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父親送來一袋在自家樓頂種的蔬菜,有絲瓜、茄子和苦瓜。做午飯時我準備炒盤絲瓜,削絲瓜皮時突然想起,父親以前常用絲瓜皮攤蛋餅,味道清香。
絲瓜皮味甘,性涼,于是我把削下準備扔掉的絲瓜皮洗凈切碎,加入蛋液,攤出的蛋餅是熟悉的味道—父親手藝的味道。
事實上,在父親手上少有被浪費的食材。有這種“變廢為寶”手藝的還有我大姨。家族里,她的命運最為坎坷。年輕時丈夫病逝,守寡的她獨自拉扯3歲的女兒;再嫁后遇人不淑,又有了個兒子,卻仍是獨自拉扯;女兒長大結(jié)婚后又患病,離異后帶幼女與大姨同住,一家子全靠大姨支撐。退休后,大姨做了好幾份鐘點工,還去餐館打工,節(jié)假日最繁忙時每每要忙到深夜。
母親常與她通電話,兩人聊的最多的是些市井日常,譬如大姨告訴她哪里的超市打折,哪里的新店搞促銷,或是碰上鄉(xiāng)民挑來的胡鴨,買了兩只,分給母親一只。這種胡鴨瘦肉多,最宜煲湯。
我曾以大姨為原型寫過一部中篇小說《征婚》:
“在劉美琴手里,柚子皮、橘子皮、大蒜須、芹菜葉子、豌豆皮……這些沒用的邊角料,都可以做成菜,而且這些菜絕不會將就、湊合,出鍋后色澤鮮艷,滋味飽滿,有著不可替代的獨特。這是什么?是天分!劉美琴把菜挑挑洗洗,該煎的煎,該鹵的鹵,滿是油污的狹小廚房里升騰起一股子暖心暖肺的香氣。”
大姨做鐘點工,其中一份工作是給一家旅游公司燒午飯。公司的人都夸大姨手藝好,這讓大姨很高興。她有時會做點小菜,泡蘿卜皮、豆豉大蒜須……這些用邊角料制作的美食很受歡迎,雖然這些家常菜似乎上不得臺面。
大姨在那家公司燒了幾年午飯,有親戚讓大姨向?qū)Ψ教岢鰸q點工資,大姨一直沒提。公司的人待她不錯,有一回她遇上難事,公司領(lǐng)導主動幫忙解決。大伙兒對她的手藝也很肯定,有次公司請客,讓大姨燒了一桌菜,大家吃得很高興,客人直夸大姨手藝好。這些對大姨來說,比工資更值錢。
大姨燒的都是家常菜、時令菜,她的“買菜經(jīng)”就是蔬菜自然成熟、大量上市時,價錢最便宜,味道也最好,那些反季節(jié)的菜沒法比。
“立秋栽蔥,白露栽蒜?!薄邦^伏芝麻二伏粟,三伏正好種蘿卜?!边@些有關(guān)種植的民諺和大姨的“買菜經(jīng)”說的是同一個道理—什么季節(jié)吃什么,不到季節(jié)甭心急。
端午節(jié)前,家里的鐘點工打電話給我,說她包了些粽子給我送來。我拿了些水果去院外等她,這時旁邊小發(fā)廊的女店主和一位大媽從店內(nèi)出來,邊走邊你推我讓著說:“不是什么值錢東西,自己曬的,大家嘗嘗?!迸曛靼岩话鼥|西往大媽手中塞?!袄铣阅愕脑趺春靡馑迹 薄笆裁丛?,幾把豆角干又不值錢!”最終,大媽收下豆角干,結(jié)束了推讓,兩人笑著道別。
鐘點工也來了,遞來的一袋粽子尚有余溫,是她下午抽空包的。正是晚飯時間,回家后我剝開一個吃,小小的粽子綴一顆紅棗,頗有滋味。
幾把豆角干,幾個粽子,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好意與溫情?。⌒南抡皣@,父親來電話,說大姨包了些小肉粽,明天給我拿些過來。
我剛上班那會兒,單位離大姨家近,中午常帶點鹵菜去蹭飯。大姨的日子不寬裕,但家里餐桌從不清寒,無關(guān)食材,是大姨的手法賦予了食材不一樣的風味,哪怕一碟腌西瓜皮也五味俱全,毫不簡陋。
縱是把老芥菜,在大姨手下也會煥發(fā)出另一種活力—燒開的鹽水泡兩三日,切碎同肉丁一起炒,下飯下面皆宜。大姨住得離江邊近,有時碰見小魚小蝦,就替我父母買些,她自己留些。擱點兒油,用小火把小魚一條條煎酥,便成了道好菜。
那些廚房里的壇壇罐罐中,你以為浸漬的只是蘿卜纓子和白菜幫子?那里面存的是過日子的熱情與傳承。一個家庭的掌勺者立于灶頭,哪怕最不好的年景,鍋內(nèi)只是最普通的食材,加些韭、蔥、蒜或自制醬料,經(jīng)由一雙用心的手,粗瓷碗中等家人歸來的飯菜,便是讓他們一生難忘的味道。
貫穿在尋常食物中的經(jīng)驗,仿佛一種堅韌綿長的意志,陪伴人過下去。
有時,我甚至覺得,正是一日三餐的操持,才使大姨在如此坎坷的命運里挺了下來。她享受買菜還價的樂趣、超市打折的樂趣、新店促銷的樂趣,一點點小甜頭便化解了生活原本巨大的苦,使之沒那么難以下咽?;蛟S,正是滲透在這些食材中的耐心,才使人暫時忘卻了日子中的煩惱與困厄。
有一次,我在中午時分路過一個偏僻小巷。巷中的舊房快要拆遷,有一個女人在門口起鍋炒菜,另一個女人在小凳上邊擇菜邊與她閑話。
“這病也不知啥時能治好。”擇菜的女人嘆了口氣。
“急不得,會好的。菜做好了我馬上送去?!背床说呐孙L風火火。
我特意放慢腳步,看到那房子門口的煤氣灶旁放著一盤豆渣和一碗打好的蛋液。鍋內(nèi)油熱,女人滑入蛋液,炒好雞蛋后倒入豆渣翻炒、調(diào)味、撒蔥,一盆菜三下五除二出鍋。另一個灶頭用砂鍋燉湯,女人一揭蓋—幾條不大的鯽魚燉成乳白的湯。
香氣在秋風中傳得老遠,驅(qū)散了寒意。
女人麻利的手法讓我想起大姨。多年前在她家吃飯,她在狹小的廚房忙碌,有如變戲法般,東一撮西一把,鍋中升起熱騰騰的香氣。這種手法,她還用來把舊窗簾拆了縫成沙發(fā)套,沙發(fā)套舊了改成椅墊,椅墊壞了扎墩布……如此循環(huán)往復,日子里的這些消磨,也可視為一種創(chuàng)造與撫慰吧。
今日的菜吃完,明日還要買,那么就有理由一趟趟去熟悉的小菜場。雖是四季里吃過許多遍的蔬菜,也還是有樂趣在其中。老王今天進了梔子花,可以炒韭菜;老劉攤上有魚雜,加點兒香菜、辣椒燴上一盤;老李快收攤時還余下一些茭白,皮相不好看,里頭卻是嫩白的,早上賣8元一斤,這會兒只要5元一斤,回去加點兒紅椒和肉絲能炒一盤。
大姨與我母親常聊的就是這些。這些小民之樂,使人在面對原本艱辛的生活時不由添了些力量—我的大姨,正是在流動不歇的熙攘中,在一日三餐的操持里,排解著煩憂,稀釋著苦楚,風塵仆仆而又篤定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