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祥相
當(dāng)人碰到難以忍受的身心痛苦,可否自主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是一非常難解的生命倫理難題,因其涉及對人生命所有權(quán)、自主權(quán)等不同的看法[注]關(guān)于自殺權(quán)利的爭議,參考羅艷:《倫理視野下的自殺權(quán)》,《北京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8期,第60—66頁。。對此,莊子“盡年”的思想鮮明地提出,人當(dāng)自然地窮盡天賦之壽年,不中道輕生、棄生,明確反對人們自殺,實具有深刻的生命倫理思想意義。因此一思想在莊學(xué)中一直不受重視,故鮮有論者論及此一問題。本文擬揭橥莊子提出“盡年”思想的深刻緣由,以發(fā)微其豐富的生命倫理思想義蘊。
《莊子》中多處論及人當(dāng)“盡年”的思想。如《養(yǎng)生主》曰: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莊子˙養(yǎng)生主》,下引《莊》書皆只簡標(biāo)篇名)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在莊學(xué)史上常遭誤解,筆者己作一辯證,故略而不論[注]參考羅祥相:《莊子“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思想新解》,《現(xiàn)代哲學(xué)》2016年第1期,第112—116頁。。值得注意的是,莊子在此不僅主張身處亂世時,人當(dāng)“緣督以為經(jīng)”以保身、全身、養(yǎng)親、盡年;而且將“盡年”與“養(yǎng)親”這一在儒者看來身為人子必盡的義務(wù)并列而提,可知在莊子看來,“盡年”與“養(yǎng)親”相似,同為人應(yīng)盡的重要人生義務(wù)。
除“盡年”,《莊子》中還多次提到“終其天年”。如內(nèi)篇: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人間世》)
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人間世》)
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大宗師》)
《人間世》中,莊子以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因其能苦其生,楸、柏、桑等直木因具可用之材而恒被人斬用為例說明:在亂世中,人當(dāng)如無材之散木以保身全生,努力“終其天年”,不中道夭于因材而取之禍患。同樣,莊子對支離其形之妙用的贊賞,及其最后支離其德的主張,所為者乃“養(yǎng)身”與“終其天年”?!洞笞趲煛分校f子更是譽贊能恰知人之所為,“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為知之盛者,更可見其對“終其天年”的不舍追求。
外篇《山木》則直接載有莊子與弟子辯答何為“終其天年”之正道的故事: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狈蜃映鲇谏?,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山木》)
由上可知,在亂世中,人當(dāng)處材或不材之境地,以實現(xiàn)“終其天年”的人生目標(biāo),是莊子與弟子論辯之一大議題。同時,也反證《人間世》《大宗師》諸篇中反復(fù)申說的“終其天年”的思想,是莊子本人思想的直接反映。
常情而論,在一危懼的亂世中生存,人如不材之散木,以“無所可用”在世以“終其天年”應(yīng)無大問題。然莊子故人家的兩只鵝之遭遇:一只因有材能鳴,故在主人殺鵝享客時得保存性命;另一只因無材不能鳴,結(jié)果被殺為客人享;說明無論處材或不材之境地,均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患。故莊子弟子設(shè)問而難莊子,遇此兩難之境地:“先生將何處?”莊子先以“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的笑答,避免使自己陷入弟子設(shè)定的兩難選擇困境。但緊接著又以“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明確否定了先前給出的答案。
莊子指出,正確的做法是“乘道德而浮游”,即懷抱道德與時世變化相俯仰。莊子以“一龍一蛇”為喻,指出乘道德而浮游者,并不會讓自己只依處于一種境地,只以一種處世原則專為;而是隨時勢變化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處世之方。然與時俱化,并不意味著人就可喪失自己的道德原則。不僅“乘道德”說明在與世俯仰時,內(nèi)心應(yīng)始終懷抱道德,同時“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注]《禮記·禮運》“月以為量”,孔穎達疏曰:“量,猶分限也”([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龔抗云整理:《禮記正義》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699頁)。分限,即分判之度量、標(biāo)準(zhǔn)。成玄英疏曰:“言至人能隨時上下,以和同為度量”([清]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69頁)。也表明在隨勢上下時,應(yīng)以與世相和作為自己的行事原則與度量。莊子指出,乘道德而浮游者能夠“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能夠優(yōu)游于道,不為時勢物勢所物的人,自然不會讓自己陷入前述的兩難選擇困境,為其所累。故《山木》中,莊子最終以“乘道德而浮游”的原則[注]張松輝曾認為,莊子在其“無用以保生”的原則受到了弟子的挑戰(zhàn)后,“莊子不得不把自己的處世原則修正為‘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然這一原則更不安全……緊接著莊子提出‘一龍一蛇,與時俱化’的主張”(氏著:《莊子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3頁)。將莊子最終的處世原則歸為“一龍一蛇,與時俱化”,并不確當(dāng)。因莊子最后提出的處世原則實為“乘道德而浮游”。若將之不當(dāng)歸為“一龍一蛇,與時俱化”,極易讓人將莊子誤解為鄉(xiāng)愿主義者或滑頭主義者。,教導(dǎo)弟子如何在混亂的時世中完成“終其天年”的人生責(zé)任。
此外,《天地》的“存形窮生”同樣表達了人當(dāng)“盡年”的思想:
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天地》)
“窮生”,即窮盡天賦之生命,故“窮生”也即“盡年”。莊子以存形窮生,立德明道,為王者之大德,由此也可見莊子以“盡年”為人盡責(zé)修德之事業(yè)。
綜合上述諸篇眾多的“盡年”“終其天年”“窮生”等思想,可知莊子雖身處危險混亂的戰(zhàn)國中期時代,卻鮮明地提出了“盡年”的生命倫理原則:要求人們自然地窮盡天賦的壽年,不中道輕生、棄生;并認為“盡年”乃與“養(yǎng)親”同等重要的人生責(zé)任。
身處困頓的生命境遇,遭遇難忍的勞苦悲憂等各種人生痛苦,為何人不能輕生、棄生以逃生之苦,還應(yīng)努力地“盡年”?《應(yīng)帝王》中,莊子曰: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應(yīng)帝王》)
“盡其所受乎天”一句,在莊學(xué)史上一直未受到足夠的重視,其在莊子的生命哲學(xué)中,實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它正解釋了前述的問題:為何人應(yīng)當(dāng)“盡年”?因為“盡年”乃是在完成“盡其所受乎天”,這一在莊子看來每一個人都應(yīng)盡的人生責(zé)任與義務(wù)。
“盡其所受乎天”,就其全部思想內(nèi)涵來說,不僅包括“盡年”,即盡其天年,而且還包括“盡性”[注]易傳《說卦》的“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就向人們提出了“盡性”的要求。孟子亦有相似的“盡心”的主張。因孟子以心說性,心性一體,故其“盡心”也即“盡性”之義??梢?,“盡性”乃先秦時思想家共倡的一種主張。,即盡其天性。因人之“所受乎天”者,不僅包括“天年”,還包括“天性”。在莊子看來,人不僅應(yīng)當(dāng)努力“保身、全身”以盡其天年,而且還應(yīng)努力“致命盡情”,“達于情而遂于命”[注]《莊子》中,《天地》的“致命盡情”和《天運》的“達于情而遂于命”,即表達了莊子人應(yīng)當(dāng)“盡性”的思想。因“致命盡情”與“達于情而遂于命”二語中的情,乃性之義?!秴问洗呵铷B上德》的“教變?nèi)莞乃?,而莫得其所受之,此之謂順情”,高誘注曰:“情,性也,順其天性也”(見[漢]高誘注:《呂氏春秋》,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241頁)。古代情、性互訓(xùn)。故“致命盡情”即“致命盡性”,“達于情而遂于命”即“達于性而遂至于命”。以盡其天性,如此才可謂完成“盡其所受乎天”的人生責(zé)任與義務(wù)。然問題的關(guān)鍵在:這一每一人都應(yīng)盡的“盡其所受乎天”的人生責(zé)任與義務(wù),是如何確立起來?
此問題關(guān)涉先秦時“天人”之間關(guān)系的認識。先秦思想家普遍認為,人與天地間萬物皆由天地陰陽二氣和合而成,且皆由天地提供育養(yǎng)的環(huán)境與食物,故作為人與萬物普遍意義上的化生者和育養(yǎng)者的天地,是人與萬物之“父母”。如易傳《說卦》曰: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周易·說卦》)
莊子亦曰:
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達生》)
莊子與其同時代的思想家一樣,也是將天地視為人與萬物普遍意義上的“父母”?!洞笞趲煛返摹瓣庩栍谌耍怀嵊诟改浮?《大宗師》),同樣表達了天地乃人之“父母”的觀念。因地乃陰之所聚,天乃陽之所匯,陰陽實為天地之異稱。天地與陰陽非是異物,乃因異形、異態(tài)故而異名。
因天地乃人之“父母”,故每一個人皆稟受“天地之父母”之“命”而“生”?!蹲髠鳌穭⒖倒珖L曰:
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左傳·成公十三年》)
劉子以為,所謂“命”,乃人于天地之中稟受而來用以生存之物。即每一個人都是從“天地之父母”受“命”以“生”。每一個人只有從“天地之父母”稟“生”之“命”,如此才能在“生命”的基礎(chǔ)上,展開各種“生”的實踐活動,由此才有各種用以安定生命的禮義威儀之則。莊子與劉康公一樣,也認為人皆從“天地之父母”受“命”以“生”。莊子曰:
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德充符》)[注]陳景元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見張君房本,舊闕”(氏著:《南華真經(jīng)章句余事》,見《道藏》第15冊,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05頁)。可知此句原脫去七字,當(dāng)從張君房本補。
松柏和堯舜皆是“受命于地”和“受命于天”。擴而言之,人與天地有“生”之物,皆是從“天地之父母”稟受“生”之“命”。
眾所周知,若人從“上位者”,如君王或父母,稟受某一“命令”,那么此人對其“上位者”就負有完成這一“使命”的責(zé)任和義務(wù),這是“命令—使命”之間所存的內(nèi)在倫理規(guī)定與要求。每一個人從有“生”開始,即從“天地之父母”稟受了“生”之“命”,故每一個人對賦予人以“生命”的“天地之父母”就負有完成“生”之“使命”的重要責(zé)任與義務(wù)。在莊子看來,“盡其所受乎天”即“天地之父母”賦予人的最為根本的“生”之“使命”。因這一人生根本“使命”的確立,乃奠立于人與“天地之父母”之間所存在的“命”之“賦予—稟受”的關(guān)系。自人從“天”之自然賦予中稟受其“命”開始生的那一刻起,就確立起了“盡其所受乎天”的根本責(zé)任與義務(wù)。故人只有在生命實踐中“盡其所受乎天”,全盡自天所受的全部的事物——“天年”與“天性”,如此才算完成對“天”之所命授的根本責(zé)任與義務(wù)。
如果從父母和子女之間所存在的“孝”之倫理要求來說,因是“天地之父母”賦予人以“天性”和“天年”,故每一個人只有“盡其所受乎天”,才成其為聽順“天地之父母”的孝子;否則,就成為“天地之父母”的不孝子。在《大宗師》中,莊子就表達了人當(dāng)聽順“天地之父母”之命的思想:
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師》)[注]“父母于子”,宣穎曰:“倒裝句法。言子于父母”(見[清]宣穎撰、曹礎(chǔ)基校點:《南華經(jīng)解》,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0頁)。
子來,也就是莊子,在此提出,子女應(yīng)聽順于父母的任何命令,無論是去東西南北,都應(yīng)唯命之從。陰陽二氣或天地與人之關(guān)系,無異于父母與子女之關(guān)系,故對“天地之父母”的任何命令,同樣也應(yīng)唯命之從。故當(dāng)“天地之父母”命人“生”時,人應(yīng)當(dāng)聽順其命,“善吾生”;當(dāng)“天地之父母”命人“死”時,人同樣應(yīng)聽順其命,“善吾死”。如果有人因“好生惡死”,只“善吾生”而不“善吾死”,則成為悍戾不順“天地之父母”的不孝子。同理,如果“盡其所受乎天”是“天地之父母”賦予人的“天命”責(zé)任與義務(wù),那么每一個人只有努力地“盡年”“盡性”,才成其為聽順“天地之父母”的孝子;否則,就成為捍抵不順“天地之父母”的不孝子!
莊子在此把儒家的“孝”之倫理,由“人間之父母”推廣到了“天地之父母”。不僅進一步拓展儒家“孝”之倫理的運用范圍,還極大強化了“孝”之倫理對人的約束力。因“天地之父母”與“人間之父母”的不同之處在于:“天地之父母”是人與萬物的“造化者”和“主宰者”,它掌管著天地間所有生命的存在權(quán)、所有權(quán),以及這些生命存在的形式、樣態(tài)、屬性、特點等等。如果不聽順作為生命之“造化者”的“天地之父母”,則將會產(chǎn)生較之不聽順“人間之父母”更為嚴重的后果:天地自然將以主宰生命變化的形式,剝奪人之生命的有限使用權(quán)及全部存在權(quán)。
或有人以為,雖然是“天地之父母”賦予我生命,但在天賦予我生命后,生命的所有權(quán)就歸我所有,故我有權(quán)自主處置自己的生命。故遭遇難忍的生命痛苦時,我有權(quán)選擇輕生或棄生,不須完成所謂的“盡年”之責(zé)任與義務(wù)。然在莊子看來,“天地之父母”賦予人生命后,人只在一定程度上擁有自己的“生命使用權(quán)”,但并不因此而獲得對自己生命的“根本所有權(quán)”。
莊子在《知北游》的“舜問乎丞”章中,就表達了對人之生命所有權(quán)的看法: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知北游》)[注]俞樾曰:“天地之委形,謂天地所付屬之形也。下三委字并同”(見氏著:《諸子平議》,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65頁)。孫子,當(dāng)作子孫。王叔岷曰:“‘孫子’當(dāng)作‘子孫’,成疏可證?!蛾I誤》引張君房本亦作‘子孫’”(見氏著:《莊子校詮》,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15頁)。
此章本是在討論“道可得而有乎”的問題,但從中卻可看出莊子對人的身體、生命、性命、子孫之所有權(quán)的根本看法。人若想得道,必須有用以得道的基礎(chǔ)——人的身體。只有人從根本上據(jù)有了身體這一得道的基礎(chǔ),才可以通過修煉使自己獲得“長生久視”等得道后的效果。然丞的“汝身非汝有”,卻從根本上否定了人得道進而有之的可能性。
為何說“汝身非汝有”?因為從根本上說,人之生命存在的基礎(chǔ)——人的身體,乃由天地泄發(fā)陰陽二氣,再由陰陽二氣和合而成。故本質(zhì)而言,“身”只不過是天地之父母“暫時委付”給人使用的“人形”形體。當(dāng)人的生命達到了它的壽限,人對身體這一“人形”形體的使用權(quán)也達到了它的最后期限,這時“天地之父母”就會將人之身體的使用權(quán)重新收歸自己所有,將構(gòu)生“人形”形體的基質(zhì)重新轉(zhuǎn)化為塵土,以塑造新的生命形式。因此,人的生命是一有“死”的存在物這一根本事實表明,人從未擁有過人之身體的“根本所有權(quán)”,人所擁有的只不是對自己身體這一“人形”形體的“有限使用權(quán)”。
莊子說,不僅人的身體,只是“天地之父母”暫時委付給你使用的“人形”形體;而且人的生命,也只不過是“天地之父母”暫時委付給你的一團“和氣”;人的性命,也只是“天地之父母”暫時委付于你身體內(nèi)部的理則;子孫后代,也只不過是“天地之父母”暫時委付給你的用以蛻化之物。因此,無論是人的身體、生命、性命,還是子孫,本質(zhì)上都是天地之間強陽自動的元氣,哪里可以讓人執(zhí)留而加以根本占有?
故從“天地之委”的角度而言,人只不過是借“天地之強陽氣”來構(gòu)生自己的生命存在。從所有權(quán)來說,“天地之強陽氣”屬天地所有,或從根本上屬道所有。作為“天地之強陽氣”之聚合體的人,從來就沒有獲得過對它的所有權(quán)。故在此意義上,人之“生”實為“借物”而生,即借“天地之強陽氣”而生?!敖栉铩敝袨樗嬖诘膫惱硪笫牵喝藢λ柚?,必須珍惜之,愛護之,不敢將之有所毀傷,胡亂丟棄的行為更是絕對不允許;在使用完所借之物后,若原先委付給你使用的物之主人,要收回其所借之物時,人不能加以拒絕。
因此,如果從莊子的思想視角出發(fā),就會發(fā)現(xiàn)前述認為“天”在賦予人以生命后,人之生命的所有權(quán)就歸人所有,人有權(quán)自主處置自己生命的觀點,其實是未達生命存在的本質(zhì)真相,不知人之身體所有權(quán)的真正擁有者,認自己所有的有限的“身體使用權(quán)”為根本的“身體所有權(quán)”。其僅憑自己的意志就處置自己生命的行為,其實是一種“僭越”自己權(quán)限的行為。因為如果人的生命并不歸自己所有,乃歸天道自然根本所有,那么人就無權(quán)僅憑自己的意志就此處置自己的生命;只有真正擁有它的根本所有權(quán)的天道自然,才擁有它的最終處置權(quán)限。人作為一個“借物而生者”,其實是必須對自己所借以生的身體,珍惜之,愛護之,不敢將之有絲毫的毀傷,更不敢將之胡亂的丟棄;等到天道自然賦予人身體使用權(quán)的最后期限時,將之完好無損地返還給天地,如此才算完成自己對天道自然所負有的根本人生責(zé)任與義務(wù)。
若將莊子“盡年”的生命倫理,與《孝經(jīng)》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的“孝”之倫理進行比較可知,莊子與孔子雖然出于不同的理由,提出了兩種看似不同的倫理主張,卻具有“殊途同歸”的效果:孔子乃基于人之身體或生命的所有權(quán),不歸自己所有,而歸父母所有,故要求人們不將受之于父母的身體發(fā)膚,有任何毀傷;莊子則是基于人之身體或生命的所有權(quán),不歸自己所有,乃歸天道自然根本所有,人應(yīng)“盡其所受乎天”,故要求人們自然地窮盡天所賦予人之生命壽年。兩位先哲據(jù)以提出自己生命倫理主張的理由雖各不相同,但他們都要求人們珍愛、保護自己的身體,不隨意地毀傷作為人之生命存在基礎(chǔ)的身體,都反對人們隨意僅憑自己的意志就處置自己生命的行為。
在當(dāng)下因遭遇各種心理危機而自殺日益嚴重的現(xiàn)代社會,莊子提出的“盡年”生命倫理,基于天賦我命,我負天責(zé),即完成“盡其所受乎天”的人生根本責(zé)任,這對反對自殺及解決生命所有權(quán)爭議等倫理難題具有重要的思想意義和現(xiàn)代價值,其豐富而深刻生命倫理思想義蘊值得進一步發(fā)掘和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