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遠 楊 帆
2019 年10 月,為了促進精準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確保嚴格公正司法,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通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會同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fā)了《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吨笇б庖姟钒?3 個部分,共計60 個條文,在性質上屬于“具有中國特色的關于刑事訴訟的司法解釋”,旨在使刑事訴訟法中粗疏的條文更加具體化并更具有可操作性。作為具有一定程度“造法功能”的司法解釋,〔2〕參見王敏遠:《2012 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的司法解釋研究》,《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 年第1 期?!吨笇б庖姟吩谧裱淌略V訟法規(guī)定的基本精神的基礎上,在一些方面實際上超越了我國刑事訴訟法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定,因此,可以視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新發(fā)展。我們在此初步對《指導意見》進行系統(tǒng)分析,旨在加深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新發(fā)展的認識,以有利于推動該項新制度的正確貫徹落實。此外,《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本身的4 個條文雖然相較于《指導意見》更具有綱領性,但其中也涉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問題,因此本文所言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新發(fā)展,實則涵蓋了《通知》中的相關內容。
之所以說《指導意見》標志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新發(fā)展,是因為其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新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進一步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范圍等;二是強化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權利保障;三是細化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職能部門的職權;四是填補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若干規(guī)則的空白。這四個方面將是我們認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新發(fā)展的主要內容。然而,《指導意見》并未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踐操作問題與認識分歧問題予以全部回應,因此,其出臺并不意味著這個制度發(fā)展的終結。由此,本文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新發(fā)展的探討,將在以上四個部分的基礎上增加“需要研究的其他問題”,旨在促進該項制度未來進一步的發(fā)展。需要說明的是,這五個方面的內容并非截然區(qū)分,而是相關聯(lián)的,甚至有交叉的部分,因此,所謂分成五個方面分別論述,只是為了行文方便。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所以在貫徹落實的過程中還有認識上的分歧,各地的執(zhí)行亦參差不齊,〔3〕2019 年10 月24 日,在《指導意見》發(fā)布會上,最高人民檢察院陳國慶副檢察長通報:當年9 月重慶、天津、江蘇等省份檢察機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平均適用率已經超過70%,但是當年前三季度全國檢察機關辦理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平均適用率僅為40.1%,各地的差異明顯。參見史兆琨:《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法院采納率為81.6%》,《檢察日報》2019 年10 月25 日。原因多且復雜。其中一個原因是刑事訴訟法關于這項制度的很多規(guī)定不夠明確。《通知》和《指導意見》進一步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些內容,以促使這項制度的統(tǒng)一實施。在此所說的進一步明確,是指將原有規(guī)范中隱含的意思予以明確揭示出來,主要包括進一步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意義、應當遵循的原則、適用范圍、適用條件以及其他一些內容。
認罪認罰從寬是2018 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新規(guī)定的一項重要制度。關于這項制度所具有的重大意義,《通知》第1 條指出,各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司法行政機關要站在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高度,充分認識這項制度對及時有效懲治犯罪、加強人權司法保障、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提高刑事訴訟效率、化解社會矛盾糾紛、促進社會和諧穩(wěn)定的重要意義。揭示這六個方面的積極意義,旨在表明我國新創(chuàng)設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不僅僅是為了提高訴訟效率、解決司法機關案多人少的問題,而是有更高的追求且具有更多方面的意義。因此,這項制度完全不同于國外的辯訴交易、認罪協(xié)商等旨在追求效率的制度?!锻ㄖ愤M一步明確揭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意義,有助于更加準確地理解這項制度以促進適用。本文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新發(fā)展的探討,也是建立在對其諸多意義的理解之上的。
《指導意見》第一部分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四項基本原則,即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堅持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堅持證據(jù)裁判原則、堅持公檢法三機關配合制約原則。在這四個原則中,既有刑事訴訟所特有的原則,如公檢法三機關配合制約原則與證據(jù)裁判原則;也有超越刑事實體法和刑事程序法的原則,如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還有刑事實體法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之所以將這四個原則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單獨列明,筆者認為,主要是為了表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雖然是刑事訴訟法中的制度,但也是一項“刑事一體化”的制度,是將刑事政策、刑事實體法和刑事程序法融為一體的制度。因此,需要從刑事政策、刑事實體法、刑事程序法三個方面對該制度進行整體性的解讀,對這個“刑事一體化”的制度不能僅限于從其中的某個角度進行理解。當然,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更需要重視的是刑事程序法的原則。因為,盡管《指導意見》只列明了上述四項原則,但是,我們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一項制度,應當遵循我國刑事訴訟法所規(guī)定的一些基本原則,比如無罪推定原則等。〔4〕《刑事訴訟法》第12 條規(guī)定的“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我們姑且將之稱為“中國特色的無罪推定原則”,雖然,因為其中的“中國特色”太過突出,有人對此有不同認識,但學界普遍已將其視為無罪推定原則。至少,這意味著確定有罪的權力,僅由法院掌控。
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和適用條件,以及認罪、認罰和從寬的含義,《指導意見》作了進一步明確規(guī)定。
1. 進一步明確適用范圍。《指導意見》第5 條進一步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包括適用的訴訟階段和適用案件兩個方面。其一,《指導意見》第5 條第1 款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訴訟階段,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貫穿刑事訴訟全過程,適用于刑事案件辦理的各個主要階段。這與刑事訴訟法(在總則第15 條中規(guī)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精神是一致的。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辦理刑事案件主要有五個階段:立案、偵查、起訴、審判、執(zhí)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偵查、起訴和審判的各個階段。這條規(guī)定解決了偵查階段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的爭議,并為制度中設置早認罪比晚認罪可以獲得更多的從寬,奠 定了基礎。其二,《指導意見》第5 條第2 款規(guī)定,所有的刑事案件都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沒有適用罪名以及可能判處刑罰輕重的限定。此條款明確了不能因為罪重或者罪名特殊等原因而剝奪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獲得從寬處理的機會。當然,對重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時應當有所不同。例如,不僅不能適用速裁程序,而且對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也提出了特別的要求(第33 條第2 款)?!吨笇б庖姟吩诿鞔_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的同時,又規(guī)定了“可以從寬”。這表明,雖然所有案件都有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可能,但具體哪些案件可以從寬,則由辦案機關依據(jù)案件情況以及其他相關因素決定。
2. 揭示了認罪、認罰的含義?!吨笇б庖姟返? 條與第7 條分別從不同方面揭示了“認罪”的含義,并進一步揭示了“認罰”的含義。關于“認罪”,《指導意見》在對其基本含義從正面予以明確的基礎上,規(guī)定了幾種特殊情況的認定,即承認指控的主要犯罪事實,僅對個別事實情節(jié)提出異議,或者雖然對行為性質提出辯解但接受司法機關的認定,并不影響“認罪”的成立;如果僅承認部分罪行,則全案不作“認罪”的認定,僅對其如實供述的部分,可以從寬?!吨笇б庖姟窂牟煌矫鎸Α罢J罪”的含義作了更加明確的規(guī)定,有利于促進實踐中對“認罪”相對寬松的認定。關于“認罰”,《指導意見》第7 條將“悔罪”規(guī)定為“認罰”的要件,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罰,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愿意接受處罰?!备鶕?jù)該規(guī)定,認罪認罰必須以“悔罪”為前提,若被追訴人既認罪也認罰,卻對其罪行毫無懺悔之心,則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精神背道而馳。筆者認為,雖然刑事訴訟法對悔罪并無明確要求,但如果是在不悔罪的前提下認罪認罰,若對其從寬處罰,勢必導致與刑罰的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之目的相悖,因而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宗旨不合。當然,《指導意見》對悔罪的這個新規(guī)定確實存在需要研究的問題。因為,認罪認罰從寬作為“刑事一體化”的制度,除了需要貫徹刑法,還有其程序法的目標需要實現(xiàn),因此,當基于如實供述之認罪有助于偵查破案等訴訟目的之實現(xiàn),而因其未悔罪而一律不予從寬處罰,就會導致不利于訴訟目的的實現(xiàn),這將是個需要研究的 問題。
3. 關于從寬含義的進一步規(guī)定?!吨笇б庖姟返? 條與第9 條從不同層面明確了對“從寬”的把握。除了對從寬的含義、從寬所應遵循的原則和從寬幅度的把握等作了具體規(guī)定,《指導意見》還對認罪認罰從寬和坦白從寬是怎樣的關系,作了明確規(guī)定。對該項規(guī)定理解的重點在于:其一,坦白從寬是刑事政策,而認罪認罰從寬是規(guī)范化的程序。刑事政策和規(guī)范化的程序是兩個概念,規(guī)范化的程序體現(xiàn)了一整套制度,這些制度里既包括刑事政策,也包括實體法的相關內容,其中更多的則是程序規(guī)則。坦白從寬作為一項刑事政策,其本身并非規(guī)范化的程序,而是隨著形勢的變化以及政策調控者認識的差異、政策執(zhí)行者的不同把握程度而呈現(xiàn)不同的內容,這與規(guī)范化的程序所具有的確定性、穩(wěn)定性與普遍性,完全不同。其二,根據(jù)《指導意見》第9 條的規(guī)定,二者更為實質性的關系是認罪認罰從寬的幅度一般應當大于僅有坦白或者雖認罪但不認罰的從寬幅度。其三,如果是被追訴人既認罪認罰,又有坦白情節(jié),尤其還有自首情節(jié)時,對其從寬的幅度應當更大,但是對這些不同情況不作重復評價。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與坦白從寬的上述關聯(lián)與區(qū)別,可以提升人們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具有的不同于坦白從寬政策的認識。
《指導意見》還進一步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其他許多方面的規(guī)定與要求,其中,關于證明標準和疑罪從無的要求,特別重要?!吨笇б庖姟返? 條規(guī)定,“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偵查終結、提起公訴、作出有罪裁判應當做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防止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而降低證明要求和證明標準。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但證據(jù)不足,不能認定其有罪的,依法作出撤銷案件、不起訴決定或者宣告無罪?!贝饲埃谡J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期間,有的地方規(guī)定了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不同于刑事訴訟法的證明標準,即“主要犯罪事實清楚、主要證據(jù)確實充分”,或是在采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參見孫長永:《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法學研究》2018 年第1 期。學術界與實務界雖對此有贊同意見,也有人提出疑問:“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證明標準是不是應該下降或者已經下降。”《指導意見》明確做出了 回應。
疑罪從無這個現(xiàn)代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我國《刑事訴訟法》早在1996 年修改時就作出明確規(guī)定。《指導意見》第3 條明確要求,堅持法定證明標準,防止因認罪認罰而降低證明標準,即使被追訴之人認罪認罰但案件證據(jù)不足的,不能認定其有罪,應當依法作出撤銷案件、不起訴決定或者宣告無罪。這符合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是預防認罪認罰從寬發(fā)生冤錯案件的基本保障,同時,這也是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區(qū)別于辯訴交易等制度的一個重要原因。
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設立宗旨來看,這項制度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為了便于職權機關辦案,而且也有助于進一步提升對權利的保障。而從另一方面來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設立與運行成功與否,與制度中的權利保障成效如何,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為此,《指導意見》在諸多方面都強化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權利保障。這主要集中于《指導意見》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包括對被刑事追訴之人權利的保障和對被害人權益的保障。
《指導意見》第10 條首次提出了“有效法律幫助”的要求,即“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確保其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坝行Х蓭椭笔俏覈淌略V訟法的規(guī)定中從未有過的內容。以往學術界對刑事辯護的討論,涉及有效辯護、無效辯護等方面的內容?!?〕例如,林勁松:《美國無效辯護制度及其借鑒意義》,《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6 年第4 期;樊崇義、葉肖華:《從有效辯護原則看我國刑事辯護制度改革》,《中國律師》2007 年第10 期;陳瑞華:《刑事訴訟中的有效辯護問題》,《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5 期,等等。但在我國刑事訴訟的語境中,刑事辯護與刑事訴訟中的法律幫助,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們認為,這次從程序規(guī)范的意義上明確提出“有效法律幫助”的要求,為不斷提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刑事辯護奠定了基礎,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刑事追訴者權益的保障,具有重要意義。需要注意的是,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36 條的規(guī)定,這里所提出的“有效法律幫助”是在刑事案件全覆蓋的基礎之上的,因此,更具有促進權利保障的積極意義。當然,法律幫助與刑事辯護的關系,仍然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對此,我們將在后面作進一步討論。
關于“有效法律幫助”的具體含義,或許人們目前還難以達成共識,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效法律幫助的實現(xiàn),離不開職權部門的保障。為此,《指導意見》強化權利保護的第二個方面體現(xiàn)在進一步提出了公檢法司的保障責任,除了第10 條第1 款作出了原則性要求,還提出了諸多具體的保障內容。例如,《指導意見》第11 條第1 款規(guī)定,“法律援助機構可以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看守所派駐值班律師。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看守所應當為派駐值班律師提供必要辦公場所和設施。”相較于《刑事訴訟法》第36 條“法律援助機構可以在人民法院、看守所等場所派駐值班律師”,《指導意見》明確了也可以在人民檢察院派駐值班律師,因為審查起訴階段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最主要的階段,對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需求量非常大,從制度設計的本意和有利于犯罪嫌疑人權利保障的角度來看,增加規(guī)定在檢察機關派駐值班律師符合立法精神和實踐需求。〔7〕參見苗生明、周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基本問題——〈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理解和適用》,《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 年第6 期。又如,刑事訴訟法對檢察院和法院保障值班律師閱卷等了解案情的具體權利未予具體規(guī)定。《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第3 項只是規(guī)定,檢察院依照前兩款規(guī)定聽取值班律師意見的,應當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吨笇б庖姟返?2 條第2 款則對此作了具體規(guī)定,自檢察院審查起訴之日起,值班律師可以查閱案卷材料、了解案情。法院與檢察院應當為值班律師查閱案卷材料提供便利。這樣的具體要求有利于強化權利保障。
值班律師的職責是分析其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基礎,對此,《刑事訴訟法》第36 條提出了四個方面的職責?!吨笇б庖姟返?2 條對值班律師的職責從七個方面作了更加具體的規(guī)定,強化了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期間和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之后,實務部門與學術界對于值班律師的定位問題莫衷一是,較多觀點認為應當把值班律師定位為認罪認罰從寬具結書的見證人?!吨笇б庖姟繁行淌略V訟法的要求,明確了值班律師的職責不僅限于見證認罪認罰從寬具結書的簽署,同時還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顯然,《指導意見》第12 條第2 款所規(guī)定的值班律師可以查閱案卷材料、了解案情,目的就是為了更有效地提供法律幫助。另外,《指導意見》第13 條還規(guī)定了值班律師法律幫助的銜接,這為其職責不再僅限于看守所等特定場所,不再僅僅作為具結書的見證人,提供了程序保障。《指導意見》實際上已經通過強化權利保障的方式,使得值班律師的職責得到加強,這更加有助于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當然,如何有效實現(xiàn)值班律師的職責,不應僅限于對規(guī)定的分析,還有待于今后的實證研究?!?〕在《指導意見》出臺之前,關于值班律師的實證研究,可參見胡銘:《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定位及其完善——以試點城市Z 省H 市為例的分析》,載卞建林等主編:《新時代中國特色刑事訴訟制度新發(fā)展》,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群眾出版社2019 年版,第410-418 頁。
在辯護律師與值班律師尚有界分的語境下,對辯護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作用,確實需要專門規(guī)定?!吨笇б庖姟返?5 條對辯護人職責的規(guī)定與刑事訴訟法有共同的地方,同時也有一些新的要求與新的內容。例如,就定罪量刑以及訴訟程序的適用向辦案機關提出意見,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進行溝通,等等。需要注意的是,《指導意見》中的表述是“與被追訴人溝通是否認罪認罰”,“溝通”以及“是否”這兩個詞,其中的深意應予關注。顯然,“溝通”比“說服”一詞更加妥當。而“是否”一詞,則揭示了辯護人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就認罪認罰的“溝通”,存有兩種可能。當辯護律師認識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依照法律的規(guī)定應當承擔刑事責任,若被追訴人認罪可以獲得從寬,不認罪可能無法獲得量刑折扣,那么,此種情況下辯護律師是否要“說服”被追訴人認罪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吨笇б庖姟穼Υ俗髁送咨频奶幚?。該項規(guī)定中的“溝通”與“是否”,不僅意味著辯護律師有提出意見與被追訴人一起參詳?shù)穆氊?,而且預示了辯護律師的職責只是對被追訴人提出分析意見,至于是否認罪認罰,結果應由被追訴人自己確定。這對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具有積極意義。
辯護方知曉控方所掌握的事實與證據(jù),是進行有效辯護的基礎,也是保障案件質量的基礎,證據(jù)開示因此是現(xiàn)代刑事訴訟的一個基本制度。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證據(jù)開示未作專門的制度性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2019 年頒行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guī)程(試行)》第19 條規(guī)定,庭前會議中,對于控辯雙方決定在庭審中出示的證據(jù),人民法院可以組織展示有關證據(jù),聽取控辯雙方對在案證據(jù)的意見,梳理存在爭議的證據(jù)。然而,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辦理重心在審查起訴階段,這個階段證據(jù)開示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因此而突顯,而之前的刑事訴訟規(guī)則又對此未作規(guī)定。《指導意見》第29 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可以針對案件具體情況,探索證據(jù)開示制度,保障犯罪嫌疑人的知情權和認罪認罰的真實性及自愿性?!?/p>
證據(jù)開示,學界以往將之視為雙向的開示,即控方向辯方提供案件信息情況,辯方也應該將重要證據(jù)告知控方?!?〕參見馬明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程序》,《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2 期。需要注意的是,將證據(jù)開示理解為控辯雙向的開示雖然沒有錯誤,但是卻容易忽略其基礎,即辯護一方事先知悉證據(jù)的權利(下文稱“證據(jù)先悉權”)。筆者認為,必須先解決證據(jù)先悉權的問題,才能討論證據(jù)開示的問題。因此,《指導意見》第29 條雖然采用“證據(jù)開示”一詞,但實際上應首先將其理解為關于證據(jù)先悉權的規(guī)定,也就是為了保障被追訴人的知情權和認罪認罰的真實性和自愿性,而對證據(jù)先悉權作出的探索性規(guī)定。只有明確證據(jù)開示的目的是為了保障犯罪嫌疑人的知情權,才能實現(xiàn)保障認罪認罰的真實性質之目的。
刑事訴訟中權利保障的重心雖然是被追訴者權利的保障,但是,被害人的權利保障也是其重要的內容。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害人的權利保障具有更多的特殊內容以及更深的意義?!吨笇б庖姟返谖宀糠值?6 至18 條對此專門作出規(guī)定,加強了對被害人的權利保護。我國1996 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雖然將被害人納入當事人的范圍,但是在被害人訴訟權利的實際行使上,還存在很多程序上的窘境與空白。例如,被害人雖然是當事人,卻往往未在法庭中為其設置專門的位置,這反映的是被害人在訴訟過程中無法發(fā)揮當事人作用的窘境。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害人訴訟地位和訴訟權利的保障,刑事訴訟法已經作出了相應的規(guī)定,卻不夠細化,并需要進一步強化。
《指導意見》對被害人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的權利保障作了進一步細化與強化。關于被害人的規(guī)定,需要注意兩個基本點。第一是重視其意見,即應當充分聽取被害方的意見。為了使被害方能夠更好地表達意見,還規(guī)定了“符合司法救助條件的,應當積極協(xié)調辦理”,也就是為被害方提供法律救助。現(xiàn)代刑事訴訟強調權利保障也包括被害人權利的保障,因此,不能僅僅給被追訴人提供法律援助,也要給被害人提供法律援助,因為,很多刑事案件的被害人往往也無法支付聘請代理律師的費用,同樣也需要法律援助。第二是被害人意見對認罪認罰從寬的程序與實體方面的有限作用。一方面,基于被害人對認罪認罰從寬的適用產生一定影響,對認罪認罰的案件,公檢法應當積極促進當事人自愿達成和解,并將是否達成和解協(xié)議(調解協(xié)議)或者賠償損失、取得被害方諒解,作為從寬處罰的重要考慮因素。另一方面,被害人不同意對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從寬的,不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并應根據(jù)不同情況作出不同處理?!吨笇б庖姟返?8 條規(guī)定,如果被害方提出的賠償請求明顯不合理,因此未能達成調解或者和解協(xié)議的,“一般不影響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從寬處理?!庇纱丝梢?,雖然被告人和被害人都是案件當事人,但兩者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作用存在著明顯差異。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是自愿認罪,就不能對其進行認罪認罰從寬,但是若被害人不同意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則并不必然會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從寬處理產生實質的影響,而只有在特定的情況下才會對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程序與實體處理產生一定的影響。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刑事訴訟中的一項新的制度,對職能部門在刑事訴訟中的職權以及辦案方式,產生了重大影響。雖然公檢法等部門之間的關系并未因此而發(fā)生性質的轉變,但三機關的職權行使方式以及相互之間關系的具體內容卻有相應的變化。為此,在厘清不同部門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的職權的基礎上,如何協(xié)調職能部門之間的關系,就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刑事訴訟法對此只是作了原則性的規(guī)定,《指導意見》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各職能部門的職權進行了進一步細化,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更具有可操作性,有助于推動制度的貫徹落實。
關于偵查階段是否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在試點期間以及2018 年《刑事訴訟法》修改過程中存在很大的爭議。有觀點認為偵查階段只可以認罪,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0〕參見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中國法學》2016 年第2 期。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對此作了模糊化處理,一方面,法律規(guī)定了審訊時告知犯罪嫌疑人認罪之后可以從寬的法律后果(第120 條第2 款)。另一方面,又規(guī)定在偵查終結、移送起訴時對自愿認罪的應當在起訴意見書中說明有關情況(第162 條第2 款)?!?1〕值得注意的是,與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不同,《監(jiān)察法》第31 條明確規(guī)定,涉嫌職務犯罪的被調查人主動認罪認罰,監(jiān)察機關移送審查起訴時可以提出明確的認罪認罰從寬建議。
從原理上講,認罪越早則從寬的幅度就會越大,因此,肯定偵查階段存在認罪認罰從寬,應該是順理成章的。然而,偵查階段的認罪認罰從寬卻備受爭議,這主要是源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偵查階段存在認罪認罰從寬,偵查工作的重心可能因此不當轉移,人們很容易產生顧慮。不僅因為偵查階段原本就有可能侵犯犯罪嫌疑人的權利,而認罪認罰從寬很容易使公安機關熱衷于獲得“認罪”,從而傾向于違背犯罪嫌疑人的意愿。而且,破獲刑事案件作為偵查的基本任務,原本應以收集確實充分的證據(jù)作為其工作重心,而偵查階段的認罪認罰從寬易使偵查機關將工作重心放在審訊以獲取認罪上,甚至因此而放棄了對其他證據(jù)的收集,將對偵查工作的質量產生不利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基于對偵查機關對認罪之后的從寬作出具體承諾的擔憂,因為這可能會導致突破法律界限。公檢法作為刑事訴訟的三個職能部門,定罪量刑工作主要通過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經由法院的審判解決,偵查部門只是為此在事實和證據(jù)方面奠定基礎,由其對從寬作出具體承諾,人們當然有理由顧慮會突破刑法的界限。
為此,《指導意見》對偵查階段的認罪認罰從寬問題,作出了比《刑事訴訟法》更為明確的規(guī)定:一是偵查階段可以促使犯罪嫌疑人認罪,二是偵查機關不能作出具體的從寬承諾。此外,《指導意見》第23 條還規(guī)定,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應當同步開展認罪教育工作,以此作為促使犯罪嫌疑人盡早認罪的基本方法;并規(guī)定了在認罪教育工作時不可以強迫犯罪嫌疑人認罪。這個規(guī)定不但明確了偵查機關認罪教育的職責,還從權利保障的角度為其職權設置了限度。
檢察機關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樞,其在刑事訴訟中的基本職能雖然沒有變化,但其履行的具體職責卻因此而有相應的改變,其中,量刑建議的職責變化尤其令人關注。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前,檢察院就已經開展了量刑建議工作,并曾為此作出了相應的規(guī)定,如2010 年最高檢制定的《人民檢察院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試行)》。以往的實踐中,檢察院所提出的量刑建議,既有幅度刑的量刑建議,也有確定刑的量刑建議。人們對此雖有一些討論,但予以認同的較多,因為無論是哪種量刑建議,都改變了檢察院在起訴工作中重視定罪請求而忽視求刑的傳統(tǒng),解決了量刑辯護的無的放矢問題,有助于提升司法公正的品質。而在《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規(guī)定之后,對確定刑的量刑建議問題,人們意見分歧明顯,既有贊同者,也有持異議者。該條規(guī)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有觀點認為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檢察院提出確定刑的量刑建議,就會導致法院自由裁量權的削弱。〔12〕參見樊崇義:《關于認罪認罰從寬中量刑建議的幾個問題》,《檢察日報》2019 年7 月15 日;楊宇冠、王洋:《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問題研究》,《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9 年第6 期。
《指導意見》第33 條規(guī)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檢察院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的量刑建議,從規(guī)制層面對此爭議作出了回應。然而,在研究層面,仍有需要探討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在“一般應當采納”的規(guī)定之下,應該如何認識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檢察院的精準量刑建議,以及其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的影響。
需要說明的是,法官在定罪量刑中的自由裁量權,并不是一個不言而喻的概念,且其在成文法國家和判例法國家等不同的語境中,含義有差別。因此,關于精準量刑建議對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影響問題,在此展開討論是不現(xiàn)實的。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在此只是從原則層面進行簡要的說明。對此應確定兩個基本原則:其一,法院在定罪量刑中的最終裁量權應當肯定?!吨笇б庖姟返?0 條規(guī)定:“對于人民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人民法院應當依法進行審查?!边@意味著,法院首先應當依法定職責對檢察院所提出的起訴進行審查,法官并不是對檢察院提出的定罪和量刑的請求簡單予以肯定,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應當采納。〔13〕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主張《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所規(guī)定的“一般應當采納”,既有法律語言的表達問題——創(chuàng)設了易引起歧義的新詞,也有在審查與采納之間順序上需要解決的問題。即,法院原本應當首先進行審查,只有經審查確定定罪量刑的建議符合法律規(guī)定之后,才是“應當采納”。參見王敏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重點、難點問題》,《人民司法》2019 年第10 期。其二,在控審分離的現(xiàn)代刑事訴訟中,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并非任意裁量權,其定罪量刑的權力是受到嚴格限制的。限制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法律的規(guī)定(包括先例),這意味著法官的裁量不能突破法律規(guī)定的限度,只是在法定幅度內的“自由裁量”。二是法官的職責,法官作為審判者,不能將其職責與控訴人相混淆,這意味著應禁止作出比指控更重的定罪量刑的裁決(“自由裁量”權所包含的變更指控的權力,在現(xiàn)代刑事訴訟中因此往往意味著法官可以作出的只是比指控更輕的處罰)?!?4〕筆者就變更控訴問題曾有研究,對此觀點進行了論證,參閱王敏遠:《刑事審判中的變更控訴問題》,《法學評論》1986 年第1 期。關于這個問題,本文后面將進一步展開分析。三是應尊重控辯雙方的意見,這意味著法官的裁斷應當 建立在控辯雙方對事實認識和法律適用意見的基礎之上,并非憑空作出自由判斷的結果。尤其是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檢察院所提出的量刑建議,實際是控辯雙方合意的結果,法官對此更應尊重。
應當注意的是,關于檢察院所提的量刑建議,《指導意見》對“精準量刑建議”提出了具體要求。第33 條第3 款要求量刑建議應當說明理由和根據(jù)。該條款還規(guī)定,對新類型、不常見犯罪案件,量刑情節(jié)復雜的重罪案件等,檢察機關也可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要有依據(jù),而不能隨心所欲,這與法院行使自由裁量權一樣,都要依據(jù)案件情況、事實證據(jù)等方面的內容作出相關的判斷、裁量。該條款還規(guī)定,在量刑情節(jié)復雜的重罪案件等案件中,檢察院“也可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筆者認為,這并不意味著檢察官此時應當放棄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而是由于這類案件可能產生的社會影響,以及司法需要逐漸積累經驗,因此,檢察官對這類案件提出量刑建議時,應當特別 慎重。
毫無疑問,法院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仍然承擔審判職責,仍然需要對其審判的刑事案件的真實性與公正性負責。然而,以往的實踐表明,法院在刑事訴訟中作為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的守護者,履行其防止和糾正冤錯案件的職責并不容易,其原因雖然眾多,但審判在刑事訴訟中的決定性作用和不具有實質性的審判方式,是其中的重要因素。為此,自中央提出要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后,人們對這項改革寄予厚望。然而,由于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辦案工作重心主要轉移到了審判前程序,審查案件事實和對案件如何處理等在檢察機關審查起訴階段已經基本完成,庭審實質化也因此無從憑借,從而被視為是“以公訴為中心”,而不再是“以審判為中心”。對這個問題如何認識,關系到法院如何承擔其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的職責問題。對此,有觀點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是一致的。即,認罪認罰的案件事實及量刑建議都必須經過法院開庭審查,是否合適和采納還是由法院審判以后才能最終決定,法院有權變更罪名、調整量刑等,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仍然是堅持“以審判為中心”的,只不過與傳統(tǒng)的“以審判為中心”表現(xiàn)形式有所不同。對于“庭審實質化”,也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行的查證、質證方式,雖然使得認罪認罰從寬案件庭審實質化的內容與非認罪認罰從寬案件庭審實質化的內容有所不同,但庭審起實質性、決定性作用的精神并未改變,所以,雖然法院開庭的內容變化了,時間減少了,但庭審實質化的精神并未改變。〔15〕參見胡云騰:《去分歧凝共識確保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貫徹落實》,《法制日報》2019 年12 月11 日。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當然存在一致性,但將兩者如此混同卻過于牽強,并會產生問題。原因并不僅僅在于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審理方式絕大多數(shù)采用的是速裁程序與簡易程序,即使采用普通程序,按照《指導意見》第47 條的規(guī)定,對法庭調查與法庭辯論也予以了“適當簡化”,因而與普通庭審方式完全不同;而且在于,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190 條第2 款的規(guī)定,對認罪認罰的案件,法庭審查的是“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指導意見》第39 條規(guī)定審查核實的方式則是在法庭向被告人、律師發(fā)問。這意味著認罪認罰從寬案件開庭審理的內容與庭審實質化的要求截然不同。
基于如此情況,與其對兩種截然不同的審判方式一味強調其一致性,不如正面肯定兩者的差異,并在此基礎上充分認識到法院在刑事訴訟中作為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的守護者,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履行職責的特殊性。因此,無論是速裁程序審判還是簡易程序審判或者普通程序“簡易審”,應在充分認識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審理方式與實質化的庭審存在明顯差異的基礎上,肯定其在查清事實和證據(jù)等方面手段與作用的有限性。應明確認識到,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進行審查,其含義并不同于對刑事案件進行實質性的庭審。只有這樣,法院才能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審判中積極探索其履行審判職責的特殊方法。筆者認為,法院應高度重視《指導意見》第48 條所規(guī)定的“程序轉換”。即,在審理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過程中,一旦發(fā)現(xiàn)有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犯罪或者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以及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或者被告人否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情形的,應當立即轉為普通程序審理,按照庭審實質化的要求進行法庭審判。若非如此,則并無必要將審理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速裁程序等視為實質化庭審,更無必要將其作為實質化庭審來辦理。
刑事訴訟法中有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定,除了需要細化、具體化之外,在某些實體規(guī)則、程序規(guī)則以及相關制度方面還存在一些空白之處,《指導意見》對此進行了相應的填補。當然,此處所用的“空白”一詞,應當打個引號,因為我們通常不愿意用空白來評價刑事訴訟某項制度的不足,而更愿用相關規(guī)定較為粗疏來審視此項制度的缺漏。這方面的內容很多,在此主要關注以下幾個方面。
《通知》第3 條規(guī)定的各部門落實制度的職責和協(xié)作機制,就是刑事訴訟法中所欠缺的,因此可以說是填補了一項空白。該條規(guī)定,“公檢法司各部門以及國家安全機關,要加強溝通、協(xié)調和配合,建立綠色通道、專人聯(lián)絡、定期通報、聯(lián)席會議等制度”。又如,為了及時研究解決實踐中出現(xiàn)的問題,《通知》第3 條還明確了“形成貫徹實施合力”的規(guī)定。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合力”不同于以往的三家合成一家或四家合成一家的含義。再如,《通知》第3 條規(guī)定,“為了應對法律援助機構的人員緊缺與經費保障困難的問題,要積極爭取黨委和政府的支持”,這就涉及財政支持體制,單憑公檢法司是無法開展此項工作的,這時便需要通過更高一級的機構或部門進行協(xié)調,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這是從制度上彌補了刑事訴訟法關于認罪認罰從寬的一個空白。
依據(jù)《指導意見》第7 條的規(guī)定,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罰”的把握,重點考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悔罪態(tài)度和悔罪表現(xiàn),同時應當結合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因素綜合考量。將“悔罪”納入“認罰”的考量因素,是刑事訴訟法所沒有的規(guī)定。同時,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被追訴人的悔罪態(tài)度,因此結合這些因素考量被追訴人是不是“認罰”以及據(jù)此確定對被追訴人從寬的幅度,也是對以往規(guī)定中空白的填補。
《指導意見》第33 條對人民檢察院提出量刑建議設置了一項前提,即“應當充分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意見,盡量協(xié)商一致”。在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中并未出現(xiàn)“協(xié)商”的表述。在立法過程中,有觀點反對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設置協(xié)商程序,因此,這個關于協(xié)商的規(guī)定也是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空白的填補。在2018 年《刑事訴訟法》修改過程中,有建議在認罪認罰和從寬之間規(guī)定協(xié)商程序,因為在認罪認罰與從寬之間,需要控辯雙方達成合意,為此,就需要進行協(xié)商?!吨笇б庖姟穼f(xié)商的認可,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填補了刑事訴訟法的一個空白,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完善具有重要意義。
開展社會調查評估“有利于提高量刑的準確性和科學性,也有利于執(zhí)行機關提前介入了解情況,增強矯正措施的針對性和時效性”,〔16〕同前注[7]。《指導意見》第九部分第35 條至第38 條對社會調查評估作出了規(guī)定,這也填補了刑事訴訟法的不足。社會調查評估的適用對象是可能判處管制、宣告緩刑又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指導意見》第35 條至第37 條還分別對偵查階段、起訴階段、審判階段的社會調查評估作出了相應規(guī)定。此外,《指導意見》第44 條對于集中審理的規(guī)定也填補了刑事訴訟法的一個程序空白,若審理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人民法院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時可以集中開庭,逐案審理。同時,檢察機關可以指派公訴人集中出庭支持公訴。填補程序規(guī)則中的這個空白,對于提升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審理效率,具有重要價值。
《指導意見》的頒布并不意味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發(fā)展的終結,此項制度仍有許多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也有一些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還有一些問題需要通過實踐探索繼續(xù)發(fā)展。原因在于:其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涉及范圍很廣、內容龐雜,而《指導意見》并未能涵蓋全部問題。其二,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還存在認識上的分歧,對刑事訴訟法與《指導意見》的一些規(guī)定,認識上存在分歧需要解決。其三,實踐中已經發(fā)生和將發(fā)生的一些問題,會推動這個制度的發(fā)展。鑒于此,對此制度的研究需要隨著實踐的探索而不斷拓展、深入。
首先,需要進一步明確的問題是刑事訴訟法的原則是不是全部適用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其次,刑事訴訟法中的相關制度、程序適用于認罪認罰從寬案件時,有哪些特殊性。例如,需要明確《刑事訴訟法》第37 條規(guī)定的辯護人職責,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對值班律師同樣適用。又如《刑事訴訟法》第40 條關于閱卷權以及第41 條關于申請調查取證權的規(guī)定,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也同樣重要,應當如何適用,需要妥善解決。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包括理論、規(guī)則、實踐三個層面的問題。例如,偵查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作用,以及與起訴的銜接問題,就需要深入研究。顯然,偵查機關在進行認罪教育時,如果只是宣講法律規(guī)定認罪可以從寬而沒有具體的從寬可能,其教育效果將十分可疑。
又如,值班律師與辯護律師的關系問題,需要研究解決。其一,辯護律師是否擁有優(yōu)先權。這涉及值班律師與辯護律師的重合問題。筆者認為,辯護律師應當具有優(yōu)先權,即,不能因為有值班律師可以提供法律幫助便禁止被追訴人聘請辯護律師,且其聘請的辯護律師應當優(yōu)先于值班律師,因為值班律師只是在律師資源匱乏的條件下為實現(xiàn)刑事辯護全覆蓋所采取的一項救急措施,因此,聘請的辯護律師較之當然具有優(yōu)先權。其二,被追訴人與其近親屬在聘請律師方面如果有分歧的話,應如何解決?目前對此并無明確規(guī)定。其三,《指導意見》第11 條第2 款規(guī)定了值班律師可以定期值班或者輪流值班,筆者認為,輪流值班相較于定期值班更為妥當,因為值班律師的固化,對其履行職責弊大于利。其四,《指導意見》第11 條第2 款另規(guī)定了“律師資源短缺的地區(qū),可以通過探索現(xiàn)場值班和電話、網絡值班相結合,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毗鄰設置聯(lián)合工作站”,這到底是擴展了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方式,還是會使得有效法律幫助的要求發(fā)生異化?筆者認為,值班律師通過電話、網絡提供有效法律幫助的效果存疑,并將導致有效法律幫助產生異化。其五,《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規(guī)定的“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情況,提供必要的的便利”,除了閱卷之外,是否應該包含更多的內容?因為“必要的便利”是相對于職權部門而言的,對于辯護律師與值班律師而言,若想了解案件的情況,則往往需要“充分的便利”,比如依據(jù)《刑事訴訟法》第41 條規(guī)定的申請調取有利于辯方的證據(jù)的權利,就需要檢察機關、法院提供“充分的 便利”。
一項制度的貫徹落實,主要在于職能部門是否愿意、能不能夠以及有沒有實施此項制度。若職能部門不愿意實施某項制度,那么實踐也無法開展。某些地區(qū)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辦理比例較低,其中的原因比較復雜,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應當是有關部門缺乏積極性。如何提升其積極性,就需要實踐的探索。關于實踐探索以推動制度發(fā)展的問題,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1. 地方特色的界限
《通知》第2 條規(guī)定,“各級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司法行政機關要加強組織領導,將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重要工作來落實”。基于調動地方的積極性來說,筆者對此規(guī)定表示贊同。但是,該條文緊接著又規(guī)定,“緊密結合本地實際,根據(jù)《指導意見》研究制定實施方案或實施細則,分別層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備案”,這就賦予了各地根據(jù)當?shù)厍闆r進行實踐的權力,盡管為之設置了“緊密結合本地實際并根據(jù)《指導意見》”的前提,以及層報“兩高三部”。然而,若各地都有權制定實施方案和實施細則,即使可能會推動認罪認罰制度在地方有效實施,但也可能會使地方性規(guī)則恣意生長,甚至會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產生異化。筆者主張,制定實施方案和實施細則的權力只能下放至省一級的公檢法司機構,而不能將此種權力賦予縣級機構,因為這樣做的必要性不大,還可能導致適用標準不一等更多問題。
2. 認罪認罰從寬與不起訴的適用
《指導意見》第30 條專門規(guī)定了檢察機關所特別強調的不起訴的適用,這是對“從寬”含義(無邊)的擴張,還是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內容的適度延伸?認罪認罰從寬與美國的辯訴交易有很多區(qū)別,美國辯訴交易中可交易的主要有三項內容:一是量刑,即給不給量刑折扣以及給多大的量刑折扣。二是起訴的罪的數(shù)量,即數(shù)罪當中起訴一個罪或者一部分罪。三是減等指控,一種是減少指控,另一種是減輕指控。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可以協(xié)商的內容很有限,主要指的就是量刑協(xié)商,若規(guī)定可以適用不起訴,將導致案件不復存在,又談何從寬?筆者對于不起訴的擴大適用完全贊成,但是對將其作為認罪認罰從寬的內容予以規(guī)定,則持保留態(tài)度。因為適用不起訴之后案件都不存在了,這顯然不是“從寬”。當然,可以將此種規(guī)定稱作“搭便車式的立法模式”。我國刑事訴訟法就有“搭便車”的情況,也就是將與某項規(guī)則相關的其他內容與之合并加以規(guī)定。以2012 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為例,偵查一章第八節(jié)便將技術偵查和秘密偵查“搭”在一起予以規(guī)定,該節(jié)最后一條規(guī)定,如果使用通過秘密偵查或者技術偵查手段獲得的證據(jù),可能危及有關人員的人身安全,可以由審判人員在庭外對證據(jù)進行核實?!?7〕對于秘密偵查作此規(guī)定可以理解,因為,如果需要通過臥底偵查才能夠破案,那么,破案之后為了保護臥底,當然應隱瞞其真實身份,臥底的聲音與形象都因此要進行處理,甚至由審判人員在庭外對證據(jù)進行核實。而通過技術偵查查明案件,實際上通常并不會危及有關人員的安全,但是立法卻采用了“搭便車式的立法模式”將其合并規(guī)定。其可能導致的問題不言而喻。此處不起訴的適用,也可稱之為“搭便車式的立法模式”。雖然“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起訴裁量權的完善必將成為檢察機關刑事檢察工作的一個新的增長點”,〔18〕陳國慶:《刑事訴訟法修改與刑事檢察工作的新發(fā)展》,《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 年第1 期。但是,不起訴適用確實應該擴大,卻是源于實踐中檢察機關對于不起訴的適用太過謹慎。因此,即使“目前使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出不起訴處理的僅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案件人數(shù)的5%左右,而起訴的認罪認罰案件中法院判處緩免刑的比例近40%”,〔19〕同前注[7]。筆者認為,這并不能成為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擴大適用不起訴的理由。
因為檢察機關以前的免予起訴制度遭到了很多批判、抨擊,最終廢除之后,導致檢察機關行使不起訴的權力更加謹慎。雖然這種謹慎對規(guī)范檢察機關辦案也有好處,但是現(xiàn)在看來,相對于免予刑事處罰的判決,不起訴的適用確實太少了,尤其是酌定不起訴的適用,確實需要大量增加。不過,酌定不起訴指的是犯罪情節(jié)輕微的情形,雖然與認罪認罰存在一些聯(lián)系,但不能將二者混同。因為不起訴的結果是案件因此終結了,即不再屬于“從寬”的范疇?!?0〕正是基于這個理解,筆者認為,《刑事訴訟法》第182 條規(guī)定的內容,與其說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如說是“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時的一種特殊程序處置。至少,撤銷案件、不起訴這樣使案件“消除”的“從寬”,不適用于普通的認罪認罰從寬案件。因此,對這個問題需要進一步研究。
3. 關于量刑協(xié)商一致的問題
《指導意見》第33 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提出量刑建議前,應當充分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意見,盡量協(xié)商一致”,但是此條文未說明不能協(xié)商一致時應當如何處理。比如,辦案機關此前給被追訴人的許諾較高,而之后無法兌現(xiàn)其許諾;或者,被追訴人之前對從寬期待較高,都會導致無法協(xié)商一致的問題。許諾是一種“討價還價”的過程,檢察機關一開始的許諾可能是不具體的,有可能最開始許諾比較低,后來逐漸增高,但是如果最開始許諾就很高,后來發(fā)現(xiàn)無法兌現(xiàn)許諾,便會出現(xiàn)協(xié)商不一致的情形。應當如何解決此種“協(xié)商不一致”的情形,也是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4. 認罪認罰從寬的被告人上訴問題
認罪認罰案件之所以可適用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也可以適用普通程序簡易審,其中的一個目的是為了提高訴訟效率。因此,這類案件的被告人上訴,將違背該項制度的立法意圖。并且,被告人上訴本身也意味著其對認罪認罰的反悔,而上訴又能獲得雙重利益,既在一審中實際獲得了從寬,又可在二審法庭享受上訴不加刑的保護,這顯然不合理。如何限制認罪認罰從寬的被告人上訴,就是一個需要研究的問題。對此,應在充分了解認罪認罰從寬的被告人為何上訴的前提下,妥善解決。實踐情況表明,認罪認罰從寬的被告人提起上訴,主要是為了“留所執(zhí)行”,罕有出于對認罪認罰的反悔?;诖?,需要解決的是“留所執(zhí)行”的合理性問題,而不宜因被告人的上訴而采用抗訴的方式予以應對。當然,對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被告人上訴,確實有必要進行相應的限制。鑒于普通刑事案件被告人的上訴可以只是基于“不服”一審裁判,因此可稱之為無限上訴權,〔21〕這種上訴權的適用,乃是基于1979 年制定《刑事訴訟法》時特殊的時代背景,即二審終審制的實現(xiàn)主要依靠上訴,而被告人提出上訴理由卻受限于其不懂法,刑事辯護率又十分有限等因素。這對認罪認罰而獲得從寬的一審被告人,確實不應適用。因為,其不但已經因此獲得了從寬,且普遍有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因此,此時提出上訴應當說明理由。
5. 法院可否作出比量刑建議更重的判刑
關于這個問題一直存在爭議。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可以是確定刑量刑建議,但是法院可以對此作出變更?!缎淌略V訟法》第201 條也規(guī)定量刑建議明顯不當?shù)?,檢察機關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后仍然明顯不當,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指導意見》第41 條的規(guī)定與之一致。但是,在“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檢察機關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后仍然明顯不當”情形下,依法作出的判決可不可以比原來的更重?這一問題也有待研究。筆者認為,檢察機關提起的指控,無論罪數(shù)多少抑或罪名輕重,法院都只能減輕指控、減少指控,而不能增加指控、加重指控,因為法院是審判機關,而不是控訴機關,只能在檢察院指控的范圍內進行審判。早年,傳統(tǒng)觀念將公、檢、法三機關視為一體,有的地方甚至發(fā)生了對檢察院沒有提起指控的犯罪,法院卻仍審理案件的情況。在當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法院尤其要明確自己審判者的地位,而不能再承擔控訴職能,其中最重要的體現(xiàn)便是不能加重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換言之,筆者主張法院可以變更檢察院的量刑建議,但是只能對量刑建議進行減輕。當然,在法院變更量刑建議以后,檢察機關提起抗訴則是另一個問題。
6. 法律幫助與刑事辯護的共性問題
無論是從法律規(guī)定的層面,還是從人們的認識來看,我國刑事訴訟中的法律幫助確實不同于刑事辯護。這不僅由于歷史的原因〔22〕1996 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偵查階段律師介入刑事訴訟是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律師只是在審查起訴階段,才稱之為辯護律師。,也是因為現(xiàn)實的規(guī)定〔23〕2018 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36 條和37 條對值班律師的法律幫助與刑事辯護律師的不同職責的規(guī)定,以及《指導意見》第12 條的相關規(guī)定。。然而,筆者認為,這并不影響兩者具有共同的內容以及相通的屬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刑事辯護與法律幫助所具有的三個方面的共性:一是“洗冤”,二是維權,三是其他方面的法律幫助。
首先,刑事辯護與法律幫助都具有“洗冤”的職責。人們對刑事辯護意義和價值的分析,通常將“辯冤白謗”視為第一天職,甚至視之為刑事辯護律師的最高境界。但是,應該看到,這并不僅僅是辯護律師的職責,顯然,對值班律師來說,如果認為案件中的被追訴人系冤屈,同樣應當承擔為其“洗冤”的職責。在這個意義上,《刑事訴訟法》第36 條第1 款和《指導意見》第12 條第5 項所規(guī)定的法律幫助的內容有所體現(xiàn),即值班律師可以“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其中,應當包括提出無罪的意見,這與刑事辯護的“辯冤白謗”是一致的。其次,兩者都承擔“維權”和提供其他法律幫助的職責。一方面,刑事辯護的全覆蓋是現(xiàn)代刑事訴訟文明化發(fā)展的必然要求,而“刑事辯護全覆蓋”是指所有刑事案件中的所有受到刑事指控的人在刑事訴訟的所有階段都能獲得辯護,因此,并不是只有無罪的案件才需要刑事辯護。另一方面,現(xiàn)代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中,經過法院宣告無罪的往往只是極少數(shù),在我國每年超過100 萬進入刑事司法程序的案件中,法院宣告無罪以及檢察機關撤回起訴的案件數(shù)量極少,如果律師辯護僅對這些極有限的刑事案件發(fā)揮作用,那么刑事辯護全覆蓋就不可能實現(xiàn)。
最重要的是,刑事辯護的意義是多方面的,這是由刑事辯護的職責所決定的。除了《刑事訴訟法》第36 條、第37 條等相關的條文規(guī)定之外,筆者將刑事辯護的職責概括為“有時去洗冤,常常去維權,總是去幫助”,這一句式仿照特魯多醫(yī)生的墓志銘“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因為兩者在內涵上確有相似之處。對醫(yī)生來說,能治愈的病癥是有限的,而在不能治愈時,總是需要為患者提供消除痛苦或是減輕痛苦等幫助,即使無法提供這樣的幫助,醫(yī)生也應當對患者進行安慰。對辯護律師來說,尤其是在刑事辯護全覆蓋的背景下,需要“洗冤”的案件雖然很有限,但是,即使案件無冤可洗,卻也可能因為職權部門辦案中的侵權行為而需要為當事人維權;倘若并無因侵權而需要維權的情形,當事人需要其他方面的法律幫助的情形,卻是普遍存在的,諸如被追訴人需要了解指控的性質、證據(jù)與法律適用等,以及辯護律師為其提出申請改變羈押措施等。正是刑事辯護職責的廣泛性可以與值班律師的法律幫助的內容多樣性相契合,使我們有理由在刑事辯護與法律幫助存在共性的基礎上,肯定《指導意見》所要求的有效法律幫助對促進被刑事追訴之人權利保障所具有的積極意義。
7. 如何有效解決“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問題
有觀點認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圖解決“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的悖論,因為在被追訴人不坦白的情形下,由于缺少有罪供述這一重要的證據(jù),最后很可能導致無法定罪而釋放被追訴人的情況?!吨笇б庖姟返? 條規(guī)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區(qū)別認罪認罰的不同訴訟階段,對查明案件事實的價值和意義、是否確有悔罪表現(xiàn),以及罪行嚴重程度等,綜合考量確定從寬的限度和幅度。”但是《指導意見》第8 條第2 款規(guī)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依照刑法、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根據(jù)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jié)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結合法定、酌定的量刑情節(jié),綜合考慮認罪認罰的具體情況,依法決定是否從寬、如何從寬?!薄罢J罪”對查明案件事實的價值和意義到底何在?筆者曾撰文主張,認罪認罰從寬中的“認罪”,應當作為一項證據(jù)?!?4〕參見王敏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疑難問題研究》,《中國法學》2017 年第1 期?!罢J罪”在不同案件中的價值是不一樣的。在有些案件中,被追訴人是否認罪對于案件的偵破甚至具有決定性的作用,這時就要避免“坦白從寬、牢底坐穿”的現(xiàn)象。刑事訴訟法和《指導意見》都規(guī)定,重罪重刑案件同樣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但是從寬的幅度到底如何確定?在試點階段存在“3、2、1”階梯式從寬量刑模式,即在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可以在基準刑的基礎上從寬幅度最高至30%,起訴階段最高的量刑折扣為20%,審判階段最高的量刑折扣為10%。筆者贊成此種模式的核心含義,即“越早認罪從寬幅度越大”,但是反對這種過于僵化的從寬量刑模式,因為每個案件情況是不同的,遇到有些特殊情況的案件時,可能需要打破此種僵化的模式。例如,審判階段也有可能需要20%從寬量刑幅度。更重要的是,如果此種模式絕對化,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無期徒刑的案件應當如何計算30%、20%和10%的從寬幅度,這顯然是無法實現(xiàn)的。〔25〕參見王敏遠:《刑事訴訟法修改重點問題探討》,《法治研究》2019 年第2 期。只有將“認罪”對查明案件事實的價值納入從寬幅度的考量因素中,才可能全面實現(xiàn)從寬量刑機制的合理性。“認罪”不僅具有量刑的刑罰價值,還應當肯定其證據(jù)價值。“認罪”作為供述,往往是證明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必要的一環(huán),有時是基礎性的一環(huán)。如何將“認罪”對查明案件事實的價值納入從寬幅度的考量因素中?這就是個需要研究的問題。
囿于筆者研究的局限性與論文的篇幅,我們只是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踐中需要研究解決的部分問題,進行了初步探討,更多的問題以及更深入的研究,有待實踐的不斷發(fā)展和研究者的不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