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正建
內容摘要:蒙書的定義應該再嚴格一些,要研究其性質以及與民間讀物、通俗讀物的異同。在作性質判斷時,要考慮當時人將其視為什么性質的書(《書志》的分類也是一種參考)。而且,即使確定了蒙書范圍,也要區(qū)別蒙書與童蒙書,要從作者的意見出發(fā),將童蒙書與非童蒙書區(qū)別開來。換言之,要區(qū)別兒童讀過的書(如《孝經》《論語》)與兒童讀物(如《千字文》《蒙求》),前者未必是童蒙書。
關鍵詞:蒙書;童蒙書;通俗讀物;兒童讀物;書志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1-0090-05
Abstract: Regarding the study of ancient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general, the researcher believes the definition of childrens teaching texts should be more systematic, and that it is necessary to study the essenti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se texts and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folk or popular literature. While judging the nature of these texts, it is suggested to consider what kind of books were regarded as appropriate for children at that time(the classification in Shuzhi, a classic text that classified and introduced books, provides a frame of reference). Within the scope of childrens teaching texts as well, it is also necessary to differentiate teaching from general reading material. In other words, it is necessary to differentiate the books read by children, notably the Xiaojing(Book of Filial Piety)and Lunyu(Analects of Confucius), from childrens books like Qianziwen(the“Thousand Character Essay”)and Mengqiu(a literary primer); the former might not strictly be childrens books.
Keywords: childrens teaching texts; childrens books; popular literature; books for children; Shuzhi
由于敦煌寫本中保留了大量不見于現(xiàn)存史籍中的蒙書資料,因此自從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以來,蒙書研究就是敦煌寫本研究的一個重點,歷史學、文學、語言學等各領域專家對此進行了大量研究,涉及蒙書的定義、范圍、敘錄、???,蒙書具有的價值、與教育的關系,蒙書內容反映的各類思想,等等,成果眾多,成就斐然。其中鄭阿財、朱鳳玉所著《敦煌蒙書研究》[1]是對敦煌蒙書全面研究的一個集大成者。該書許多觀點給后來的研究以非常大的影響,在蒙書研究學術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此書之后,似乎再也沒有全面研究敦煌蒙書的比較厚重的著作了。
本文無力全面梳理對蒙書的研究,僅想就其中一個很小的方面談談自己不成熟的看法。這個很小的方面就是關于蒙書與童蒙書的關系,兼及蒙書范圍。
關于蒙書的范圍,很多學者都進行過討論。按照張新朋的梳理,主要有三家觀點:
東野治之《訓蒙書》一文從抄手的角度入手,以“學仕郎(學士郎)”“學郎”“學生”“學士”為標準,認定《毛詩》《論語》《孝經》《開蒙要訓》《兔園策》《殘卜筮書》《吉兇書儀》《太公家教》《百行章》《孔子項讬》等26種,47件。
汪泛舟《敦煌的童蒙讀物》認為有二十多種,二百多個卷號,按內容、性質、重點分為“識字”“教育”“應用”三類,并以《字書》《雜集時用要字壹阡叁伯言》《開蒙要訓》《李氏蒙求》《姓氏書》《姓氏雜寫》《太公家教》《新集文詞九經抄》《新集書儀①吉兇書儀》等為例,略作介紹。
鄭阿財、朱鳳玉《敦煌蒙書研究》主張結合寫本內容、性質功能、編撰目的動機、流傳抄寫情況及抄者身份等因素來判斷,認定《千字文》《開蒙要訓》《雜抄》《蒙求》《新集文詞九經抄》《百行章》等25種,250件。[2]
張新朋比較贊同《敦煌蒙書研究》的觀點,認為該書所立標準較為全面具體,也相對嚴格一些。但他也沒有否認其他兩家的說法,最后的結論是:
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的童蒙教材是較為豐富的,依其內容而言,有《千字文》《開蒙要訓》《雜集時用要字壹阡叁伯言》《百家姓》等積字成篇、或韻或否的基礎識字教材,也有《蒙求》《兔園策府》《雜抄》《古賢集》等兼顧知識、以廣見聞的知識類教材;有《太公家教》《崔氏夫人訓女文》《百行章》《夫子勸世詞》等訓誡為主、以求養(yǎng)正的德行類教材;也有《論語》《孝經》《殘卜筮書》《書儀鏡》《立成算經》等求取功名或經世致用的高級教材……我們不難看出當時敦煌地區(qū)的人們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和教育繁榮的基本面貌。敦煌文獻中數(shù)量眾多、品類齊全的童蒙課本,正是在這種濃厚的興學重教的氛圍下產生的。[2]
除這三家外,研究蒙書比較重要的還有牛來穎在張弓主編《敦煌典籍與唐五代歷史文化》中寫的一章《蒙書》。在此章中,牛來穎并沒有給出蒙書的定義和范圍,而主要由歷代(特別是宋以后)《書志》來討論蒙書,指出《中國叢書綜錄》將蒙書分別列入經部和子部,反映了“對蒙學內容的界定與性質劃分的兩難境況”;又說從宋以后“至張之洞《書目答問》,始于四部外,另立《童蒙初學各書》之目,收錄《李氏蒙求》《十七史蒙求》”。從具體敘述看,特別敘述了蒙書中的“蒙求體”“家教類”蒙書,以及蒙書中的類書與書抄[3]。
此外,還有金瀅坤《唐五代敦煌寺學與童蒙教育》一文。文章雖不是專門研究蒙書,但涉及童蒙讀物,通過學士郎抄寫的書籍,判定當時“敦煌10所寺學中學士郎所實用的讀物可分為蒙書、儒家經典、詩文、書信、佛教等幾大類,共計58件,29種,其中蒙書21件,儒家經典8件,詩文類17件,書信類6件,佛教類5件,其他1件,基本上都屬于童蒙的課本和讀物?!盵4]其中蒙書9種分別為《百行章》《太公家教》《崔氏夫人訓女文》《王梵志詩》《千字文》《開蒙要訓》《雜抄》《事森》。
我們注意到,上述研究中,張新朋將舉出的所有蒙書稱之為“童蒙教材”或“童蒙課本”;汪泛舟則稱之為“童蒙讀物”;金瀅坤也稱之為“童蒙的課本和讀物”??傊紝⑵湟暈閮和瘜W習用的課本。但東野治之不同,只稱其為《訓蒙書》,不僅不視為童蒙書,而且區(qū)別了家訓書與蒙書,合稱“訓蒙書”。《敦煌蒙書研究》也似有意不用《敦煌童蒙書研究》為書名,即似乎并沒有完全將《蒙書》與童蒙書等同{1}。
但是我們要指出,由于蒙書性質的不確定性,因此《敦煌蒙書研究》在對蒙書的具體敘述中往往使用了蒙書、通俗蒙書、童蒙用書、啟蒙教材、庶民教材、通俗讀物、民間讀物等不同說法。
特別是,除了一些被認定為童蒙讀物(這種認定往往也是推測,例如《武王家教》《辯才家教》)的蒙書外,《敦煌蒙書研究》將大量蒙書都說成既是童蒙讀物,也是一般民眾的讀物,例如《俗務要名林》《孔子備問書》《古賢集》《太公家教》《新集嚴父教》、一卷本《王梵志》等;還有的蒙書則只說是蒙書(通俗蒙書或民間教育的通俗讀物),不說是童蒙書,如《雜抄》《新集文詞九經抄》《百行章》等;更有連蒙書也不提,只說是“通俗字書”如《碎金》,以及“女訓”類作品如《崔氏夫人訓女文》等{2}。后來,鄭阿財、朱鳳玉在《開蒙養(yǎng)正》一書中,又將《上大夫》《千字文》《開蒙要訓》《百家姓》《九九表》《古賢集》《孔子備問書》《太公家教》《新集嚴父教》《崔氏夫人訓女文》《辯才家教》《新集文詞九經抄》等明確列為“童蒙教材”[5]。
之所以會產生這些不同說法,我想就是因為沒有區(qū)別蒙書和童蒙書的緣故。就像《孝經》《論語》等都可以是童蒙學習的教材,但不宜稱為童蒙書一樣,童蒙書應該有它比較嚴格的范圍,似乎不宜將用于一般庶民教育的民間讀物稱為兒童用的蒙書。
那么如何來區(qū)別呢?我想還是應該尊重當時人特別是作者的意見,通過作者的序言來予以區(qū)分。凡是作者為一般民眾而編撰,沒有特意指出是為兒童學習編撰的,屬于一般民眾的通俗讀物、民間讀物(或也可以說是通俗蒙書);凡是作者明確說是為兒童學習而編撰的,則屬于童蒙書。
先舉幾個非童蒙書的例子。像《崔氏夫人訓女文》,一般都承認是“女子臨嫁時,母親的告誡訓示”,則決非兒童學習的教材是可以肯定的{3}。此外如:
1. 《碎金》序中說由于很多俗難字,“不在經典史籍之內”,導致常人“口則言之,皆不之識”,“至于士大夫及轉學之客,貪記書傳典籍之言計,心豈暇繁雜之字?”{4}[1]107編寫這部《碎金》就是為這些“士大夫及轉學之客”服務的。從編撰宗旨看,與兒童教育似乎沒有關系。因此《敦煌蒙書研究》也不說它是童蒙書,只說它是通俗字書。
2. ?《雜抄》序中說編撰此書是為了“照察”天地之玄、祖宗之源、人事之矣,最后說“余因暇日,披覽經書,略述數(shù)言,已傳后代云耳”[1]170。從編撰意圖看,是要編一種他認為很重要的知識性圖書,以傳后世,并非為兒童學習而編撰。《敦煌蒙書研究》有時認為它是“為庶民教育而編”的。
3.《兔園策府》是杜嗣先奉蔣王教而作,序中說“忽垂恩教,令修新策。今乃勒成一部,名曰《兔園冊府》,并引經史,為之訓注……傳之君子,有慚安國之言;懸之市人,深乖呂韋之旨?!盵1]266-267由此而知,這是為君子而作(或曰為士人對策而作)的文字,最初與兒童教育無關{5}。
4. 《新集文詞九經抄》序言說是“包括九經,羅含內外,通闡三史,是要無遺,古今參詳,禮儀咸備”,是“以群書纂義,且濟時須”,即以群書的要義來應付現(xiàn)實需要,最后達到“訓俗安邦”和“正心”的目的{1}[1]299,并非為兒童學習而編撰,所以《敦煌蒙書研究》有時認為它是一部“擷取九經諸子之要言與圣賢文章之粹語,摘抄輯錄以資研讀檢索的編著”{2}[1]299。
5. 《文詞教林》序言中說“故以鳩書摘義,理義相扶,刪簡繁文,通羅內外,援今引古,是要無遺,政(正)俗匡家,咸由此起”[1]315,明確說編撰此書的目的是“正俗匡家”,針對的是“俗”和“家”,顯然對象是整個社會和所有民眾?!抖鼗兔蓵芯俊肪蛯⑵涠ㄎ粸椤坝栒]類讀物”或“通俗讀物”[1]314,320。
6. 《百行章》為杜正倫所作,在序言中作者認為光學不做是不行的,“但以學而為存念,得獲忠孝之名,雖讀不依,徒示虛談,何益存忠?”,批評了“廣學不仕明朝,侍省全乖色養(yǎng),遇沾高位,便造十惡之愆;未自勵躬,方為三千之過”的現(xiàn)象,然后說編寫此書的宗旨為:“每尋思此事,廢寢休餐,故錄要真之言,合為《百行章》一卷。臣以情愚智淺,采略不周,雖非深奧之詞,粗以誡于愚濁?!盵1]326可見《百行章》的編寫是為了勸誡“愚濁”,不僅要學習忠孝也要實行忠孝,與兒童教育無關。所以《敦煌蒙書研究》也說它是“庶民啟蒙的教材”[1]344。前述金瀅坤文雖然認定它是童蒙讀物,但也說“《百行章》……主要從《論語》《孝經》中摘引忠孝節(jié)義‘要真之言,以‘忠孝等德行等標準指導兒童和士人的學習、生活和仕宦等‘百行?!盵4]117說它“指導兒童”并無證據,指導士人則是確然無疑的。
7. 《辯才家教》序中說“昔辯才者,是不可思議人也,是善知識,教化閻浮提眾生成道,免墮迷愚之中,癡頑之類?!盵1]390分明說是要“教化”眾生,本與兒童教育無關,不知《敦煌蒙書研究》為何要說它是“寺院用來教育童蒙而編的德行教材”[1]388。不過該書在后面又說“《辯才家教》是以普通老百姓為對象,以明哲保身為主要目的,內容多為品德陶冶與行為規(guī)范,是一本帶有濃厚佛教勸世色彩的家教類蒙書”[1]397,將此書的服務對象擴大到“普通老百姓”。
以上7種蒙書,從作者序中的編撰主旨看,都不是為兒童編寫的,所以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童蒙書,甚至是否蒙書都有疑問。那么真正的童蒙書有哪些呢?我們再從作者序言出發(fā)舉幾個例子。
1. 《新合六字千文》開頭說“鐘銖撰集千字文,唯擬教訓童男”[1]48,明確說出了編撰的目的是為了教育兒童。
2. 《開蒙要訓》結尾有云:“筆硯紙墨,記錄文章。童蒙習學,易解難忘”[1]60,也明確說用于“童蒙”的學習。
3. 《蒙求》序中說“安平李瀚著《蒙求》一篇,列古之人言行美惡,參之聲律,以授幼童……易于諷習,形于章句,不出卷而之(知)天下,其蒙求哉!”[1]232這里更明確地說是為“授幼童”而編撰的。
4. 《太公家教》在序中說“討論墳典,簡擇詩書,依經傍史,約禮時宜,為書一卷,助誘童兒,流傳萬代?!盵1]350也是明確說編寫的目的是要“助誘童兒”。
以上4種,從作者序中的編撰旨趣看,都明確說是為了教育兒童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童蒙書。
雖然兒童可以讀許多書,但并非兒童讀的書都可以稱為兒童讀物,并非都是童蒙書,《孝經》《論語》《卜筮書》等不必說了,前述7種民間讀物嚴格說也并非童蒙書。因此似乎應該區(qū)分兒童讀的書和兒童讀物,區(qū)分一般蒙書和童蒙書,甚至一般蒙書包含哪些,也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討論。
前述牛來穎文指出蒙書在歷代《書志》中的兩難地位,其實這種兩難是有原因的,即《書志》的歸類并不以論著針對的對象為分類標準,不會因編寫對象是兒童或是成人或是士人或是僧人而改變分類,所以一千多年來都沒有專門的“蒙書”類{3}?!稌尽分荒軓臅膬热莩霭l(fā)分類,而不論讀者對象。牛來穎文主要舉了宋代以后《書志》的例子,其實從《隋書·經籍志》到《宋史·藝文志》(以下簡稱為《隋志》《舊唐志》《新唐志》《宋志》)均是如此。例如:《千字文》《要用雜字》《童蒙訓》等書,因其識字性質,無論《隋志》《舊唐志》《新唐志》還是《宋志》,都列入經部小學類;《蒙求》《續(xù)蒙求》等蒙求書,因其類書性質,在《新唐志》中歸入子部雜家(實即類書),在《宋志》則歸入子部類事類;《百行章》因其宣傳忠孝,《新唐志》列入子部儒家,《宋志》列入子部雜家;權德輿的《童蒙集》(這可能是“童蒙”一詞的首次出現(xiàn)),其實是他兒童時的作品集,因此被《新唐志》歸入集部別集類;《兔園策》只出現(xiàn)在《宋志》中,分別被歸入集部別集類和文史類?!锻脠@策》之所以被歸入“文史”類,是將其視為作文所用的著作了。由此可見,從《書志》來討論蒙書或童蒙書產生的困惑,原因在于我們現(xiàn)在的分類標準,與古人的看法是很不相同的。
本文的簡短結論如下:
1. 蒙書的定義似乎還要再嚴格一些,是啟蒙書還是童蒙書,標準是什么,與民間讀物、通俗讀物如何區(qū)分(也許很難區(qū)分),都還要進一步思考。在作性質判斷時,要考慮當時人的想法,即考慮當時人將其視為什么性質的書(《書志》的分類也是一種參考意見)。
2. 即使確定了蒙書范圍,也要區(qū)別蒙書與童蒙書,要從作者的意見出發(fā),將童蒙書與非童蒙書區(qū)別開來。
3. 要區(qū)別兒童讀過的書(如《孝經》《論語》)與兒童讀物(如《千字文》《蒙求》),前者未必是童蒙書。
本文在提交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與浙江大學主辦的“敦煌學學術史研討會暨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2019年理事會”時,得到了鄭阿財先生的肯定,并且通過交流,也知道了鄭阿財先生在撰寫完成《敦煌蒙書研究》大作后,一直在思考關于蒙書或童蒙書的界定問題,大致想法與我有共通之處{1},期盼能早日見到鄭先生的新作問世。
由于筆者關于蒙書的研究涉獵不多,因此以上提出的問題以及關于區(qū)分蒙書和童蒙書的建議是否妥當,是否切實可行,都希望能得到各位賢達的指教。
參考文獻:
[1]鄭阿財,朱鳳玉.敦煌蒙書研究[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
[2]張新朋.敦煌寫本《開蒙要訓》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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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瀅坤.童蒙文化研究: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115.
[5]鄭阿財,朱鳳玉.開蒙養(yǎng)正[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