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巴黎的某個普通清晨,我一腳跨過仍在熟睡的朋友,悄悄在床的另一邊起身,就這樣穿著拖鞋和松身T恤出門,到街角的小面包店買兩份沾糖羊角面包,回到公寓,又燒好兩大杯黑咖啡,等不及朋友醒來,我就抓起了一個深金色的,被烘烤得紋理清晰、質(zhì)地松軟的羊角面包開始大嚼。
而這時候,陽光變得熾熱起來,借著直射進窗戶的條條光線,我發(fā)覺空氣中竟然飄揚起厚重的灰塵,那灰塵甚而飄散到我的臂膀上,積了白花花的一層。再定睛一看,這哪是灰塵,分明是羊角面包上的糖霜!因為撒得過于慷慨了,以至于微微有些小動作引起的空氣流動,糖霜便沒頭沒腦地跳起舞來,最后樂不可支地癱軟在我的手臂上。這導致我接下來不可救藥的壞行為——貪婪地直接把舌頭湊上去,將逃離面包的糖霜一舔而光。而朋友醒過來,睡眼惺忪地接過另一個羊角面包時,也是同樣的反應:
“今天好大的灰啊。”
“哪有灰,你看清楚,這是糖霜!”
沒有什么再比糖霜如灰塵般飛舞更讓人開懷的事了。任細細的白霜在空氣中亂飛,頭發(fā)上皮膚上,沙發(fā)上枕頭上都沾滿了巴黎的香甜,雖然事后打掃起來必然會讓人有點心煩,但瞬間的狂歡足以讓人不顧一切。
從此知道,在關于食物的小細節(jié)方面,我們是那么渴求鋪張。就仿佛小時候吃路邊的蘭花豆腐干,明明只是半個巴掌大的一塊,卻要求醬澆得多點,再多點。其實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醬汁,唯一的樂事則是吃的時候醬汁會順著嘴角一直流到下巴,并且完全吃掉之后,會發(fā)覺那塊包豆腐干的白紙片上還剩下厚厚一層醬汁,大家更有興致地把那黏黏的紙“噗”地貼到長滿爬山虎的墻上去。于是最舍得多澆醬汁的那個賣豆腐干的老太太就會成為人氣最高的賣主,而那些教育小孩不要浪費,自認為醬汁給得滿打滿算的攤位則會生意冷淡,最終被人遺忘。
巴黎人的食物也算是精致而難以吃飽的種類,可他們的聰明之處在于,永遠不在輔料上吝嗇,能給一撮就撒一把,能撒一把就撒一大把。往往是沙拉醬蓋過了沙拉,冰淇淋上的果仁遮住了冰淇淋,這就如同穿最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卻披掛了一大堆首飾,要比穿貂皮大衣配名貴珠寶更讓人覺得鋪張,細節(jié)上的堆砌才是真奢華。
猶太區(qū)的一家巧克力小店的巧克力泡芙遠近聞名,也是同樣的道理。泡芙上撒了厚厚的一層純可可粉,無論你以何種優(yōu)雅的方法吃,在等待濃香幼滑的巧克力傾瀉進嘴巴之時,也就是你的嘴巴鼻子下巴脖子手掌以及衣服前襟被可可粉全體攻陷之時。我那天穿了一件白色上衣,邊吃邊心疼,邊想那巧克力傾瀉而來的美味,便在那矛盾的心情中吃完了全部,又意猶未盡地站在店門口,把一整包濕紙巾都擦成了巧克力色,這才把沾染上身的全部可可粉解決干凈。有人買了泡芙出來,跟我遭遇同樣的可可粉大襲擊,有人一口咬上泡芙,甚至被濃厚的可可粉嗆到,在街邊拼命咳嗽,但是,說“我曾經(jīng)被最美味的巧克力上的可可粉暗算”遠比“我曾經(jīng)走過巧克力店,看了一眼,馬上離開”要幸福得多。
這又讓我想到了學生時代結(jié)伴去吃咖喱牛肉粉絲湯,雖然也很擔心弄臟新買的衣服,但仍然要求湯濃一點;雖然知道香菜放多了吃起來會割到臉,但仍然要求香菜放多一點。最后,面對一盆面上香菜如同沼澤地蘆葦叢,底下汁水金黃燦燦油光四溢的重磅咖喱牛肉粉絲湯,直吃得手指上、面孔上涂滿了黃黃的油膩,衣服袖子和褲腳管上則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零星的湯水,但眼睛里放著光,鼻孔里流著幸福的鼻涕,嘲笑著每一個死不肯賠上面子來稀里呼嚕喝湯吮粉絲的人錯過了最好的夜宵。
本來嘛,你不要吝嗇糖霜,我也不會在乎衣裳。