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彥奎,任競澤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晚明思想家李贄(1527—1602)一生之中有三部自鳴得意的重要著作,“《藏書》予一生精神所寄也,《焚書》予一生事跡所寄也,《說書》予一生學問所寄也”[1](1635)。《說書》又稱《李氏說書》,與《藏書》《焚書》不同,“《李氏說書》今已不存,全貌無從窺探”[2](187)。研究者對《說書》是何種文體意見不一。部分學者認為《說書》的文體為八股文,如張思齊先生認為“李贄《說書》兩卷是其八股文的代表作,它們在八股文的發(fā)展史上起過重要的作用”[3];黃強先生認為“李贄以《說書》中的四十四篇八股文實踐了自己的理論主張,寄寓自己的思想和學問”[4];何新所先生認為“李贄自己也以時文格式寫作講學文章”,“時人也頗看重李贄的時文”[5],等等。部分學者認為《說書》應該是評解性文體,如臺灣學者鄧克銘先生認為“李卓吾對《四書》之評解,比較完整的著作應是《說書》與《四書評》”[6];張建業(yè)先生及張嵐先生則認為“《說書》內容是對《四書》的解說和評論”[2](187)。也有學者認為《說書》既有八股文又有其他文類,如龔篤清先生認為《說書》“收集了他所作講章及八股范文”[7](347);張榮剛先生認為“《說書》雖屬于解經之書,但其文體形式屬于八股時文”[8]。我們認為“說書”是一種講說書義的文體,李贄《說書》的文體應為“說書”?,F將理由臚列如下,以供探討。
李贄《說書》的真本可能已經亡佚,現存《李氏說書》《四書評》《道古錄》是否就是《說書》還有爭議。眾多學者對《說書》文體形態(tài)的辨析多依據間接文獻。認為其為八股文體者多依據袁中道《李溫陵傳》、袁宗道《讀〈孟子〉》、李維楨《續(xù)藏書序》及霍士廉《姚安縣志》等。這些多為間接依據,雖看上去數量眾多,實則有值得斟酌之處。而李贄的《答焦漪園》《焚書·自序》等文獻,則可以幫助我們從新的角度對李贄《說書》的文體進行辨析。
李贄未明確說過是以八股文寫作《說書》的,但后人認為《說書》的文體為八股文卻并非偶然。其重要依據有袁中道、袁宗道、李維楨等人的相關表述,所以我們首先要辨析其中是否存在疑點。
首先,袁中道《李溫陵傳》中的“時義”一詞不僅可指八股文,也可以指“新義”;既可以是文體,也可以是思想。袁中道《李溫陵傳》云:“后以時義詮圣賢深旨,為《說書》?!盵9](5)論者以“時義”一詞為《說書》是八股文體的依據,而“時義”卻還有其他含義。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尚書日記》云:“前有李維楨《序》稱:‘《書》有古文、今文,今之解《書》者又有古義、時義?!稌鴤鲿x》以下數十家,是為古義。而經生科舉之文不盡用?!稌洿笕芬韵轮鞑淌隙鵀橹f者,坊肆所盛行亦數十家,是為時義?!盵10](99)將“古義”與“時義”對舉,是從時間上區(qū)分其含義,接近“舊義”和“新義”?!端膸烊珪偰刻嵋ぶ芤讜r義注》記載:“前有《自序》,謂以明經獲雋,而烽火交訌,行路艱阻,因坐臥小樓,自為箋注,大都自憂患中來。蓋有托而為之,故其言頗譏切時事云?!盵10](68)其作者章佐圣中明經科,此書是“自為箋注”,所以此書名中的“時義”應該不是八股文,而是因“頗切時事”故稱“時義”。因此,“后以時義詮圣賢深旨”似可解釋為“后來用時尚新義解釋圣賢深奧的思想”。
其次,袁宗道《讀〈孟子〉》中的“四書義”也不是專指八股文,且袁宗道未明確說此數十首“四書義”出自《說書》。袁宗道《白蘇齋類集·說書類》卷十九《讀〈孟子〉》云:“李卓吾先生有四書義數十首,予最愛其《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篇,后二股云:‘心無時而不動,故言之動即心之動,初不待求之而后動也。既不待求之而后動矣,而又何惡于求耶!心無時而或動,故言雖動而心不動,而又豈求之所能動也。既非求之所能動矣,而又何害于求耶!’看他徹的人,出語自別?!盵11](271)四書義是一種與科舉考試有關的文體,同時也可指特定的考試內容。四書義與八股文是有區(qū)別的,它產生于八股文定型之前,而又使用于八股文被廢除之后?!睹魈鎸嶄洝ぞ砦迨濉芬延涊d洪武考試之法,大略損益前代之制,初場四書疑問、本經義及四書義各一道,而此時八股文尚未定型?!肚迨犯濉ぶ景耸酚涊d,“光緒二十四年,湖廣總督張之洞有變通科舉之奏。二十七年,鄉(xiāng)、會試首場改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各國政治藝學策五道,三場四書義二篇、五經義一篇,其他考試例此”[12](3153),這次變革廢八股文而改用“四書義”。安東強先生指出,“若從文體正變的層面來考察,四書義和五經義擺脫了八股程式的束縛”[13],則“四書義”又使用于八股文被廢除之后。所以“四書義”從文體形態(tài)上看不能等同于八股文。但袁宗道所說“后二股”又為八股文之術語,故此處袁氏引文必須確定出自《說書》才能得出《說書》有八股文的結論,而袁宗道并未明確說明。鄧克銘先生認為,“其中‘四書義數十首’,極可能就是前述李卓吾在《焚書》自序中所說之‘《說書》四十四篇’”[6],也屬推測。論者以“李卓吾先生有四書義數十首”為依據認為袁宗道所指為《說書》,也是推測而尚難確證。
再次,李維楨《續(xù)藏書序》中所說的《說書》是否為真本尚無法確定,而《姚安縣志》所載《說書》應為偽書。李維楨《續(xù)藏書序》云:“《說書》以制義發(fā)孔、孟、曾、思之精蘊?!盵14](359)此處明確指認《說書》為“制義”之作,即八股文之作。但是據李贄《焚書·自序》記載,《說書》首次的刊刻時間大約在萬歷十七年(1589),其后流傳不廣,影響也遠遜于《焚書》《藏書》。李贄的學生汪本鈳續(xù)刻李氏遺作在萬歷四十六年(1618),其間有很多假托李贄之名的偽作出現。焦竑在《李氏續(xù)焚書序》中說:“先生書既盡行,假托者眾,識者病之?!盵2](419)汪本鈳在《續(xù)刻李氏書序》中說:“海以內無不讀先生之書者,無不欲盡先生之書而讀之者,讀之不已或并其偽亦讀矣?!盵2](421)所以李維楨此時所見之《說書》是否為真本也難以確定?!兑Π部h志》記載:“《說書》者,以制藝發(fā)孔、孟、曾、思之精蘊也,書共六十八卷。”[15](317)其說法與李維楨的說法相似,但“書共六十八卷”與李贄《說書》的四十四篇書目又不符,則縣志作者所見《說書》或為偽作,不能作為探討此問題的依據。
以上幾種文獻作為《說書》文體為八股文的依據都有一定的疑問。更重要的是,以上文獻與李贄自己的記述相抵牾。李贄《答焦漪園》《焚書·自序》的描述顯示《說書》的文體不似八股文。
首先,李贄《答焦漪園》描述《說書》篇幅不長而且零散,與八股文結體嚴謹完整相去甚遠。李贄在給焦竑的信中說道:“又一種則因學士等不明題中大旨,乘便寫數句貽之,積久成帙,名曰《李氏說書》,中間亦甚可觀。如得數年未死,將《語》《孟》逐節(jié)發(fā)明,亦快人也。”[9](7)“題中大旨”“乘便寫數句貽之,積久成秩”等表明李贄只是講說題中的大義,篇幅不長且比較零散,不是完整嚴謹的篇章,這和八股文文體要求結體嚴謹完整相去甚遠,倒是和“說書”文體相似。李贄欲將《論語》《孟子》逐節(jié)發(fā)明,以八股文體寫作幾乎不可能完成,而事實也表明,李贄并未完成此超級工程。
其次,僵化的八股文體不適合李贄《說書》的寫作目的。據《焚書·自序》記述,李贄寫作《說書》有“發(fā)圣言之精蘊,闡日用之平常,可使讀者一過目便知入圣之無難,出世之非假”[9](1)的目的,這要求他以一種靈活的而不是僵化的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他認為“傳注”“非以誘人,實以絕人”[9](1),又怎能選擇更加僵化的八股文呢?“其為說,原于看朋友作時文”[9](1),是說他的寫作源于看朋友做時文的啟發(fā),但并未說自己所寫為時文(即八股文)?!耙嘤訒r文”中“佑”無論解釋為“借助”還是“幫助”,都會否定《說書》的文體為“時文”。若為“借助”,則“《說書》借助了時文文體,而不借助時文文體的也有很多”,這說明《說書》至少不全是八股時文;若為“幫助”,則“《說書》能幫助八股時文寫作,而不能幫助的也很多”。
李贄自己的記述為辨析《說書》的文體形態(tài)提供了新的視角,但不能僅以此為據就得出結論。
李贄是否會以八股文的形式進行專題性的創(chuàng)作,還可以通過他的八股文觀念、創(chuàng)作能力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來分析。文獻顯示,李贄對八股文一體并非盲目推崇,他“以時文為至文”,肯定八股文的前提是“童心”;李贄的科舉經歷表明其八股文寫作能力并不突出;而李贄在考中舉人三四十年之后再以八股文寫作《說書》的創(chuàng)作動機也明顯不足。
有學者認為李贄的科舉觀是矛盾的,他既反對假道學,又肯定八股時文。李贄在《童心說》中曾有“為今之舉子業(yè),皆古今至文”的命題,又在《與汪鼎甫書》諸作中認為“原于看朋友做時文”的《說書》“是為千古絕唱,當與古文遠垂不朽者也”[9](46),使人產生他極力推崇八股文的印象。何新所先生指出:“李贄對時文及科舉制度的觀點,就充滿了矛盾?!盵5]此種矛盾讓學者困惑,黃強先生考察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李修生《中國文學史綱要》、余秋雨《戲劇理論史稿》等著作后發(fā)現,諸作對李贄在《童心說》中的“為今之舉子業(yè),皆古今至文”的觀念,或避而不談,或“任意刪去”[4]。當代學者各抒己見,卻莫衷一是。這就需要對《童心說》做仔細辨析。李贄對至文的論述是為“童心說”張本,而非簡單地“以時文為至文”。其討論“至文”的前提為“茍童心常存”。李贄認為若童心常存,就不會受“道理”“聞見”蒙蔽,而“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16](277)。其后的論述認為各種文學體裁是“至文”皆本于“童心常存”這一前提,即如果有“童心”,那么即使是舉子業(yè)的時文,也可以稱之為至文。張少康先生認為這表現了李贄強調“不能以時勢先后來論,只要出于童心,即使舉子業(yè)也無可厚非”[17](199),可謂得之。黃強先生認為“李贄的八股文觀已很清晰,其核心在于將‘童心’引入本意在于‘代圣賢立言’的八股文”[4],也堪稱確論。
有學者認為,“李贄曾把‘今之舉子業(yè)’的八股文看作是與詩歌、古文、戲曲、小說并列的天下至文”[18]。若李贄“以時文為至文”,則需將時文與詩歌、戲劇、小說等文體進行比較,論證時文具有與其他文體近似的優(yōu)越性,但李贄的論述之中并無此意。所以李贄不是從文體價值角度“以時文為至文”的,而是從思想內蘊“童心說”角度認為“以有童心之時文為至文”的。
李贄以橫議而非以八股文聞名。清李光地《重修泉州府學記》稱:“夫泉僻處海濱,為九州風氣裔末。然虛齋(即蔡清)以經解,錦泉(即傅夏器)、晉江(即李廷機)以制舉業(yè),李贄以橫議,天下皆靡然宗之?!盵19](310)泉州諸多名士各有所長,李贄以橫議聞名,符合其著作情況;不以八股文聞名,符合其科舉經歷。
李贄的著述情況顯示其長于橫議。湯顯祖在《李氏全書總序》中評價他“李氏夙以書訓世、經世、濟世、駭世、應世、傳世”[19](129);其論敵張問達說他的著作“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剌謬不經,不可不毀”[19](289)??梢娖渌枷牖钴S,擅長橫議,這與其思想傾向也相符合。李贄在與耿定向的論辯之中也不落下風,《明史·耿定向傳》記載“贄小有才,機辨,定向不能勝也”[20](5817),從中可以看出李贄擅長辯論。
與橫議相比,李贄的八股文寫作能力則遜色得多。其科舉經歷既不輝煌也不順利,他只考中舉人而未參加進士考試。在《卓吾論略》中李贄記述他七歲開始隨其父學習讀書作文,十二歲寫下《老農老圃論》,雖受人稱贊,但他自己對寫八股文卻越來越不感興趣。他曾記述:
稍長,復憒憒,讀傳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棄置不事。而閑甚,無以消歲日,乃嘆曰:“此直戲耳。但剽竊得濫目足矣,主司豈一一能通孔圣精蘊者耶!”因取時文尖新可愛玩者,日誦數篇,臨場得五百。題旨下,但作繕寫謄錄生,即高中矣。居士曰:“吾此幸不可再僥也。且吾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時?!彼炀偷?。[9](84)
李贄年輕時對八股文的認識是“此直戲耳”,認為八股文只是游戲,這已經顯示了李贄對八股文寫作的輕視態(tài)度。他考中舉人是大量背誦時文然后進行謄錄甚至剽竊的結果,中舉后一方面他顧慮親人,另一方面認為無法再僥幸,故未參加進士考試。這表明李贄對八股文態(tài)度上輕視,能力上缺乏,對自己的八股文創(chuàng)作信心不足。
李贄年輕時“欲棄置不事”的八股文,能否在其科舉之后因感興趣進而進行一種專題性寫作呢?這恐怕也不可能,因為《說書》的成書時間在萬歷十七年(1589)左右,距其考中舉人時隔近四十年。明代雖有以八股文著稱者,如王鰲、錢福、孫鑛等人,但是絕大多數士人在考中進士后都會對八股文棄而不顧。吳承學先生指出:“絕大多數文人都明白八股文是百無一用之文體,但實際上又是他們取得功名利祿的最有用的工具。他們通常是罵八股文,但又不得不研習八股文,而一旦取得功名,則過河拆橋,鄙視八股文?!盵21]這樣長的時間跨度很難讓人相信李贄在中舉后又對八股文產生興趣,并進行四十四篇八股文的專題性寫作。后代對李贄的評價以及八股文的選本之中也未見推崇只考中舉人的李贄的八股文。
八股文寫得好不足取榮,寫不好適足取辱,因而文人不愿專擇八股文集結成書,即使有也只是部分收錄。若李贄將四十四篇八股文集結成書,實屬罕見。此外,因八股文寫作時文應該規(guī)范,官方有固定程式供他人借鑒。想在科舉考試之中獲得好的成績,必須在平常的學習之中寫作盡量規(guī)范的時文,而不能以不規(guī)范的時文為榜樣。平常盡量規(guī)范,考場才能規(guī)范;平常不規(guī)范,考場多半不規(guī)范。而當時供士人模仿的程文多由官府頒布,李贄沒有寫作程文的必要。
既然不為示范,那么李贄能否為射利求名而私刻八股文呢?“成化年間是坊刻時文選本涌現之始”[22],至隆慶、萬歷年間,書商私刻八股文風氣正盛。蔣寅先生指出:“八股文通常不入文集,試帖詩也不入詩集,少數名家工為此體,不忍自棄,或坊賈射利,往往單行其書。”[23]李贄甚至曾為大中丞李公所選時文作《時文后序》,但李贄為射利求名而私刻八股文的動機仍然不足。
首先,從精神品格看,李贄非射利之人。李贄主動辭官,既不積蓄產業(yè),又無身家之累,雖非大富大貴,亦非饑寒交迫,其衣食有靠不算缺錢。李贄贊賞魯仲連“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為“一生主意”[24](101),追求“士貴為己,務自適”[9](258),“大凡我書,皆為快樂自己”[2](142),其讀書寫作不是為錢。且“時文一道不切人事,無益性情,茍非設科取士,則無一人為之矣”[25]。李贄若為射利寫作八股文,有損性情,與其“自適”“快樂自己”的精神追求不符。
其次,從創(chuàng)作背景看,追求科舉、擅長八股之名對于身處耿李論戰(zhàn)之中的李贄未必是好事。耿定向和李贄的論戰(zhàn)始于1584年,起因之一是耿定向批評李贄“因他超脫,不以功名為重,故害我家兒子”[9](37)。耿李論戰(zhàn)在文化界備受矚目,李贄已因“超脫”、不重功名被批評。若一邊與耿定向論戰(zhàn),一邊大寫八股文,則耿定向批評失據,而李贄則授人以柄。李贄的《說書》為自刻,其自序說:“而惡自表暴,又不肯借人以為重。”[9](62)李贄與科名、文名甚重的焦竑、袁氏三兄弟等人友情深篤,卻未請他們作序借以為重,而是低調地自序,也不似求名。
再次,從選文類型及讀者對象看,李贄的《說書》與坊刻八股文也存在諸多不同。一是晚明時期建寧、杭州、南京等地私刻八股文風氣尤甚,李贄自刻《說書》的地點在龍湖,此地非風氣中心。二是八股文“以選文來源與作者身份分類的八種選本”[26]分別為程墨、房稿、行卷、社稿、朱(硃)卷、窗稿、名稿、鄉(xiāng)會試錄。李贄《說書》的文體與這八種選本均不符。三是李贄欲將《語》《孟》逐節(jié)發(fā)明,不似坊刻八股要精選優(yōu)秀作品的出版行為。四是李贄曾在1600年給汪本鈳的信中提到“恐場事畢,有好漢看我《說書》以作圣賢者,未可知也”[2](140?141),這說明其讀者對象為科舉已畢之人,與八股文選本多為欲參加科舉之人,二者的讀者對象不同。
因此,無論從哪個方面講,李贄都缺乏寫作四十四篇專題八股文并集結成書的必要。以八股文形式宣傳自己的學說,不是明智的選擇;以舉人身份寫八股文供人模仿,說服力也不足。
辨析李贄《說書》的文體形態(tài),最好考察其原文。但李贄《說書》的特殊性在于其真本或已失傳,而其究竟是世傳《李氏說書》《四書評》還是《道古錄》,還有爭議。故而難以僅憑原文辨析其文體形態(tài),需要結合古代的目錄著作對其的分類以及相關學者的評論?,F存被認為是《說書》的作品的文體形態(tài)不似八股文而更接近“說書”。古代的書目類著作也將《說書》列為經部淺說類,側面支持其文體為“說書”。
八股文有比較固定的程式,以程朱理學經義為指導,“代圣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并逐漸形成了固定的結構,即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收結”等部分組成。其要求“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使用整齊的排偶句式,所以叫八股,或者八比。其篇幅也有規(guī)定,既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呂思勉先生指出:“此等規(guī)則,雖亦小有出入,但原則上是始終遵守的?!盵27](115)八股文是一種比較好辨認的文體,是與不是,比較一下便知?,F存被認為是李贄《說書》的著作的文體都不是八股文。
李贄《說書》一說為今傳本《李氏說書》,鄭振鐸先生曾經論及此書而沒有提出疑問[28],崔文印先生則通過考證認為今傳本《李氏說書》是拙劣的偽作[29](309);二說為《四書評》,鄢烈山先生在《狂人李贄傳》中持此說法[30](94),而崔文印先生則認為《四書評》是葉晝假托之作[31?32];三說為《道古錄》,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即持此說[15](288),今之學者如張思齊先生曾據此說對其進行整理點校并將《道古錄》作為《說書》收入《八股文總論八種》[3]。張建業(yè)先生主編《李贄全集注》則認為《說書》已經失傳??梢源_定為《說書》篇目的文章《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被李贄附錄于給焦竑的信《復焦弱候》中,我們可以借此考察《說書》的文體形態(tài)。
首先,《四書評》為評點之作,其文體不是八股文,無需贅述。
其次,《李氏說書》除去已經考證為偽作的部分,有六篇(《與友人書》《與焦弱候》《兵食論》《答鄧石陽》《答劉憲長》《童心說》)收于李贄的《焚書》和《藏書》[2](187)中,其文體也不是八股文。以上文章有的寫于《說書》刊刻之后,恰能證明今傳本《李氏說書》為偽作,不足為憑。即使上述六篇為《說書》之篇目,其文體為“書”“論”“說”,也與八股文相去甚遠。
最后,《道古錄》文體亦非八股文。比如《道古錄·第五章》,篇幅較長,無法全錄,其內容體制概言之即以“用健曰”“予謂”“用健曰”“曰”兩問兩答對話的形式,討論了《大學》之中“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的問題。學生劉用健提問,老師李贄回答,這在八股文之中是沒有的。從整體看,它不符合“代圣人立言”“代”的特征;從局部看,劉用健和李贄均使用了對偶的句子,但是同樣不能稱之為股對,至多能說是李贄無意識中帶上了排偶的習氣。《道古錄》其他篇章大抵如此,均采用對話語錄體的形式。
考察李贄《說書》的現存篇目,似乎更能說明其文體為說書。說書是中國古代一種講說書義的文體,它有北宋時文、經筵講章以及民間解說書義等形態(tài)。李贄的《說書》應該與袁宗道《白蘇齋類集·說書類》的文體相同,都屬于解說書義的文體。
《說書》有一篇殘存篇目,即李贄給焦竑的《復焦弱候》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張岱先生認為:“李贄用這句話作了一篇文章,收在《說書》里?!盵16](117)今錄之如下: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說書》)一篇。世間人誰不說我能知人,然夫子獨以為患,而帝堯獨以為難,則世間自說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問學上親切,則能知人;能知人則能自知。是知人為自知之要務,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于用世上親切不虛,則自能知人;能知人由于能自知。是自知為知人之要務,故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先務者,親賢之謂也。親賢者,知賢之謂也。自古明君賢相,孰不欲得賢而親之,而卒所親者皆不賢,則以不知其人之為不賢而妄以為賢而親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則不失人,不失人則天下安矣。此堯之所難,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視之。嗚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況乎以一時之喜怒,以一人之愛憎,而欲視天下高蹈遠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穢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位非難,立位最難。若但取一概順己之侶,尊己之輩,則天下之士不來矣。今誦詩讀書者有矣,果知人論世否也?平日視孟軻若不足心服,及至臨時,恐未如彼“尙論”切實可用 也。[16](111)
這篇文章從整體上看缺乏八股文中“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股對”等基本結構。雖然有對偶句子,但是不能稱為股對。因此這篇文章很難稱之為八股文。
而此文更符合說書的文體特征。說書是一種講說書義的文體。南宋呂祖謙在編《宋文鑒》時將蘇軾《南省說書》選入,并將其歸為說書一體,這標志著說書被正式確認為一種文體[33](1532)。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也將說書列為一體[34](140)。此后朱荃宰《文通》引用《文體明辨》序題,也收入說書一體。及至賀復征編集《文章辨體匯選》,也持徐師曾之說。晚明之后又有許多以說書命名的著作,比較著名的有李贄的《李氏說書》、袁宗道《白蘇齋類集·說書類》三卷。其他如明萬歷年間詹在泮的《說書隨筆》、明天啟年間陳天定的《陳氏說書》、明崇禎年間褚笈的《子云居說書》、明崇禎年間林宗仁的《林氏說書》、清康熙年間田雯的《蒙齋說書》、清雍正年間丁愷曾的《說書偶筆》、清乾隆年間張正笏的《說書唾余》、清同治年間陳震的《筤墅說書》、清光緒年間于振熙的《訓蒙說書》、清陳鳳友(一說為其妻多恭人,具體年代未詳)的《素齋說書》等?,F存可見的如袁宗道《白蘇齋類集》以及清雍正丁愷曾的《說書偶筆》,都是典型的說書類作品。
結合現存的各類說書作品及徐師曾在《文體明辨》中的總結,我們可以看出說書文體具有以下基本特征:內容多是針對經史作品進行書義講說,沒有獨立題目,常以所解說的章節(jié)或語句為題,文體相對靈活,篇幅簡短,或有問有答,或義明即止,時常伴有口語?!恫换既酥患褐疾恢恕范啻斡谩肮试弧薄肮视衷弧苯忉屧~義,也是講說書義;所引語句涉及《論語》《孟子》《尚書》等經典,應與《白蘇齋類集·說書類》一樣,同屬于說書之體。
李贄《說書》應是以文體命名的,否則文體為八股文,而書名為說書,兩相悖謬。
李贄《說書》被《澹生堂藏書目》等一些古代書目類著作收錄,并將其安排在“經部淺說”類,本身就是對其思想及文體的辨析,這種安排也符合說書的文體定位;而《李溫陵集》的編者顧大韶對《說書》的評論,也支持其更符合說書的文體特征。
首先,《澹生堂藏書目》經部將北宋蘇軾的《南省說書》、明代李贄的《李氏說書》和各類經筵講章并列在一起,將其歸為淺說類[35]?!赌鲜≌f書》被《宋文鑒》及《文體明辨》等列入說書一體,而《李氏說書》與《南省說書》并列,由此可見古人對李贄《李氏說書》的文體認識。
其次,《千頃堂書目》將《李氏說書》歸為經部四書類,此類同列作品還有張居正的《四書直解》、羅汝芳的《四書一貫》、林兆恩的《四書正義》、徐渭的《四書解》等?!端臅苯狻肥菍λ臅鴥热莸慕庹f,現存于世,其文體不是八股文而是解說類文體應無疑問。
再次,《徐氏紅雨樓書目》也將《李氏說書》收入經部。這些書目的收錄方式反映了古人對《李氏說書》的文體認識。
最后,《李溫陵集》的編者顧大韶雖未將《說書》選入,但是卻對其思想和文體有過評論。他說:“《說書》數十篇,放于體而弱于辭,放于體而戾今,弱于辭而乖古,雖云理勝,未睹成章?!盵15](200)這是難得的從文體角度對《說書》進行的文體批評。顧大韶指出《說書》在文體上的“放”和文辭上的“弱”的毛病——“雖云理勝,未睹成章”,指出其思想上的長處和文體上不完整的短處,說明《說書》在文體上散亂。這與八股文有嚴格的體式要求不符合,卻和現存各類說書作品文體靈活的特征相符合,可從側面印證《說書》文體應為說書。
綜上所述,李贄《說書》的文體之所以困擾諸多學者,既與《說書》真本未流傳下來有關,也與諸多文獻相互抵牾有關。通過分析李贄的八股文觀念、科舉經歷、八股文創(chuàng)作能力,根據對被認為是《說書》的著作以及現存李贄《說書》篇目的文體形態(tài)考察,結合《澹生堂藏書目》等對《李氏說書》的歸類,可以看出李贄《說書》應是以文體命名的,其文體應該和晚明時期很多類似作品一樣是說書。探析李贄《說書》的真?zhèn)渭拔捏w形態(tài)對李贄研究乃至晚明的文學及思想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價值。
首先,李贄的儒學思想。《說書》作為李贄對儒家經典的解說,其寫作時間正處于耿李論戰(zhàn)的關鍵時期,即李贄“異端”思想的形成期。準確把握《說書》的文體形態(tài)及思想內涵,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李贄的思想,如李贄對科舉的態(tài)度及李贄對儒家思想的闡釋等。
其次,李贄的心學思想?!墩f書》的思想或許受到心學思想的啟發(fā),借講說儒家經典書義來闡發(fā)心學思想。李贄在給焦竑的信中說道:“有《出門如見大賓篇》(《說書》),附往請教,尚有《精一》題《圣賢所以盡其性》題未寫出,容后錄奉”[16](110)。而王陽明《傳習錄·徐愛錄》之中亦曾探討“精一”“盡心知性”的話題,如“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36](12)。李贄未寫之二題與此是否為巧合,抑或來源于此?其時焦竑已中狀元,李贄無需科舉,所請教者應不是討論如何寫作八股文,那是否在探討心學思想?
再次,李贄的文體學思想。李贄對不同的文體有何認識?為傳播思想而選擇相對靈活自由的文體,這種文體選擇是否體現了李贄體為用選的文體學思想?王陽明曾提出“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者矣”的文體學思想[37](586)。李贄的體用思想和王陽明的“體用一源”思想是否有聯系?
最后,李贄的文學思想。說書一體常伴有口語,顧大韶評《說書》“弱于辭”,薛岡評價李贄文章“其所為文,皆恒入俗話,僅加之乎者也而已”[19](248)。若《說書》有此特點,則李贄對“口語”“俗話”寫作是何態(tài)度?李贄《說書》是否影響了袁宗道的說書寫作,二者有無聯系?其對語言的態(tài)度是否影響了袁宏道的公安體?袁宏道提倡卑靡淺俚之體、戲謔嘲笑、間雜俚語,這與李贄的語言態(tài)度是否有聯系?
《焚書》《藏書》研究已經深入而廣泛,但《說書》的研究卻尚待深入。一部《說書》,讓多少學者費盡思量,或許有一天,《說書》真本重現于世,這些問題能更好地解決,則李贄幸甚,中華文化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