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嵩燕
1894—1895年,中日甲午一戰(zhàn),清軍在水陸兩線均告潰敗,曾經“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戰(zhàn)敗的清政府被迫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承認朝鮮獨立,割讓臺灣、澎湖列島,賠款2億兩白銀。消息傳來,舉國震動,人心思變。值此動蕩危亡之際,畢業(yè)于英國皇家海軍學院,多年任教于北洋水師學堂的嚴復走進了書齋,開始潛心翻譯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一書。
赫胥黎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擁護者,自稱“達爾文的斗犬”,《進化論與倫理學》一書的主旨就是在達爾文進化論的基礎上討論人類社會的倫理原則。嚴復在民族危亡之際選擇翻譯此書,正是要借助進化論思想警示國人: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公理,今日之中國要想避免亡國滅種的命運,必須奮起自強,救亡圖存。嚴復譯書的目的在于呼吁救亡,因此他只選擇了原書中他認為最符合當下中國需要的部分進行翻譯,并且在譯文后寫下了大量案語,結合現(xiàn)實,發(fā)揮己見。嚴復這部“評論版”的譯作于1896年完成,1898年以《天演論》之名正式出版。據(jù)統(tǒng)計,《天演論》問世后先后刊印過三十多個版本,其中流傳最廣的是1905年商務印書館的鉛印本,這個版本一再重印,到1921年已印了20版。2014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嚴復全集》收錄了《天演論》在不同時期的6個版本,對照參看,能夠透視出嚴復思想前后的微妙變化。
《天演論》直面近代中國救亡圖強的時代主題,為困頓與求索中的中國人提供了新的思路,在思想界引起巨大震動,并且迅速風行全國,“天演”“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詞匯一時間成為了知識界、媒體熱烈談論的高頻詞匯。流風所及,有的學校將《天演論》列為教材,有的教師讓學生做“物競天擇”的命題作文,更有不少愛國青少年自號“競存”“適之”?!短煅菡摗妨鞑紨?shù)十載,影響了幾代中國人,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胡適、魯迅、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等人都曾研讀過《天演論》。
從《天演論》問世之后數(shù)十年間中國社會的思想演進和歷史發(fā)展進程來看,《天演論》的出版?zhèn)鞑?0世紀的中國人開拓出了一種全新的世界觀,為此后數(shù)代人的成長提供了精神力量和思想資源。同時,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和革命者們又是在不斷與《天演論》對話的過程中,開辟了新的理論境界,為中國的變革發(fā)展指引方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天演論》堪稱是20世紀中國革命的序言。
嚴復在《譯〈天演論〉自序》中說:赫胥黎氏此書“于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致意焉?!边@句話清晰地表明了嚴復譯述《天演論》的用心所在——為國勢危如累卵的中國尋找“自強保種”之道。這種強烈的現(xiàn)實指向性就決定了,嚴復想介紹給中國人的,不是生物學和人類學意義上的生物進化論,而是社會學和政治學意義上的社會進化論。同時,嚴復所要闡發(fā)的,也不是純粹赫胥黎或者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而是在取舍匯通赫、斯二氏觀點的基礎上,根據(jù)中國的救亡需要進行了創(chuàng)造轉化的中國版進化論——“天演論”。
《天演論》所闡釋的“優(yōu)勝劣敗,適者生存”的公理,對于經歷了甲午、庚子國恥之后的中國人猶如當頭棒喝,激發(fā)了無數(shù)愛國青年奮起救國、變革自強的心志。然而現(xiàn)實之中,戊戌變法的失敗澆滅了志士仁人對自上而下改革的希望,八國聯(lián)軍入侵、《辛丑條約》簽訂,更使得國人喪失了對清王朝的最后一點信心。越來越多的愛國者開始認識到,要想“自強保種”,要想讓中國成長為“適者”和“強者”,必須走上推翻腐朽清王朝的革命之路。20世紀初年的中國,革命已是箭在弦上,正如孫中山所說,“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這一場不可避免的革命”。
為了論證革命的正當性,晚清革命派對深入人心的“天演論”進行了理論改造,為之注入了革命的品格。有的革命者從詞源上的解釋說:英文中革命叫作Revolution,進化叫作Evolution,可見革命就是“更進化”的意思。同盟會元老李石曾沿著這個思路進一步論證說:“社會由革命之作用而得進化,革命由社會之進化而得為正當。故社會愈益進化,革命愈益正當?!备锩姟榜R前卒”鄒容則不容置疑地斷言:“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爭存爭亡過渡時代之要義也?!蓖ㄟ^晚清革命派的論證和宣傳,嚴復的“天演論”脫胎換骨,升級成為了將“進化”和“革命”熔于一爐的“革命天演論”。
“革命天演論”不但為辛亥革命提供了理論支撐,更重要的是,它把“革命”論證為20世紀中國的“公理”和“公例”,使得革命的正當性深入人心,成為了新一代革命者的精神底色和思想基石。若干年后,當經歷了“革命天演論”洗禮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把目光轉向馬克思主義時,他們首先注意到的還是馬克思主義的革命進化論色彩。1921年,蔡和森在致陳獨秀的信中說道:“竊以為馬克思主義的骨髓在綜合革命說與進化說?!标惇毿阍诨匦胖姓f:馬克思主義所指示我們的在于,“我們固然不能忘了自然進化的法則,然同時我們也不能忘了人類確有利用自然法則來征服自然的事實”;人類“創(chuàng)造歷史之最有效最根本的方法,即經濟制度的革命”。顯然,中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和接受,是通過“革命天演論”這座橋梁完成的,而這座橋梁的第一塊基石就是嚴復的《天演論》。
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認為,整個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就是一部從低級向高級進化的歷史,人類社會的進化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終將會發(fā)展到一個盡善盡美的理想社會。嚴復在《天演論》中對斯賓塞的進步史觀大加贊賞,他說:“夫斯賓塞所謂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則必日進善,不日趨惡,而郅治必有時而臻者,其豎義至堅,殆難破也?!憋@然,嚴復對于人類社會(當然包括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前景所持的進步主義、樂觀主義態(tài)度,不僅僅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認知,更是一種對中國必將臻于郅治的殷切期盼和堅定信念。
然而現(xiàn)實之中,中國社會的“郅治”之境似乎遙遙無期。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締造了共和,但是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并未走上正軌,政治之亂象比之晚清有過無不及。曾經以為革命成功、肇建共和就能夠為中國帶來進步繁榮的革命志士,在悲憤中感嘆道:“無量頭顱無量血,可憐購得假共和!”革命者們要反思和回答的一個關鍵性問題是:辛亥革命為什么沒能為中國帶來真正的進步?進化論的堅定信奉者陳獨秀說:真正的革命是“一切事物革故更新之謂也”,但是“中國政治革命,乃革故而未更新?!币簿褪钦f,推翻了清王朝的政治革命僅僅實現(xiàn)了“革故”,但并未推動中國社會的“更新”,從這個意義上說,辛亥革命是一場未完成的革命。所以,中國還需要發(fā)動一場更大范圍更深層次的革命。
那么,今日之中國需要一場怎樣的革命才能完成真正的“革故更新”呢?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fā),李大釗以敏銳的眼光,迅速認識到這場革命將對20世紀人類歷史產生深刻的影響,他說:“20世紀初葉以后之文明,必將起絕大之變動,其萌芽即出發(fā)于今日俄國革命血潮之中,……俄羅斯之革命是二十世紀初期之革命,是立于社會主義上之革命,是社會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之采色者也。”李大釗從十月革命中看到了“世界的新文明之曙光”,也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前進方向:走向社會主義。只有立于社會主義上之革命才能徹底完成中國的“革故更新”,社會主義就是中國的光輝前景。
至此,嚴復所期盼的“郅治”終于有了明確的答案,中國版的進化論也向前又邁進了一大步——陳獨秀在1920年寫下了這樣的文字:“社會主義要起來代替共和政治,也和當年共和政治起來代替封建制度一樣,按諸新陳代謝底公例,都是不可逃的運命。……由封建而共和,由共和而社會主義,這是社會進化一定的軌道?!?h3>“唯物史觀是吾黨哲學的根據(jù)?!?/h3>
《天演論》的核心觀點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人類社會和自然界共同的規(guī)律,優(yōu)勝劣敗、弱肉強食是進化的必然結果;面對激烈的生存競爭,中國人必須奮發(fā)圖強,才能在現(xiàn)代世界獲得立足之地。嚴復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嚴酷自然法則來解釋近代中國的生存境遇,確實發(fā)揮了喚起危機意識、激勵“求變”“自強”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天演論”中也潛藏著一個悖論:如果說優(yōu)勝劣敗、弱肉強食是進化的法則,那么,帝國主義列強侵略處于弱勢的中國,是天然合理的嗎?
事實上,早在甲午戰(zhàn)爭期間,日本帝國主義分子就已經在利用達爾文進化論來為發(fā)動戰(zhàn)爭尋找理論依據(jù),他們認為日本和中國之間存在著“生存競爭”,“不吞噬對方就要被對方吞噬”。進入20世紀后,李大釗進一步注意到,日本國內出現(xiàn)了“地球之面積有限,人口之增庶無窮,吾人欲圖生存,非依武力以為對外之發(fā)展不可。蓋優(yōu)勝劣敗,弱肉強食,天演之義,萬無可逃者也”的論調。而后,歐洲列強之間的惡性競爭,更是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達爾文進化論足以為帝國主義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張目的事實,使得中國知識分子開始深刻反思:人類社會發(fā)展進化的動力是生存競爭嗎?身處強權世界的中國,如何才能不陷入生存競爭的叢林法則?有沒有一種超越進化論的理論,既能解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又能為弱小國家和民族反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提供理論支撐?
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很快就找到了一種基于進化論又超越進化論,能夠解釋人類社會的普遍規(guī)律又能引領中國革命方向的科學理論——唯物史觀。唯物史觀和進化論有明顯的相通之處,但二者的理論重心完全不同:達爾文的進化論意在揭示自然界的進化法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則力圖闡明了人類社會的進化之路;達爾文認為自然進化的動力在于生存競爭,馬克思認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動力在于經濟變動和階級斗爭。
進化論與唯物史觀的相通性,使得深受進化論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在理論上再向前邁一步,就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唯物史觀。李大釗把唯物史觀稱為“社會組織進化論”,把階級斗爭表述為“階級競爭”,都是以進化論為理論底色來解釋唯物史觀。可以說,進化論為中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理解和接受唯物史觀提供了理論通道。而李大釗等人之所以走向唯物史觀,是因為唯物史觀不但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提供了科學的解釋,同時也為積貧積弱的中國向何處去指明了方向:發(fā)動無產階級革命,推翻資產階級的統(tǒng)治和帝國主義的壓迫。這是中國共產黨立黨之初就為本黨設定的奮斗目標,而這個目標的設定,正是來自于第一代中國共產黨人對唯物史觀的深刻理解和堅定信仰?!缑珴蓶|在1921年1月給蔡和森的信中所明確表示的:“唯物史觀是吾黨哲學的根據(jù)?!?/p>
(作者系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文史教研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