主題意義,體現(xiàn)不同的審美價值”。在對文本的解讀中,人們往往囿于闡釋定見,而忽略了文本的隱性進程。而這種潛在的敘事進程更能體現(xiàn)作者的寫作意圖和作品的深層寓意。因此,看到文本的隱性進程往往能夠對其進行全新的解讀?!半[性進程之于顯性進程多呈現(xiàn)一種互補或解構的關系”④?!断壨酢芳创嬖谝粭l隱性的線索,且這一隱性進程更多地是對顯性進程的一種顛覆。筆者認為,與公認的人性本惡的主題相對,小說實則暗示人性本善。表面上人的本惡吞噬道德良知的過程下面潛在著的卻是人的本善逐漸覺醒的過程。
杰克被評論界一致公認是“惡”的代表。而要客觀的評論杰克,除了惡,他身上還表現(xiàn)出組織能力強、身先士卒、勤勞勇敢、不怕怪獸、不說空話、有信心、有魄力等善的方面。而恰是這些善的品質(zhì)使他在孤島上得以生存下去。杰克狩獵講究謀略,他要獵手們把臉涂花。這非但不是文明退化的表現(xiàn),而是文明的產(chǎn)物,有勇有謀才能提高狩獵的成功率,事實證明杰克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花臉確實給‘惡’帶來了方便,但是應該看到,需要花臉來掩蓋‘惡’,說明其廉恥之心尚存”⑤。此外,書中的主角拉爾夫頗有領導才干和號召力。他力主保存小火堆以爭取獲救,手持的海螺成為民主的象征物。拉爾夫試圖帶領孩子們團結一致在島上重建文明,例如搭建棚屋、點燃信號堆等。他始終抱有獲救的希望,并一直向著目標努力著,這些都是文明與正能量的體現(xiàn)。
《蠅王》多被解讀為在人性原惡的作用下,文明向野蠻的墮落過程。而其隱性進程從始至終都有文明之光的照耀,且越來越明朗。小說之初,孩子們對野獸感到惶恐不安,此乃兒童的本真,也折射出孩子們對生命的看重。戈爾丁筆下的西蒙,為人正直、善于思考、關愛他人、敢于探索真理、并始終堅守善良行事道德標準。猶如基督教的先知,他意識到同伴的恐懼實則是對內(nèi)心深處罪惡和死亡的一種本能的抵制和反抗,他能看到伙伴們的向善的本性。表面情節(jié)上,當西蒙經(jīng)過思考與探索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具腐爛尸體,趕去將事實宣之于眾以去除孩子們的恐懼時被誤殺,看似邪惡扼殺、戰(zhàn)勝了文明。恰似耶穌殉道,西蒙的死喚醒了一向堅守文明的拉爾夫。杰克對獵物的捕殺由開始的不忍心到后來的對野豬的殘忍捕殺并以此為樂這是一個人性逐漸交由原惡主宰的顯性過程,而這一過程只是隱性進程的一個導火索,正如一股潛在的巨流推動著人性的覺醒。在這種瘋狂捕殺獵物的環(huán)境影響下,素來理性的拉爾夫也熱血沸騰,參與其中。在他人性即將墮落的邊緣,作者安排他也參與誤殺西蒙的捕殺游戲,令拉爾夫突然覺醒,且感傷心不已。當小島徹底淪為一座精神荒島時,戈爾丁最后讓“大火燒的整個島嶼震顫不已”(P220),“這個島被燒焦得像枯樹一樣”(P221)⑥。而民主、道德與秩序的倡導者拉爾夫雖命懸一線,但最終實現(xiàn)了他被拯救的愿望,全身而退。他感到異常悲痛,為同伴們?nèi)诵缘臏S喪而不停地哭泣。這一情節(jié)意味著原惡的滅亡、人類精神和文明的覺醒和就贖。救出拉爾夫的英國軍艦,是強大力量的標志,暗示著文明和道德有著強大的后盾為其保駕護航。如果《蠅王》還有續(xù)本,場景多半會是拉爾夫身處穿著各種學校制服或茄克衫,戴著各種徽章、甚至格言牌的孩子中間,用善言善行懺悔著自己曾經(jīng)的過錯,努力傳播著文明與道德的力量。隱性敘事進程的潛在賦予了文本更深的寓意。
《蠅王》問世于二戰(zhàn)結束不久的1954 年。親身經(jīng)歷了一戰(zhàn)、二戰(zhàn)的戈爾丁,親眼目睹戰(zhàn)爭的殘酷和血腥,他開始思考和探索引起戰(zhàn)爭的原因及人類產(chǎn)生這類悲劇的根源。戰(zhàn)爭的經(jīng)歷使他對人的本性產(chǎn)生了疑惑。在戈爾丁看來,現(xiàn)代人不能認識自己的本性是危險的,因為不了解,就不能有意識地控制本性中的獸性。
正如序言中,作者本人所說:“野蠻的核戰(zhàn)爭把孩子們帶到了孤島上,但這群孩子卻重現(xiàn)了使他們落到這種處境的歷史全過程歸根結底不是什么外來怪物,而是人本身把樂園變成了屠場?!雹邞?zhàn)爭的硝煙將孩子們帶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人類最古老文明中殘留的那點野蠻之火在沒有道德和法律約束的環(huán)境下迅速蔓延,人類內(nèi)心的狂熱助長了野蠻的氣焰,慘烈而又血腥的場面愈演愈烈。在善與惡、文明與野蠻當中奮力掙扎的痛苦歷程,是那么的鮮血淋漓得彰顯著人性中潛伏著的獸性。將真實的歷史用藝術的形式重現(xiàn),喚起人們正視人性中的原惡,制止惡的膨脹和戰(zhàn)爭的再發(fā)是評論界公認的《蠅王》的歷史價值?!断壨酢芬捕啾唤庾x為野蠻取代文明、邪惡戰(zhàn)勝正義的過程。然而,上述隱形進程的分析卻揭示出作品中潛在的與之相反的敘事過程:文明戰(zhàn)勝野蠻,但文明王者歸來的過程是曲折而又代價沉重的。因此,也賦予這部巨著更深層次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
文學借助藝術想象和藝術描寫,把真實的人類世界轉化為虛構的藝術世界。藝術社會中各種道德的矛盾都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各種道德沖突現(xiàn)象的寫照。因只看到顯性敘事進程,諸多評論家對《蠅王》的解讀多停留在好壞善惡的道德批評層面。而唯有隱性進程折射出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演變,及隱藏其后的社會歷史巨變方能彰顯這部巨著的深層價值。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落腳點是通過對文學作品的解讀,還原文學創(chuàng)作歷史階段的倫理關系原貌?!断壨酢分械娜宋镎宫F(xiàn)的正是二戰(zhàn)結束,人類面臨的嚴重精神危機。戈爾丁居高望遠,洞察社會,站在全人類的立場上進行反思,他反思的是人性和整個人類歷史的滄桑,而不僅僅是戰(zhàn)爭。他以人道主義精神,用藝術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憂心。隱性進程向讀者們揭示了更難能可貴一點,戈爾丁并沒有片面地把戰(zhàn)爭的起源和社會的退化歸結于人性的“惡”,也沒有止步于喚醒人們對人性的正視和原惡的警惕,而是突破了歷史的局限,為身處精神荒島的社會人提供了一個“突圍”的方式---即便以為生命代價,捍衛(wèi)文明也是值得的而必要的。在正義面前,邪惡終將覆滅。道德與法制,理智與民主才是人類繁衍生息、社會穩(wěn)步發(fā)展的前提條件。一旦沒有道德文明的約束,人類將如原始動物一樣,只憑本能生活,社會終將陷入倒退的泥潭或將覆滅。藝術世界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演變,是社會歷史變遷和作用的真實產(chǎn)物和影射。
《蠅王》中理智與道德的捍衛(wèi)者和殉道者除了西蒙,當屬豬仔。豬仔象征文明的眼鏡自始至終都頗受關注,小說中提及七十余次,豬仔最后也是因他的眼鏡死的,而且他至死都抱著海螺,是在以生命捍衛(wèi)民主,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西蒙和豬仔是小說中精神世界最為豐富的人,他們堅守自己的信念,對領導人拉爾夫忠心不二,雖百遭嘲笑,每每遇到困難,豬仔都會為拉爾夫出謀劃策。也正是他們的相繼死亡將拉爾夫從罪惡的邊緣拉了回來,保存了文明的火種。然而作為小頭目的拉爾夫,雖布道文明,但總是不知輕重的嘲笑著對他自始自終忠實的豬崽子和支持他的西蒙??吹浇芸似圬撠i仔不去上前制止,還在一旁閑觀。人性原惡的不斷膨脹和演烈,如同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zhàn),是一個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歷史過程。如果拉爾夫能盡力保全自己的兩位隊友,再多一份果敢、擔當與信任,西蒙和豬仔也未必慘死,故事的結局他自己也未必會落得被人追殺的下場。文明與正義之師需要團結的力量。上帝眷顧,戈爾丁偏愛,精神荒島付之一炬,文明的布道者拉爾夫幸免于難。正如上世紀二戰(zhàn)結束后的五十年代,戰(zhàn)爭的幸存者們在為逝者扼腕嘆息、為戰(zhàn)爭的后果痛哭流涕的同時,也應重新審視人生、反省自我以到達救贖的彼岸。
客觀而言,《蠅王》中人物的人性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善惡交織的過程,絕非涇渭分明,但隱性敘事進程中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關系的演變過程,恰如二戰(zhàn)前后歷史和人類精神世界變化的藝術再現(xiàn),較為鮮明地揭示出戈爾丁善先惡后、善主惡輔的道德取向及對于人性覺醒的現(xiàn)實及其曲折進程的洞察力。展現(xiàn)了文明在社會發(fā)展中堅不可摧的中心地位和強大的生命力。一次次戰(zhàn)爭的慘痛代價應換回人類的覺醒與重生,以及社會道德與文明秩序的重建,這才是潛藏于文本深處、發(fā)人深省的內(nèi)涵。
注 釋
①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文學批評方法新探索》[J]。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5期,p.19.
②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年第1期,p.14.
③安寧:《獨特的理論建樹創(chuàng)新的文本闡釋——評申丹新作〈敘事、文體與潛文本〉》[J]。外國語文,2010年第1期,P.26.
④申丹:《何為敘事的“隱性進程”?如何發(fā)現(xiàn)這股敘事暗流?》[J]。外國文學評論,2013 年第5期,p.48.
⑤楊云紅,申勁松:《找回失落的靈魂--〈蠅王〉新探》[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1999年第1期,p.17.
⑥威廉·戈爾?。骸断壨酢穂M],龔志成,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
⑦威廉·戈爾?。骸断壨酢穂M],龔志成,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