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萍
魯迅先生在1935年幫助蕭紅出版了《生死場》這部中篇小說,也是第一次把“蕭紅”這個筆名推向文壇,從此,蕭紅以“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魯迅《〈生死場〉序》)給文壇帶去了東北大地的哀與樂,生與死。蕭紅是異常尊敬魯迅的,她牢牢記住了魯迅的話,不相信小說學(xué)所認為的那一套,而是堅信“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聶紺弩《蕭紅選集序》)。遺憾的是,魯迅在1936年去世了,他無法看到被自己提攜起來的蕭紅此后創(chuàng)作上的成長,更無從目睹蕭紅生命盡頭創(chuàng)作的傳世之作《呼蘭河傳》。
《呼蘭河傳》是蕭紅自我的微觀世界擴展為一個大世界的明證?!逗籼m河傳》可以是小說,可以是散文,樸素而優(yōu)美,單純而深刻。蕭紅是如何成就《呼蘭河傳》的?或者說,蕭紅是如何把她的自我融解在《呼蘭河傳》里的?
蕭紅的少女時代是單純倔強、不諳世事的。她的單純倔強表現(xiàn)在反叛家庭很有勇氣很果決。當蕭紅還是張乃瑩的時候,在19歲那年,父親令她中斷學(xué)業(yè)回家和未婚夫汪恩甲完婚,婚姻當然是父母包辦的,少女時代的張乃瑩當然不服。父親、繼母、舅父、伯父等聯(lián)合起來管教她,揚言“要打斷這小犟種的腿”(張抗《蕭紅家庭情況及出走前后》)。在那個時代父母包辦婚姻是常態(tài),每個人都呼吸著時代的空氣,個人的觀點順應(yīng)著時代的觀點,個人很少堅持己見。但是那又是一個特殊的時代,“五四”以來女性的離家出走是現(xiàn)代知識女性普遍的行為方式,蕭紅浸潤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不甘于簡單的世俗人生,反叛的觀念更占上風。她穿著一件藍士林布大衫,空著手坐著拉白菜的馬車離開了家,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這個家。
蕭紅的走投無路促成了她和蕭軍傳奇性的相逢與結(jié)合,為張乃瑩成為寫作的悄吟做著鋪墊。當蕭紅懷著身孕被棄在旅館充當人質(zhì)的時候,蕭軍英雄般的挺身而出救出蕭紅。從此他們同居在一起,吃著黑列巴蘸著白鹽度蜜月。后來搬到商市街25號,依然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在蕭軍的鼓勵下,張乃瑩開始以“悄吟”的筆名寫作,這一時期的貧乏的物質(zhì)生活,尤其是她日常生活中經(jīng)歷的饑餓和寒冷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得到印證。
一個人可以餓到什么程度呢?《餓》專事寫?zhàn)I: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地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寒冷也是不可抵御的?!蹲钅┑囊粔K木柈》里寫冷:
脫掉襪子,腿在被子里面團卷著。想要把自己的腳放到自己肚子上面暖一暖,但是不可能,腿生得太長了,實在感到不便,腿實在是無用。在被子里面也要顫抖似的。窗子上的霜,已經(jīng)掛得那樣厚,并且四壁的綠顏色,涂著金邊,這一些更使人感到冷。兩個人的呼吸象冒著煙一般的。玻璃上的霜好象柳絮落到河面,密結(jié)的起著絨毛。夜來時也不知道,天明時也不知道,是個沒有明暗的幽室,人住在里面,正象菌類。
所謂饑寒交迫,也不過如《搬家》里所寫:
把手放在鐵爐板上也不能暖了,爐中連一顆火星也滅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樣的鐵條,怎么敢去接近!我餓了,冷了,我肚痛,郎華還不回來,有多么不耐煩!連一只表也沒有,連時間也不知道。多么無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象落下井的鴨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絕。肚痛,寒冷和饑餓伴著我,……什么家?簡直是夜的廣場,沒有陽光,沒有暖。
她對冷暖的體驗真實、細膩而新鮮。經(jīng)歷過的人立刻會意,但沒人能寫出來。比如《新識》寫她進到溫暖的屋子里,能夠體驗到“我受凍的腳遇到了熱,在鞋里面作癢。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著好了!”
現(xiàn)代著名文學(xué)批評家胡風為《生死場》寫了后記,并讓自己的夫人梅志多看看此書,說“這是有著天才閃光的作品”,“你看她的感覺多敏銳,寫人物自然風景不受舊的形式束縛,這正是她獨特的風格,這是近年來不可多見的作家!”(梅志《“愛”的悲劇》)蕭紅這種獨特的風格在《呼蘭河傳》里達到了一種更高一層的境界。
《呼蘭河傳》像是命運對蕭紅的文學(xué)事業(yè)做一次刻意的成全,完成《呼蘭河傳》不久,蕭紅的生命就隕落了。沒有《呼蘭河傳》,蕭紅的文學(xué)生涯將要遜色很多;有了《呼蘭河傳》,蕭紅的才華和心緒有了最熨帖最細致的表達。她的故土,那不起眼的,平凡的北中國的一個小縣城——呼蘭就具有了特別的文學(xué)魅力。
在《呼蘭河傳》里,蕭紅與童年的自己張乃瑩匯合了,詩趣與童趣,同情與悲憫,憂慮與批判種種蘊含使得《呼蘭河傳》具有淳樸的獨創(chuàng)性和詩意的魅力。
《呼蘭河傳》的敘事情調(diào)具有電影式的空間敘事方式,由遠及近,由外入內(nèi),從容不迫。從第一章北方的嚴寒開始,“嚴寒把大地凍裂了”,“人的手被凍裂了,”“水缸被凍裂了;井被凍住了;大風雪的夜里,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本文引用《呼蘭河傳》文字皆以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為準)然后在蒼茫混沌的自然氣象中呼蘭河小城岀現(xiàn)了。蕭紅的敘事方式像電影中的長鏡頭,從外部環(huán)境開始緩緩地推近,直到你看清了呼蘭河的大街小巷,看清了街道上的商鋪、藥店、學(xué)校,還有大泥坑子。鏡頭一轉(zhuǎn),又看到了一群不幸的人,那些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生老病死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辦理的人。賣豆芽菜的王寡婦,為驢子哭瞎了眼睛的婦人,活活餓死的私生子。
小胡同里賣麻花的,賣豆腐的,看火燒云的男女老少也都是小民,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huán)地走,自古也就這樣的了。緊接著第二章敘事空間轉(zhuǎn)向這一方小民的精神生活,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些都是這一方的民風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