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追尋”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書寫類型,這種書寫往往能穿越歷史的長河在文學長廊中留下動人心弦的精神閃光點,朱英誕的“追尋”書寫亦是如此,作者在詩歌的海洋中執(zhí)著地尋找“真詩”,并以此為基點建立獨特的詩學理想,同時,朱英誕以“夢”的幻想性為“追尋”書寫插上想象騰飛的翅膀,讓詩人得以在文學的世界中圓夢“母親”與“江南”,孜孜不倦的“追尋”姿態(tài)讓朱英誕思考自我與存在,從而抵達精神的家園與理想的彼岸。
關鍵詞:朱英誕;追尋;真詩;存在
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就與“追尋”有了不解之緣,整部文學史可以說是作家尋找精神家園的歷史,整個人類發(fā)展史也可以看作是人類不懈的尋找真善美、為尋找理想家園而不懈進步的歷史,執(zhí)著的追尋可以說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宿命。對于隱沒的詩人朱英誕來說,他在詩歌中的尋找更是如此。他的夫人陳翠芬曾說到:“整整半個世紀的日日夜夜,他的靈魂沉浸在詩的海洋里,不為名利,不計榮辱,讀書,寫詩,如醉如癡地鉆研是他的最大樂趣。”[1]327正是這種苦苦追尋的執(zhí)著精神,詩人建構了飽含個體生命感性體驗的詩歌王國與藝術花園。在藝術的王國中,朱英誕尋找到了母親,慰藉了自幼失母的隱痛:“青天老是蜷臥著/我也輕輕入夢/夜的深處是母親,”[2]尋找到了故土家園,撫平了漂泊游子的淡淡哀愁:“尋找著鄉(xiāng)愁的旅途/夢在裸體上漫步,”尋找到了精神的樂園,安撫了孤寂、凄苦的詩人靈魂,“歷盡了崎嶇的波折/我尋找著烏有之鄉(xiāng)”,同時,朱英誕以“夢”的幻想形式為詩歌的“追尋”主題增添豐富的含義,可以說,追尋在朱英誕的詩歌中,不僅僅是一種姿態(tài)更是一種常態(tài)化的存在。因此,本篇論文從朱英誕詩歌的“追尋”書寫入手,以期闡釋這一主題在詩歌中的含義,從而為朱英誕詩歌的解讀提供一種新的可能。
一.尋找真詩—在藝術花園中構建詩學理想
朱英誕曾說:“詩,夾著田野的氣息,如春風而夏雨,秋風而冬雪,點綴了我的一生,生命的四季”[3]160,如此發(fā)自生命本能的真誠熱愛足以令每代讀者動容。作為“廢名圈”的詩人,朱英誕的一生可謂平平無奇、默默無聞。然而,正是這樣一位疏于時代與文壇主流的詩人,卻留給我們將近三千多首詩歌。在朱英誕的詩歌中,“真詩”是其詩學理念的核心內容,主要指詩人真實地表達感性體驗的所觀、所思、所感,真摯地抒發(fā)感情。在詩人的詩學天地中,物物皆可歌詠,事事皆可抒懷,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皆是詩意:有“才有可愛的夢/便下了快雪/如一匹快馬/無籟輕輕的/馳過夜間”(《大雪散文詩》)中描繪雪花的活潑可愛;也有“凄涼如一片秋之葉的人/人影子如風/徐徐走過”(《秋日》)中抒懷寂寥悲秋之感;更有“我每每疑惑,這是夢呢/如果不是有著花木的香味/而且燈火逐漸稀少里/繁星格外的明亮了”(《沉默者》)的智性深思。在真詩的執(zhí)著書寫下,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如雪花、院落、晨光等之物,它們或可愛或破落或溫暖,這些平凡之物經過作者陌生化的描繪,每一個都透露著詩性的光芒。不僅如此,朱英誕還在詩歌中真摯地表達情感,將個體生命的感性體驗——思母、悲秋之感注入詩歌中,從而與人類的普遍情感之間產生了共鳴,極大地提升了詩歌的審美內涵與情感深度。
對于“真詩”的不懈追尋,使得朱英誕在藝術的花園中建構自己的詩學理想。朱英誕一生創(chuàng)作了三千多首新詩,在這不斷的詩歌耕耘中,他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詩歌風格與指導性的詩歌理念。面對早期新詩的“稚拙”,他力主詩歌的自由與新鮮,提出新詩就是“內容是‘真詩,形式是散文”的自由詩的詩學觀念。他之于新詩創(chuàng)作,不僅有持久的創(chuàng)作力,而且還有敏銳的鑒賞力。對于新詩獨特的審美旨趣與藝術堅持反過來成就他“門庭冷落”但“怡然自得”的詩歌園地。在詩歌中,詩人將自己的生命與詩歌劃等同,在詩性王國中追尋到了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對于“茍全性命于亂世”的朱英誕來說,詩歌賦予他超越現(xiàn)實生活的力量,讓他得以掙脫現(xiàn)實的糾葛,走向人類生存更高的境界——在藝術的王國中找到靈魂的棲息地。因此,面向新詩,朱英誕從“真詩”的追尋為基點,建構起屬于自己獨特的詩學理想與藝術花園,并在詩歌的海洋中,安放靈魂,找到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二.以夢為馬—用幻想的形式來執(zhí)著追尋
“夢”意象是朱英誕詩歌中最常用的意象之一,詩人借助“夢”意象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朦朧、奇妙的幻想世界,同時,“夢”是承載幻想的最佳形式,詩人借助這一形式在文學的世界圓夢“母親”與“江南”。
在朱英誕三千多首詩歌中,“夢”意象隨處可見,可以說“夢”意象貫穿了朱英誕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的始終,朱光潛曾說:“意象是詩人性格與情趣的返照”[4]42,可以說,“夢”意象的幻想性是最適宜表現(xiàn)詩人沉默冥想的精神氣質的意象類型。詩人借助“夢”自由地穿梭在幻境與現(xiàn)實之間,為我們塑造一個夢幻的世界,這里有溫柔美麗的海上綺夢,也有春日美夢的輕盈靈動;有對曾經美夢的苦苦追尋,也有夢醒回歸現(xiàn)實的悵然若失。在(《枕上作》)中,詩人這樣寫到:“我苦于我不知道啊/哪兒是我的家/游子是他鄉(xiāng)的點綴/故里的情形將又是一番?!痹娖谩拔摇毙拐鎸嵡楦?,詩人希望自己的生命如一張白紙般純潔無瑕,而純潔的圣女有她圣神的歸宿——天堂,但詩人自己卻悵然若失,苦于不知道哪兒是我的家,如何才能回到故鄉(xiāng),重溫故土中熟悉的場景呢?只有在睡夢中,在夢境這一切才能實現(xiàn),不僅如此,夢還能將詩人帶到另一個遠方,在那里一切都很美好。
“夢”意象的運用在朱英誕的詩歌中具有更深遠的意義,詩人之所以能執(zhí)著地尋找“真詩”并建構屬于自己的詩學理想,憑借的正是“夢”這一幻想的形式。我們可以這樣說,讓朱英誕沉醉其中的,與其說是夢的內容,不如說是夢的形式。在詩歌《如夢》中,詩人這樣寫到:“有人說,人生如夢/夢?就是那些沒有必要對誰述說的……不說起,卻也易忘卻/忘卻?我也整整記得的就是這個忘卻啊,夢又何妨?!薄皦簟彪m說是一個縹緲玄幻的存在,一個無法言說的存在,但“夢”的主人卻能清晰的理解夢,它是心靈的歌曲,精神的回聲,因而詩人不能忘卻,在詩歌的下半部分,詩人將現(xiàn)實與夢相聯(lián)系,指出夢是現(xiàn)實的隱喻。另一方面,詩人憑借“夢”這一幻想的形式得以在文學的世界中圓夢“母親”與“江南”。聯(lián)系朱英誕的生平,我們可知,詩人九歲喪母,母愛的缺失是他一生的隱痛,詩人將人生中唯一的一篇自傳《梅花依舊》獻給母親,足以可見作者對于母親終生的懷念之情。國家不幸詩家幸,稍許安慰的是,文學的補償功能得以讓詩人與天人永隔的母親在詩歌的王國中得以“相見”,“青天老是蜷臥著/我也輕輕入夢夜的深處是母親”(《紀念早逝的母親》),作者只有在“夢”中才能與母親重逢團圓,“然而,年輕的母親/永遠年輕的母親/你為什么永遠在徘徊”(《楊柳春風——懷念母親》),可悲的是,因為母親的早逝,作者記憶中的母親“永遠年輕”,并不會隨著時光的流動而自然衰老,因而作者在詩歌中發(fā)出這樣的驚嘆:“二十九年的驚人的過去/呵母親,你在那里/母親在那里/呵母親,你并不是你”(《一日祭母親》)。朱英誕的多首懷母詩抒發(fā)了對母親的真切追思,這樣密集的情感傾訴表現(xiàn)出詩人對母親的苦苦追尋。然而,只有憑借著夢這一幻想的形式,只有在詩性王國中,天人永隔的母親與詩人才能重逢,詩人才能追尋到記憶的母親,才能寬慰詩人身世凄苦之感。
朱英誕詩歌中的“懷鄉(xiāng)”詩亦是如此。朱英誕在其自傳中這樣說道:“我常自嘻,謂家在江南也在江北,我個人卻生長于津沽與北京——我家寄籍是宛平。摩詰云:‘江南江北送君歸,不幸,我卻從未到過江南,更不必說江北的如皋”[5]542。詩人從未到達過江南江北,但可以借助“夢”這一幻想形式,重溫江南山水的溫柔美好,“窗口如夢著江南了/千山和萬水一家家/小小的夢的烏篷船”(《夜窗》)。朱英誕還把江南、江北作為家園寄托游子的深情懷念,“我將愿望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死于懷鄉(xiāng)病/時間渴望我們的平原和語言/哀愁著以致于死”(《樂園放逐——夢回天北望江南》)?!八烙趹燕l(xiāng)病”表明了詩人對于江南故土的真摯思念,然而,對于一生未到過江南的詩人來說,好像只有“夢”這一幻想形式,詩人才能回到美好的江南故土,才能安撫孤寂、漂泊的詩人靈魂。而“江南”對于朱英誕來說,具有雙重的意味,一方面是詩人的故鄉(xiāng),它寄托了游子的縷縷鄉(xiāng)愁,另一方面,江南也是詩人從而到達的遠方,“我將永望著江南,遠眺天空。”對于詩人來說,遠方是夢想的家園,理想的彼岸,但生活是一種現(xiàn)時態(tài)的存在方式,它意味著此時此地的具體的生存境遇,“遠方”卻存在于現(xiàn)實之外,是現(xiàn)實的人們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因此,對遠方的求索是一場了無終期的艱難的追尋,是對詩人心理、意志與忍耐的雙重考驗,但孜孜不倦追尋“江南”的朱英誕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詩人一生筆耕不輟、在詩歌王國中執(zhí)著書寫就是對此考驗最好的說明。
不管是對“真詩”的執(zhí)著追尋,還是在詩性王國中追尋母親與故土江南,朱英誕這一孜孜不倦的追尋姿態(tài)定能穿越歷史長河打動每一時代的讀者,追尋這一行動本身就極具意義價值,更不用說朱英誕常態(tài)化的追尋。可以說,人類正是因為追尋才能抵制虛無,避免沉淪,拒絕平庸,從而走向崇高。人類從伊甸園掉落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人類不懈追尋的宿命,然而,也正是這種追尋的需求,人類才得以不斷地克服困難,為尋找美好家園而不懈奮斗,人類存在才有所謂的意義與價值,朱英誕的追尋書寫可以說與人類追尋命運的一個投射與剪影,從而容易與讀者產生情感的共鳴。對于個體生命的朱英誕來說,在詩歌的海洋中不懈追尋,讓詩人與母親得以團圓并重回江南故土,從而安慰漂泊游子的縷縷鄉(xiāng)愁。更為重要的是,詩人在追尋“真詩”的過程建構起屬于自己獨特的詩學理想,從而在藝術的花園中找到自我與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注;釋
[1]朱英誕.冬葉冬花集[M].北京:文津出版社,1994.
[2]王澤龍.朱英誕集第二卷[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
[3]朱英誕.朱英誕詩文選:彌齋散文·無春齋詩[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3.
[4]朱光潛.詩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王澤龍.朱英誕集·散文卷[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
(作者介紹:段杰茹,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